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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5-8章

2022-05-04 17:39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柳林风声》—肯尼斯·格雷厄姆

  • 目录

  • 05重返家园

  • 06蟾蜍先生

  • 07黎明前的笛声

  • 08蟾蜍历险记



05重返家园



   羊群紧紧挤在一起,薄薄的鼻孔喷着气,纤细的前蹄不停地跺着地面,仰着脑袋朝羊栏奔去。羊群里腾起一股蒸气,冉冉上升到寒冷的空气里。河鼠和鼹鼠边说边笑,兴冲冲地匆匆走过羊群。一整天。他们和水獭一道在广阔的高地上打猎探奇,那儿是注入他们那条大河的几条山洞的源头。现在他们正穿越田野往家走。冬天短短的白昼将尽,暮色向他们逼来,可他们离家还有相当的路程。他们正踉踉跄跄在耕地里乱走时,听到绵羊的哗哗声,就寻声走来。现在,他们看到从羊栏那边伸过来一条踩平的小道,路好走多了。而且,他们凭着所有的动物天生具有的那种嗅觉,准确地知道,“没错,这条路是通向家的!”

“看来,前面像是一个村庄,”鼹鼠放慢了脚步,疑疑惑惑地说。因为,那条被脚踩出来的小道,先是变成了一条小径,然后又扩大成一条树夹道,最后引他们走上了一条碎石子路。村庄不大合两只动物的口味,他们平时常常过往的公路,是另一股道,避开了教堂、邮局或酒店。

“噢,没关系,”河鼠说。“在这个季节,这个时辰,男人呀,女人呀,小孩呀,狗呀,猫呀,全都安安静静呆在家里烤火。咱们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去,不会惹事生非的。如果你愿意,咱们还可以从窗外偷瞧几眼,看看他们都在干什么。”

当他们迈着轻柔的脚步,踏着薄薄一层粉状的雪走进村庄时,十二月中旬迅速降临的黑夜已经笼罩了小小的村庄。除了街道两边昏暗的橘红色方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透过那些窗子,每间农舍里的炉火光和灯光,涌流到外面黑洞洞的世界。这些低矮的格子窗,多半都不挂窗帘,屋里的人也不避讳窗外的看客。他们围坐在茶桌旁,一心一意在干手工活,或者挥动手臂大声说笑,人人都显得优雅自如,那正是技艺高超的演员所渴求达到的境界——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对观众的一种自然境界。这两位远离自己家园的观众,随意从一家剧院看到另一家剧院。当他们看到一只猫被人抚摸,一个瞌睡的小孩被抱到床上,或者一个倦乏的男人伸懒腰,并在一段冒烟的木柴尾端磕打烟斗时,他们的眼睛里不由得露出某种渴望的神情。

然而,有一扇拉上窗帘的小窗,在黑暗里,只显出半透明的一方空白。只有在这里,家的感觉,斗室内帷帘低垂的小天地的感觉,把外面的自然界那个紧张的大世界关在门外并且遗忘掉的感觉,才最为强烈、紧靠白色的窗帘,挂着一只鸟笼,映出一个清晰的剪影。每根铁丝,每副栖架,每件附属物,甚至昨天的一块舐圆了角的方糖,都清晰可辨、栖在笼子中央一根栖架上的那个毛茸茸的鸟儿,把头深深地埋在羽翼里,显得离他们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似的。他那圆滚滚的羽毛身子,甚至那些细细的羽尖,都像在那块发光的屏上描出来的铅笔画。正当他俩看着,那只睡意沉沉的小东西不安地动了动,醒了,他抖抖羽毛,昂起头。在他懒洋洋地打呵欠时,他们能看到他细小的喙张得大大的,他向四周看了看,又把头埋进翅下,蓬松的羽毛渐渐收拢,静止不动了。这时,一阵凛冽的风刮进他俩的后脖子,冰冷的雨雪刺痛了他们的皮肤,他们仿佛从梦中惊醒,感到脚趾发冷,两腿酸累,这才意识到,他们离自己的家还有一段长长的跋涉。

一出村庄,茅屋立时就没有了。在道路两旁,他们又闻到友好的田地的气息,穿过黑暗向他们扑来。于是他们打起精神,走上最后一段征途。这是回家的路,这段路,他们知道早晚是有尽头的。那时,门闩咔嚓一响,眼前突然出现炉火,熟悉的事物像迎接久别归来的海外游子一样欢迎他们。他们坚定地走着,默默不语,各想各的心事。鼹鼠一心想着晚饭。天已经全黑了,四周都是陌生的田野,所以他只管乖乖地跟在河鼠后面,由着河鼠给他带路。河鼠呢,他照常走在前面,微微佝偻着双肩,两眼紧盯着前面那条笔直的灰色道路。因此,他没怎么顾到可怜的鼹鼠。就在这当儿,一声召唤,如同电击一般,突然触到了鼹鼠。

我们人类,久已失去了较细微的生理感觉,甚至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一只动物与他的环境——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之间那种息息相通的交流关系。比如说,动物的鼻孔内日夜不停地发出嗡嗡作响的一整套细微的颤动,如呼唤、警告、挑逗、排拒等等,我们只会用一个“嗅”字来概括。此刻,正是这样一种来自虚空的神秘的仙气般的呼声,透过黑暗,传到了鼹鼠身上。它那十分熟悉的呼吁,刺激得鼹鼠浑身震颤,尽管他一时还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走着走着。他忽然定在那儿,用鼻子到处嗅,使劲去捕捉那根细丝,那束强烈地触动了他的电流。只一会,他就捉住它了,随之而来的是狂潮般涌上心头的回忆。

家!这就是它们向他传递的信息!一连串亲切的吁求,一连串从空中飘来的轻柔的触摸。一只只无形的小手又拉又拽,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啊,此刻,它一定就近在眼前,他的老家,自打他第一次发现大河,就匆匆离去,再也不曾返顾的家!现在,它派出了探子和信使,来寻访他,带他回来。自打那个明媚的早晨离家出走后,他就沉浸在新的生活里,享受这生活带给他的一切欢乐、异趣、引人入胜的新鲜体验;至于老家,他连想也不曾想过。现在,历历往事,一涌而上,老家便在黑暗中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的家尽管矮小简陋,陈设贫乏,却是属于他的,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家园,是他在劳碌一天之后愉快地回归的家园。这个家,显然也喜欢他,思念他,盼他回来。家正在通过他的鼻子,悲切地、哀怨地向他诉说,并不愤控,并不恼怒,只是凄楚地提醒他:家就在这儿,它需要他。

这呼声是清晰的,这召唤是明确的。他必须立即服从,回去。“鼠儿!”他满腔喜悦,兴奋地喊道,“停一下!回来!我需要你,快!”

“噢,走吧,鼹鼠,快来呀!”河鼠兴冲冲地喊,仍旧不停脚地奋力朝前走。

“停一停吧,求求你啦,鼠儿!”可怜的鼹鼠苦苦哀求,他的心在作痛。“你不明白!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刚刚闻到了它的气味,它就近在眼前,近极了。我一定得回去,一定,一定!回来吧,鼠儿,求求你,求求你啦!”

