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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9-12章 完

2022-05-04 17:4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柳林风声》—肯尼斯·格雷厄姆

  • 目录

  • 09天涯旅人

  • 10蟾蜍历险续记

  • 11蟾蜍泪下如雨

  • 12荣归故里


09天涯旅人


   河鼠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也不知究竟因为什么。从表面看,大自然还保持着盛夏欣欣向荣的气象,尽管庄稼地的翠绿已让位给金黄,花楸树变红了,丛林已有多处染上了烈焰般的赤褐,然而光照、气温和色彩依旧没有减退,看不出一年行将逝去的萧瑟迹象。不过,果园里树篱间那弦歌不辍的大合唱已削减,只剩下几个不知疲倦的演唱者,偶尔表演一曲黄昏之歌。知更鸟又开始大出风头。空气里荡漾着一种变迁和别离的意蕴。杜鹃自然早就沉默了,许多别的羽毛界朋友,几个月来一直是这幅熟悉的风景画和那个小小社会的一部分,也逐渐隐没不见,他们的队伍看来正一天天减员。河鼠向来密切关注着所有羽翼界的活动,看到他们正日渐趋向南迁。甚至夜间躺在床上,他也能听出那急于南行的鸟儿们听从造化的指令,扑打着翅膀掠过夜空。

自然界的大饭店,也和其他大饭店一样,有它自己的旺季和淡季。旅客们一个又一个收拾行装,结帐离店,公共餐厅里每开过一顿饭,坐椅就撤去一批,怪凄凉的。一套套房间关闭了,地毯卷起来了,侍者辞退了。而那些长住的客人,则留下等待来年饭店全面开业。他们眼瞅着大批旅伴飞走的飞走,告别的告别,热烈地谈论着下一步的计划、路线和新居,眼瞅着伙伴的人数日渐削减,心情难免不受影响。他会感到心绪不宁,郁郁寡欢,烦躁易怒。你们干吗要变换环境?干吗不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安安生生过日子?这家饭店在淡季的模样,你没见识过;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留下来共赏四时美景的动物,享有多少乐趣。可那些打定主意要走的动物总是回答说:当然,这无疑是事实;我非常羡慕你们——也许改年我们也留下来——不过现在我们有约会——公共汽车就停在门口,出发的时刻到啦!于是,他点头微笑,走啦,撇下我们苦苦思念他们,心头窝着火。河鼠是一种知足常乐的动物,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不管谁走,他反正不走;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免觉察到空气里有种变化,打骨节里感受到它的影响。

处处都在忙着辞行送别,行色匆匆,在这种时候,要安下心来干点正事,是很难的。河岸边,灯芯草丛已经长得又高又密,河水已经流得缓慢,水位低落了。河鼠离开了河岸,漫无目地的朝田野走去。他走过一两块龟裂的布满尘埃的牧场地,一头钻进一大片麦田。麦子金黄灿灿,麦浪翻滚,沙沙作响,充满了宁静的动作和呢喃细语。河鼠常喜欢在这里漫游,穿行在粗壮的麦秆丛林之间。麦秆在他头上高高地支起一片金色的天空——那天空总在不停地婆娑起舞,闪闪发光,细语绵绵,有时被过路的风刮得歪歪斜斜,风一过,它又把头一昂,开怀大笑,恢复故态。在麦田里,河鼠也有许多小友,整个儿一个小社会,过着丰足忙碌的的生活,。可也总能抽出片刻空闲,和来访的客人聊会儿闲天,互换个信息。但今天,不知怎的,野鼠和田鼠尽管挺客气,却似乎心不在焉。有些在忙着挖洞掘壕;另一些则分成小组,在研究一套套小居室的规划和草图,考虑如何才能构造得紧凑适用,而且要建在仓库附近。有的正把积满尘土的箱笼和衣篓拖出来,有的已经在埋头捆扎自己的财物;遍地都是一堆堆一捆捆的小麦、燕麦、大麦、果实、干果,等待运走。  

“河鼠兄来啦!”他们一见河鼠,便喊了起来。“快过来帮一手,河鼠,别在那儿愣着!”

“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呀?”河鼠绷着脸说。“你们该懂得,现在还不是考虑过冬住所的时候,早着呐!”

“是啊,这我们懂,”一只田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及早作准备总是好的,对不?我们必须赶在那些可怕的机器开始轧轧地翻地之前,把这些家具、行李和储备粮搬走。再说,你也知道,现如今最好的套间很快就给抢光了,要是你晚了一步,你就得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住下;而且,新住所还得先修整拾掇一番,才能搬进去呀。当然,现在是早了点儿,这我们知道;不过我们也只是刚开个头。”

“开什么头,”河鼠说。“天气这么好,跟我一道划划船,或者在树篱边散散步,或者到树林里去野餐,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吗?”

“噢,今儿不去了,谢谢你。”田鼠忙说。“也许改天等我们有空——”

河鼠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不想蹴到一只帽盒,摔倒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

“要是人们小心在意些,”一只田鼠尖刻地说,“走路留神看道,人们就不致伤着自己,不致失态了。注意那只大旅行袋,河鼠!你最好找个地方坐坐。再过一两个钟头,我们也许就有空闲陪陪你了。”

“你所说的‘空闲’,只怕在圣诞节以前,是不会有的。”河鼠没好气地反唇相讥。他在行李堆中择路走出了麦田。

河鼠灰溜溜地回到了河边。那是他忠实的稳重的老河,它从不收拾行装,从不开溜;也从不搬到别的住宅去过冬。

他看见,岸边的一排杞柳林里,栖着一只燕子。不一会又来了一只,跟着又来了第三只。。燕子们在枝头不停地动弹,热烈地低声交谈。

“怎么,这就要走?”河鼠踱到他们跟着,问道:“着什么慌呀?我说,这简直滑稽可笑。”

“噢,如果你是说要走,我们还不走哩,”第一只燕子回答说。“我们,只是筹划筹划,安排安排。只是谈谈,今年打算走哪条路线;在哪歇脚,诸如此类。这也挺有趣哩。”

“有趣?”河鼠说,“我真不理解。要是你们非离开这个愉快的好地方不可,非离开想念你们的朋友和刚刚安顿好的舒适的家不可,到该走的时候,我不怀疑,你们会勇敢地飞走,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变化莫测的新环境,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可是,还没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就谈论起来,哪怕只是想一想,这未免——”

“你当然理解不了,”第二只燕子说。“首先,我们内心感到一种骚动,一种甜蜜的不安。然后,往事就像信鸽一样,一桩桩一件件飞了回来。它们夜间在我们梦中遨翔,白天就随我们一道在空中盘旋。当那些早已忘掉的地方,它们的气味、声响和名称一个个飞回来向我们招手时,我们就渴望互相询问,交流信息,好让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今年你们能不能留下不走,就呆一年行不行?”河鼠巴巴地向他们建议。“我们要尽力使你们过得舒适惬意。你们走得老远,根本想不到我们这儿过得多么开心。”

“有一年我试着留下来的,”第三只燕子说。“我越来越喜欢这地方,所以到了该走的时候,我就留下了,没跟别的燕子一块儿走。开头几星期,情况还算好,可后来,哎呀呀,黑夜那么长;好无聊啊!白天不见阳光,阴凄凄的!空气又潮又冷,一亩地里也找不到一只虫子!不行,这样可不中;我的勇气垮掉了,于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寒夜,我起飞了。;那天东风刮得紧,我在内陆飞得挺顺利。飞过高山峡谷时,下起了大雪,我努力拼搏一番,才穿过山隘。当我迅速飞到大湖上时,我又一次感到背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尝到第一只肥胖的虫子的美味,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再也忘不掉!过去的时光就像一场恶梦,未来全是快乐的假日。一周又一周,我不停地往南飞,飞得轻松,飞得悠闲,需要逗留多久就多久,只是随时注意倾听南方的呼唤。所以,我不能留下,我有过教训,再也不敢违抗南方的召唤了。”

“是啊,是啊,南方在召唤,南方在召唤!”另两只燕子做梦似地呢喃着。“南方的歌。南方的色彩,南方明朗的空气!噢,你可记得——”他们忘掉了河鼠,只顾沉湎在热情的回忆里。河鼠听得出神,他的心开始烧得火辣辣的。他暗自明白,那根弦,那根一直沉睡着、没被觉察的弦,终于也震颤起来了。光是这几只南飞鸟儿的闲谈,他们那并不生动的第二手叙述,就足以撩拨起这种如醉如狂的新感受,激得他浑身上下躁动不已。如果亲自去体验一下,感受南方太阳热情的抚摩,南方香风轻柔的吹拂,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滋味?他闭上双眼,有一刻儿大胆地纵情沉溺在幻梦里,等他再睁眼时,那条河似乎成了铅灰色,冷冰冰的,绿色的田野变得暗淡无光了。这时,他那颗忠贞的心,似乎在大声谴责他那个软弱的自我的背叛。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猜疑地问燕子。“这片可怜的灰暗的小天地,还有什么可吸引你们的地方?”

第一只燕子说:“在适当的季节到来时,你以为我们会感受不到另一种召唤吗?那丰茂的草地,湿润的果园,满是虫子的暖水池塘,吃草的牛羊,翻晒的干草,理想的屋檐,房子周围的各种农场设施,不是也在召唤我们吗?”

第二只燕子说:“你以为只有你才渴望再一次听到杜鹃的啼声吗?”

“到一定的时候,”第三只燕子说,“我们又会患起思乡病;想念着英国溪水上漂着的幽静的睡莲。不过在今天,那些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单薄,遥远。这一刻,我们的血液是和着另一种音乐翩翩起舞。”

他们又自顾自地互相唧喳起来。这回他们那兴奋的话题是蔚蓝的海洋、金黄的沙滩,和壁虎爬上爬下的围墙。

河鼠又一次焦躁不安地走开了。他爬上大河北岸那缓缓的斜坡,躺了下来,极目朝南望去。南边那条环形的大丘陵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以南更远的地方——迄今为止,那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梦幻山脉,他目光的极限,在那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看或去了解的东西了。今天,他极目南眺时,由于一种新的渴求在心中翻腾,那绵亘低矮的丘陵上面的晴空,仿佛颤动着希望。今天,看不到的东西成了至关重要的,不了解的东西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山这边,是真正的空虚;山那边,展现着一派熙熙攘攘、五彩纷呈的生活全景,他内心的眼睛现在看得很清楚。那边有碧波荡漾、白浪翻滚的海洋!有沐浴在阳光下的沙滩,白色的别墅在橄榄林的掩映下闪光!有宁静的港湾,停满了气派的船舶,准备开往盛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岛屿,那些岛屿低低隆起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

他站了起来,又一次朝河岸走去。随后,他改变主意,转向尘土飞扬的小径那边。他躺了下来,在小径两侧茂密阴凉枝杈交错的矮树篱的掩蔽下,他可以默默观望那条碎石子路,想着它通向的那个奇妙世界,还可以细细观察走在路上的往来行人,想着他们将去寻求或不寻自来的种种好运、奇遇,在那边,在远方!

一阵脚步声传到他耳中,一个走乏了的动物的身影映入他眼帘。原来那是只老鼠,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那只过路的老鼠走到他跟前时,用一种带点外国味儿的姿态向他致意,迟疑了片刻,然后愉快地微笑着,离开道路,来到阴凉的树篱下,在他身旁坐下。他显得很疲乏,河鼠让他在那儿休息。没有问什么,因为他多少明白老鼠此时的心情,也懂得所有的动物有时遵循的一个信念:当疲乏的身体松弛下来,大脑需要宁静时,无言的相互作伴是最有益处的。

这位过路的老鼠很瘦,尖脸,肩背微躬,爪子细长,眼角布满皱纹,纤巧优美的耳朵上,戴着小小的金耳环。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蓝针织上衣,裤子底色原是蓝的,打了补丁,满是泥污。他随身携带的微薄财物,用一块蓝布手帕包着。

这位陌生老鼠歇了一会,然后叹口气,用鼻子嗅了嗅空气,环视四周。

“那是苜蓿,微风吹来阵阵暖香,”他评论说。“牛在我们背后吃草,吃几口,轻轻地喷一下鼻息。远处有农人收割庄稼的声音,那边,树林前面,农舍升起一缕青色的炊烟。河流就在附近不远,因为我听到红松鸡的叫声。从你的体格看,我想你一定是一位内河水手。一切都像在沉睡,可一切又都在进行。朋友,你日子过得蛮不错,只要你身强力壮能干活,你的生活无疑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

“是啊,这才叫生活,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河鼠做梦似地回答说,可是不像平日那样信心十足。

“我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陌生老鼠谨慎地说,“不过这无疑是最好的生活:我尝试过,所以我知道。正因为我刚刚领略过——生活过六个月——所以知道它是最好的。你瞧,我现在脚走疼了,肚子饿了,就要离开这种生活,往南边流浪,听从那个老呼唤,回到那种老生活。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它不允许我离开它。”

“难道说,他又是一个南行的动物?”河鼠暗想。他问道:“你刚从哪儿来?”他不敢问老鼠要往哪儿去,因为答案是什么,他似乎已很清楚。

“从一个可爱的小农庄来,”过路老鼠简短地回答。“就在那个方向,”他冲北边点点头。“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什么都不缺。我有权希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都有,甚至更多;可现在,我来到了这里;不过,来这里,我也喜欢,同样喜欢!因为我已经走了那么多路,离我渴望的地方又近了许多!”

他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地平线;像在倾听某种声音,那是内陆地带所缺少的,尽管那里有牧场和农庄的欢快音乐。  

“你和我们不属一类,”河鼠说,“你不是农家老鼠,而且依我看,也不是本国老鼠。”

“不错,”外来的老鼠说。“我呀,我是一只航海老鼠,我最初启航的港口是君士坦丁堡,虽说我在那也可说是一只外国鼠。朋友,你听说过君土坦丁堡吗?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座古老而光荣的城市!你大概也听说过挪威国王西格尔德吧?他曾率领六十艘船驶往那里,他和他的随从骑马进城时,满街都悬挂紫色和金色的天篷向他致敬。君土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驾临他的船,和他一道宴饮。西格尔德回国时,他手下的北欧人有许多留下没走,参加了皇帝的御林军,我的一位生长在挪威的祖先,也随着西格尔德赠送给皇帝的一艘船留下了。打那以后,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是海员。对我来说,我出生的城市固然是我的家,它和伦敦之间的任何一个可爱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它们也都熟识我。随便我来到它们的任何一个码头或者海滩,俄就等于到了家。”

“我想,你一定常去远洋航行吧?”河鼠来了兴趣。“成年累月看不到陆地,食物短缺,饮水也要配给,但你的心总和大洋相通,总在思念着这一切吧?”

