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影x八重神子】鸣神救国记 4 米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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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今天恐惧地望着我们,但难道看你们的眼神是满怀希望和爱的吗?请您相信,恐惧地望着我们的人,也在恐惧地望着你们。”
——瓦西里·格罗斯曼

紧接着,里面传来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影眼见着那个米座小头目骂骂咧咧地从店里出来,一抬手就把柜台上的那一小包米甩了出去。白花花的大米飞溅了一地,老妇人惨叫一声,跌跌撞撞的爬过去,一边哭一边在烂泥中捡拾米粒。一旁的众人个个不忍看。
“欺负人呐!”后面有几个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嘀咕道。影刚想走上前去干涉,却被神子拦住了,“你一出手,这事情性质就变严重了。”
“有种给老子站出来!”一个用心棒瞪大了眼睛,威胁一般呵斥道。米座的头头脑脑是道上一霸,没他允许一粒米都不能上市。就连米座的用心棒都是在街上横惯了的人。看热闹的闲人谁也不敢再多说话了。“真他妈晦气。”用心棒吐了一口痰,继续双手抱胸,愣是多少人哀求也不愿意降价。
这下,女店主葵看不下去了,开始打圆场:“谷冈老爷,您就发发慈悲给她换点……”
“哪有那么坏规矩的?”被称作谷冈的小头目提高了声音,“没钱就别买,要不是街坊邻居的,咱这些米还不卖呢!”
“拉倒吧!”人群中响起了一个雄壮的声音,“谁他妈是你街坊,狗杂碎?”
谷冈惊讶的嘴巴都张开了。
“谁说的,滚出来!”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因为喊话那人如同潮水退却后露出的礁石般显眼:一位生双角的鬼族巨汉,二十三四岁上下,虎背熊腰,露着发达的肌肉和鲜红的纹身,将近两米的身高如同铁塔一般。虽然是个混社会的穷小子,但气势一出场就镇住了所有人,更别提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在朝阳下闪着金光的岩元素神之眼了。
“一斗,你怎么……”葵赶紧对着那鬼族青年使眼色,示意他别自找麻烦,后者却完全没有理会。
“这话也是你个臭瘪三能说的?就算与力跟咱谷冈大人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你又是哪根葱,敢这么对谷冈大人放肆?”谷冈手下的一个用心棒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吼道。
“本大爷就是荒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斗!”
“谁?”影疑惑地问神子,后者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谷冈对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壮实程度不在一斗之下的用心棒从柜台后面跳了出来,“艸,这不是那个鬼杂种吗,几天不见这么拉了?”那人脸上歪斜着几条深深的刀疤,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他上下打量着荒泷一斗,好像估量着这人的分量,然后直接一拳糊到他脸上。谷冈和他其余的手下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而疤面汉则是悠然地欣赏着面前吃瘪的鬼族青年捂着嘴投来恨恨的目光,很明显是牙被打掉了。
“带劲儿啊,全他妈一个艸性,换汤不换药。”一斗啐出一口血,走上前来和疤面男面对面。周围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在一片寂静中,一种奇特的气氛突然包围了现场,包括影在内的许多人都隐约感觉到大的要来了。
荒泷一斗直接一把抓住那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疤面男的大腿,把他横着举起来,然后背身一个肩车就把他狠狠砸到了地上,就好像摔一袋面粉而不是摔一个人。买米的市民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让影都想要称赞一番一斗一气呵成的动作。
谷冈眼见自己的权威遭到挑战,大喝一声:“兄弟们,抄家伙,干死这狗日的!”
用心棒们抄起起棍子就准备向荒泷一斗和喝彩的市民围上去,眼见一斗对着逐渐暴躁起来的人群大声喊道:“这帮狗杂种,不让我们活了!跟我上,揍这帮奸商狗杂碎!”
这一声怒吼仿佛比影的霹雳更有力量,震撼着人们的心灵。本就穷苦的民众在这乱世艰难求生,忍受着不公与痛苦,到了现在就连一个奸商的小喽啰都敢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哪怕苦苦哀求也无法获得他们应得的食物。既然跪着活不下去,不如站起来!