这时河鼠已走在前面很远了,没听清鼹鼠在喊什么,也没听出鼹鼠的声音里那种苦苦哀求的尖厉的腔调。而且,他担心要变天,因为他也闻到了某种气味——他怀疑可能要下雪了。

“鼹鼠,咱们现在停不得,真的停不得!”他回头喊道。“不管你找到了什么,咱们明天再来瞧。可现在我不敢停下来——天已经晚了,马上又要下雪,这条路线我不太熟悉。鼹鼠,我需要依靠你的鼻子,所以,快来吧,好小伙!”河鼠不等鼹鼠回答,只顾闷头向前赶路。

可怜的鼹鼠独自站在路上,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感到,胸中有一大股伤心泪,正在聚积,胀满,马上就要涌上喉头,迸发出来。不过即便面临这样严峻的考验,他对朋友的忠诚仍毫不动摇,一刻儿也没想过要抛弃朋友。但同时,从他的老家发出的信息在乞求,在低声哺哺,在对他施放魔力,最后竟专横地勒令他绝对服从。他不敢在它的魔力圈内多耽留,猛地挣断了自己的心弦,下狠心把脸朝向前面的路,顺从地追随河鼠的足迹走去。虽然,那若隐若现的气味,仍旧附着在他那逐渐远去的鼻端,责怪他有了新朋友,忘了老朋友。

他费了好大劲才撵上河鼠。河鼠对他的隐情毫无觉察,只顾高高兴兴地跟他唠叨,讲他们回家后要干些啥。客厅里升起一炉柴火是多么惬意。晚饭要吃些什么。他一点没留心同伴的沉默和忧郁的神情。不过后来,当他们已经走了相当一段路,经过路旁矮树丛边的一些树桩时,他停下脚步,关切地说:“喂,鼹鼠,老伙计,你像是累坏了、一句话不说,你的腿像绑上了铅似的。咱们在这儿坐下歇会儿吧。好在雪到现在还没下,大半路程咱们已经走过了。”

鼹鼠凄凄惨惨地在一个树桩上坐下,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他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他一直苦苦挣扎,强压哭泣,可哭泣偏不听话,硬是一点一点往上冒,一声,又一声,跟着是紧锣密鼓的一连串,最后他只得不再挣扎,绝望地放声痛哭起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他几乎找到的东西,一切都完了。

河鼠被鼹鼠那突如其来的大悲恸惊呆了,一时竟不敢开口。末了,他非常安详而同情地说:“到底怎么回事,老伙计?把你的苦恼说给咱听听,看我能不能帮点忙。”

可怜的鼹鼠简直说不出话来,他胸膛剧烈起伏,话到口中又给噎了回去。后来,他终于断断续续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的家是个——又穷又脏的小屋,比不上——你的住所那么舒适——比不上蟾宫那么美丽——也比不上獾的屋子那么宽大——可它毕竟是我自己的小家——我喜欢它——我离家以后,就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可我忽然又闻到了它的气味——就在路上,在我喊你的时候,可你不理会——过去的一切像潮水似的涌上我心头——我需要它!——天哪!天哪!——你硬是不肯回头,河鼠——我只好丢下它,尽管我一直闻到它的气味——我的心都要碎了——其实咱们本可以回去瞅它一眼的,鼠儿——只瞅一眼就行——它就在附近——可你偏不肯回头,鼠儿,你不肯回头嘛!天哪!天哪!”

回忆掀起了他新的悲伤狂涛,一阵猛烈的啜泣,噎得他说不下去了。

河鼠直楞楞地盯着前面,一声不吭,只是轻轻地拍着鼹鼠的肩。过了一会,他沮丧地喃喃说:“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真是只猪!——一只猪——就是我!——不折不扣一只猪——地地道道一只猪!”

河鼠等着,等到鼹鼠的哭泣逐渐缓和下来,不再是狂风暴雨,而变得多少有节奏了,等到鼹鼠只管抽鼻子,间或夹杂几声啜泣。这时,河鼠从树桩上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说:“好啦,老伙计,咱们现在动手干起来吧!”说着,他就朝他们辛辛苦苦走过来的原路走去。

“你上(嗝)哪去(嗝),鼠儿?”泪流满面的鼹鼠抬头望着他,惊叫道。

“老伙计,咱们去找你的那个家呀,”河鼠高兴地说,“你最好也一起来,找起来或许要费点劲,需要借助你的鼻子呀。”

“噢,回来,鼠儿,回来!”鼹鼠站起来追赶河鼠。“我跟你说,这没有用!太晚了,也太黑了,那地方太远,而且马上又要下雪!再说——我并不是有意让你知道我对它的那份感情——这纯粹是偶然的,是个错误!还是想想河岸,想想你的晚饭吧!”

“什么河岸,什么晚饭,见鬼去吧!”河鼠诚心诚意地说。“我跟你说,我非去找你的家不可,哪怕在外面呆一整夜也在所不惜。老朋友,打起精神,挽着我的臂,咱们很快就会回到原地的。”

鼹鼠仍在抽鼻子,恳求,勉勉强强由着朋友把他强拽着往回走。河鼠一路滔滔不绝地给他讲故事,好提起他的情绪,使这段乏味的路程显得短些。后来,河鼠觉得他们似乎已经来到鼹鼠当初给“绊住”的地方,就说,“现在,别说话了,干正事!用你的鼻子,用你的心来找。”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突然,河鼠感到有一股微弱的电颤,通过鼹鼠的全身,从他挽着的胳臂传来。他立即抽出胳臂,往后退一步,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有一刻,鼹鼠僵直地站定不动,翘鼻子微微颤动,嗅着空气。

然后,他向前急跑了几步——错了——止步——又试一次;然后,他慢慢地、坚定地、信心十足地向前走去。

河鼠特兴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鼹鼠身后。鼹鼠像梦游者似的,在昏暗的星光下,跨过一条干涸的水沟,钻过一道树篱,用鼻子嗅着,横穿一片宽阔的、光秃秃没有路径的田野。

猛地,没有作出任何警告,他一头钻到了地下。幸亏河鼠高度警觉,他立刻也跟着钻了下去,进到他那灵敏的鼻子嗅出的地道。

地道很狭窄,憋闷,有股刺鼻的土腥味。河鼠觉得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尽头,他才能直起腰来,伸展四肢,抖抖身子。鼹鼠划着一根火柴,借着火光,河鼠看到他们站在一块空地上。地面扫得于干净净,铺了一层沙子,正对他们的是鼹鼠家的小小前门,门旁挂着铃索,门的上方,漆着三个黑体字:“鼹鼠居”。

鼹鼠从墙上摘下一盏灯笼,点亮了,河鼠环顾四周,看到他们是在一个前庭里。门的一侧,摆着一张花园坐椅,另一侧,有个石磙子。这是因为,鼹鼠在家时爱好整洁,不喜欢别的动物把他的地面蹴出一道道足痕,踢成一个个小土堆。墙上,挂着几只金属丝篮子,插着些羊齿植物,花篮之间隔着些托架,上面摆着泥塑像——有加里波的,有年幼的萨缪尔,有维多利亚女王,还有其他意大利英雄们。在前庭的下首,有个九柱戏场,周围摆着条凳和小木桌,桌上印着一些圆圈,是摆啤酒杯的标志。庭院中央有个圆圆的小池塘,养着金鱼,四周镶着海扇贝壳砌的边。池塘中央,矗立着一座用海扇贝壳贴面的造型奇特的塔,塔顶是一只很大的银白色玻璃球,反照出来的东西全都走了样,怪滑稽的。

看到这些亲切的物件,鼹鼠的脸上绽开了愉快的笑意。他把河鼠推进大门,点着了厅里的一盏灯,匆匆扫了一眼他的旧居。他看到,所有的东西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看到长久被他遗忘的屋子的凄凉景象,看到它的开间是那么狭小,室内陈设又是那么简陋陈旧,禁不住又沮丧起来,颓然瘫倒在椅子上,双爪捂住鼻子。“鼠儿啊!”他悲悲戚戚地哭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在这样寒冷的深夜,把你拉到这个穷酸冰冷的小屋里来!要不然,你这时已经回到河岸,对着熊熊的炉火烤脚,周边都是你的那些好东西!”

河鼠没有理会他悲哀的自责,只顾跑来跑去奔忙着,把各扇门打开,察看各个房间和食品柜,点着许多盏灯和蜡烛,摆得满屋子都是。“真是一所顶呱呱的小屋!”他开心地大声说。“多紧凑啊!设计得多巧妙啊!什么都不缺,一切都井然有序!今晚咱俩会过得很愉快的。头一件事,是升起一炉好火,这我来办——找东西,我最拿手。看来,这就是客厅啰?太好了!安装在墙上的这些小卧榻,是你自己设计的吗?真棒!我这就去取木柴和煤,你呢,鼹鼠,去拿一把掸子——厨桌抽屉里就有一把——把灰尘掸掸干净。动手干起来吧,老伙计!”

同伴热情的激励,使鼹鼠大受鼓舞,他振作起来,认真努力地打扫擦拭。河鼠一趟又一趟抱来柴禾,不多会就升起一炉欢腾的火,火苗呼呼地直窜上烟囱。他招呼鼹鼠过来烤火取暖。可是鼹鼠忽然又忧愁起来,沮丧地跌坐在一张躺椅上,用掸子捂着脸。

“鼠儿呀,”他呜咽道,“你的晚饭可怎么办?你这个又冷又饿又累的可怜的动物,我没有一点吃的招待你——连点面包屑都没有!”