“根本不是这样,”航海鼠坦白地说。“你说的那种生活对我也不适合。我只是做海岸营生,很少离开陆地。吸引我的是岸上的快乐时光,和航海一样。南方的那些海港,它们的气味,夜晚的那些停泊灯,多么令人神往啊!”

“是啊,也许你选中的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河鼠略带疑惑地说。“如果你愿意,那就请给我讲讲你的海岸生活好吗?讲讲一只生气勃勃的动物能从那里带回些什么,使他以后可以在炉边回忆许多光辉的往事,来告慰晚年。至于我的生活嘛,实话对你说,今天我觉得它怪狭隘,怪局限的。”

“我上次出海,”海上老鼠说开了。“是希望办一处内陆农庄,于是我就登上了这片国土。这次航海,可以看作是我历次航海的一个例证,确实也是我丰富多采的生活的一个缩影。开头,照例是由家庭纠纷引起的。家务风暴的警钟敲响了,我就乘上一艘小商船,由君士坦丁堡启航,驶入古代世界的海洋,朝着希腊群岛和东地中海行进,海上的每一个浪头都荡漾着令人难忘的回忆。那些日子,白天阳光灿烂,夜间和风习习。船不停地进港出港,到处都遇到老朋友。在炎热的白天,我们睡在阴凉的庙宇或废水池里,太阳落山后,就在嵌满星星的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纵情饮宴,放声高歌!从那里,我们又转向亚德里亚海沿岸;那里的海岸弥漫着琥珀色、玫瑰色、蓝晶色的空气。我们碇泊在陆地环抱的宽阔的港湾里,我们在古老而豪华的城市里游逛。末了,有一天早晨,我们顺着一条金灿灿的航道驶进了威尼斯。威尼斯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啊!在那里,老鼠可以自由自在地溜达闲逛,尽情玩乐!要是游倦了,晚上可以坐在大运河边,和朋友们一道吃喝。那时,空中乐声悠扬,头上一天繁星,河里满是摇摆的游艇,船头熠熠发亮,一只只游艇紧紧挨着,你都能踩着它们丛一岸走到另一岸!说到吃的,你喜欢吃贝吗?得,得,那个,咱们现在还是少谈为妙。”他沉默了一阵;河鼠也默不作声。他听得入了迷,仿佛乘上一只梦中游艇漂呀漂,听到一首高亢的魔歌,在雾气蒙蒙、波浪拍击的河墙之间回响。

“然后我们又向南驶去,”海上老鼠接着说,“沿着意大利的海岸航行,来到巴勒摩。在那儿,我离船上岸,逗留了很长一段快乐时光。我从不死守住一条船;那会使人变得头脑闭塞,思想偏颇。再说,西西里岛是我爱去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我都认识,他们的风尚很合我的口味。我在岛上和朋友们一道,在乡间愉快地过了好几个星期。等到我呆腻了,我就搭上一艘驶向萨丁尼亚和科西加的商船。我又一次感到新鲜的海风和浪沫扑打在脸上,好不惬意。”



“可在那个你们管它叫货舱的地方,是不是闷热得很?”河鼠问。

航海鼠拿眼瞄着他,眼皮像是眨巴了一下。“我是个行家里手,”他率直地说。“船长室对我来说够好的了。”

“人家都说,航海生活是很艰苦的,”河鼠喃喃地说,他陷入了沉思。

“对于水手来说是艰苦的,”航海鼠严肃地说,若有若无地又眨了一下眼睛,“在科西加,我搭上一艘运葡萄酒去大陆的船,”航海鼠接着说。“傍晚时我们到达阿拉西奥,船驶进港口。我们把酒桶抬起,扔下船去,用一根长绳把酒桶一个个连结起来,然后水手乘上小艇,朝岸边划去,一边唱歌,小艇后面拖着一长串上下漂浮的酒桶,像一哩路长的一串海豚。河滩上,有马匹等着,马拉着酒桶,叮叮咚咚冲上小镇陡峭的街道。运完最后一桶酒,我们就打个尖,歇一会儿,晚上和朋友们一道喝酒,直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就到大橄榄林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好好休息。这时我已经暂时不去海岛,不过还常同海港和航行打交道。所以我在农人当中过着懒散的生活,躺着看他们干活,或者伸长四肢躺在高高的山坡上,远在脚下就是蔚蓝的地中海。于是,我就这样轻轻松松,一程又一程,或步行,或乘船,最终来到了马赛,会见了同船的老伙伴,访问了远洋巨轮,又一次吃喝饮宴。这不是又谈到鲜贝了!是啊,有时我做梦梦见马赛的鲜贝,竟哭醒了!”

“这话倒提醒了我,”知礼的河鼠说,“你偶尔提到你饿了,我该早点说才是。你当然不反对留下来和我共进午餐啰?我的洞就在附近;现在中午已过了,欢迎你来我家用点便饭啦。”

“噢,你心肠真好,真够朋友!”航海鼠说,“我坐下时,确实是饿了,后来一提到鲜贝,就饿得胃痛。不过,你能不能把午餐拿到这儿来?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太喜欢进茅屋的。再说,咱们一边吃,我一边还可以接着给你讲,讲我的航海经历和愉快的生活。我很高兴讲这些事,而从你关注的神情来看,你也很爱听。如果进屋去,十有八九我会马上睡着的。”

“这是个好主意。”河鼠说,急忙跑回家去。他拿出午餐篮子,装好一顿简单的午饭。考虑到来客的出身和嗜好:他特意拿了一个几码长的法国面包,三根香肠;肠里的大蒜在唱歌……一块躺在那儿喊叫的干酪,还有一只用稻草裹着的长颈瓶,瓶里装着遥远南方山坡上密制窖藏的葡萄美酒。装满一篮后,他飞速跑回河边。他俩揭开篮子盖,把食物一样样取出摆在路边的草地上。听到老海员一个劲儿夸他的口味和判断力,河鼠高兴得满脸泛红。

航海鼠稍稍填饱了肚子,就接着讲他最近一次航海的经历。带领着这位单纯的听者遍游西班牙所有的港口,登陆里斯本、波尔图和波尔多,来到英国的康威尔郡和德文郡那些可爱的港口,然后溯海峡上行,到达最后的港湾地带。他顶着暴风雨和恶劣的天气,逆风航行了很长时间,终于登上了陆地,迎来了又一个春天的迷人气息。这一切激励着他匆匆奔向内陆腹地,一心想体验某种宁静的农庄生活,远远避开海上的颠簸劳顿。

河鼠听得出神,激动得浑身颤抖,一里里随着这位冒险家穿过风雨如晦的海湾,船只拥挤的碇泊处,乘着汹涌的潮水,越过港口的沙洲,驶上千回百转的河流,河的急转弯处隐藏着繁忙的小城镇。最后航海鼠在他那座沉闷的内陆农庄长住下来时,河鼠便遗憾地叹了口气,再也不想听有关这座农庄的故事了。

吃完饭,航海鼠恢复了体力,精神抖擞,说话声更加震颤,双目炯炯,仿佛从遥远海域的灯塔借得了熠熠火光。他往杯里斟满了殷红透亮的南国美酒,身子歪向河鼠,目光逼人,用他的故事抓住了河鼠的整个身心;那对眼睛是变幻莫测的灰绿色,如同汹涌起伏的北方诲洋,而杯中的酒,闪耀着热烈的红宝石光芒,恰似南方的心脏,为有勇气与它脉搏合拍的人而跳动。这两重光芒:游移不定的灰光和固定不变的红光主宰了河鼠,把他牢牢缚住,使他心迷神驰,无力抗拒。这两重光以外的清静世界远远退去,不复存在了。只有航海鼠的话音,那滔滔不绝的奇妙的话音。它究竟是说话,还是时而变成了歌唱,变成水手们起锚时高唱的号子,帆索在呼啸的东北风里的嗡嗡低吟,日落时澄黄色的天空下渔人拉网的歌谣,游艇或帆船上弹奏吉他或曼陀林的琴音?这话音似又变成了风声,开始是呜咽悲鸣,随后逐渐转强,变成咆哮怒吼,又越升越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又渐渐降低,成了满帆边缘在空气里振动的悦耳的颤音。这位着了魔的聆听者,仿佛听到了所有这些声音,还夹杂着海鸥和海燕饥饿的悲鸣,浪祷拍岸时轻柔的轰响,沙滩表示抗议的呼喊。河鼠揣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随着这位冒险家游历了十几个海港,经历了战斗,脱险,聚会,交友,见义勇为的壮举。

他时而在海岛探宝,时而在平静的泻湖钓鱼,时而又整天躺在温暖的白沙上打盹。他听他讲深海捕鱼,用一哩长的大网捞起银光闪闪的鱼群;听他讲突如其来的危险,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排山巨浪的狂吼,还有大雾天头顶上忽地冒出巨轮高耸的船头;听他讲返回故里的欢乐,船头绕过海岬,驶进灯火通明的海港;码头上人影晃动,人群在欢呼,大缆索啪地甩了过去,水沫四溅;他们吃力地走上陡峭的小街,向那挂红窗幔的温煦快意的灯光走去。

后来,河鼠在白日梦里仿佛看到,探险鼠已经站起身来,但仍在说个不停,那双海灰色的眸子仍旧紧紧盯着他。“现在,”他轻轻地说:“我又上路了,朝着西南方向,风尘仆仆地一连走许多天,直到到达我熟悉的那个坐落在海港峭壁上的灰黄色滨海小镇……在那儿,从昏暗的门道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一行石阶,上面覆盖着长长的粉红色缬草,石阶的尽头,便是蓝莹莹的海水。古老的海堤上的铁环或桩柱上,系着一些小艇,漆成鲜艳的色调,跟我小时候常爬进爬出的那些小艇一个样。涨潮时,鲑鱼随波跳跃,一群群的鲭鱼银光闪闪,欢蹦嬉戏,游过码头和海滩边。巨轮日夜不停地在窗前徐徐滑过,驶向碇泊处或大海。所有的航海国家的船只,早晚都要抵达那里,在一定的时辰,我选中的那条船就会抛锚。我不急于上船,而是静候时机,直到我相中的那条船驶进河中央,载满了货,船首朝向海港时,我才乘小艇或攀着缆索悄悄溜上船去。于是早晨一觉醒来,我就会听到水手的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绞盘的嘎吱声,还有收锚索时欢快的哐啷声。我们扯起船首三角帆和前桅帆。船离岸时,港边的白色房屋就从我们身边慢慢滑开,航海就此开始!当船向海岬缓缓驶去时,她全身披满了白帆;一到外海,她便迎着汪洋大海的万顷碧波,乘风破浪,直指南方!

“你呢,小兄弟,你也要来的;因为光阴一去不复返,南方在等着你。冒一次险吧!注意听从召唤,趁着时机还没有溜走!你只消砰地关上身后的门,迈开可喜的一步,你就走出了旧生活,跨入了新生活!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杯中的酒饮干了,好戏演完了,如果愿意,你就溜溜达达往家走,在你安静的河边坐下来,揣着满脑子精彩的回忆,款待你的朋友们。你撵上我毫不费力,因为你年轻。而我已经上了年纪,行动迟缓了。我会一步一回头盼着你,总有一天我准会看到你步履匆匆,心情愉快,面对着偌大的南方,走过来的!”

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听不见了,就像一只虫子的小喇叭由强变弱,杳无声息了。河鼠楞愣地瘫在那儿,最后只见白色的路面上,远处一个小点。

河鼠木木地站起来,动手收拾午餐篮子,仔仔细细,不慌不忙。他木木地回到家里;归拢一些小件必需品和他珍爱的特殊物品,装进一只背包。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干着,在屋里来回转游,像个梦游者,张着嘴不住地倾听。然后,他把背包甩到肩上,仔细挑选了一根粗棍,准备上路。他半点也不着急,可也毫不迟疑,一脚迈出了家门。就在这当儿,鼹鼠出现在门外。

“喂,鼠兄,你要去哪?”鼹鼠一把抓住河鼠的胳臂,惊愕地问。

“去南方,跟别的动物一道。”河鼠梦呓般地喃喃道,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先去海边,再乘船,到那些呼唤我的海岸去!”河鼠坚决地径直往前走,仍旧不慌不忙,但是毫不动摇。鼹鼠慌了神,忙用身子挡住他,同时盯着他的眼睛瞧。他发现,河鼠目光呆滞,凝固,出现一种波浪般浮动的灰色条纹,不是他朋友的眼睛,而是别的什么动物的眼睛!他用力把他抓牢,拖回屋里,推倒在地上,按住不放。

河鼠拼命挣扎了一阵,然后。像是突然间泄了气,躺着一动不动,虚乏无力,闭着眼睛,直打哆嗦。鼹鼠随即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他全身瘫软,蜷缩成一团,身子剧烈地抽搐,过后,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干嚎。鼹鼠关紧了门,把背包扔进一个抽屉,锁好,然后静静地坐在朋友身边的桌子上,等着这阵奇怪的邪魔过去。渐渐地,河鼠沉入了惊悸不宁的浅睡,间或惊醒过来,嘴里面咕哝着,在懵懂的鼹鼠听来,全是些荒诞不经的异国事情。过后,河鼠就睡熟了。

鼹鼠心绪焦虑不安,暂时离开河鼠,忙了一阵家务。天快黑时,他回到客厅,看到河鼠仍呆在原地,完全清醒了,只是没精打采,一声不吭,神情沮丧。他匆匆看了一下河鼠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睛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清澈、乌黑、棕黄,这使他颇为满意。