“不想饿死的,赶紧抢米啊!”
一个浑身是疤的落魄老兵高声喊了起来,紧接着跟上的是三五个木工学徒模样的少年,然后是母亲们,愤怒仿佛涟漪在人群中扩散,多日来的痛苦与愤怒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紧接着局势很快一发不可收拾。洪流瞬间就冲破了九十九物的大门,有店员想要上门板,却被人流挤到一边去。有几个胆大的丝毫不管,甚至冲进店面往堆放粮食的货架上爬。数十上百只乌黑的手拿着各色破烂容器,或者索性不用容器,发了疯一般地朝着米袋里去舀,或者撕扯粮袋,哪怕是散落在地的粮食也有人去抢,甚至直接脱下衣服包着走。葵和几个九十九物的伙计开始绝望地试图维持秩序,让米座和民众双方停止打斗,但他们嘶喊的声音几乎被彻底淹没了。
“赶紧去叫同心来!”影对神子急切地说,“会出事故!”
“嘁,同心什么时候有用过?”神子嗤之以鼻,“想要活命的人谁都挡不住。现在叫同心,他们会直接往死里打,事情闹多大就不好说了。”影已经不忍心看下去了,不由得把头转向一边。内战前的稻妻曾经勉强算是一片安定祥和的永恒乐土,人们虽然不够富裕,但是至少还有最起码的文明,日子还能过得去。但是战乱、饥荒和赤贫已经几乎把她的民众变成了一群绝望的野兽。这让她这位神明感到的不是愤怒和厌恶,而是难堪和心痛。
出乎影的预料,荒泷一斗并没有继续跟着起哄或者抢米,而是跳上了柜台,用雷鸣般的嗓门喊道:“街坊们,不要乱!不准抢,一个一个拿!这里的米都是咱老百姓的,咱不是土匪!”他的声音瞬间压倒了周围的纷乱,所有人都再度把目光投向他,“不要把米都糟蹋了!告诉附近的街坊一起来。我们不是抢劫——而是要拿回咱们被这帮肥猪压榨的血汗!”
下面顿时响起了一片叫好声,却被谷冈的声音打断,“弟兄们,上片子,削他丫的!”紧接着寒光一闪,刀剑出鞘,几个贫民躲闪不及,血溅当场。意识到如果再这么下去一定会出人命,影快步上前。“你要做什么?”她没有理会神子,而是叹了口气,高高举起右手,闪耀的雷元素能量球在她手中现形,电弧舔舐着纤长的指尖。紧接着她把手臂向下一挥,一阵可怖的鸣雷在她的意志下猛然在天空中炸开,仿佛要突破整个空间一般,在稻妻城内震荡着。刹那间,抢购粮食的恐慌市民全都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转了过来。
“别抢。”
声音不高。
看着起码一百双绝望而迷茫的眼睛盯着自己,影感觉头皮发麻,每一道目光都仿佛一只箭,穿透她的身体。霎时间,有那么几秒,街上几乎没人说话,没人出声,影和她的臣民沉默地对视着。
“都给我跪下!全都跪下!”一群闻雷声而到的同心姗姗来迟,冲入人群保护将军,“对,说的就是你们几个!不准站起来!”木棍随意地在他们手中上下翻飞,有几个被击中腹部的贫民尖叫着倒下,一时间哀嚎遍地。人们如同割草般跪下,这个景象不知为何让她想起她在漆黑军势中如割草般大开杀戒的场面。
“不准对将军大人不敬!”
“全他妈给老子跪下!谁不跪就打死谁!”
“将军大人,小的来晚了,”带头的与力点头哈腰,“将军大人息怒,这群不敬神明的野蛮暴民,小的保证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
“不准跪!”又一声轰雷,“带着你的人,退下!”