“你这个人哪,怎么这样灰溜溜!”河鼠责备他说。“你瞧。刚才我还清清楚楚看见橱柜上有把开沙丁鱼罐头的起子,既然有起子,还愁没有罐头?打起精神来,跟我一道去找。”

他们于是翻橱倒柜,满屋子搜寻。结果虽不太令人满意,倒也不太叫人失望,果然找到一听沙丁鱼,差不多满满一盒饼干,一段包在银纸里的德国香肠。

“够你开宴席的了!”河鼠一面摆饭桌,一面说。“我敢说,有些动物今晚要是能和我们一道吃晚饭,简直求之不得啦!”

“没有面包!”鼹鼠哭丧着脸呻吟道;“没有黄油,没有——”

“没有鹅肝酱,没有香摈酒!”河鼠撇着嘴嘲笑说。“我倒想起来了——过道尽头那扇小门里面是什么?当然是你的储藏室啰!你家的好东西全都在那儿藏着哪!你等着。”

他走进储藏室,不多会儿又走出来,身上沾了点灰,两只爪子各握着一瓶啤酒,两腋下也各夹着瓶啤酒。“鼹鼠,看来你还是个挺会享受的美食家哩,”他评论说。“凡是好吃的,一样不少哇。这小屋比哪儿都叫人高兴。喂,这些画片,你打哪儿弄来的?挂上这些画,这小屋更显得像个家了。给咱说说,你是怎么把它布置成这个样儿?”

在河鼠忙着拿盘碟刀叉,往蛋杯里调芥末时,鼹鼠还因为刚才的感情激动而胸膛起伏,他开始给河鼠讲起来,起先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后来越讲越带劲,无拘无束了。他告诉他,这个是怎样设计的,那个是怎样琢磨出来的,这个是从一位姑妈那儿意外得来的,那个是一项重大发现,买的便宜货,而这件东西是靠省吃俭用,辛苦攒钱买来的。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好了起来,不由得用手去抚弄他的那些财物。他提着一盏灯,向客人详细介绍它们的特点,把他俩都急需的晚饭都给忘到脑后了。河鼠呢,尽管他饿极了,可还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于,认真地点着头,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瞅空子就说“了不起”,“太棒了”。

末了,河鼠终于把他哄回到饭桌旁,正要认真打开沙丁鱼罐头时,庭院里传来一阵声响——像是小脚丫儿在沙地上乱跺,还有小嗓门儿七嘴八舌在说话。有些话断断续续传到他们耳中——“好,现在大家站成一排——托米,把灯笼举高点——先清清你们的嗓子——我喊一、二、三以后,就不许再咳嗽——小比尔在哪?快过来,我们都等着呐——”

“出什么事啦?”河鼠停下手里的活,问道。

“准是田鼠们来了,“鼹鼠回答说,露出颇为得意的神色。“每年这个时节,他们照例要上各家串门唱圣诞歌,成了这一带的一种风尚。他们从不漏过我家——总是最后来到鼹鼠居。我总要请他们喝点热饮料,要是供得起,还请他们吃顿晚饭。听到他们唱圣诞歌,就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咱们瞧瞧去!”河鼠喊道,他跳起来,向门口跑去。

他们一下子把门打开,眼前呈现出一幅美丽动人的节日景象。前庭里,在一盏牛角灯笼的幽光照耀下,八只或十只小田鼠排成半圆形站着,每人脖子上围着红色羊毛长围巾,前爪深深插进衣袋,脚丫子轻轻跺着地面保暖。珠子般的亮眼睛,腼腆地互视了一眼,窃笑了一声,抽了抽鼻子,又把衣袖拽了好一阵子。大门打开时,那个提灯笼的年纪大些的田鼠喊了声“预备——一、二、三!”跟着尖细的小嗓就一齐唱了起来,唱的是一首古老的圣诞歌。这首歌,是他们的祖辈们在冰霜覆盖的休耕地里,或者在大雪封门的炉边创作的,一代又一代传了下来。每逢圣诞节,田鼠们就站在泥泞的街道上,对着灯光明亮的窗子,唱这些圣诗。

《圣诞颂歌》

全村父老乡亲们,在这严寒时节,

大开你们的家门,

让我们在你炉边稍歇,

尽管风雪会趁虚而入,

明朝你们将得欢乐!

我们站在冰霜雨雪里,

呵着手指,跺着脚跟,

远道而来为你们祝福——

你们坐在火旁,我们站在街心——

祝愿你们明晨快乐!

因为午夜前的时光,

一颗星星指引我们前行,

天降福祉与好运——

明朝赐福,常年得福,

朝朝欢乐无穷尽!

善人约瑟在雪中跋涉——

遥见马厩上空星一颗;

玛丽亚无须再前行——

欢迎啊,茅屋,屋顶下的产床!

明晨她将得欢乐!

于是他们听到天使说:

“首先欢呼圣诞的谁?

是所有的动物,

因为他们栖身在马厩,

明晨欢乐将属于他们!”

歌声停止了,歌手们忸怩地微笑着,相互斜睨一眼,然后是一片寂静——但只一会儿。接着,由远远的地面上,通过他们来时经过的隧道,隐隐传来嗡嗡的钟声,丁丁当当,奏起了一首欢快的乐曲。

“唱得太好了,孩子们!”河鼠热情地喊道。“都进屋来,烤烤火,暖和暖和,吃点热东西!”

“对,田鼠们,快进来,”鼹鼠忙喊道。“跟过去一个样!关上大门。把那条长凳挪到火边。现在,请稍候一下,等我们——唉,鼠儿!”他绝望地喊,颓然坐在椅子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咱们都干些什么呀?咱们没有东西请他们吃!”

“这个,就交给我吧,”主人气派十足的河鼠说。“喂,这位打灯笼的,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告诉我,这个时辰,还有店铺开门吗?”

“当然,先生,”那只田鼠恭恭敬敬地回答。“每年这个季节,我们的店铺昼夜都开门。”

“那好!”河鼠说。“你马上打着灯笼去,给我买——”

接着他俩又低声嘀咕了一阵,鼹鼠只零星听到几句,什么——“注意,要新鲜的!——不,一磅就够了——一定要伯金斯的出品,别家的我不要——不,只要最好的——那家要是没有,试试别家——对,当然是要家制的,不要罐头——好吧,尽力而为吧!”然后,只听得一串丁当声,一把硬币从一只爪子落进另一只爪子,又递给田鼠一只购物的大篮子,于是田鼠提着灯笼,飞快地出去了。

其余的田鼠,在条凳上坐成一排,小腿儿悬挂着,前后摆动,尽情享受炉火的温暖。他们在火上烤脚上的冻疮,直烤得刺痒痒的。鼹鼠想引着他们无拘无束地谈话,可没成功,就讲起家史来,要他们逐个儿报自己那许多弟弟的名字、看来,他们的弟弟因为年纪还小,今年还不让出门唱圣诞歌,不过也许不久就能获得父母的恩准。

这时,河鼠在忙着细看啤酒瓶上的商标。“看得出来,这是老伯顿牌的,”他赞许地评论说。“鼹鼠很识货呀!是地道货!现在我们可以用它来调热甜酒了!鼹鼠,准备好家什,我来拔瓶塞。”

甜酒很快就调好了,于是把盛酒的锡壶深深插进红红的火焰里;不一会,每只田鼠都在啜着,咳着,呛着(因为一点点热甜酒劲头就够大的),又擦眼泪,又笑,忘记了他们这辈子曾经挨冻来着。

“这些小家伙还会演戏哩,”鼹鼠向河鼠介绍说。“戏全是由他们自编自演的。演得还真棒!去年,他们给我们演了一出精彩的戏,讲的是一只田鼠,在海上被北非的海盗船俘虏了,被迫在船舱里划桨。后来他逃了出来,回到家乡时,他心爱的姑娘却进了修道院。喂,你!你参加过演出的,我记得。站起来,给咱们朗诵一段台词吧。”

那只被点名的田鼠站起来,害羞地格格笑着,朝四周扫了一眼,却张口结舌,一句也念不出。同伴们给他打气,鼹鼠哄他,鼓励他,河鼠甚至抓住他的肩膀一个劲摇晃,可什么都不管用,他硬是摆脱不了上场昏。他们围着他团团转,就像一帮子水手,按照皇家溺水者营救协会的规则,抢救一个长时间溺水的人那样。这时,门闩卡嗒一声,门开了,打灯笼的田鼠被沉甸甸的篮子压得趔趔趄趄,走了进来。