于是他坐下来,试图使河鼠打起精神,讲讲刚才发生的事情。

可怜的河鼠竭力一桩桩一件件作着解释:可是那些多半属暗示性的东西,他用冷冰冰的语言又怎么说得清呢?他怎能对另一个人复述那曾经向他歌唱的迷人的海声,又怎能再现航海鼠的千百种往事的魔力?现在魔法已破,魅力消失了,几小时前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天经地义的事情;连他自己也很难解释了。

所以,他没能使鼹鼠明白他那天的经历,就不奇怪了。

对鼹鼠来说,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就是那阵狂热病,尽管使河鼠受到打击,情绪低落,但终究已经过去,他又清醒过来了。

一时间,他似乎对日常生活中那些琐事没了兴趣,对季节变换必然带来的变化和活动,也无心去作安排了。

后来,鼹鼠像是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到正在收获的庄稼,堆得高高的车子,奋力拉车的马匹,越长越高的草垛,还有那冉冉升起的一轮皓月,照着光地上遍布的一捆捆庄稼。他讲到处处苹果在变红,野果在变黄,讲到制作果酱、蜜渍水果、蒸馏酒类;就这么一样一样,轻轻松松就谈到了隆冬,冬天的热闹欢乐,温暖舒适的屋内生活。这时,他简直变得诗意盎然了。

渐渐地,河鼠坐了起来,和他交谈了。他呆滞的眼睛又亮了,恹恹的神情消退了。随后,乖觉的鼹鼠悄悄溜开,拿来一支铅笔,几页纸,放在朋友肘旁的桌子上。  

“你好久没作诗了,”鼹鼠说,“今晚你可以写点诗试试,而不必——呃,老是冥思苦想了。我估摸着,你要是写下几行——哪怕只是几个韵脚你就会觉着好过多了。”河鼠倦怠地把纸笔推开,可是细心的鼹鼠找个由头离开了客厅。过了一会,他从门边往里窥看时,只见河鼠已在聚精会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时而在纸上写字,时而嘬着铅笔头。尽管嘬铅笔头的时间比写字的时间多得多,可鼹鼠还是快慰地看到,他的疗法到底开始奏效。



10蟾蜍历险续记


    树洞的大门朝东,因此蟾蜍一早就醒了,部分是由于明亮的阳光射进来,照在他身上,部分是由于他的脚趾尖冻得生疼,使他梦见自己睡在他那间带都铎式窗子的漂亮房间的床上。他梦见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的被子全都爬了起来,一个劲儿抱怨说受不了这寒冷,全都跑下楼到厨房烤火去了。他也光着脚跟在后面,跑过好几哩长冰凉的石铺道路,一路跟被子争论,请它们讲点道理。若不是因为他在石板地上的干草堆里睡过好几星期,几乎忘记了厚厚的毛毯一直捂到脖子的温馨感觉,他兴许还会醒得更早。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那双冻得直叫苦的脚尖,闹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他四下里张望,寻找他熟悉的石头墙和装了铁条的小窗;然后,他的心蓦地一跳,什么都想起来了——他越狱逃亡,被人追撵,而最大的好事是,他自由了!

自由!单是这个字眼和这个念头,就值五十条毛毯。外面那个欢乐的世界,正热切地等待他的胜利归来,准备为他效劳,向他讨好,急着给他帮助,给他作伴,就像他遭到不幸前的那些老时光一样。想到这,他感到通身热乎乎的。他抖了抖身子,用爪子梳理掉毛发里的枯树叶。梳洗完毕,他大步走进舒适的早晨的阳光,虽然冷,但充满信心,虽然饿,但充满希望。昨天的紧张恐惧,全都被一夜的休息睡眠和诚恳热情的阳光一扫而光。

在这个夏天的早晨,周围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一人。他穿过带露的树林时,林中静悄悄。走出树林,绿色的田野也都属他一人,随他想干什么。来到路上,到处是冷冷清清.那条路像一只迷途的狗,正急着要寻个伴儿。蟾蜍呢,他却在寻找一个会说话的东西,能指点他该往哪去。是啊,要是一个人轻松自在,心里没鬼,兜里有钱,又没人四处搜捕你,要抓你回监狱,那么你信步走来,随便走哪条路,上哪里去,都一个样。可讲实际的蟾蜍却忧心忡忡,每分钟对他来说都事关重要,而那条路却硬是不开口,你拿它毫无办法,恨不得喘它几脚才解气。

这个沉默不语的乡间道路,不一会就有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兄弟,一条小渠。它和道路手拉手,肩并肩慢慢往前走,它对道路绝对信赖,可对陌生人都同样闭紧了嘴,一声不吭。“真讨厌!”蟾蜍自言自语说。“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它俩一定是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的。这一点,蟾蜍,小伙子,你总没法否认吧。”于是他耐着性子沿着小渠大步朝前走去。

绕过一个河湾,只见走过来一匹孤零零的马,那马向前佝偻着身子,像在焦虑地思考什么。一根长绳连着他的轭具,拽得紧紧的,马往前走时,绳子不住地滴水,较远的一端更是掉着珍珠般的水滴。蟾蜍让过马,站着等候,看命运会给他送来什么。

一只平底船滑了过来,和他并排行进。船尾在平静的水面搅起一个可爱的旋锅。船舷漆成鲜艳的颜色,和纤绳齐高。船上唯一的乘客,是一位胖大的女人。头戴一顶麻布遮阳帽,粗壮有力的胳臂倚在舵柄上。

“早晨天气真好呀,太太!”她把船驾到蟾蜍身旁时,跟他打招呼。

“是的,太太,”蟾蜍沿着纤路和她并肩往前走,彬彬有礼地回答。“我想,对那些不像我这样遇到麻烦的人,确实是一个美好的早晨。你瞧,我那个出了嫁的女儿给我寄来一封十万火急的信,要我马上去她那儿,所以我就赶紧出来了。也不知道她那里出了什么事儿,或者要出什么事儿,就怕事情不妙,太太。你要也是做母亲的,一定懂得我的心情。我丢下自家的活计——我是干洗衣这行的——丢下几个小不点儿的孩子,让他们自己照料自己,这帮小鬼头,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淘气捣乱的了。而且,我丢了所有的钱,又迷了路。我那个出了嫁的女儿会出什么事儿,太太,我连想也不愿想!”

“你那个出了嫁的女儿家住哪儿,太太?”船娘问。

“住在大河附近,”蟾蜍说,“挨着那座叫蟾宫的漂亮房子,就在这一带什么地方。你大概听说过吧?”

“蟾宫?噢,我正往那个方向去,”船娘说。“这条水渠再有几哩路就通向大河,离蟾宫不远了。上船吧,我捎带你一程。”

她把船驾到岸边,蟾蜍千恩万谢,轻快地跨进船,心满意足地坐下。“蟾蜍又交上好运啦!”他心想,“我总能化险为夷。马到成功!”

“这么说,太太,你是开洗衣行业的?”船在水面滑行着,船娘很有礼貌地说。“我说,你有个颇好的职业,我这样说不太冒失吧?”

“全国最好的职业!”蟾蜍飘飘然地说。“所有的上等人都来我这儿洗衣——不肯去别家,哪怕倒贴他钱也不去,就认我一家。你瞧,我特精通业务,所有的活我都亲自参加。洗;熨,浆,修整绅士们赴晚宴穿的讲究衬衫——一切都是由我亲自监督完成的!”



“不过,太太,你当然不必亲自动手去干所有这些活计啰?”船娘恭恭敬敬地问。

“噢,我手下有许多姑娘,”蟾蜍随便地说。“经常干活的有二十来个。可是太太,你知道姑娘们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邋遢的小贱货。我就管她们叫这个!”

“我也一样,”船娘打心眼里赞同说。“一帮懒虫!不过我想,你一定把你的姑娘们调教得规规矩矩的,是吧。你非常喜欢洗衣吗?”

“我爱洗衣,”蟾蜍说。“简直爱得着了迷。两手一泡在洗衣盆里,我就快活得了不得。我洗起衣裳来大轻松了,一点不费劲!我跟你说,太太,那真是一种享受!”

“遇上你,真幸运啊!”船娘若有所思地说。“咱俩确实都交上好运啦!”

“唔?这话怎么讲?”蟾蜍紧张地问。

“嗯,是这样,你瞧,”船娘说。“我跟你一样,也喜欢洗衣。其实,不管喜欢不喜欢,自家的衣裳,自然我都得自己洗,尽管我来来去去转游。我丈夫呢,是那样一种人,老是偷懒,他把船交给我来管,所以,我哪有时间料理自家的事。按理。这会儿他该来这儿,要么掌舵。要么牵马——幸亏那马还算听话,懂得自个儿管自个儿。可我丈夫他没来,他带上狗打猎去啦,看能不能打上只兔子做午饭。说他在下道水闸那边援我碰头。也许吧——可我信不过他。他只要带上狗出去,就说不好了——那狗比他还要坏……可这么一来,我又怎么洗我的衣裳呢?”

“噢,别管洗衣的事啦,”蟾蜍说,这个话题他不喜欢。“你只管一心想着那只兔子就行啦。我敢说,准是只肥肥美美的兔子。有葱头吗?”

“除了洗衣,我什么也不能想,”船娘说。“真不明白,眼前就有一件美差在等着你,你怎么还有闲情谈兔子。船舱的一角,有我一大堆脏衣裳。你只消捡出几件急需先洗的东西——那是什么,我不好跟你这样一位太太直说,可你一眼就瞅得出来——把它们浸在盆里。你说过,那对你是一种愉快,对我是一种实际帮助。洗衣盆是现成的,还有肥皂,炉子上有水壶,还有一只桶,可以从渠里打水。那样。你就会过得很快活,免得像现在这样呆坐着,闲得无聊,只好看风景,打呵欠。”

“这样吧,你让我来掌舵!”蟾蜍说,他着实慌了。“那样你就可以依你自己的办法洗你的衣裳。让我来洗,说不定会把你的衣裳洗坏的,或者不对你的路子。我习惯洗男服,那是我的专长。”

“让你掌舵?”船娘大笑着说。“给一条拖船掌舵,得有经验。再说,这活很没趣味,我想让你高兴。不不,还是你干你喜欢的洗衣活,我干我熟悉的掌舵好。我要好好款待你一番,别辜负我的好意!”

蟾蜍这下给逼进了死胡同。他东张西望,想夺路逃走,但是离岸太远,飞跃过去是不可能的,只好闷闷不乐地屈从命运的安排。“既然被逼到了这一步,”他无可奈何地想,“我相信,洗衣这种活哪个笨蛋也能干!”

他把洗衣盆、肥皂和其他需用什物搬出船舱,胡乱挑了几件脏衣物,努力回忆他偶尔从洗衣房窗口瞥见的情形,动手洗了起来。

好长好长的半个钟头过去了,每过一分钟,蟾蜍就变得更加恼火。不管他怎样努力,总讨不到那些衣物的欢心,和它们搞不好关系。他把它们又哄,又拧,又搧耳光,可它们只是从盆里冲他嬉皮笑脸。心安理得地守住它们的原罪,毫无悔改之意。有一两次,他紧张地回头望了望那船娘,可她似乎只顾凝望前方,一门心思在掌舵。他的腰背酸痛得厉害;两只爪子给泡得皱巴巴的。而这双爪子是他一向特别珍爱的。他低声嘟囔了几句既不该洗衣妇也不该蟾蜍说的话,第五十次掉了肥皂。

一阵笑声,惊得他直起了身子,回过头来看。那船娘正仰头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从腮帮子上滚下来了。

“我一直在注意观察你,”她喘着气说,“从你那个吹牛劲儿。我早就看出你是个骗子。好家伙,还说是个洗衣妇哩!我敢打赌,你这辈子连块擦碗布也没选过!”

蟾蜍的脾气本来就咝咝冒气了,这一下竟开了锅,完全失控了。

“你这个粗俗、下贱、肥胖的船婆子!”他吼道。“你怎么敢这样对你老爷说话!什么洗衣妇!我要叫你认得我是谁。我是大名鼎鼎、受人敬重、高贵。显赫的蟾蜍!眼下我或许有点掉份儿,可我绝不允许一个船娘嘲笑我!”

那女人凑到他跟前,朝他帽子底下仔细地敏锐地端详。“哎呀呀,果然是只蟾蜍!”她喊道,“太不像话!一只丑恶的脏兮兮的、叫人恶心的癞蛤蟆居然上了我这条干净漂亮的船,我绝不允许!”

她放下舵柄。一只粗大的满是斑点的胳臂闪电般地伸过来。抓住蟾蜍的一条前腿,另一只胳臂牢牢地抓住他的一条后腿,就势一抡。霎时间,蟾蜍只觉天旋地转,拖船仿佛轻轻地掠过天空,耳边风声呼啸,他感到自己腾空飞起,边飞边迅速地折跟斗。

最后,只听得扑通一声,他终于落到了水里。水相当凉,还算合他的胃口,不过凉得还不够,浇不灭他的那股傲气,熄不了他的满腔怒火。他胡乱打水、浮到了水面。他抹掉眼睛上的浮萍,头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肥胖的船娘,她正从渐渐远去的拖船船艄探出身来,回头望他,哈哈大笑。他又咳又呛,发誓要好好报复她。

他划着水向岸边游去,可是身上的那件棉布衫碍手碍脚。等到他终于够到陆地时,又发现没人帮忙,爬上那陡峭的岸是多么费力。他歇了一两分钟,才喘过气来;跟着,他搂起湿裙子,捧在手上,提起脚来拼命追赶那条拖船。他气得发疯,一心巴望着进行报复。

当他跑到和船并排时,那船娘还在笑。她喊道:“把你自己放进轧衣机里轧一轧,洗衣婆,拿烙铁熨熨你的脸,熨出些褶子,你就将就像个体面的癞蛤蟆啦!”

