徐剑:慕生忠第一次带队探测青藏铁路
慕生忠将军的嘎斯吉普在铁一院门口戛然停下。
虽然已是冬季,但将军的心情像悬在皋兰山上的太阳一样红灿,刚刚过去的八一建军节,中国军队第一次授衔,陕北红军出身的慕生忠以18军独立支队政委、中共西藏工委组织部部长的身份,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比起那些永远倒在通往新中国路上的同乡,尽管身上穿了21个枪眼,但慕生忠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者。
将军身材伟岸,性情豪爽,有着陕北那块土地遗落的少数民族的遗风。一脚跨出吉普车的门,昂首一片苍天,铁一院号称兰州城里的西北第一楼,气势宏伟,有一股泱泱气度。将军操着一口陕北土话:“这楼哩,不愧是西北第一楼,像站在黄土塬上高亢秦腔。”
铁一院的门卫见一位少将伫立在门前感慨万千,连忙上来打招呼:“将军贵姓,您有何公干?”
“慕生忠,”将军一阵大笑,“什么公干,小同志,我是来招贤纳士的。”
门卫愣怔了,原来是兰州和整个大西北大名鼎鼎的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将军啊,连忙说:“慕将军,请稍等,我去请勘测设计院的领导来迎接将军。”
“繁文缛节,就免了!我是来要人的,拜访你们院长吧。”慕生忠脚下生风地往走廊走去。
闻讯而来姓慕的院长早已迎了出来,惊呼道:“啊呀,慕将军,幸会,幸会,是哪阵风将您吹来的?”
“当然是青藏高原的季风喽!”慕生忠幽默地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要人呀。”
“要人!”院长怔然。
“是啊,一笔写不出两个慕字来,你可要做个顺水人情啊!”慕生忠紧紧握住慕德高的手说,“青藏公路通车后,彭老总很高兴,请我们吃饭,说我是青藏公路的第一功臣,我说老总啊这个虚名我不敢当,真正的第一功臣是那些为修青藏公路,永远躺在了昆仑山、五道梁、不冻泉和唐古拉山的官兵和民工。我向彭总汇报说,西藏的战略支援,光靠公路不行,得有铁路,彭总非常赞成,还特意汇报给总理,给我批了一笔钱。我回格尔木前,碰上了铁道兵司令兼政委王震,王胡子说,铁道兵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建立了一条炸不烂打不垮的铁路线,现在是和平年代,一定要把铁路修到巴山、天山、昆仑山,一直修到喜马拉雅。王胡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大活,总不能老让王胡子拔了头筹。你给我几个人,随我到青藏高原上走一趟,看看能否修铁路,我也好向总理和彭老总交代。”
院长吁了一口气:“我当什么事,铁路踏勘也是我们院的主要工作。慕将军要几个人?”
“至少3个吧!”
“就这么几个人呢,只要将军一声令下,要多少给多少。”
“哈哈,慷慨!”慕生忠一笑,“探一探能否修铁路,要那么多人去打狼啊。”
“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啊。”
“那就说定了,让他们回家收拾一下,明天随我去香日德。”
“遵命,将军,明天早晨准时到位。”慕院长爽朗地作了回答。
第二天上午上班时间刚到,慕生忠的吉普车早已在勘测设计院楼前等候了。慕院长带着勘测工程师曹汝桢、刘德基、王立杰和司机薛兴才一一走了出来。一看慕将军身着皮大衣,倚在车头前等候,惶恐地说:“慕将军,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学生等先生,理应如此!”慕生忠哈哈大笑,“我行伍出身,是个粗人,与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打交道,就一个字,诚!”
刚见其人,便被他的性格磁石般地深深吸引了。开始面对眼前站着的一位魁伟的将军,曹汝桢等三人还面面相觑,有几分拘谨,一闻此言,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就放松了。
“这就是我们带队的曹工。”慕院长指着曹汝桢说,“中央大学土木建筑系毕业的,专学选线的工程师,参与修过国民党时代的湘桂黔铁路,解放后到我们西北铁路工程局设计院,参与过天兰线、兰青线和包兰线的选线。”
慕生忠热情的大手伸了过来:“好啊!三十出头,正当年。欢迎你们跟我去青藏高原走一趟,任务嘛,就一句话,待下山之日,你们就告诉我,青藏高原能不能修铁路,我好给彭老总和总理有个交代。”
三个人会意地笑了。慕生忠走过去,帮着他们将行李和仪器搬到嘎斯吉普车上。马达轰鸣,挥手别过金城,中国进藏铁路的第一个选线小分队,跟着慕生忠将军踏上了青藏高原,时间是1956年的早春时节。
嘎斯吉普车沿着黄河河谷,驶离兰州城,坐在后排座上的曹汝桢蓦然回首,队伍中的嘎斯吉普又多了几辆,便问慕将军,如何弄了这么多辆车。
慕生忠自豪地说:“总理特批的!”