等到篮子里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一股脑倾倒在餐桌上时,演戏的事就再也没人提了。在河鼠的调度下,每只动物都动手去干某件事或取某件东西。不消几分钟,晚饭就准备停当。鼹鼠仿佛做梦似的,在餐桌主位坐定,看到刚才还是空荡荡的桌面,现在堆满了美味佳肴,看到他的小朋友们个个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他自己也放开肚皮大嚼那些魔术般变出来的食物。他心想,这次回家,想不到结果竟如此圆满。他们边吃边谈,说些往事。田鼠们告诉他最近的当地新闻,还尽力回答他提出的上百个问题。河鼠很少说话,只关照客人们各得所需,多多享用,好让鼹鼠一切不必操心。

最后,田鼠们卿卿喳喳,一迭连声地道谢,又祝贺主人节日愉快,告辞离去了,他们的衣兜里都塞满了纪念品,那是带给家里的小弟妹们的。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大门关上,灯笼的叮咚声渐渐远去时,鼹鼠和河鼠把炉火拨旺,拉过椅子来,给自己热好睡前的最后一杯甜酒,就议论起这长长的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末了,河鼠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鼹鼠,老朋友,我实在累得要死啦。‘瞌睡’这个词儿远远不够了。你自己的床在那边是吧?那我就睡这张床了。这小屋真是妙极了!什么都特方便顺手!”

河鼠爬进他的床铺,用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住,立刻沉入了梦乡的怀抱,就像一行大麦落进了收割机的怀抱一样。

倦乏的鼹鼠也巴不得快点睡觉,马上就把脑袋倒在枕头上,觉得非常舒心快意。不过在合眼之前,他还要环视一下自己的房间。在炉火的照耀下,这房间显得十分柔和温煦。火光闪烁,照亮了他所熟悉的友好的物件。这些东西早就不知不觉成了他的一部分,现在都在笑眯眯毫无怨言地欢迎他回来。他现在的心境,正是机敏的河鼠不声不响引他进入的那种状态。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家是多么平凡简陋,多么狭小,可同时也清楚,它们对他有多么重要,在他的一生中,这样的一种避风港具有多么特殊的意义。他并不打算抛开新的生活和明朗的广阔天地,不打算离开阳光空气和它们赐予他的一切欢乐,爬到地下,呆在家里。地面世界的吸引力太强大了,就是在地下,也仍不断地召唤着他。他知道,他必须回到那个更大的舞台上去。不过,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回归,总是件好事。这地方完全是属于他的,这些物件见到他总是欢天喜地,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总会受到同样亲切的接待。


06蟾蜍先生



    这是初夏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大河两岸已经重现原貌,河水恢复了通常的流速,暖烘烘的太阳,仿佛用无数根细绳,把万物从地下拔起,拽向他自己,使它们变得绿油油、郁葱葱、高耸耸。鼹鼠和河鼠天一亮就起床,忙着为即将开始的游艇季节作准备,油漆船身啦,整理桨叶啦,修补坐垫啦,寻找丢失的带钩子的船篙啦,等等。他们正在客厅里吃早饭,热烈地讨论当天的计划,忽听得一声重重的敲门声。

“麻烦!”河鼠说,满嘴都是鸡蛋。“鼹鼠,好小伙,你已经吃完了,去看看是谁来了。”

鼹鼠起身去开门,河鼠听到他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后,鼹鼠一下子打开客厅的门,郑重地宣布说:“獾先生驾到!”

这真是很不寻常,獾竟会亲自登门拜访他们,因为他是难得拜访任何人的。一般说,如果你急于见他,你就得在清晨或黄昏时趁他在树篱旁悄悄溜过时去遇他,或者到野林深处他家去找他,那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獾脚步重重地踱进屋,站着不动,神情严肃地望着两位朋友。河鼠手里的蛋勺不由得落在了桌布上,嘴巴张得大大的。

“时辰到了!”獾庄严宣称。

“什么时辰?”河鼠瞟了一眼炉台上的钟,不安地问。

“你应该问,‘谁的时辰’,”獾答道。“当然,是蟾蜍的时辰!我说过,等冬天一过。我就要管教管教他,今天,我就是来管教他的。”

“当然啰,是蟾蜍的时辰!”鼹鼠高兴地说。“乌拉!我想起来啦!咱们大伙是要去教训教训他,让他变得清醒点!”

“昨晚我得到可靠的消息,”獾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接着说,“说就在今天上午,又有一辆马力特大的新汽车,要开到蟾宫,由他选购,或者退货。说不定这会儿,蟾蜍已经在穿戴他心爱的那套其丑无比的服装了。本来还不难看的蟾蜍,穿上那身衣服,就成了个怪物,不管哪个头脑清醒的动物见到他,都会吓晕过去的。咱们得及早动手,要不就太迟了。你二位得陪我去一趟蟾宫,务必去拯救拯救蟾蜍。”

“说得对!”河鼠跳起来喊道。“咱们要去拯救那个可怜虫!咱们要帮他改邪归正!要把他变成最最规矩懂事的蟾蜍,不然的话,咱们就得跟他一刀两断!”

他们出发上路,去执行一项行善的任务,獾在前领路。动物们在结伴同行时,总是采取一种适当而合理的走法,就是排成竖行,而不是横跨整个路面。因为如果那样走,在突遇麻烦或危险时,就不便互相支援协助。

他们来到蟾宫的大车道时,果如獾所料,看到房前停着一辆闪光锃亮的汽车,大型号,漆成鲜红色(这是蟾蜍最喜欢的颜色)。他们走到门口时,大门猛地打开,里面走出蟾蜍先生。他戴着护目镜、便帽,穿着长统靴和一件又肥又大的外套,摇摇摆摆,神气活现地走下台阶,一边往手上戴他那副宽口的大手套。

“嗨!伙计们,来呀!”一看到他们,蟾蜍就兴高采烈地喊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跟我一道去痛快——痛快——呃——痛快——”

可是,看到几位朋友全都绷着脸,沉默不语,蟾蜍那热情洋溢的话变得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对他们的邀请也只说出一半。

獾大步走上台阶。“把他弄进屋去,”他严肃地吩咐两位同伴说。蟾蜍一路挣扎,抗议,被推搡到门里。獾转身对驾驶新车的司机说: “今天恐怕用不着你了,蟾蜍先生已经改变主意,不要这辆车了。请你明白,这是最后决定,你不用再等了。”说罢,他跟着那几个走进屋去,关上大门。

当四只动物都站在过道里时,獾对蟾蜍说:“现在,你先把这身劳什子脱掉!”

“就不!”蟾蜍怒冲冲地说。“这样蛮不讲理的干涉,什么意思?我要你们立刻解释清楚。”

“那么,你们两个,替他脱!”獾简短地发布命令。

蟾蜍不住地踢踹,叫骂,他们不得不把他按倒在地,才能顺当地给他脱衣。河鼠坐在他身上,鼹鼠一件一件扒下他的驾驶服,然后他们把他提着站起来。随着蟾蜍的全副精良披挂被剥掉,他那大吼大叫的威风也消失大半了。现在,既然他不再是公路凶神,而只不过是蟾蜍,他只有无力地格格笑着,求饶似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是彻底明白了他的处境。

“你知道,蟾蜍,早晚会有这一天的,”獾严厉地训诫说。“我们给过你那么多劝告,你全当耳边风。你一个劲儿挥霍你父亲留下的钱财。你发狂似地开车,横冲直撞,跟警察争吵,你在整个地区败坏了我们动物的名声。独立自主固然好,但我们动物绝不能听任朋友把自己变成傻瓜,越轨出格,你现在已经大大出格了。在许多方面,你都是挺不错的,我不愿对你过分严厉。我要再作一次努力,使你恢复理性。你跟我到吸烟室来,听我数落数落你的所作所为。等你从那间房里出来时,看能不能成为一个改过自新的蟾蜍。”

他牢牢抓住蟾蜍的臂,把他带进吸烟室,随手带上了门。

“那管什么用!”河鼠不屑地说。”给蟾蜍讲道理,治不了他的毛病。他会满口答应,事后不改。”