蟾蜍不屑于停下来和她斗嘴。他要的是货真价实的报复,而不是不值钱的空洞洞的口头胜利,虽说他想好了几句回敬她的话。他打算干什么、心里有数。他飞快地跑,追上了那匹拖船的马,解开纤绳,扔在一边,轻轻纵身跃上马背,猛踢马肚子,催马奔跑。他策马离开纤路,直奔开阔的旷野,然后把马驱进一条布满车辙的树夹道。有一次他回头望去,只见那拖船在河中打了横,漂到了对岸。船娘正发狂似地挥臂跳脚,一迭声喊。“站住,站住,站住!”“这调调儿我以前听到过。”蟾蜍大笑着说,继续驱马朝前狂奔。

拖船的马缺乏耐力,不能长时间奔跑,很快就由奔驰降为小跑,小跑又降为缓行。不过蟾蜍还是挺满意的,因为他知道,好歹他是在前进,而拖船却静止不动。现在他心平气和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实在聪明的事。他心满意足地在阳光下慢慢行走,专捡那些偏僻的小径和马道,想法忘掉他已经很久没吃一顿饱饭了,直到他把水渠远远甩在后面。

他和马已经走了好几哩路。炙热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那马忽然停下来,低头啃吃青草。蟾蜍惊醒过来,险些儿掉下马背。他举目四顾,只见自己是在一片宽阔的公地上,一眼望去,地上星星点点缀满了金雀花和黑麦子。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破烂的吉卜赛大篷车,一个男人坐在车旁一只倒扣着的桶上,一个劲抽烟,眺望着广阔的天地。附近燃着一堆树枝生起的火,火上吊着一只铁罐,里面发生咕嘟嘟的冒泡声,一股淡淡的蒸汽,令人不禁想入非非。还有气味——暖暖的、浓浓的、杂七杂八的气味——互相掺合、交织,整个儿融成一股无比诱人的香味,就像大自然女神——一位给孩子们慰安和鼓舞的母亲——的灵魂显了形,召唤着她的儿女们。蟾蜍现在才明自,他原先并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饿。上半天感到的饥饿,只不过是一阵微不足道的眩晕罢了。现在,真正的饥饿终于来了,没错;而且得赶紧认真对待才行,要不然,就会给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带来麻烦。他仔细打量那个吉卜赛人、心里举棋不定,不知道是跟他死打硬拼好,还是甜言蜜语哄骗好。所以他就坐在马背上,用鼻子嗅了又嗅,盯着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也坐着,抽烟,拿眼盯着他。

过了一会,吉卜赛人从嘴里拿掉烟斗漫不经心地说:“你那匹马要卖吗?”

蟾蜍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过,吉卜赛人喜欢买马。从不放过一次机会。他也没想到过,大篷车总在四处走动,需要马拉。他没考虑过,把那匹马换成现钱。吉卜赛人的提议,似乎为他取得急需的两样东西铺平了道路——现钱和一顿丰盛的早餐。

“什么?”他说,“卖掉这匹漂亮的小马驹?不,不,绝对不行。卖了马,谁替我驮给雇主洗的衣裳?再说,我特喜欢这马,他跟我也特亲。”

“那就去爱一匹驴吧,”吉卜赛人提议说。“有些人就喜欢驴。”



“你难道看不出,”蟾蜍又说,“我这匹优良的马给你是太好了吗?他是匹纯种马,一部分是;当然不是你看到的那一部分。他当年还得奖来着——那是在你看到他以前的事,不过要是你多少识马的话,你一眼就能看出的。不,不,卖马,这绝对办不到。可话又说回来,要是你真的想买我这匹漂亮的小马,你到底打算出什么价?”

吉卜赛人把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同样仔细地把蟾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望着那马。“一先令一条腿,”他干脆地说,说完就转过身去,继续抽烟,一心一意眺望着广阔的天地,像要把它看得睑红起来似的。

“一先令一条腿?”蟾蜍喊道。”等一等,让我合计合计,看看总共是多少。”

他爬下马背,由他去吃草,自己坐在吉卜赛人身旁,扳着手指算起了。末了他说:“一先令一条腿,怎么,总共才四先令,一个子儿也不多?那不行,我这匹漂亮的小马才卖四先令。我不干——”

“那好,”吉卜赛人说,“这么着吧,我给你加到五先令,这可比这牲口的价值高出三先令六便士。这是我最后的出价。”

蟾蜍坐着,反反复复想了好一阵。他肚子饿了。身无分文,离家又远——谁知道有多远,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五先令也显得是很可观的一笔钱了。可另一方面,五先令卖一匹马,似乎太亏点。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匹马并没有花他一个子儿,所以不管得到多少,都是净赚。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吧,吉卜赛!告诉你我的想法,也是我最后的要价。你给我六先令六便士,要现钱;另外,你还得供我一顿早饭,就是你那只香喷喷的铁罐里的东西,要管饱,当然只管一顿。我呢,就把我这匹欢蹦乱跳的小马交给你,外加马身上所有漂亮的马具,免费赠送。你要是觉得吃亏,就直说,我走我的路。我知道附近有个人,他想要我这匹马,都想了好几年啦。”

吉卜赛人大发牢骚,抱怨说,这样的买卖要是再做几宗,他就要倾家荡产啦。不过最终他还是从裤兜深处掏出一只脏兮兮的小帆布包,数出六枚先令六枚便士,放在蟾蜍掌心里。然后他钻进大篷车,拿出一只大铁盘,一副刀、叉、勺子。他歪倒铁锅,于是一大股热腾腾、油汪汪的杂烩汤就流进了铁盘。那果真是世上最最美味的杂烩汤,是用松鸡、野鸡、家鸡、野兔、家兔、雌孔雀、珍珠鸡,还有一两样别的东西烩在一起熬成的。蟾蜍接过盘子,放在膝上,差点儿没哭出来。他一个劲往肚里填呀。填呀,填呀,吃完又要,吃完又要;而吉卜赛人也不吝啬。蟾蜍觉得,他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一顿早餐。

蟾蜍饱餐了一顿,肚子能装下多少就装多少,然后就起身向吉卜赛人道了再见,又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马。吉卜赛人很熟悉河边地形,给他指点该走哪条路。他又一次踏上行程,情绪好到无以复加。和一小时前相比,他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只蟾蜍。阳光明亮,身上的湿衣差不多干透了,现在兜里又有了钱,离家和朋友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安全,尤其是,吃过一顿丰盛的饭食,热热的,营养充足,他感到浑身有劲,无忧无虑,信心百倍。

他兴冲冲地大步朝前走,想着自己多次遇险,又都安然脱身,每逢绝境,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想到这,他不由得骄傲自满狂妄自大起来。“嗬,嗬!”他把下巴翘得老高,说道:“我蟾蜍多聪明呀!全世界没有一只动物比得上我!敌人把我关进大牢,布下重重岗哨,派狱卒日夜看守,可我居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扬长而过,闯了出来,纯粹是靠我的才智加勇气。他们开动机车,出动警察。举着手枪追捕我,我呢,冲他们打了个响榧,哈哈大笑,一转眼就跑得没了影儿。我不幸被一个又胖又坏的女人扔进河里。那又算什么?我游上了岸,夺了她的马,大摇大摆地骑走了。我用马换来满满一口袋银钱,还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饭!嗬,嗬!我是蟾蜍,英俊的、有名的、无往不利的蟾蜍!”他把自己吹得那么响,不由得做起歌来,一路走,一路扯着嗓门给自己大唱赞歌,虽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见。这恐怕是一只动物所创作的最最狂妄自大的歌了。

“世上有过许多伟大英雄,

历史书上载过他们的丰功伟绩;

但没有一个公认的赫赫有名,

能和蟾蜍相比!

牛津大学聪明人成堆

肚里的学问包罗万象

但没有一个懂得的事情,

赶得上聪明的蟾蜍一半!

方舟里动物痛哭流涕,

眼泪如潮水般涌出。

是谁高呼“陆地就在眼前”?

是鼓舞众生的蟾蜍!

军队在大路上迈步前进,

他们齐声欢呼致敬。

是为国王,还是基陈纳将军?

不,是向着蟾蜍先生!

王后和她的待从女官,

窗前坐着把衣来缝。

王后喊道:‘那位英俊男子是谁?’

女官们回答:‘是蟾蜍先生。’”

诸如此类的歌还多得很,但都狂妄得吓人,不便写在纸上。以上只是其中较为温和的几首。

他边唱边走,边走边唱,越来越得意忘形、不过没过多久,他的傲气就一落千丈了。

他在乡间小道上走了几哩之后。就上了公路。他顺着那条白色路面极目远眺时,忽见迎面过来一个小黑点,随后变成了一个大黑点,又变成了一个小块块,最后变成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东西。接着,两声警告的鸣笛,愉快地钻进他的耳朵,这声音太熟悉了!

“这就对了!”兴奋的蟾蜍喊道。“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才是我失去好久的伟大世界!我要叫住他们,我的轮上的哥们儿,我要给他们编一段故事,就像曾经使我一帆风顺的那种故事,他们自然会捎带我一程,然后我再给他们讲更多的故事。走运的话,说不定最后我还能乘上汽车长驱直入回到蟾宫!叫獾看看,那才叫绝了!”

他信心十足地站到马路当中,招呼汽车停下来。汽车从容地驶过来,在小路附近放慢了速度。就在这时,蟾蜍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心沉了下去,双膝打颤发软,身子弯曲起来,瘫成一团,五脏六腑恶心作痛。不幸的蟾蜍,难怪他会吓成这样,因为驶过来的汽车,正好是那倒霉的一天他从红狮旅店场院里偷出来的那辆——他所有的灾难都是打那天开始的!车上的人,恰恰是他在旅店咖啡厅里看到的那伙人!

他瘫倒在路上,成了惨兮兮的一堆破烂.他绝望地喃喃自语说:“全完啦!彻底完蛋啦!又要落到警察手里,带上镣铐,又要蹲大狱,啃面包,喝白水!咳,我是个十足的大傻瓜!我本该藏起来,等天黑以后,再捡僻静小路偷偷溜回家去!可我偏要大模大样在野地里乱窜,大唱自吹自擂的歌子,还要在大白天在公路上瞎拦车!倒霉的蟾蜍啊!不幸的动物啊!”

那辆可怕的汽车慢慢驶近了,最后,他听到它就在身边停了下来。两位绅士走下车,绕着路上这堆皱皱巴巴哆哆嗦嗦的破烂儿转。一个人说:“天哪!真够惨的哟!这是一位老太太——看来是个洗衣婆——她晕倒在路上了!说不定她是中了暑。可怜人。说不定她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哩。咱们把她抬上车,送到附近的村子里。那儿想必有她的亲友。”

他们把蟾蜍轻轻抬上车,让他靠坐在柔软的椅垫上,又继续上路。

他们说话的语调很和蔼,并且充满同情,蟾蜍知道他们没把他认出来,于是渐渐恢复了勇气。他小心翼翼地先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

“瞧,”一位绅士说,“她好些啦。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你觉得怎么样,太太?”

“太谢谢你们了,先生,”蟾蜍声音微弱地说,“我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那绅士说,“现在,要保持安静,主要是别说话。”

“我不说话,”蟾蜍说。“我只是在想,要是我能坐在前座,在司机身边,让新鲜空气直接吹在我脸上,我很快就会好的。”

“这女人头脑真清楚!”那绅士说。“你当然可以坐在前座。”于是他们小心地把蟾蜍扶到前座,坐在司机旁边,又继续开车上路。

这时,蟾蜍差不多已恢复常态了。他坐直了身子,向四周看看,努力要抑制激动的情绪。他对汽车的渴求和热望,正在他心头汹涌,整个儿控制了他,弄得他躁动不宁。

“这是命中注定呀!”他对自己说。“何必抗拒?何必挣扎?”于是他朝身边的司机说: “先生,求你行个好,让我开一会儿车吧。我一直在仔细看你开车,像是不太难,挺有意思的。我特想让朋友们知道,我开过一次车。”

听到这个请求,司机不禁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引得后面那位绅士忙追问是怎么回事。听了司机的解释,他说道:“好啊,太太!我欣赏你这种精神。让她试一试,你在一旁关照。她不会出岔子的。”这话使蟾蜍大喜过望。他急不可耐地爬进司机让出来的座位,双手握住方向盘,佯作谦逊地听从司机的指点,开动了汽车,起初开得很慢很小心,因为他决心要谨慎行事。

后座的绅士们拍手称赞说:“她开得多好啊!想不到一个洗衣妇开车能开得这么棒,从没见过!”

蟾蜍把车开得快了些,又快了些。越开越快。后面的绅士大声警告说:“小心,洗衣婆!”这话激恼了他,他开始头脑发热,失去了理智。

司机想动手制止,可蟾蜍用一只胳臂把他按牢在坐位上,动不得。车全速行驶起来。气流冲激着他的脸,马达嗡嗡地响,身下的车厢轻轻弹跳,这一切都陶醉了他那愚钝的头脑。他肆无忌惮地喊道:“什么洗衣婆!嗬嗬!我是蟾蜍,抢车能手,越狱要犯,是身经百难总能逃脱的蟾蜍!你们给我好好呆着,我要叫你们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驾驶。你们现在是落在鼎鼎大名、技艺超群、无所畏惧的蟾蜍手里!”

车上的人全都惊恐万分地大叫,站起来,扑到蟾蜍身上。“抓住他!”他们喊道,“抓住蟾蜍,这个偷车的坏家伙!把他捆起来,戴上手铐,拖到附近的警察局去!打倒万恶的、危险的蟾蜍!”