“总理给的?”曹汝桢惊讶诘问道。
“当然!”慕生忠有几分得意地笑着说,“去年12月青藏公路通车之日,主席和总理特别高兴,听彭老总说,得知青藏路和川藏路同时通车那天晚上,主席特意对厨师长挥了挥手,上杯茅台,工作人员不解,问主席有何喜事,主席一饮而尽说,高兴啦。去年授衔之后,我到彭老总那里立下军令状,要为修建青藏铁路探探路,老总报告给总理,总理说这回不能让慕生忠再赶胶轮大车上青藏路了,给他几辆车吧。所以我们就可以以车代步了。”
曹汝桢顿生敬意:“可是慕将军,我们选线工程师就是走路的命,靠的就是一双铁脚板。”
“哈哈!痛快。”慕生忠笑道,“那好,我就做你们后勤部长,你们说到哪里,我就将你们送到哪里。”
“将军,整个选线期间,您一直跟着我们?”曹汝桢问道。
“那还用问。如今我们捆绑在一辆车上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谢谢!”曹汝桢一片肃然。
此时,兰青线的勘测和设计正在进行。早春的西部仍旧一片白雪皑皑,冰封千里,慕生忠带着曹汝桢一行出兰州城,沿着当年的唐蕃古道,进西宁城,过湟源,翻越日月山,一路踏勘,逶迤而行。到了文成公主扔碎宝镜、瞭望长安的地方。一条道是继续溯唐蕃古道,往东南方向,走共和,过玛多,入玉树,越过青藏边界唐古拉山,抵达西藏的聂荣索县,最终进入当时藏北的总管府黑河,然后沿念青唐古拉、当雄草原直抵拉萨,这是一条古老的驿道,当年凡从西北入藏,均从此出入。
可是站在日月山顶上的慕生忠,却远眺着青藏公路方向,挥了挥手说:“走青海湖北!”
曹汝桢一看地图,诧异地问道:“慕将军,这意味着铁路得穿过德令哈,从百里盐湖上驶过。”
“是的!”慕生忠点点头,“曹工,既然公路已经建成,修铁路就该以公路作为支撑。”
曹汝桢敬仰军人的战略目光,但是他不无担心,过德令哈,就有巨大的柴达木盆地。前边还横亘着昆仑山和唐古拉山,这对于铁路的选线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可惜他是第一次上青藏,前路漫漫,他不知等待自己一行的将会是什么。
到了香日德,天渐渐黑下来了。干裂北风裹挟着漫天的飞雪,不时从刚搭起的棉帐篷的门帘里吹了进来,慕生忠的司机和警卫员把捡来的干牛粪碾成粉末,用火镰将其点燃。锅里扑滋扑滋地煮着面条,日月山的海拔已逾3000米,没有高压锅是很难煮熟的。警卫员把水壶的盖子拧开,递给了慕生忠将军。
“来一口!”慕生忠痛饮一口,将酒壶递给曹汝桢,“暖暖身子。”
曹汝桢摇了摇头:“将军,医生说禁止在高原上喝酒。”
“信他那个蛋。”慕生忠突然露出军人粗犷的一面,“高原上不喝酒,哪叫男人?喝!”