他俩安安逸逸坐在扶手椅上,静候结果。透过紧闭的门,他们只听到獾那又长又低的训话声,一阵高,一阵低,滔滔不绝。过了一会,他们注意到獾的训话声不时被长长的抽泣声打断,那显然是发自蟾蜍的内心,因为他是个心肠软重感情的动物,很容易——暂时地——听信任何观点的规劝。

约莫过了三刻钟,门开了,獾庄严地牵着一个软弱无力没精打采的蟾蜍走了出来。他的皮肤像口袋似的松垮垮地搭拉着,两腿摇摇晃晃,他被獾那感人肺腑的规劝打动了,腮帮子上满是泪痕。

“坐在这儿,蟾蜍,”獾指着一张椅子,和蔼地说。“朋友们,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们,蟾蜍终于认识到他的做法是错误的。他对过去的越轨行为由衷地感到遗憾,决心再也不玩汽车了。他向我作出了庄严的保证。”

“这真是个大好消息,”鼹鼠郑重其事地说。

“确实是个大好消息,”河鼠疑疑惑惑地说,“只要——只要——”

他说这话时,眼睛紧盯着蟾蜍,仿佛看到,在蟾蜍那仍然悲悲戚戚的眼睛里,有种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现在,你还得做一件事,”甚感快慰的獾接着说。“蟾蜍,我要求你当着这两位朋友的面,把你刚才在吸烟室里答应过我的话,庄严地重复一遍。第一,你为过去的行为感到遗憾,你认识到那全是胡闹,是不是?”

长时间的沉默。蟾蜍绝望地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另几只动物都在严肃地默默等待。最后,他终于开腔了。

“不!”他脸色阴沉但气壮如牛地说,“我不遗憾。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胡闹!那是光荣的!”

“什么?”獾大为惊骇地喊道。“你这个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的家伙!刚才,在那屋,你不是明明告诉我——”

“是啊,是啊,在那屋,”蟾蜍不耐烦地说。“在那屋,我什么都会说的。亲爱的獾,你口若悬河,那么感人,那么有说服力,把你的看法摆得头头是道,在那屋,你可以任意摆布我,这你知道。可是过后,我左思右想,把我做过的事细细琢磨了一遍,我发觉,我确实半点儿也不遗憾,不懊悔。所以,说我遗憾悔过,根本没意义。是这个理儿不是?”

“那么,”獾说,“你是不打算答应我,再也不碰汽车啦?”

“当然不!”蟾蜍斩钉截铁地说。“正相反,我诚心诚意答应你,只要我看到一辆汽车,噗噗,我就坐上开走!”

“瞧,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河鼠对鼹鼠说。

“那好,”獾站了起来,坚决果断地说,“既然你不听规劝,那咱们就只好试试强制手段了。我一直担心,这步棋是在所难免的。蟾蜍,你不是总邀请我们三个来你这幢漂亮房子跟你一道住住吗,现在,我们就住下了。哪天我们把你的想法改得对头了,我们就离开,否则不走。你二位,把他带上楼去,锁在卧室里,然后我们几个来商量个办法。”

蟾蜍连踢带踹地挣扎着,被两位忠实朋友拖上楼去。“要知道,蟾儿,这是为你好,”河鼠和蔼地说。“你想想,等你——等你治好了这场倒霉的疯病以后,咱们四个就像往常一样一块儿玩,该有多乐呀!”

“蟾蜍,在你治好之前,我们会为你照管好一切的,”鼹鼠说:“我们不能看着你像过去那样乱花钱了。”

“再也不能由着你和警察胡缠了,蟾蜍。”河鼠说,他们把他推进卧室。

“再也不让你在医院一住几星期,被那些女护士支来唤去了。”鼹鼠添上一句,锁上了房门。

他们下楼来。蟾蜍对着锁眼高声叫骂了一通。然后,三个朋友开碰头会,商议对策。

“事情将很难办,”獾叹了口气说。“我从没见过蟾蜍这样死心眼儿。不过,咱们一定要坚持到底。一分一秒都不能放松,严加看管。咱们得轮流值班守护,直到他身上的毒痛自行消失为止。”

于是,他们安排了值班。每只动物夜间轮流睡在蟾蜍的卧室里,白天也分段值班。起初,对于几个小心谨慎的朋友,蟾蜍自然是很不好对付的。他的狂热劲一上来,就把卧室里的椅子摆成大体像辆汽车的样子,自己蹲在最前面,身子前倾,两眼紧盯前方,嘴里发出古怪可怕的嘈杂声。狂热达到顶点时,他会翻一个大筋斗,倒在地上,摊开四肢躺在东倒西歪的椅子当中、暂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痛苦的走火入魔越来越少了。他的朋友们千方百计想引导他把心思转移到别的方面,可是他对其他事物似乎一直没有恢复兴趣。他明显变得萎靡不振郁郁寡欢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轮到河鼠值班,他上楼去接替獾。他看到獾坐立不安,急着要出去散散步,遛遛腿,绕着他的树林转一圈,到地下去走一遭儿。他在门外对河鼠说:“蟾蜍还设起床。没法从他嘴里掏出多少话,只说:‘噢,别管我,我什么也不要。也许过不久我就会好的,到时候,毛病就会过去的,不必过分担忧,’等等。河鼠,你要多加小心啊!每当蟾蜍变得安静柔顺,装出一副主日学得奖乖孩子的模样时,那也就是他最最狡猾的时候。肯定会耍什么鬼花招的。我了解他。好,现在我必须走了。”

“老伙计,今儿个你好吗?”河鼠走到蟾蜍的床旁,愉快地问道。

他等了好几分钟,才听到回答。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答道:“亲爱的鼠儿,多谢你了!承你问候,你真好!不过请先告诉我,你好吗,鼹鼠老兄好吗?”。

“噢,我们都好,”河鼠答道,他很不谨慎地又加上一句:“鼹鼠跟獾一道出去遛弯了,要到吃午饭才回来。所以,今天上午就剩你跟我单独在一起,咱们要过得高高兴兴。我要尽力让你开心。快跳下床来,好小伙。天气这么好,别愁眉苦脸地赖在床上了!”

“亲爱的、好心肠的河鼠,”蟾蜍低声咕哝,“你太不了解我的情况了,我现在怎么可能‘跳下床’呢?恐怕永远也不可能了!不过请不用为我发愁。我不愿成为朋友们的累赘,料想这也不会很久了。真的,我希望不会太久。”

“是啊,我也希望这样。”河鼠恳切地说。“这阵子,你叫我们大伙伤透了脑筋,我很高兴听到你说,这一切都将结束。特别是天气这么好,划船的季节又到了!蟾蜍,你实在太差劲了!倒不是我们嫌麻烦,可你叫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

“不过,恐怕你们还是嫌麻烦,”蟾蜍有气无力地说。“这一点我很能理解。这很自然嘛。你们一直为我操心,已经感到厌烦了。我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我知道,我是个累赘。”

“你确实是个累赘,”河鼠说。“不过我告诉你,只要你能明理懂事,我为你出多大力也甘心。”

“既然这样,鼠儿,”蟾蜍更加虚弱地低声说,“那么我求你——也许是最后一次——尽快到村里去一趟——说不定已经太晚了——请个大夫来。算了吧,别操这份心了。这事太麻烦。也许,还是听其自然好。”

“怎么,请大夫来干吗?”河鼠问。他凑到蟾蜍跟前,仔细观察他。蟾蜍确实静静地平躺在床上,声音越发微弱,神态大大地变了。

“你近来一定注意到——”蟾蜍喃喃道。“啊不——你怎么会注意到?那太麻烦了。也许到明天,你就会说,‘唉,我要是早注意到就好了!我要是采取措施就好了!’不不,那太麻烦了。没关系,忘掉我这些话吧。”

“听着,老朋友,”河鼠说,他有点惊慌起来,“如果你真的需要,我自然会去替你请大夫的。可你还没病到那个地步呀。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亲爱的朋友,”蟾蜍惨笑着说,“光是‘谈谈’,对我这病恐怕是无济于事的——就连医生恐怕也无能为力了。不过,总得抓根稻草吧。顺便说一句,既然你打算去请医先,那就请你顺路把律师也请来,好吗?——我实在不愿再给你添麻烦,不过我忽然想起,去医生家要路过律师家门口。那样就省了我的事了,因为有的时候——也许我应该说,就在这一刻——你必须面对不愉快的事情。不管那要消耗你多大的体力。”