唉!他们本该想到,应当审慎行事,先想法把车子停下来,再采取行动就好了。蟾蜍把方向盘猛地转了半圈,汽车一下子冲进了路旁的矮树篱。只见它高高跳起,剧烈地颠簸,四只轮子陷进一只饮马塘,搅得泥水四溅。

蟾蜍觉得自己突然往上一窜,像只燕子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他颇喜欢这动作,心里正纳闷,不知会不会继续这样飞下去,直到长出翅膀,变成一只蟾蜍鸟。就在这一刹,砰地一声,他仰面朝天着了陆,落在丰茂松软的草地上。他坐起来,一眼看到水塘里那辆汽车,快要沉下去了;绅士们和司机被他们身上的长外套拖累着,正无可奈何地在水里扑腾挣扎。

他火速跳起来,撒腿就跑,朝着荒野拼命跑,钻过树篱,跳过沟渠,奔过田地,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累得只好放慢速度,缓步而行。等到稍稍喘过气来,可以平静地想事了,他就格格笑开了,先是轻笑,然后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在树篱旁坐下。“哈哈!”他自我欣赏、得意洋洋地高声喊道,“蟾蜍又成功啦!毫无例外,蟾蜍又大获全胜!是谁,哄着他们让他搭车的?是谁,想出招来坐到前座,呼吸新鲜空气的?是谁,怂恿他们让他试试开车的?是谁,把他们一股脑抛进水塘的?是谁,腾空飞起,纹丝没伤着,逃之夭夭,把那帮心胸狭窄、小里小气、胆小怕事的游客丢在他们该呆的泥水里?当然是蟾蜍,聪明的蟾蜍,伟大的蟾蜍,善良的蟾蜍!”

接着,他又放开嗓门儿唱起来——

“小汽车,噗噗噗,

顺着大路往前奔。

是谁驱车进水塘?

足智多谋的蟾蜍君!

瞧我多聪明!多聪明,多聪明,多聪——”

这时从身后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喧闹声,他回头一看。哎呀呀,要命呀!倒霉呀!全完啦!

大约隔着两块田地,一个扎着皮绑腿的司机和两名乡村警察,正飞快地朝他奔来。

可怜的蟾蜍一跃而起,又嗖地蹦开,他的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他气喘吁吁地跑着。气喘吁吁地说:“我真是头蠢驴!一头又狂妄又粗心的蠢驴!我又吹牛了!又大喊大叫大唱起来了!又坐着不动大夸海口了!天哪!天哪!天哪!”

他回头瞄了一眼,看到那伙人追上来了。他心慌意乱,拼命狂奔,不住地回头望,只见他们越来越近了。他使出最大的力气跑,可他身体肥胖,腿又短,跑不过他们。现在,他能听到他们就在身后了。他顾不得辨方向,只管发狂似的瞎跑,还不时回过头去看他的那些就要成功的敌人。突然间,他一脚踩空了,四脚在空中乱抓,扑通一声,他没头没脑地掉进了深深的湍急的流水。他被河水的强大力量冲着走,无能为力。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在慌乱中瞎跑时,竟一头栽进了大河!

他冒出水面,想抓住岸边垂下的芦苇和灯芯草,可是水流太急,抓到手的草又滑脱了。“老天爷!”可怜的蟾蜍气喘吁吁地说,“我再也不敢偷车了!再也不敢唱吹牛歌了!”说完又沉了下去,过后又冒出水面,喘着粗气胡乱打水。忽地,他发现自己正流向岸边的一个大黑洞,那洞恰好就在他头顶上。当流水冲着他经过洞边时,他伸出一只爪子、够着了岸边,抓牢了。然后他吃力地把身子慢慢拖出水面,两肘支撑在洞沿上。他在那儿呆了几分钟,喘着气,因为他实在是累垮了。

正当他叹气,喘息,往黑洞里瞪眼瞧时,只见洞穴深处有两个小光点。闪亮眨巴,朝他移过来。那光点凑到他跟前时,显出了一张脸,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黄褐色的、小小的、长了胡髭的脸。

一张严肃的、圆圆的脸。一对纤巧的小耳朵和丝一般发亮的毛发。

原来是河鼠!




11蟾蜍泪下如雨


   河鼠伸出一只整洁的褐色小爪子,紧紧揪着蟾蜍的颈皮,使劲往上拽。浑身滴水的蟾蜍于是慢慢地但稳稳地上了洞沿,安然无恙地站到了门厅里。他身上自然满是污泥和水草,可他又像往日一样快活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已又来到老友家,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那套不合身份丢人现眼的伪装,也可以扔掉了。

“鼠兄啊!”他喊道,“自打和你分手以后,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简直没法想象!那么多的考验,那么多的苦难,我全都英勇地承受住了!接着是绝处逢生,乔装打扮,计谋策略,全是我一手巧妙地设计出来又付诸实施的!因为我给他们关进了监狱,不过我自然逃了出来!又给扔进了水渠,可我游上岸了!又偷了一匹马,卖了一大笔钱!我骗过了所有的人,叫他们乖乖地听我的吩咐!你瞧,我是不是一只聪明能干的蟾蜍?没错!你知道我最后一场冒险是什么?别忙,听我给你讲——”

“蟾蜍,”河鼠说,态度严肃又坚定,“你马上给我上楼去,脱掉身上这件破布衫,这衣裳像是一个洗衣妇穿过的_好好洗刷干净,换上我的衣服,再下楼来,看能不能像个绅士的样子。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比你更寒碜、邋遢、丢人现眼的家伙!好啦,别吹牛,别争辩,快去吧!呆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蟾蜍起初不愿就此住口,还想回敬他几句。坐牢的时候,他就老是被人支来使去,他受够了,现在又来了,而且支使他的是一只老鼠!不过。他偶然从帽架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尊容,一顶褪色的黑色女帽,俏皮地歪扣在一只眼上,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二话没说,乖乖地上了楼,钻进了河鼠的穿衣室。他彻头彻尾洗刷了一遍,换了衣服,久久地站在镜子跟前,沾沾自喜地欣赏着自己,心想,那帮家伙竟会错把他当成一个洗衣妇,真是一群白痴!

他下楼时,午饭已经摆在桌上。蟾蜍看见午饭,心里好高兴,因为自吃过吉卜赛人那顿丰盛的早餐之后,他又经历了不少险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吃午饭时,蟾蜍向河鼠叙述他的全部历险,着重谈他自己如何聪明机警,他在危急关头如何从容镇定,身处困境时如何机敏狡诘。他把这一切说得仿佛是一段轻松愉快丰富多采的奇遇。但他越是夸夸其谈,河鼠就越是神情严肃,沉默不语。

蟾蜍讲呀讲呀,终于打住了。接着是片刻的沉默,然后河鼠开腔了。“好了,老蟾,我本不想使你难过,不管怎么说,你吃过不少苦头。不过,说老实话,难道你看不出,你把自己变成了一头蠢驴吗?你自己承认,你被捕入狱,挨饿受冻,受到追捕,吓得死去活来,蒙受屈辱,遭到嘲弄,被扔进河里——而且是被一个女人!这有什么好玩的?哪来的乐趣?归根到底,都因为你硬要去偷一辆汽车。你很清楚,打从你头一眼见到汽车,除了不断地惹祸,什么好处你也没捞到。要是你非玩汽车不可——你向来就是这样,只要玩开了头,就上瘾——那又何必去偷呢?要是你觉得残废了有趣,那就落个残废好啦。要是你想尝尝破产的滋味,那就去破一次产好啦。可为什么偏偏要去犯罪?你什么时候才变得明白些,替你的朋友们想想,为他们争口气?我出门在外。听到别的动物在背后议论,说我的哥们是个罪犯,你想我会好受吗?”

蟾蜍的性格,有一点是足以令人宽慰的,那就是,他确实是一只善良的动物,从不计较真正朋友的唠叨数落。即使他执迷于什么,他也能看到问题的另一面。在河鼠严厉地开导他时,他私下里还在嘟哝:“可那确实好玩,好玩得要命!”并且压低了嗓门,发出一些古怪的噪音,克——克——克,噗——噗——噗,以及类似沉闷的鼾声或者开汽水瓶的声音。不过。当河鼠快要说完时。他却深深叹了口气,非常温和谦逊地说:“太对了。鼠兄!你的理由老是那么充足!是啊,我曾经是一头狂妄自大的蠢驴,这点我算明白了;不过现在我要做一只好蟾蜍,再也不干蠢事了。至于汽车嘛、自从我掉进你的河里以后,我对它已经不大感兴趣了。事实是,在我攀住你的洞口喘气时,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一个绝妙的想法——是和汽船有关的——好啦,好啦!别发火,老伙计,别跺脚,留神打翻东西;这不过是个想法罢了,咱们现在不去谈它。还是喝杯咖啡,抽支烟,安安静静聊会儿天,然后我就消消停停踱回我的蟾宫,换上我自己的衣服,让一切都恢复老样子。我冒险也冒够了。我要过一种平平稳稳、安安逸逸、正正经经的生活,经营经营我的产业,作些改进;闲时栽花种草,美化环境。朋友们来,总会有饭菜招待。我要备一辆轻便马车,乘上它去四乡转转,就像过去那些好时光那样,再不心浮意躁,总想胡作非为了。”

“消消停停踱回蟾宫?”河鼠激动地喊道。“瞧你说的!难道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蟾蜍说,脸色一下变白了,“说下去,鼠兄!快说呀!别怕我受不了!我没听说什么呀?”

“难道,”河鼠大声喊道,小拳头重重地敲着桌子,“你根本没听说过白鼬和黄鼠狼的事吗?”

“什么?是那些野林里的野兽?”蟾蜍喊道,浑身剧烈地发抖。“不,压根儿没听说过!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他们强占了蟾官?”河鼠又说。

蟾蜍把胳臂肘支在桌上,两爪托着腮。大滴的泪,泉水般涌出眼眶,溅落在桌面上,噗!噗!

“说下去,鼠兄,”过了一会,他说,“全都告诉我吧。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我缓过劲来了。我能挺得住。”

“自打你——遇上——那——那桩麻烦事以后,”河鼠缓慢而意味深长地说,“我是说,在你为了那桩汽车纠纷,很久没在社交场合露面以后——”

蟾蜍只是点点头。

“呃,这一带的人自然都议论纷纷,”河鼠接着说。“不光在沿河一带,而且在野林里也一样。动物们照例分成两派。河上的动物都向着你,说你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说现如今国内毫无正义可言。可是野林动物却说得很难听,他们说,你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现在是制止这类胡作非为的时候了。他们趾高气扬,四下里散布说,这回你可完蛋了,再也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蟾蜍又点了点头,仍旧一言不发。

“那号小动物一贯是这样的,”河鼠接着说。“可鼹鼠和獾却不辞劳苦,到处宣传说,你早晚会回来的。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你怎样回来,但是相信你总会有办法回来的!”

蟾蜍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傻笑。

“他们根据历史事实来论证,”河鼠继续说。“他们说,像你这样一个没脸没皮、伶牙俐齿的动物,外加钱袋的力量,没有一条刑法能给你定罪。所以,他俩把自己的铺盖搬进蟾宫,就睡在那儿,经常打开门窗通通风,一切准备停当,只等你回来。当然,他们没有预计到后来发生的事,不过他们总是不放心那些野林动物。现在,我要讲到最痛苦最悲惨的一段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刮着狂风,下着瓢泼大雨,一帮子黄鼠狼,全副武装。偷偷从大车道爬到大门口。同时,一群穷凶极恶的雪貂,打菜园子那头偷袭上来;占领了后院和下房,还有一伙吵吵闹闹肆无忌惮的白鼬,占领了暖房和弹子房,把守了面对草坪的法式长窗。

“鼹鼠和獾当时正在吸烟室,坐在炉旁谈天说地,对要发生的事没有丝毫预感,因为那夜天气恶劣,动物们一般是不会外出活动的。冷不防,那些残暴的家伙竟破门而入,从四面八方扑向他们。他们奋力抵抗,可那又管什么用?两只手无寸铁的动物,怎么对付得了几百只动物的突然袭击?那些家伙抓住这两个可怜的忠实的动物,用棍子狠打,嘴里还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把他们赶到风雨交加的冰冷的屋外。”

听到这里,没心肝的蟾蜍居然偷偷地噗嗤笑了出来,跟着又敛容正色,做出特别庄重严肃的样子。

“打那以后,那些野林动物就在蟾宫住了下来,”河鼠接着说,“他们为所欲为。白天赖床睡懒觉,一躺就是半天,整天随时随地吃早餐。听说,那地方给糟践得一塌糊涂,简直看不得了!吃你的,喝你的,给你编派难听的笑话,唱粗鄙下流的歌——呃,什么监狱啦,县官啦,警察啦,无聊透顶的骂人的歌,一点也不幽默。而且,他们还对买卖人和所有的人扬言,要在蟾宫永久住下去啦。”

“他们敢!”蟾蜍说,站起来,抓住一根棍子,“我马上就去教训他们!”

“没有用。蟾蜍!”河鼠冲他后背喊道,“你给我回来,坐下;你只会惹祸的。”

可是蟾蜍已经走啦,喊也喊不回来。他快步向大路走去,棍子扛在肩上,忿忿地喷着口沫,嘴里咕哝着,骂骂咧咧,径直来到蟾宫大门前。突然,从栅栏后面钻出一只腰身长长的黄色雪貂,手握一杆枪。

“来者是何人?”雪貂厉声问道。

“废话!”蟾蜍怒气冲冲地说。“你竟敢对我出言不逊?快滚开,要不,我——”

雪貂二话不说,把枪举到肩头。蟾蜍提防着卧倒在地上。砰!一颗子弹从他头上呼啸而过。

蟾蜍吓了一跳,蹦了起来。拔腿就跑,顺着来路拼命奔逃。他听见那雪貂的狂笑,跟着还有另一些可怕的尖笑声。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把经过告诉了河鼠。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河鼠说。“那没有用。他们设了岗哨,而且全都有武器。你必须等待。”

不过,蟾蜍还是不甘心就此罢休。他把船驾了出来,向河上游划去。蟾宫的花园,就延伸到河边。

他划到能够看见老宅的地方,伏在桨上仔细观察。一切都显得非常宁静,空无一人。他看到蟾宫的整个正面,在夕照下发亮;沿着笔直的屋檐栖息着三三两两的鸽子;花园里百花怒放;通向船坞的小河汊,横跨河汊的小木桥,全都静悄悄,不见人影,似乎在期待他的归来。他想先进船坞试试。他小小翼翼地划进小河汊,刚要从桥下钻过去,只听得——轰隆!