“好,喝!”曹汝桢被将军的豪迈感染了,选线工程师的冷峻和严谨中也掺入了男儿的雄性,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便干咳了开来。
慕生忠躺在被褥上哈哈大笑:“好样的,有了第一口,就有一千口、一万口,能练成酒仙。”
刘德基和王立杰也传着喝开了。
“慕将军,我一直琢磨不透,当初你选青藏公路的线路时,为何舍近求远。不走古代的唐蕃古道,而走青海湖湖北,穿越柴达木,上昆仑,翻唐古拉。”
“哈哈,曹工,白天瞧你眉头拧得紧紧,我就寻摸着你会追问。”慕生忠抿了一口酒,“其实现在的青藏公路也是一条驼道,当年的喇嘛进藏学经,都从那里走。1950年,我作为西北工委进藏时的政委,带了几千峰骆驼走过文成公主进藏的唐蕃古道,地势相对平坦,但沼泽太多,湖泊星罗棋布,成年雪山浓雾笼罩,自然不便汽车通行。”
曹汝桢终于明白慕将军为何舍唐蕃古道,而选莽昆仑之路了。
“慕将军,据说你麾下的官兵在选青藏公路线路时,是遵您的叮嘱,赶着胶轮大车跨越昆仑,过唐古拉的?”
慕生忠摇了摇头:“赶胶轮大车走青藏高原不是我的创意,应归功于彭德怀元帅。1953年冬天,彭老总从朝鲜回来,我去看他,那时我兼任西藏运输总队的政委,由西北局和西藏工委一直兼管。有26000多峰骆驼,可是从西北到西藏送一次货回来死了一大半。我对彭老总说,川藏路一时还修不通,西北方向仅靠骆驼运输不是办法,得有公路,我想赶着木轮车上青藏高原,探探在荒原能否修一条公路,直抵拉萨。彭总说,好呀,不过赶牛车过青藏高原,人家会说你是拆下来抬着走的,没人会相信,还是胶轮马车上山,胶轮车过去,大卡车就可以行驶。我顿时茅塞顿开。”
“慕将军,您也像这次一样跟着走吗?”曹汝桢认真地问道。
“我没有去,派的是西藏运输总队的副政委任启明带队,我的翻译顿珠才旦,汉名叫李德寿,也参加了,他是30多人队伍中唯一的藏族人。”慕生忠沉吟片刻,“他们赶着50多峰骆驼,20头骡子,三匹马,两辆胶轮大车从香日德出发的,就是走我们今天这条天路。一边走一边用锹平地、垫路,绕湖北行,上德令哈,过大柴旦,一马平川地越过盐湖,到了格尔木,沿南山口上昆仑山时,被一条两三米宽的沟壑挡住了去路,好在探路的队伍中有位石匠,用了三天架了一座桥,才得以过去,随后沿纳赤台,上西大滩,直至昆仑山垭口,过了雪水河,极目远眺,真是莽莽荡荡的可可西里。有一天突降大雪,三米之内见不到人影,任启明和顿珠才旦押后,与队伍走散了。摸了一个多小时,找到几捆干红柳,点燃起来,在雪地中过夜,两个人背靠背,被一群荒原狼团团围住,人与狼对峙,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如果他俩一旦睡着,就会成为饿狼的夜餐,一直对峙到天亮,被闻讯赶来的同伴们救走。到了五道梁头痛欲裂,那种感觉就是哭爹又喊娘,难以忍受了。过了风火山,更是气喘吁吁,可是他们仍然执着地往前走,走喇嘛进藏时的那条路,只有到了长江上游的沱沱河,赤脚蹚过冰河,那雪水彻骨的凉。然后在风雪迷茫中往唐古拉山走去。翻越唐古拉便证明路完全可以走通,到了安多,再往下万里羌塘,1954年1月23日,到了黑河,见到了黑河分工委书记侯杰同志,任启明给我拍电报时说路可以走通时,你们不知道那晚我有多么高兴,痛饮了一夜,一醉方休,好久没有那么醉过了。”
慕生忠将军和他麾下官兵的故事,就像一部西北传奇,听得曹汝桢、刘德基和王立杰扼腕长叹,击节而歌。以后每到晚上睡在棉帐篷里,雪风掠空敲打着帐篷,仰视深邃天穹,几颗寒星如格萨尔王金鞍上银钉闪耀,眯缝着狡黠的眼睛,再听慕将军边啜烈酒,边讲战争传奇和西部故事,成了青藏高原每天晚上的帐篷盛宴。要是慕将军某天晚上酩酊大醉不能讲时,第二天小分队踏勘时便会觉得失落了什么。
沉醉在慕将军高原故事中,曹汝桢三人一路踏勘选线。铁路的走向和弯道大多选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终于走进格尔木这座汽车驮来的小城,慕生忠挥了挥手说:“放假三天,采购物资、补充食物,恢复体力!”