“请律师!哎呀,想必他真的病得厉害了!”惊慌失措的河鼠自言自语说。他匆匆走出卧室,倒还没忘把门仔细锁好。

来到屋外,他停下来想了想、那两位都远在别处,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还是小心些好,”他考虑了片刻,说道。“蟾蜍过去虽也无缘无故把自己的病想得太重,可还从没听他说要请律师呀!要是真没大病,医生会骂他是个大笨蛋,会给他打气,那倒也是一得吧。我不妨迁就一下他的怪脾气,跑一趟,用不了多久的。”于是他带着行善的使命,向村子跑去。

一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蟾蜍立刻轻轻跳下床,跑到窗口,急切地望着河鼠,直到车道上不见了他的踪影。接着,他开心地放声大笑,火速穿上随手抓到的最神气的衣裳,从梳妆台的一只小抽屉里取出钱,塞满了所有的衣袋。下一步,他把床单全都结在一起,又把这根临时结成的绳子一端牢系在窗框上。那美丽的都铎王朝式的窗子,是他的卧室的一景。他爬出窗口,顺着绳子轻轻滑落地上,朝着和河鼠相反的方向,吹着欢快的口哨,轻松地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那顿午饭,河鼠吃得没精打采。獾和鼹鼠回来后,河鼠不得不在餐桌上对他们讲述他那段难以置信的倒霉经历。獾的那种刻薄甚至粗暴的批评,可想而知,自不待言,就连竭力要站在朋友一边的鼹鼠,也不得不表示:“鼠儿,这回你可是有点糊涂!蟾蜍当然更是糊涂绝顶了!”这话深深刺痛了河鼠。

“他装得太到家了!”垂头丧气的河鼠说。

“他把你蒙骗到家了!”獾怒冲冲地说。“不过,光说也于事无补。他暂时肯定已经跑得很远了。最糟的是,他自作聪明,自以为了不起,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唯一可以告慰的是,我们现在自由了,不必再浪费时间为他放哨了。不过咱们最好还是在蟾宫多住些日子。蟾蜍随时都可能回来的——不是用担架抬回来,就是被警察押送回来。”

话虽是这么说,獾并不能预卜未来的吉凶祸福,也不知道要过多久,经历多少风险磨难,蟾蜍才能回到他祖传的家宅。

这时,那个美滋滋的不负责任的蟾蜍,正在公路上轻快地走着,离家已经有好几哩了。起初,他专拣小道走,穿过一块块田地,为了躲避追踪,换了好几次路线;现在,他觉得已经摆脱了被抓回去的危险,而太阳正快活地冲他微笑,整个大自然都齐声合唱一首颂歌,赞美他心里唱出的那首自我表扬的歌。他心满意足,自鸣得意,一路上几乎都在跳舞。

“干得真漂亮!”他格格笑着对自己说。“以智力反抗暴力,智力终究占了上风——这是必然的。可怜的老耗子!啊呀,獾回来时,他还不得挨一顿好骂!耗子呀,人倒是个好人,优点不少,可就是缺少智慧,根本没受过教育。将来有一天,我要亲自培养他,看能不能把他调教出个模样来。”

他满脑子自高自大的念头,昂首阔步往前走,径直来到一座小镇。在正街的中央,横悬着一幅招牌——“红狮”,这使他想起,当天还没顾上吃早饭,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着实饿瘪了。他大步走进小客店,要了那家招牌短短的小店所供应的一客最好的午饭,坐在咖啡室里,吃起来。

刚吃到一半。就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从街上传来,他不由得浑身一震,打起哆咦来。那噗噗声!听得出。那辆汽车越来越近,开进了客店的院子,停了下来。蟾蜍紧紧抓住桌腿,来掩盖他难以控制的激动。随后,车上那伙人就走进了咖啡室。他们饿了,有说有笑,大谈那天上午的经历,和他们乘坐的那辆汽车的优良性能。蟾蜍如饥似渴、全神贯注地倾听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轻轻溜出咖啡室,在柜台付了帐,一出屋,就悄悄转游到院子里。“只瞅一眼,”他对自己说,“谅无妨碍吧!”

汽车就停在院子当中,没人看管,因为马厩工人和其他随从都进屋吃饭去了。蟾蜍慢悠悠地围着它转,仔细打量着,评点着,苦苦思索着。

“不知道,”他忽然问自己,“不知道这种车好不好发动?”

只一眨眼工夫,不知怎的,他已经握住了把手,转了一下。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过去的热狂又袭来,攫住了他的全部身心。像做梦一般,他不知怎的就坐到了司机座上;像做梦一般,他拉动了档杆,开车在院里兜了一圈,然后驶出了拱门。像做梦一般,什么是非曲直,什么顾虑担忧,一股脑都抛到九霄云外。他加大了车速,汽车冲过街道,跃上公路,越过旷野。这时,他忘掉了一切,只知道他又成了蟾蜍,无比高明强大的蟾蜍,煞星蟾蜍,大道上的征服者,小路上的霸王;在他面前,人人都得让路,否则便被碾得粉碎,永不见天日。他一面驱车飞驰,一面引吭高歌,那车也和着他的歌声,隆隆低吟。一里又一里,被他的车轮碾过,他不知道究竟驶向哪里,只是为了充分满足他的天性,尽情享受眼前的快乐,至于下一步会遇到什么,一概不闻不问。

“依我看,”首席法官兴致勃勃地说,“这件案子案情是够清楚的,唯一的困难是,对于我们面前这个错缩在被告席上的无可救药的流氓,这个不知悔改的恶棍,怎样才能给他点厉害尝尝。让我想想——他有罪,证据确凿无疑:第一,他偷了一辆昂贵的汽车;第二,他胡乱驾驶,危害公众;第三,他对警察蛮横无礼。录事先生,请告诉我们,这三条中的每一条罪行,我们能判给的。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当然,不能给犯人任何假定无罪的机会,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机会。”

录事用钢笔刮了刮鼻子,说:“有人认为,偷汽车是最大的罪行,确实如此。不过,冒犯警察,无疑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确实应该。如果说,盗车罪应处十二个月监禁——那是很轻的;疯狂驾驶应处以三年监禁——那也是宽大的;冒犯警察则应处十五年监禁——根据证人的证词(哪怕你只相信这些证词的十分之一,我自己从不相信多于十分之一的证词),他的冒犯行为是十分恶劣的。三项加在一起,总共是十九年——”

“好极了!”首席法官说。

“——您不如干脆凑它一个整数:二十年,这样更保险。”录事加上一句。

“这个建议太好了!”首席法官赞许说。“犯人!起来,站直了。这次判你二十年监禁。注意,下次再看到你在这里,不管犯什么罪,一定要重重惩罚你!”

随后,粗暴的狱吏们扑向倒霉的蟾蜍,给他戴上镣铐,拖出法庭。他一路尖叫,祈求,抗议。他被拖着经过市场。市场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公众,对通缉犯向来都表同情和提供援助,而对已确认的罪犯则向来是疾言厉色。他们纷纷向他投来嘲骂,扔胡萝卜,喊口号。他被拖着经过起哄的学童,他们每看到一位绅士陷入困境,天真的小脸上就露出喜滋滋的神色。他被拖着走过轧轧作响的吊桥,穿过布满铁钉的铁闸门,钻过狰狞的古堡里阴森可怖的拱道,古堡上的塔楼高耸入云;穿过挤满了下班士兵的警卫室,他们冲他咧嘴狞笑;经过发出嘲弄的咳嗽的哨兵,因为当班的哨兵只许这样来表示他们对罪犯的轻蔑和嫌恶;走上一段转弯抹角的古老石级,经过身着钢盔铁甲的武士,他们从盔里射出恐吓的目光;穿过院子,院里凶恶的猛犬把皮带绷得紧紧的,爪子向空中乱抓,要向他扑过来;经过年老的狱卒,他们把兵器斜靠在墙上,对着一个肉馅饼和一罐棕色的麦酒打瞌睡;走呀走呀,走过拉肢拷问室,夹指室,走过通向秘密断头台的拐角,一直走到监狱最深处那间最阴森的地牢门前。门口坐着一个年老的狱卒,手里摆弄着一串又重又大的钥匙。就在这里,他们停了下来。

“喂,好家伙!”警官说。他摘下钢盔,擦了擦额头的汗。“醒醒,老懒虫,把这个坏蛋蟾蜍看管起来。他是个罪行累累、狡诈奸滑、诡计多端的罪犯。灰胡子老头,你要竭尽全力把他看好,如有闪失,就要你这颗老人头——你和他都要遭殃!”