与力战战兢兢地收队了。
“诸位,请起吧。”她轻声说,缓缓向面前的人群中走去。
影缓缓经过那些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男男女女,身边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电场,把他们都隔绝在几米之外。占人群主力的劳动妇女已经被劳累和贫穷压得看不出性别和年龄,和女神优美的姿态产生了鲜明的对比。青年们则肮脏不堪,衣衫不整,身上还有刚才为抢粮而厮打的血迹。
影能辨认出人群中眼狩令受害者的那种如同活尸般的迷离双眼,缺胳膊断腿的老兵缠满的肮脏绷带的残躯,被八酝祟神附身后的村民那种神经质的抽搐,以及患雷肺病的踏鞴工人敝衣上大片的紫色污血和肺组织。这些人蜂拥入还算安宁的稻妻城,想要找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
他们大多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如饿死鬼一般的延伸警惕地盯着她。那种眼神让她想起几千年前在山洞里瑟瑟发抖的部落民仰视在高天交战的怪力乱神的眼神。影知道有些世界之外的不可名状之存在蹂躏大地只为取乐,人类的有无对它们而言微不足道,但人类哪怕看它们的真身一眼都会疯掉。这就是她为人类斩妖除魔的意义。
但在她的子民眼中,她看到的不是顺从——信仰是如此内化于心,以至于他们已经麻木了,不是尊敬——一无所有的他们不在乎地位尊卑,甚至不是仇恨——虽然影宁愿他们恨她,这样她心里也许还好受一点。
他们的眼神中是人类最原初的情感——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极致崇高的恐惧,对他们无法理解的强大存在时的恐惧,对自身如蝼蚁般渺小的恐惧。在这种压倒性恐惧之中,人类无能为力。假如有人妄图僭越,下场会比死亡还可怕。这就是为什么姐姐和她都以高挑而优雅的女性形象示人,最大程度减轻凡人的恐惧。就算是本质爱人的魔神,这种大能者的爱意也能压死人。
但是现在她对民众展示了她力量的一角,打破了这层人形的薄纱。虽然她殊胜、强大而美丽,且带着善意,但在自己子民的眼中,这位统治他们的女神仿佛与旧日那些残酷的邪神无异。她回忆起她在第一百颗神之眼的狩眼仪式上与荧对峙时的场面。她拔刀时内心释出的耀眼雷光和令人窒息的强大压迫力让大半个天领区的群众被迫撤离。当时围观者的眼神正是如此。现在她却将雷霆之力对准了他们。
凭借她感受并吸收周围人集体愿望和情感的权能,她可以真正做到与他人感同身受,就像姐姐那样。此时她品尝到的却是恐惧与绝望的苦涩。她逐渐明白,这种感觉部分来自她自己,但更多是被天领奉行用铁拳锤入脑海的。她偶尔投下的一瞥,就能让被她眼神扫到的饥民颤抖起来,仿佛她的视线可以摧毁精神,粉碎愿望一般。就连那个鬼族汉子荒泷一斗,也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在八酝岛和踏鞴砂见识过十户九空的萧条景象,对这样的场面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依然不知道该说或者做什么。
“说点什么吧。”八重神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安抚一下大家。”
哪怕是面对暗之外海的不可名状之物,还是坎瑞亚的邪恶杀人机械,影都从未有过一丝动摇与畏惧。但是面对自己的子民,这些永远不可能抵达永恒的须臾凡人,这些愚人众执行官“女士”口中所谓的“垫脚石”和“代价”,她感到自己的冷汗从腋下沿着振袖侧面流了下来。
哄抢大米有错吗?影认为没有。米价暴涨只需几个小时,不去抢就会饿死。
逃进城市有错吗?影认为也没有。在外面的乱世中,稻妻城就是全国最后的安全与繁荣之地。
落草为寇有错吗?影认为真的没有。如果日子能过下去,谁会加入浮浪人和盗宝团?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要关心须臾的凡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影内心响起。他们永远达不到永恒,顶多就是你飞升路上必要的牺牲而已。影把这个念头狠狠压回心底。力量和责任是一体的,拥有力量便要承担责任,肩负责任当获得力量。要将自己所爱的人民和国家作为代价在永恒祭坛上牺牲掉,这个想法让影感到生理性不适。哪怕是她执念最深的时候,也依然坚信永恒是一种救国的方法,一种处事的理念,一种生命的哲学,而非存在的意义本身。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姐姐会在接受活人祭祀时会直接呕吐,然后把那个自作聪明的神棍当场劈杀。这就是为什么她要一箭把那接受活祭并屠杀鹤观的混蛋雷鸟射下来。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始终毫不犹豫地杀掉任何对稻妻构成威胁的事物。
我绝不能让我所深爱着的人民成为祭品。永恒是让人生,不是让人死。想到这句她为自己定下的原则,影的脸变得煞白,她的手本能地紧紧攥着,已经准备好接受一种从未降临的惩罚。
“诸位,不必多礼!”影鼓足勇气大声道,“稻……稻妻受苦受难的人民们!我不是来给你们添麻烦的!我……我想给你们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
寂静。可怕的寂静。恐惧的凡人注视着同样恐惧的神明,而后者则回以游移不定的恐惧眼神。
你在恐惧什么?雷电影,你到底在恐惧什么?