仅仅在格尔木休整了两天,慕生忠又带着曹汝桢他们上路了。爬上莽昆仑,海拔渐渐升高了,曹汝桢和两位工程师每走一段都要下车目测,选线,画地形草图。在极地高原,别说每天要走许多路,登高望远,涉水过河,纵是躺着也犹如下炼狱一般。
越过可可西里和雪水河,冻土两个字突兀地占据了曹汝桢的脑际,令他困惑不已。青藏高原的地貌对于修铁路毫无影响,如果不是高原缺氧,其工程的难度远远不及内地的高山大江。但是冻土难题不攻克,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禁地,越往前行,更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冰河,还是雪野,抑或公路。有一次车陷薄冰和泥淖之中,车轮打滑,怎么也冲不上土坎,慕生忠将军一跃跳下车来,脱下自己的棉皮大衣,垫在了车轮底下,大声喊司机:“踩油门,加大档位,往前冲。”
嘎斯吉普的发动机吼叫着,终于冲上了路面。望着慕将军的军大衣上溅满了泥垢,曹汝桢于心不安,慕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曹工,没有关系,太阳出来时,晒一晒,掸掸土就好了。”
越过沱沱河,靠近唐古拉,就没有那样幸运了。有一天傍晚,吉普车突然陷进了沼泽地里,无论慕将军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将铁骑从深陷的泥泽之中拉出来,脑袋壳胀痛得快爆裂了。敢在青藏高原上横刀立马的慕将军此时已没有脾气了,一筹莫展地摊了摊手说:“曹工,待在车里别动,养精蓄锐,保持体力,唯有静静等待!”
“等待,慕将军,我们在这待下去,不是等死吗?”曹汝桢不无忧虑地说。
“没事,等待救援。”慕生忠笑了。
“将军,冰天雪地,茫茫荒原,谁会来救我们?”曹汝桢看着艽野,只有一只孤独的神鹰在飞翔,一片茫然。
“会有军车通过的!”慕生忠望着凝结着自己心血的青藏公路,一派大将风度地挥了挥手,“警卫员!”
“到!”警卫员跑了过来,“首长什么指示?”
“马上到公路上去,有军车路过给我截下。叫他们过来救援,把陷下去的车拖出去。”慕生忠胸有成竹地布置。
左顾右盼,空寂的大荒野上并没有兵车出现,唯有野狼的长啸,在风雪中长一声短一声地传来。几束跳动的绿光,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让人不寒而栗。警卫员操起枪来,准备射击。
“打个球!”慕生忠踢了警卫员一脚,说,“给我省点子弹!野狼别看它凶,人不伤它,它不伤人。”
于是一群人只能蜷曲在车上,胆战心惊地看着野狼巡弋而过。
直至深夜,半山坡突然有一晃灯火一闪一亮的,像南方夏夜村场上的萤火虫,慕将军一跃而起,大声喊道:“有救了!”
一队兵车渐次逼近,最终发现了他们,才将踏勘小分队救了出来。
半个月后,车进拉萨城,最后一段铁路线路的初选勘测结束了,慕将军忐忑不安地询问曹汝桢:“曹工,请告诉我结果吧。”
曹汝桢历数了一大堆冻土难题,似乎尚未触及结论性的话题。慕生忠有点沉不住气了,单刀直入地说:“曹工,我是个粗人,不知道那个冻土理论,别给我绕圈子了,长话短说,你就告诉我一句话,青藏高原上修铁路到底行还是不行?”
“行!”曹汝桢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我就要你这句话。”慕生忠激动地弹了起来,“今天晚上我请你吃羊肉烩面。”
曹汝桢一行三人返回兰州后,口头向院长汇报,初步勘测结论——青藏高原可以修铁路。随后又写了考察报告。
2002年9月15日下午三时,我在兰州铁一院的曹汝桢家里采访,已经耄耋之年的曹老慈眉和祥,脸上密布的老年斑似乎每个都隐藏着风雪高原的故事,可是他谈得最多的仍然是早已故去的慕生忠,吁噫嗟叹:“慕将军可是一个豪爽之人,嗜酒,海量啊,身上的血性与酒一样清醇刚烈。可以说他是青藏公路和铁路第一人,功不可没,我们不该忘记哟。”
摘自《青藏铁路》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