狱卒阴沉地点点头,把他枯干的手按在不幸的蟾蜍肩上。生了锈的钥匙在锁眼里轧轧转动,笨重的牢门在他们身后恍当一声关上了。就这样,蟾蜍成了整个欢乐的英格兰国土上最坚固的城堡里最戒备森严、最隐密的地牢里一个可怜无助的囚犯。





07黎明前的笛声


    柳林鹪鹩躲在河岸边黑幽幽的树林里,唱着清脆的小曲。虽然已是晚十点过后,天光依旧留连不去,残留着白昼的余辉。午后酷热郁闷的暑气,在短短的仲夏夜清凉的手指触摸下,渐渐消散了。鼹鼠伸开四肢躺在河岸上,等着他的朋友回来。从天明到日落,天空万里无云,赤日炎炎,高温逼人,压得他到现在还气喘吁吁。他一直在河边和一些同伴游玩,让河鼠独自去水獭家赴一次安排已久的约会。他进屋时,看到屋里黑洞洞的,空无一人,不见河鼠的踪影。河鼠一定是和他的老伙伴呆在一起,迟迟不想回家。天气还太热,屋里呆不住,鼹鼠就躺在一些酸模叶子上,回味着这一天经历的种种事情,觉得特有意思。

过了一会,河鼠轻轻的脚步踏着晒干的草地由远而近。“啊,多凉快呀,太美了!”他说着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河水,一声不吭。

“你在那边吃过晚饭了吧?”鼹鼠问。

“走不开呀,”河鼠说,“他们死活不放我走。你知道的,他们一向待人亲切,为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周周到到,直到我离开为止。可我总觉得不是滋味,因为我看得出,尽管他们竭力掩盖,他们实际上很不开心。鼹鼠,他们恐怕是遇上麻烦了。小胖胖又丢了。你知道,他父亲是多么疼他,虽然他很少表示。”

“什么?那个孩子吗?”鼹鼠不在意地说。“就算走丢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老是出去,走丢了,过后又回来了;他大爱冒险啦。不过他还从没出过什么差池。这一带所有的居民都认识他,喜欢他,就像他们喜欢老水獭一样。总有一天,不知哪只动物会遇上他,把他送回家的。你只管放心好啦。你瞧,咱们自己不是还曾在好几哩以外找到过他,他还挺得意,玩得开心着哩!”

“不错,可这回问题更严重,”河鼠沉重地说。“他没露面已经许多天了,水獭夫妇到处找遍了,还是不见他的影子。他们也问过方圆几哩的每只动物,可都说不知道他的下落。水獭显然是急坏了,虽然他不肯承认这一点、我从他那儿知道,胖胖游泳还没学到家,看得出,他担心会在那座河坝上出事。这个季节,那儿还有大量的水流出来,而且,那地方总是让小孩子着迷的。而且,那儿还有——呃,陷阱呀什么的——这你也知道。水獭不是那号过早为儿子担心的人,可现在他已经感到惶惶不安了。我离开他家时,他送我出来,说是想透透空气。伸伸腿脚。可我看得出来,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拉他出来。一个劲追问;终于让他吐露了实情。原来,他是要去渡口边过夜。那地方你知道吗?就是在那座桥建起以前,那个老渡口那儿?”

“知道,而且很熟悉,”鼹鼠说,“不过水獭为什么单挑那地方去守着呢?”

“嗯,像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教胖胖游泳的地方,”河鼠接着说。“那儿靠近河岸有一处浅水的沙嘴。那也是他经常教他钓鱼的地方。小胖胖的第一条鱼就是在那儿抓到的,为这他可得意哪。那孩子喜欢这地方,所以水獭想。要是那可怜的孩子还活着,在什么地方逛够了,他或许首先会回到他最喜欢的这个渡口来;要是他碰巧经过那里,想起这地方,他或许会停下来玩玩的。所以,水獭每晚都去那儿守候——抱着一线希望,只是一线希望!”

他俩一时都沉默了,都在想着同样的心事——漫漫长夜里,那个孤独、忧伤的水獭,蹲在渡口边,守候着,等待着,只为了抱一线希望。

“得了,得了,”过了一会,河鼠说,“咱们该进屋睡觉了。”说归说,他却没有动弹。

“河鼠,”鼹鼠说,“不干点什么,我真没法回屋睡觉,虽说要干,像也没啥可干的。咱们干脆把船划出来,往上游去、再过个把钟头,月亮就升起来了,那时咱们就可以借着月光尽力搜索——起码,总比一事不干上床睡觉强呀。”

“我也是这样想的、”河鼠说。“再说。这样的夜晚、也不是适合睡觉的夜晚。天很快就亮了,一路上,咱们还可以向早起的动物打听有关胖胖的消息。”

他们把船划出来,河鼠执桨,小心谨慎地划着。河心有一条狭长清亮的水流。隐隐反映出天空。但两岸的灌木或树丛投在水中的倒影。看上去却如同河岸一样坚实,因此鼹鼠在掌舵时就得相应地作出判断。河上虽然一片漆黑,杳无人迹.可夜空中还是充满了各种细小的声响,歌声、低语声、窸窸窣窣,表明那些忙碌的小动物还在活动。通宵干着他们各自的营生,直到初阳照到他们身上催他们回窝安息。河水本身的声音,也比白天来得响亮,那汩汩和“砰砰”声更显得突如其来,近在咫尺。时不时,会突然听到一声清晰的嗓音,把他们吓一跳。

地平线与天空泾渭分明;在一个特定地点,一片银色磷辉逐渐升高,扩大,衬得地平线格外黝黑。最后,在恭候已久的大地的边缘,月亮堂皇地徐徐升起,她摆脱了地平线,无羁无绊地悬在空中。这时,他们又看清了地面的一切——广阔的草地,幽静的花园,还有夹在两岸之间的整条河,全都柔和地展现在眼前,一扫神秘恐怖的色调,亮堂堂如同白昼,但又大大不同于白昼。他们常去的老地方,又在向他们打招呼,只是穿上了另一套衣裳,仿佛它们曾经偷偷溜走,换上一身皎洁的新装,又悄悄溜回来,含着微笑,羞怯地等着,看他们还认不认得出来。

两个朋友把船系在一棵柳树上,上了岸,走进这静溢的银色王国,在树篱、树洞、隧道、暗渠、沟壑和干涸的河道里耐心搜寻。然后他们又登船,划到对岸去找。这样,他们来回划着,溯河而上。那轮皓月,静静地高悬在没云的夜空,尽管离得这样远,却尽力帮他们寻找。等到该退场的时辰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沉入地下。神秘又一次笼罩了田野和河流。

然后,一种变化慢慢地出现,天边更加明朗。田野和树林更加清晰可辨,而且多少变了样子;笼罩在上面的神秘气氛开始退去。一只鸟突然鸣叫一声,跟着又悄无声息了。一阵轻风拂过,吹得芦苇和蒲草沙沙作响。鼹鼠在划桨,河鼠倚在船尾。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神情激动,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鼹鼠轻轻地划着桨,让船缓缓向前移动,一面仔细审视着两岸。看到河鼠的那副神情,他不由好奇地望着他。

“听不见啦!”河鼠叹了口气,又倒在座位上。“多美呀!多神奇呀!多新颖呀!可惜这么快就没了,倒不如压根儿没听见。这声音在我心里唤起了一种痛苦的渴望,恨不能再听到它,永远听下去,除了听它,别的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了!它又来啦!”他喊道,又一次振奋起来。他听得入了迷,好半晌,不说一句话。

“声音又快没了,听不到了,”河鼠又说。”鼹鼠啊!它多美呀!远处那悠扬婉转的笛声,那纤细、清脆、欢快的呼唤!这样的音乐,我从来没有梦想过。音乐固然甜美,可那呼唤更加强烈!往前划,鼹鼠,划呀!那音乐和呼唤一定是冲着咱们来的!”