这是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仅剩的想法。
“再说点吧,大家有点害怕呢。”神子的耳语在寂静中如此响亮,几乎让影一怔。
她设计的将军程序虽然不会有恐惧的情感,但也并没有改善多少她在面对人群时木讷笨拙的缺点,更倾向于用气场和威能的压迫感弥补尴尬。但在这个场合,她没有办法用裹身的雷霆掩盖自己的心虚,也不能用狩眼仪式上那个让人又心动又胆寒的拔剑姿势来肆意释放神威。
她习惯于不说,只做。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只能硬着头皮上去说了。
“诸……诸位,和平即将到来!”影感觉自己舌头都要打结了,“你们受了很多无谓的苦难……我……我会尽力扭转这一切,我会改变体制,我会……为大家创造更美好的……生活,建立幸福安康的……永恒乐土!”连影自己都感觉这话没什么分量,“而这,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将军大人,您到底要我们干什么?”一个激动的沙哑声音高喊。影怔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啊,她到底要干什么?从哪里着手呢?她需要一个方案,一个抓手,一个框架,一个帮手,但是没人能给她这个框架,甚至没人能像姐姐一样拉她一把,告诉她该怎么做。“大家赶紧散了吧,趁增援的同心还没到!”见神子这么说,群众如鸟兽散。
“你是改变这个世界,还是接纳它的一切?”在街角再度响起的嘶哑歌声中,女神花容失色,低下头,快步离开注视着她的臣民,回到逐渐空荡的主街上。
“影,影!”神子转过身来试图追上她,“你要去哪?”
“我……我看不下去了。”影压住了自己声音中的哽咽。她现在算是终于看明白了,她一直活在执念编织的永恒神话之中,而它们尽是骗人的谎话。她的幕府腐败横行,她的臣民贫困潦倒,她的国家陷入瘫痪,她的敌人手舞足蹈。这位永恒之女神看着面前的烂摊子,只能感到无能为力,无法阻止曾经夺走她挚爱亲朋的命运之轮向前滚去,碾碎她所珍视的一切。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影绝望地想,无视了身后轻声呼唤着试图追上她的八重神子。面对面前的险途,她不敢向前走去,没有人指引她,没有人与她同行。甚至没有任何的提示。她被从一心净土和奉行制造的信息茧房里强行带出,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无边无际的现实中。这现实是如此黑暗浓重,以至于她连究竟该向哪个地方迈出第一步都不知道。
雷电影,你在恐惧什么?你到底在恐惧什么?
她只顾着向前跑,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周围行人惊异中带着恐惧的目光。她是一个失败的理想家,一柱失态的偶像,一位失策的君主,一尊失意的神明。现实第若干次给了她狠狠一巴掌。世态炎凉,沧海桑田。五百年的隔阂后,稻妻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稻妻,甚至比暗之外海还要黑暗;雷电将军也不是曾经的雷电将军,甚至比上古邪神还要可怖。
“能否站起走出队列,戴上枷锁还是王冠?”流浪汉的悠长歌声再度响起,在朝阳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