一块大石头从桥上落下来,砸穿了船底。船里灌满了水,沉了下去。蟾蜍在深水里挣扎。他抬头看,只见两只白鼬从桥栏杆上探出身来,乐不可支地瞅着他,冲他嚷道:“下回该轮到你的脑袋了,癞蛤蟆!”气忿的蟾蜍向岸边游去,两只白鼬哈哈大笑,笑得抱成一团,跟着又放声大笑,笑得几乎晕过去两次——当然是一只白鼬一次。

蟾蜍没精打采地走着回去,又一次把这令人失望的经历告诉河鼠。

“哼,我怎么跟你说的?”河鼠十分气恼地说。“现在,你瞧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干的什么好事!把我心爱的船给弄没了,这就是你干的!把我借给你的漂亮衣服给毁了!说实在的,蟾蜍你这个动物叫人伤透脑筋了——真不知道。谁还愿意跟你做朋友!”

蟾蜍立刻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是大错特错,愚蠢透顶了。他承认自己的过失和糊涂,为了弄丢河鼠的船,弄坏了他的衣服,他向河鼠深深道歉。他坦率的认错态度,往往会软化朋友们的批评。博得他们的谅解。他就用这种口气对河鼠说:“鼠兄!我知道,我是个鲁莽任性的家伙!请相信我,从今往后,我要变得谦卑顺从,不经你善意的劝告和充分的赞同,我绝不采取任何行动!”

性情温和的河鼠已经心平气和了,他说:“如果真能这样,那我就劝你,现在已经晚了,你坐下来吃晚饭——再过一会儿,晚饭就摆上桌了——耐着性子。因为我认为,咱俩现在是无能为力,要等见到鼹鼠和獾以后再说。听听他们讲最近的情况,商量一下,看他们对这件棘手事儿有什么高招。”

“噢,哦,是呀,那当然。鼹鼠和獾,”蟾蜍轻轻地说。“这两位亲爱的朋友,他们现在怎么样?我把他们全忘啦。”

“亏你还问一声!”河鼠责备他说。“在你开着豪华汽车满世界兜风,骑着骏马得意地奔驰,吃喝享用天下的美食时,那两个可怜的忠实朋友却不管天晴下雨,都露宿在野外,天天吃粗食,夜夜睡硬铺,替你守着房子.巡逻地界,随时随地监视那些白鼬和黄鼠狼。绞尽脑汁筹划怎样替你夺回财产。这样真诚忠实的朋友,你不配。真的,蟾蜍,你不配。总有一天,你会懊悔当初没有珍惜他们 的友情,到那时,悔之晚矣!”

“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牲,我知道,”蟾蜍抽泣着说,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这就找他们去,在冰冷漆黑的夜里出去找他们,分担他们的疾苦,我要证明——等一等,没错,我听到茶盘上碗碟的丁当声!晚饭到底来了,乌啦!来呀,鼠兄!”

河鼠记得,可怜的蟾蜍有好长时间吃监狱的饭食,所以需要多为他准备些饭菜。于是他跟着蟾蜍坐到餐桌旁,殷勤地劝他多吃,好补上前些时的亏损。

他们刚吃完,坐到圈椅上,就听见大门上重重的一声敲击。

蟾蜍立时紧张起来,可是河鼠诡秘地冲他点点头,径直走到门口,打开门。进来的是獾先生。

獾的那副模样,看上去足足有几夜没有回家,得不到家中的小小舒适和方便。他鞋上满是泥,衣着不整,毛发蓬乱。不过,即便在最体面的时候,獾也不是个十分讲究仪表的动物。他神态肃穆地走到蟾蜍跟前,伸出爪子和他握手,说道:“欢迎回家来,蟾蜍!瞧我都说些什么?还说什么家!这次回家可真够惨的。不幸的蟾蜍!”说罢,他转过身坐到餐桌旁,拉拢椅子,切了一大块冷馅饼,吃起来。

这样一种极其严肃又吉凶未卜的欢迎方式,使蟾蜍感到忐忑不安。可是河鼠悄悄对他说:“没关系、别在意;暂且什么也别跟他说。他在缺食的时候、总是情绪低落、没精打采的。过半个钟头,他就会换了一副模样。”

于是他们默不作声地等着,不一会。又响起了一下较轻的敲门声。河鼠冲蟾蜍点点头,走去开门,迎进来鼹鼠。鼹鼠也是衣衫破旧,没有洗刷,毛上还沾着些草屑。

“啊哈!这不是小蟾儿吗!”鼹鼠喜不自胜地喊道。“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他围着蟾蜍跳起舞来。“我们压根儿想不到,你回来得这么快!一定是逃出来的吧,你这聪明、机灵的蟾蜍!”

河鼠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是晚了。蟾蜍又挺胸鼓肚吹起牛来。

“聪明?哪里哪里!”他说,“我其实并不聪明,我的朋友们都不认为我聪明。我只不过是越狱,逃出了英国最坚固的监牢,如此而已!只不过搭上一列火车,乘车逃之夭夭。如此而已!只不过乔装了一下。在乡间转游,瞒过了所有的人。如此而已!不不!我不聪明。我是一头蠢驴,是的!我给你讲讲我的一两段小小历险记,你自己来判断好了!”

“好吧,好吧,”鼹鼠说着,向餐桌走去,“我一边吃,一边听你讲好吗?打早饭以后,一口东西都没进肚啦!真够呛!真够呛!”他坐下来,随意吃着冷牛肉和酸泡菜。

蟾蜍两腿叉开站在炉毯上,爪子伸进裤兜,掏出一把银币。“瞧这个!”他大声说。卖弄着手里的银币。“几分钟就搞到这么多,不赖吧?鼹鼠,你猜我是怎么搞到的?卖马,就是这样!”

“讲下去,蟾蜍。”鼹鼠说,他很感兴趣。



“蟾蜍,安静些吧,求你!”河鼠说。“鼹鼠。别怂恿他讲下去,他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既然现在蟾蜍回来了,请赶快告诉我们,目前情况如何。咱们该怎么办。”

“情况嘛。简直糟透了。”鼹鼠气呼呼地说。“至于该怎么办,鬼晓得!獾和我没日没夜围着那地方转,情况始终一样_到处都布了岗哨,枪口对准了我们,朝我们扔石头;随时随地都有一只动物在盯望。一看到我们,好家伙,你听听他们那个笑!那是最叫我恼火的了!”

“情况的确很不妙,”河鼠深深地沉思着,“不过我认为,我现在已经明白,蟾蜍该干什么。我说,他应该——”

“不,他不应该!”鼹鼠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声喊道。“那绝对不行!你不明白。他该干的是——”

“哼,不管怎么说,那个我不干!”蟾蜍激动地喊道。“我才不听你们这些人调遣呐!现在谈论的是我的房子,该干什么,我自己清楚。我告诉你们,我要——”

他们三个一齐扯开嗓门儿说话,吵闹声震耳欲聋。这当儿,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干巴巴的声音说:“你们全都肃静!”霎时间,房里鸦雀无声。

说话的是獾。他刚吃完馅饼,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严厉地望着他们三个。看到他们都在注意听,在等他发话时,他却掉转身去伸手取酪干。这位稳重可靠的动物在伙伴们当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们再也不吭声,一直等他吃完酪干。掸掉膝上的碎屑。蟾蜍一个劲扭来扭去,躁动不宁,河鼠牢牢地把他按住。

獾吃完后,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凝神思索。然后,他开腔了。

“蟾蜍!”他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调皮的小坏蛋!难道你不觉得害臊吗?你想想,要是你的父亲、我的那位老朋友今晚在这里,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他会怎么说?”

蟾蜍正翘腿倚在沙发上,听到这话,侧身掩面,全身抖动,痛悔地抽泣起来。

“算啦,算啦!”獾接着说,语气稍为温和些。“没关系,别哭啦。既往不咎,从新开始吧,不过鼹鼠说的全是实情。白鼬们步步为营,而且他们是世上最精良的卫兵。正面进攻是绝对办不到的。咱们寡不敌众。”

“这么说,一切都完啦,”蟾蜍哽咽着说,把头埋在沙发靠垫里,痛哭起来。“我要报名当兵去,永不再见我亲爱的蟾宫了。”

“好啦好啦,小蟾儿,打起精神来!”獾说。“要收复一个地方,除了大举进攻,还有别的一些办法。我活还没说完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

蟾蜍慢慢地坐起来,擦干了眼泪。秘密对他总是有极大的吸引力,这是因为他从来保守不住任何秘密。每当他忠实地保证绝不泄密以后,他就把秘密告诉另一个动物。这种有罪的兴奋感,是他最喜欢的。

“有——一条——地下——通道,”獾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说,“从离我们这里不远的河边,一直通到蟾宫的中心。”

“谁说的,獾,没有的事!”蟾蜍颇为得意地说。“你是听信了酒店里那些人胡编乱诌的话。蟾宫的里里外外,每一寸地方,我都了如指掌。我敢向你保证,根本没有什么地下通道。”

“我的年轻朋友,”獾非常严肃认真地说,“你的父亲,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动物——比我所认识的其他动物都要高尚。他和我是至交,曾经把他不愿让你知道的许多事告诉过我。他发现了那条通道——当然,不是他挖的;那是早在他来这里几百年以前就存在的——他把它修整了,清扫了。因为他想,也许有朝一日,遇到危难时,能派上用场。他领我去看过。他对我说:“别让我儿子知道,他倒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轻浮,不稳重,嘴巴把不住关。要是日后他真的遇到麻烦,而用得上通道时,再告诉他,但事先不要告诉他。”

河鼠和鼹鼠盯着蟾蜍瞧,看他如何反应。蟾蜍起初有点恼意,可是很快就面露喜色。他就是这么一只脾气随和的动物。

“是啊,是啊,”他说。“也许我是有点多嘴多舌。我交游这么广,朋友们老是围着我转.一块儿开玩笑,说俏皮话,讲幽默故事,我就免不了有时多说两句。谁叫我天生有口才呢。人家说,我应该主持一个沙龙。先不说那个。讲下去,獾。你的这条通道,对我们有什么用?”

“最近我查访到一两个情况。”獾接着说。“我叫水獭冒充扫烟囱的,扛着笤帚,到后门口去讨活干。他了解到。明天晚上。蟾宫里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给什么人——大概是给那个黄鼠狼头头——做寿,所有的黄鼠狼都要聚集在宴会厅里,吃喝玩乐穷开心。要闹很长时间。刀剑、棍棒,任何一件武器都不会带!”

“可岗哨还会照样布置呀?”河鼠提醒说。

“对,”獾说,“这正是我想到的。黄鼠狼们完全信赖他们的那些精良的哨兵。所以,那条通道就派上用场了。那条极有用的地道,正好直通宴会厅隔壁的配膳室的地板底下!”

“啊哈!配膳室地上有块嘎吱吱响的地板!”蟾蜍说。“现在我全明白了!”

“咱们可以偷偷爬进配膳室——”鼹鼠喊道。

“带上手枪、刀剑和棍棒——”河鼠嚷道。

“——冲进去,直扑他们,”獾说。

“——把他们痛打一通,痛打一通,痛打一通!”蟾蜍喜不自胜地大喊,在房间里兜着圈儿跑。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

“那好,”獾说,又回到他一贯的干巴巴的态度,“咱们的方案就这么定了,你们再也无需争吵了。现在夜已深,你们都睡觉去。明天上午咱们再作必要的安排。”

蟾蜍自然也乖乖地跟着那两个上床去了——他知道拒绝是没用的——尽管他太兴奋了,毫无睡意。不过,他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经历了成堆的事儿,床单被褥毕竟是非常亲切舒适的东西。何况不久前,他还在阴冷潮湿的地牢石板地上的稻草堆里睡过。所以,脑袋一沾枕头。他就幸福地打起鼾来。自然,他做了许多许多梦;梦见他正需要道路时,道路都从身边溜走了;梦见水渠在后面追他,并且抓住了他;梦见他正在大摆宴席,一只拖船驶进了宴会厅,船上满载着他一周要洗的脏衣服;梦见他孤零零一人在秘密通道里跋涉,那通道忽然扭曲了,转过身来,摇晃着坐直了。不过,末末了,他到底还是平安胜利地回到了蟾宫,所有的朋友都围在身边。热情洋溢地赞扬说,他的确是一只聪明的蟾蜍。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很迟,下楼时,发现别人都吃过早饭了。鼹鼠自个儿溜了出去,没说要上哪儿。獾坐在圈椅上看报,对晚上要发生的事,半点也不关心。河鼠呢,却在屋里来回奔忙,怀里抱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在地上把它们分成四小堆,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兴奋地说:“这把剑给河鼠,这把给鼹鼠,这把给蟾蜍,这把给獾!这支手枪给河鼠,这支给鼹鼠,这支给蟾蜍,这支给獾!”等等,等等,说得有板有眼,那四小堆就越长越高了。“你干得好倒是好,河鼠,”獾从报纸上抬眼望着那只忙碌的小动物;“我并不想责怪你。不过咱们这回是要绕开白鼬和他们的那些可恶的枪械。我断定,咱们用不着什么刀枪之类。咱们四个,一人一根棍子,只要进了宴会厅,不消五分钟,就能把他们全部清除干净。其实我一个人就能包下来,不过我不愿剥夺你们几个的乐子!”

“保险点总没坏处吧,”河鼠沉吟着说,他把一支枪筒在袖子上擦得锃亮,顺着枪管察看。

蟾蜍吃完早饭,拾起一根粗棍,使劲抡着,痛打想象中的敌人。“叫他们抢我的房子!”他喊道,“我要学习他们,我要学习他们!”

“别说‘学习他们’,蟾蜍,”河鼠大为震惊地说。“这不是地道的英语。”

“你干吗老是挑蟾蜍的刺儿?”獾老大不高兴地说。“他的英语又怎么啦?我自己就那么说。要是我认为没问题,你也应该认为没问题!”。

“对不起,”河鼠谦恭地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说‘教训’他们,而不是‘学习’他们”(蟾蜍和獾的英语用词不当,把teach(教训)说成了learn(学习)。——译注 )

“可我们并不要‘教训’他们,”獾回答说。“我们就是要‘学习’他们——学习他们,学习他们!再说,我们正是要这样去做呀!”

“那好吧,就依你的,”河鼠说。他自己也给闹糊涂了。他缩到一个角落里,嘴里反复嘟哝着“学习他们,教训他们。教训他们,学习他们!”直到獾喝令他住口才罢。

不一会,鼹鼠翻着筋斗冲进屋来。他显然很是得意。“我干得真痛快!”他说,“我把那些白鼬全惹恼了!”

“鼹鼠,但愿你刚才没有鲁莽行事!”河鼠担心地问。

“我也希望没有,”鼹鼠充满自信地说。“早上我去厨房。看看早点是不是热着,等蟾蜍起来好吃。忽然看见炉灶前的毛巾架上,挂着蟾蜍昨天回来时穿的那件洗衣妇的衣裳,我动了个念头。我把它穿上,又戴上帽子,披上大围巾,大摇大摆一直走到蟾宫大门口。那些哨兵自然拿着枪在把守大门,吆喝‘来者何人?’还有那一套胡言乱语。‘先生们,早上好!’我恭恭敬敬地说,‘今儿个有衣服要洗吗?’

“他们瞪眼瞧我,又傲气又拘板,说‘滚开,洗衣婆!我们在执勤,没衣服要洗!’我说,‘那我改天再来吧?’哈,哈,哈!蟾蜍,你看,我多逗!”

“你这个可怜的、轻浮的动物!”蟾蜍不屑地说。其实,他对鼹鼠刚才做的事嫉妒得要命。那正是他自己想干的,可惜他事先没想到,睡懒觉睡过头了。

“有几个白鼬有点恼怒了,”鼹鼠接着说,“那个当班的警官冲我嚷道:‘马上滚开,婆子,滚!我手下的人在值勤的时候不许聊天!’‘叫我滚?’我说,‘只怕要不了多久,该滚的就不是我啦!’”

“哎呀,鼹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河鼠惊慌地说。

獾放下手里的报纸。

“我看到他们竖起耳朵,互相对看一眼,”鼹鼠接着说;“警官对他们说:‘甭搭理她,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我不知道?’我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女儿是给獾先生洗衣服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而且你们很快也会知道的!就在今天晚上,一百个杀气腾腾的獾,提着来复枪,要从马场那边进攻蟾宫。满满六船的河鼠,带着手枪和棍棒,要从河上过来,在花园登陆;还有一队精心挑选的蟾蜍,号称敢死队,自命‘不成功便成仁’,要袭击果园,扬言要报仇雪恨,见什么拿什么。等他们把你们扫荡一空,那时你们就没什么可洗的了,除非你们趁早撤出去!’说完我就跑开了。等到他们看不见我时,我就躲起来,然后沿着沟渠爬回来,隔着树篱偷瞄了他们一眼。他们全都慌作一团,四散奔逃,互相碰撞摔倒,人人都发号施令,可没一个人听;那个警官,不停地把一批批的白鼬派到远处,跟着又另派一批白鼬去把他们叫回来、我听见他们乱吵吵说,‘都怪那些黄鼠狼,他们要在宴会厅里快活,大吃大喝。又唱又跳,寻欢作乐,却派我们在又冷又黑的屋外站岗放哨,临了还得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獾剁成肉酱!’”

“哎呀,鼹鼠,你这个蠢驴!”蟾蜍嚷道。“你把一切全搞糟了!”

“鼹鼠,”獾用他那干巴巴的平静的声调说,“我看,你一个小指里的才智,比别的动物整个肥胖身子里的才智还要多。你干得太好了,我对你寄予很大希望。好鼹鼠!聪明的鼹鼠!”

蟾蜍嫉妒得简直要疯了,他尤其弄不通,鼹鼠这样干,怎么反倒聪明;不过幸好,对獾的讥讽,他还来不及发作和暴露自已,午饭的铃声就响了。

午饭简单但实惠——咸肉,大扁豆,外加通心粉布丁。吃完饭,獾安坐在一张圈椅上,说:“好啦,咱们今晚的工作步骤已经确定了,恐怕要很晚才能办完;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我要打个盹儿。”说罢,他用一块手帕盖住脸.不一会就鼾声大作了。

性急而勤快的河鼠,立即又干起他的备战工作,在他那四小堆武器之间来回跑动,一面嘴里咕哝着“这根皮带给河鼠,这根给獾!”等等,等等。新的装备不断增加,像是没有个完。鼹鼠呢,他挽着蟾蜍的臂,把他带到屋外,推进一张藤椅,要他原原本本讲自己的历险过程。这正是蟾蜍求之不得的。鼹鼠很善于倾听别人讲话,他不打岔,也不作不友好的评论,于是蟾蜍就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其实,他所讲的,大部分属于那种“要是我早想到而不是十分钟以后才想到事情就会那样发生”的性质。既然那都是最精彩最刺激的历险故事,何不把它们和那些实际发生但不太够味儿的经历一样,也看成是我们的真实经历呢?





12荣归故里


    天快黑了。河鼠面露兴奋而诡秘的神色,把伙伴们召回客厅,让各人站到自己的一小堆军械前面,动手武装他们,来迎接即将开始的征战。他干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花去了好长时间。他先在每人腰间系一根皮带。皮带上插一把剑,又在另一侧插一把弯刀,以求平衡。然后发给每人一对手枪,一根警棍。几副手铐,一些绷带和胶布,还有一只杯子、一个盛三明治的盒子。獾随和地笑着说:“好啦,鼠儿!这让你高兴,又于我无损。其实我只消用这根木棒,就能做我该做的一切。”河鼠只是说:“请原谅,獾!我只是希望,事后你不责怪我,说我忘带什么东西!”

诸事准备就绪,獾一手提着一盏暗灯,一手握着他那根大棒,说:“现在跟我来!鼹鼠打头阵,因为我对他很满意。河鼠其次;蟾蜍殿后。听着,小蟾儿!你可不许像平时那样唠叨,要不,一准把你打发回去!”

蟾蜍生怕给留下,只好一声不吭地接受指派给他的次等位置,四只动物便出发了。獾领着大伙儿沿河走了一小段路,然后,他突然攀住河岸,身子摆动几下,荡进了一个略高出水面的洞。看到獾进了洞,鼹鼠和河鼠也一声不响地荡进了洞。轮到蟾蜍时,他偏要滑倒。扑通一声跌进水里,还惊恐地尖叫一声。朋友们拽他上来,把他从头到脚匆匆揉搓一过,拧了拧湿衣服,安慰几句,扶他站起来。獾可真火了。他警告蟾蜍说。要是下次再出洋相,准定把他丢下。

他们终于进了那条秘密通道,真正踏上了突袭的捷径。地道里很冷,低矮狭窄,阴暗渐湿,可怜的蟾蜍禁不住哆嗦起来,一半由于害怕前面可能遇到的不测,一半由于他浑身湿透。灯笼在前面,离他很远,在黑暗中。他落到了后面。这时,他听到河鼠警告说:“快跟上,蟾蜍!”便猛地往前一冲,竟撞倒了河鼠,河鼠又撞倒了鼹鼠,鼹鼠又撞倒了獾,引起一阵大乱。獾以为背后遭到了袭击,由于洞内狭窄,使不开棍棒,便拔出手枪,正要朝蟾蜍射击。等真相大白后,他不禁大怒,说:“这回,可恶的蟾蜍必须留下!”蟾蜍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另两只动物答应,他们将负责照看好蟾蜍,让他好好表现,獾才消了气,队伍又继续前进。不过这回换了河鼠断后,他牢牢地抓住蟾蜍的双肩。

就这样,他们摸索着蹒跚前行,耳朵竖起,爪子按在手枪上。

最后獾说:“咱们现在差不离到了蟾宫底下。”忽然,他们听到低沉的嘈杂声,似乎很远,但显然就在头顶上,像有许多人在喊叫,欢呼,在地板上跺脚,用拳头捶桌子。蟾蜍的神经质的恐惧又袭上心来,可獾只是平静地说:“他们正闹腾哩,这群黄鼠狼!”地道这时开始向上倾斜,他们又摸索着走了一小段,然后,嘈杂声忽又出现,这回很清晰,很近,就在头顶上。“乌啦乌啦乌啦乌啦!”他们听到欢呼声,小脚掌跺地板声,小拳头砸桌子时杯盘的丁当声。“瞧他们闹得多欢哟!”獾说。“来呀!”他们顺着地道疾走,来到地道的尽头,发现他们已站在通向配膳室的那道活门的下面。

宴会厅里的喧嚣响声震天;他们没有被听到的危险。獾说:“好!弟兄们,一齐使劲!”他们四个同时用肩膀顶住活门,把它掀开,依次被举了上去。他们来到了配膳室,和宴会厅只隔着一道门,而敌人正在狂欢作乐,毫无觉察。他们从地道里爬出来时,喧闹声简直震耳欲聋。

后来,欢呼声和敲击声渐渐弱了,可以听出一个声音在说:“好啦,我不打算多占你们的时间,”——(热烈鼓掌)——“不过,在我坐下之前,”(又是一阵欢呼)——“我想为我们好心的主人蟾蜍先生说一两句好话。我们都认识蟾蜍!”——(哄堂大笑)——“善良的蟾蜍,谦恭的蟾蜍,诚实的蟾蜍!”——(尖声哄笑)

“我非过去揍他不可!”蟾蜍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再坚持一分钟!”獾说,好不容易才稳住蟾蜍。“大伙儿都做好准备!”

“我给你们唱一支小曲儿,”那声音又说,“这是我为蟾蜍编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接着,那个说话的黄鼠狼头子就吱吱喳喳尖着嗓子唱起来——

“蟾蜍出门上大街

得意洋洋寻开心……”

獾挺直了身子,两手紧紧摸着大棒,向伙伴们扫了一眼,喊道——

“到时候了,跟我来!”

他猛地把门推开。

好家伙! 

满屋子的尖叫、吱喳、嚎啕!

四位好汉愤怒地冲进宴会厅,就在这可怕的一刹那,发生了一场大恐慌,吓得魂不附体的黄鼠狼们纷纷钻到桌子底下,没命地跳窗夺路而逃,白鼬们乱哄哄地直奔壁炉,全都挤在烟囱里动弹不得。桌子东倒西歪,杯盘摔得粉碎。力大无穷的獾,络腮胡子根根倒竖,手中的大棒在空中呼呼挥舞;脸色阴沉严峻的鼹鼠抡着木棒,高呼令人胆寒的战斗口号:“鼹鼠来了!鼹鼠来了!”河鼠腰间鼓鼓囊囊塞满了各式武器,坚决果敢;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蟾蜍呢,由于自尊心受伤而发狂,身躯涨得比平时大出一倍,他腾空而起,发出癞蛤蟆那哇哇的怪叫,吓得敌人毛骨悚然,手脚冰凉。“叫你唱‘蟾蜍寻开心’!”他大吼道。“我就要拿你们寻开心!”他向黄鼠狼头子直扑过去。其实他们才四个,可是那些惊慌失措的黄鼠狼觉得,整个大厅似乎满是可怖的动物,灰色的、黑色的、棕色的、黄色的,怒吼狂叫,挥舞着巨大无比的棍棒。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恐怖地尖叫着,跳出窗子,窜上烟囱,四面逃窜,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躲开那些可怕的棍棒。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四个朋友在大厅里上下搜索,只要一个脑袋露出来,就上去给它一棒。不出五分钟,屋里就扫荡一空。惊恐万状的黄鼠狼在草地上逃窜时发出的尖叫声,透过破碎的窗子,隐隐传到他们耳中。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敌人,鼹鼠正忙着给他们戴上手铐。獾劳累了一场,靠在大棒上休息,擦着他那忠厚的额上的汗。

“鼹鼠,”他说,“你是好样的!劳你抄近道出去,瞧瞧那些白鼬守卫,看他们都在干什么;我估摸,由于你的功劳。咱们今晚不致受他们骚扰了。”

鼹鼠马上跳窗出去。獾指示另两个扶起一张桌子,从地上的残渣中捡出一些刀叉杯盘,又叫他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食物,拼凑出一顿晚饭。“我需要吃点什么,真的,”他用惯常的平平常常的语气说,“动弹动弹,蟾蜍,活跃起来!我们替你夺回了宅子,可你连块三明治也没招待我们呀。”蟾蜍心里有些委屈,因为獾没有像对鼹鼠那样赞扬他,没有说他是好样的,战斗得很英勇。因为他对自己的表现颇为得意,特别是他冲那黄鼠狼头子直扑过去,一棍子将他打到桌子那边去了。不过,他还是和河鼠一道四下里搜寻,不一会,他们就找到一玻璃碟子的番石榴酱,一只冷鸡,一只还没怎么动过的口条,一些葡萄酒蛋糕,不少的龙虾沙拉。在配膳室里,他们发现了一篮子法式面包卷,一些乳酪、黄油和芹菜。他们刚要坐下来开吃,就见鼹鼠抱着一堆来复枪,格格笑着从窗口爬进来。

“据我看,全结束啦,”他报告说,“那些白鼬本来就惊惶不安,一听到大厅里的叫嚷骚动声,有的就扔下来复枪逃之夭夭。另一些坚守了一会儿,可当黄鼠狼朝他们奔来时,他们以为自己被出卖了。于是白鼬揪住黄鼠狼不放,黄鼠狼拼命想挣脱逃跑,互相扭打在一起,用拳头狠揍对方,在地上滚来滚去,多数都滚到了河里!现在他们不是跑了就是掉进河里,全都不见了。我把他们的来复枪都弄回来了。所以,那个方面,全妥啦!”

“太好了,顶顶了不起!”獾说,嘴里塞满了鸡肉和葡萄酒蛋糕。“现在,鼹鼠,我只求你再办一件事,然后就坐下来和我们一道吃晚饭。我本不想再麻烦你,可托你办事,我能放心。我希望对我认识的每个人都能这样说就好了。河鼠若不是一位诗人,我会差他去的。我要你把地板上躺着的这些家伙带到楼上,命他们把几间卧室打扫干净,收拾妥帖。叫他们务必扫床底下,换上干净的床单枕套,掀开被子的一角,该怎么做,你知道的。每间卧室里备好一罐热水,干净毛巾,新开包的肥皂。然后,要是你想解解气,可以给他们每人一顿拳脚;再撵出后门。我估摸,今后没有一个家伙再敢露面了。完事之后,就过来吃点这种冷口条。这可是头等美味。我对你非常满意,鼹鼠!”

好性子的鼹鼠拾起一根棍子,把他的俘虏们排成一行,命令他们“快步走!”把他的一小队人马带上楼去了。过了一阵子,他又下来,微笑着说,每间房都准备好了,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又说:“我用不着揍他们,总的来说,我想他们今晚挨揍挨够了。我把这话告诉他们,他们表示同意,说再也不骚扰我们了。他们很懊悔,对过去的所作所为深感歉疚,说那是黄鼠狼头子和白鼬的错,又说如果今后可以为我们出力,将功补过,我们只消言语一声。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人一个面包卷,放他们出后门,他们就一溜烟似的溜啦。”

说罢,鼹鼠把椅子拉到餐桌旁,埋头大嚼起冷口条来。蟾蜍呢,到底不失绅士风度,把一肚子嫉妒抛在一边,诚心诚意地说:“亲爱的鼹鼠,实在谢谢你啦,感谢你今晚的辛苦劳累,特别要感谢你今早的聪明机智!”獾听了很高兴,说:“我勇敢的蟾蜍说得好呀!”于是,他们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晚饭,立刻上楼,钻进干净的被窝,睡觉去了。他们安安稳稳地睡在蟾蜍祖传的房子里,这是他们以无比的勇气、高超的韬略和娴熟地运用棍棒夺回的。

第二天早上,蟾蜍照例睡过了头,下楼来吃早饭时,晚得不成体统。他发现,桌上只剩下一堆蛋壳,几片冰凉的发皮了的烤面包,咖啡壶里空了四分之三,别的就没什么了。这叫他挺来气,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他自己的家呀!透过餐厅的法式长窗,他看见鼹鼠和河鼠坐在草坪里的藤椅上,笑得前仰后合,两双小短腿在空中乱踢蹬,分明是在讲故事。獾呢,他坐在扶手椅上,聚精会神在读晨报。蟾蜍进屋时,他只抬眼冲他点了点头。

蟾蜍深知他的为人,只好坐下来,凑合着吃一顿算了,只是暗自嘟囔着,早晚要跟他们算帐。他快吃完时,獾抬起头来,简短地说:“对不起,蟾蜍,不过今天上午你恐怕会有好些活要干。你瞧,咱们应该马上举行一次宴会,,来庆祝这件大事。这事必须你来办,这是规矩。”

“嗯,好吧!”蟾蜍欣然答道。“只要你高兴,一切遵命。只是我不明白,举行宴会为什么非得在上午不可。不过,我这个人活着,不是为自己过得快活,而只是为了知道朋友们需要什么,尽力去满足他们,你这亲爱的老獾头哟!”

“别装傻了,”獾不高兴地说。“而且,不要一边说话,一边把咖啡嘬得吱吱喳喳响,这不礼貌。我是说,宴会当然要在晚上举行,可是请柬得马上写好发出去,这就得由你来办。现在就坐到那张书桌前,桌上有一叠信笺,信笺上印有蓝色和金色的‘蟾宫’字样,给咱们所有的朋友写邀请信。要是你不停地写,那么在午饭前,咱们就能把信发出去。我也要帮忙,分担部分劳务,宴会由我来操办。”

“什么!”蟾蜍苦着脸说。“这么美好的早晨,要我关在屋里写一堆劳什子的信!我想在我的庄园里四处转转,整顿整顿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摆摆架子,痛快痛快!不干!我要,我要看……不过,等一等,当然我要干,亲爱的獾!我自己的快乐或方便,比起别人的快乐和方便,又算得了什么!既然你要我这么办,我照办就是。獾,你去筹备宴会吧,随你想预订什么菜都行。然后到外面去和我们的年轻朋友们一道说说笑笑,忘了我,忘了我的忧愁和劳苦吧!为了神圣的职责和友谊,我甘愿牺牲这美好的早晨!”

獾疑惑地望着蟾蜍,可蟾蜍那直率坦诚的表情,很难使他想到这种突然转变的背后,会有什么不良的动机。于是他离开餐厅,向厨房走去。门刚关上,蟾蜍就急忙奔书桌去。他一定要写邀请信,一定不忘提到他在那场战斗中所起的主导作用,提到他怎样把黄鼠狼头子打翻在地;他还要略略提到他的历险,他那战无不胜的经历,有多少可说的呀。在请柬的空白页上,他还要开列晚宴的余兴节目。他在脑子里打着这样一个腹稿:

《讲演》

——蟾蜍作

(晚宴期间,蟾蜍还要作其他讲话)

《致词》

《学术报告》——我们的监狱制度——古老英国的水道——马匹交易及其方法——财产、产权与义务——荣归故里典型的英国乡绅。

《歌曲》

(本人自编)

《其他歌曲》

在晚宴期间由词曲作者本人演唱。

这个想法,使他大为得意,于是他努力写信,到中午时分,所有的信都写完了。这时,有人通报说,门口来了一只身材瘦小衣着槛褛的黄鼠狼,怯生生地问他能不能为先生们效劳。蟾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瞧,原来是头天晚上被俘的一只黄鼠狼,现在正必恭必敬地巴望讨他的欢心哩。蟾蜍拍了拍他的脑袋,把那一沓子邀请信塞在他爪子里,吩咐他抄近道,火速把信送出去。要是他愿意晚上再来,也许给他一先令酬劳,也许没有。可怜的黄鼠狼受宠若惊,匆匆赶去执行任务了。

另三只动物在河上消磨了一上午,欢欢喜喜谈笑风生地回来吃午饭:鼹鼠觉得有些对不住蟾蜍,不放心地望着他,生怕他会是一脸愠色、郁郁不乐。谁知,蟾蜍竟是一副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样子。鼹鼠不禁纳闷,感到其中必有缘由。河鼠和獾,则会心地互换了一下眼色。  

上午饭刚吃完,蟾蜍就把双爪深深插进裤兜,漫不经心地说:“好吧,伙计们,你们自己照顾自己吧,需要什么,只管吩咐!”说罢,就大摇大摆朝花园走去。他要在那里好好构思一下今晚的演说内容。这时,河鼠抓住了他的胳臂。

蟾蜍立刻猜到河鼠的来意,想要挣脱;可是当獾紧紧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臂时,他明白,事情败露了。两只动物架着他,带到那间通向门厅的小吸烟室,关上门,把他按在椅子上。然后,他俩都站在他前面,蟾蜍则一言不发地坐着,心怀鬼胎、没好气地望着他们。

“听着,蟾蜍,”河鼠说,“是有关宴会的事。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跟你说话。不过,我们希望你明白,宴会上不搞讲演,不搞唱歌。你要放清醒些,我们不是和你讨论,而是通知你这个决定。”

蟾蜍知道,自己落进了圈套。他们了解他,把他看得透透的。他们抢在了他头里。他的美梦破灭了。

“我能不能就唱一支小歌?”他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不行,一支小歌也不能唱,”河鼠坚定地说,尽管他看到可怜的蟾蜍那颤抖的嘴唇,也怪心疼的。“那没好处,小蟾儿;你很清楚,你的歌全是自吹自擂,你的讲话全是自我炫耀,全是全是全是粗鄙的夸张,全是全是——”

“胡吹!”獾干脆地说。

“小蟾儿,这是为你好呀,”河鼠继续说。“你知道,你早晚得洗心革面,而现在正是重敲锣鼓另开张的大好时机,是你一生的转折点。请相信,说这话,我心里也不好受,一点不比你好受。”蟾蜍沉思了良久。最后,他抬起头,脸上显出深深动情的神色。“我的朋友们,你们赢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我的要求很小很小,只不过是让我再尽情表现和发挥一个晚上,让我放手表演一番,听听那雷鸣般的掌声,因为我觉得,那掌声似乎体现了我最好的品德。不过,你们是对的,而我错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重新做人。朋友们,你们再也不会为我脸红了。唉,老天爷,做人真难哪!”

说完,他用手帕捂住脸,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

“獾,”河鼠说,“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狠心狼;不知道你感觉怎样?”

“是啊,我明白,我明白,”獾忧郁地说。“可我们非这样做不可。这位好好先生必须在这儿住下去,站稳脚跟,受人尊敬。难道你愿意看着他成为大伙儿的笑柄,被白鼬和黄鼠狼奚落吗?”

“当然不,”河鼠说。“说到黄鼠狼;那只给蟾蜍送信的小黄鼠狼,碰巧被咱们遇上了,真够运气的。我从你的话里,猜到这里准有文章,就抽查了一两封信。果然,那些信简直写得活现眼。我把它们全没收了,好鼹鼠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室里,填写简单明了的请帖哩。”

举行宴会的时间快到了。蟾蜍一直离开朋友们,独自躲到他的卧室里,这时还坐在那儿,闷闷不乐,苦苦思索。他用爪子撑住额头,久久地凝想。渐渐地,他面色开朗起来,脸上缓缓露出笑意。然后,他有点害羞地、难为情地格格笑了起来。末了,他站起来,锁上房门,拉上窗帘,把房里所有的椅子摆成一个半圆形,自己立在正前方,身子涨得鼓鼓的。然后,他鞠了一躬,咳了两声,对着想象中的兴高采烈的观众,放开嗓子唱起来。

《蟾蜍的最后一支小歌》

“蟾蜍回来啦!

客厅里,惊慌万状,

门厅里,哀号成片,

牛棚里;哭声不绝,

马厩里,尖叫震天。

蟾蜍回来啦,

蟾蜍归来的时候,

碎窗破门而入,

黄鼠狼遭追击,

纷纷晕倒在地。

当蟾蜍回来的时候!

鼓声响咚咚!

号角齐鸣,士兵欢呼,

炮弹横飞,汽车嘟嘟,

当——英雄——归来!

欢呼呀——乌啦!

让人人高声欢呼,

向备受尊崇的动物致敬,

因为这是蟾蜍——盛大的——节日!”

蟾蜍歌声嘹亮,唱得热情洋溢,感情充沛。一遍唱完,又从头唱了一遍。

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很长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然后,他把发刷浸在水里打湿,把头发从中分开,垂在面颊两边,用刷子刷得平塌塌、光溜溜的。他开了门锁,静静地走下楼,去迎接宾客们。他知道,他们一定都聚集在客厅里了。

他进来的时候,所有的动物都高声欢呼,围拢来祝贺他,说许多好话赞美他的勇敢、聪明和战斗精神。蟾蜍只是谈淡地笑笑,低声道:“没什么!”或者换个说法:“哪里,正相反!”水獭正站在炉毯上,对一群贵客描述,假如他当时在场,会怎样做。看到蟾蜍,他大叫一声跑过来,甩开两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要拉他在屋里英雄式地绕场一周。可是蟾蜍温和地表示不屑。挣脱了他的双臂,婉转地说:“獾才是出谋划策的主帅,鼹鼠和河鼠是战斗的主力军,而我,只不过是行伍里的一名小卒子,干得很少,可以说没干什么。”蟾蜍这种出人意外的表现,使动物们大惑不解,不知所措。当蟾蜍一一走到客人面前;做出谦虚的表示时,他觉得,自己成了每位客人深感兴趣的目标。

獾把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晚宴获得了巨大成功。动物们欢声笑语不绝。可是整个晚上,端坐主位的蟾蜍,却始终双眼低垂,目不斜视,对左右两侧的动物,低声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他偶尔偷瞄獾和河鼠一眼。这时,他俩总是张大嘴巴,互相对视一下,这使蟾蜍深感快意。晚宴进行到一定时候;一些年轻活泼的动物就交头接耳,说这回晚会不像往年开得那么热闹有趣。

有人敲桌子,喊道:“蟾蜍,讲话呀!蟾蜍来段演说呀!唱支歌呀!蟾蜍先生来支歌呀!”可蟾蜍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举起只爪子,温和地表示反对,只一个劲劝客人们多进美食,和他们聊家常,关切地问候他们家中尚未成年不能参加社交活动的成员,设法让他们知道,这次晚宴是严格遵照传统方式进行的。

蟾蜍真的变了!

这次盛会之后,四只动物继续过着欢快惬意的生活,这种生活曾一度被内战打断,但以后再也没有受到动乱或入侵的干扰。蟾蜍和朋友们商量后,选购了一条漂亮的金项链,配有一只镶珍珠的小匣子,外加一封连獾也承认是谦虚知恩的感谢倍,差人送给狱卒的女儿。火车司机也因他付出的辛劳和遭到的风险,得到了适当的酬谢和补偿。在獾的严厉敦促下,就连那位船娘,也费了颇大周折找到,适当地赔偿了她的马钱。尽管蟾蜍对此暴跳如雷,极力申辩说,他是命运之神派来惩罚那个臂上长色斑的胖女人的,因为她明白面对一位绅士,却有眼不识泰山。酬谢和赔偿的总额,说实在的,倒也不算太高。那吉卜赛人对马的估价,据当地评估员说,大体上符合实际。

在长长的夏日黄昏,四位朋友有时一起去野林散步。野林现在已被他们整治得服服帖帖了。他们高兴地看到,野林居民们怎样恭恭敬敬向他们问好,黄鼠狼妈妈们怎样教导她们的小崽子,把小家伙们带到洞口,指着四只动物说:“瞧,娃娃!那位是伟大的蟾蜍先生!他旁边是英勇的河鼠,一位无畏的战士。那一位,是著名的鼹鼠先生,你们的父亲常说起的!”要是娃娃们使性子,不听话,妈妈们就吓唬说,要是他们再闹,再烦人,可怕的大灰獾就会把他们抓走。其实,这是对獾的莫大诬蔑,因为獾虽不大喜欢同人交往,却挺喜欢孩子的。不过,黄鼠狼妈妈这样说,总是很奏效的。


《柳林风声》9-12章 完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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