鼹鼠非常惊讶,不过他还是听从了。他说,“我什么也没听到,除了芦苇、灯芯草和柳树里的风声。”

他的话,河鼠即便听到,也没回答。他心醉神迷,浑身颤栗,整个身心都被这件神奇的新鲜事物占有了。它用强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无力抗拒的心灵,摇着。抚着,像搂着一个柔弱但幸福的婴孩。

鼹鼠默默地划着船,不一会,他们来到了一处河道分岔的地方,一股长长的回水向一旁分流出去。河鼠早就放下了舵,这时,他把头轻轻一扬,示意鼹鼠向回水湾划去。天色将曙,他们已能辨别宝石般点缀着两岸的鲜花的颜色。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了,”河鼠欢喜地喊道。“这会儿你一定也听到了吧!啊哈!看得出来,你终于听到了!”

那流水般欢畅的笛声浪潮般向鼹鼠涌来。席卷了他,整个占有了他。他屏住呼吸,痴痴地坐着,忘掉了划桨。他看到了同伴脸颊上的泪,便理解地低下头去。有好一阵。他俩呆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镶在河边的紫色珍珠草在他们身上拂来拂去。然后,伴随着醉人的旋律而来的,是又清晰又迫切的召唤,引得鼹鼠身不由己,又痴痴地俯身划起桨来。天更亮了,但是黎明时分照例听到的鸟鸣,却没有出现;除了那美妙的天籁,万物都静得出奇。

他们的船继续向前滑行,两岸大片丰美的草地,在那个早晨显得无比清新,无比青翠。他们从没见过这样鲜艳的玫瑰,这样丰茂的柳兰,这样芳香诱人的绣线菊。再往后,前面河坝的隆隆声已在空中轰鸣。他们预感到,远征的终点已经不远了。不管那是什么,它肯定正在迎候他们的到来。

一座大坝,从一岸到一岸,环抱着回水湾,形成一个宽阔明亮的半圆形绿色水坡。泡沫飞溅,波光粼粼,把平静的水面搅出无数的旋涡和带状的泡沫;它那庄严又亲切的隆隆声,盖过了所有别的声响。在大坝那闪光的臂膀环抱中,安卧着一个小岛,四周密密层层长着柳树、白桦和赤杨。它羞羞怯怯,隐而不露,但蕴意深长,用一层面纱把它要藏匿的东西遮盖起来,等待适当的时刻,才向那应召而来的客人坦露。

两只动物怀着某种庄严的期待,毫不迟疑地把船划过那喧嚣动荡的水面,停舶在小岛鲜花似锦的岸边。他们悄悄上了岸,穿过花丛,芳香的野草和灌木林,踏上平地,来到一片绿油油的小草坪,草坪四周,环绕着大自然自己的果园——沙果树、野樱桃树、野刺李树。

“这是我的梦中歌曲之乡、是向我演奏的那首仙音之乡,”河鼠迷离恍惚地喃喃道。“要说在哪儿能找到‘他’,那就是在这块神圣的地方,我们将找到‘他’。”

鼹鼠顿生敬畏之情,他全身肌肉变得松软,头低低垂下,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那并不是一种惶恐的感觉,实际上,他心情异常宁静快乐;那是一种袭上心头并且紧紧抓住他的敬畏感,虽然他看不见,心里却明白,一个宏伟神圣的存在物就近在眼前。他费力地转过身去找他的朋友,只见河鼠诚惶诚恐地站在他旁边,浑身剧烈地颤抖。四周,栖满了鸟雀的树枝上,依旧悄无声息。天色,也越来越亮了。

笛声现在虽已停止,但那种召唤,似仍旧那么强有力,那么刻不容缓;要不然,鼹鼠或许连抬眼看一看都不敢。他无法抵拒那种召唤,不能不用肉眼去看那隐蔽着的东西,哪怕一瞬间就要死去也在所不惜。他战战兢兢地抬起谦卑的头。就在破晓前那无比纯净的氛围里,大自然焕发着她那鲜艳绝伦的绯红,仿佛正屏住呼吸,等待这件大事——就在这一刻,鼹鼠直视那位朋友和救主的眼睛。他看到一对向后卷曲的弯弯的犄角,在晨光下发亮;他看到一双和蔼的眼睛,诙谐地俯视着他俩,慈祥的两眼间一只刚毅的鹰钩鼻。一张藏在须髯下的嘴,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翘;一只筋肉隆起的臂,横在宽厚的胸前,修长而柔韧的手,仍握着那支刚离唇边的牧神之笛。毛蓬蓬的双腿线条优美,威严而安适地盘坐草地上;而偎依在老牧神的两蹄之间,是水獭娃娃那圆滚滚、胖乎乎、稚嫩嫩的小身子,他正安逸香甜地熟睡。就在这屏住呼吸心情紧张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呈现在晨曦中的这幅鲜明的景象。他活着看到了这一切,因为他还活着,他感到十分惊讶。

“河鼠,”好不产易才缓过气来的鼹鼠,战战兢兢地低声说。“你害怕吗?”

“害怕?”河鼠的眼睛闪烁着难以言表的敬爱,低声喃喃道。“害怕?怕他?啊,当然不!当然不!不过——不过——我还是有点害怕!”

说罢,两只动物匐匍在地上,低头膜拜起来。

骤然间,对面的天边升起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最初的光芒,横穿平坦的水浸草地,直射他们的眼睛,晃得他们眼花缭乱。等到他们再看到东西时,那神奇的景象已经不见了,只听得空中回荡着百鸟欢呼日出的颂歌。

他们茫茫然凝望着,慢慢地意识到,转瞬就失去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一种说不出的怅惘袭上心头。这时,一阵忽忽悠悠的微风,飘过水面,摇着白杨树,晃着含露的玫瑰花,轻柔爱抚地吹拂到他们脸上,随着和风轻柔的触摸,顷刻间,他们忘掉了一切。这正是那位慈祥的半神为了关怀他显身相助的动物,送给他们的一件礼物——遗忘。为了不让那令人敬畏的印象久久滞留心头,给欢乐蒙上沉重的阴影,不让那段重大回忆萦回脑际,损害那些被他救出困境的小动物的后半生,让他们们还能像从前那样过得轻松愉快,他送给了他们这份礼物。

鼹鼠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着茫然回顾的河鼠。他问:“对不起,河鼠,你说什么来着?”

“我想我是说,”河鼠慢吞吞地回答,“这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们就应该在这里找到他。瞧!啊哈!他不就在那儿,那个小家伙!”河鼠高兴地喊了一声,向沉睡的胖胖跑去。

可是鼹鼠还怔怔地站了一会,想着心事。就像一个人突然从美梦中醒来,苦苦回忆这个梦。可又什么也想不起。只模模糊糊感到那个梦很美。美极了!随后,那点美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做梦的人只得悲哀地接受醒过来的冰冷严酷的现实;接受它的惩罚。鼹鼠正是这样,他苦苦回忆一阵之后,伤心地摇摇头,跟着河鼠去了。

胖胖醒来,快活地叽叽叫了一声。他看到父亲的两位朋友——他们过去常和他一起玩——高兴地扭动着身子。可是不一会,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转着圈儿寻找什么,鼻子里发出乞求般的哀鸣。他像一个在奶妈怀里甜甜入睡的小孩,醒来时,发现自己孤零零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到处寻觅。找遍了所有的屋角和柜橱,跑遍了所有的房间,心里越来越失望。胖胖坚持不懈地搜遍了整个小岛,最后他完全绝望了,坐在地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鼹鼠赶紧跑过去安慰这小动物,可河鼠却迟迟不动,满腹疑云地久久注视着草地上一些深深的蹄印。

“有个——伟大的——动物——来过这里,”他若有所思地慢慢说;他站在那里,左思右想,心中翻腾得好生古怪。

“快来呀,河鼠!”鼹鼠喊。“想想可怜的老水獭吧,他还在渡口苦等呐!”

他们答应胖胖,要带他好好玩一趟——乘河鼠先生的小船在河上游荡一番,胖胖的心立刻得到了安慰。两只动物领他来到水边,上了船,让他安安稳稳坐在两人当中,打起桨往回水湾下游划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鸟儿们无拘无束地纵情歌唱,两岸的鲜花冲他们频频点头微笑。可不知怎的——他们觉得——花儿的颜色,总比不上新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那样丰富多采,那样鲜艳夺目——那究竟是在哪儿呢?

又来到主河道了。他们掉转船头,逆流而上,朝水獭朋友正孤独守候的地点划去。快到那个熟悉的渡口时,鼹鼠把船划向岸边,把胖胖搀上岸,让他站在纤道上,命他开步走,又在他背上拍了拍,算是友好的道别,然后把船驶到中流。他们看着那个小家伙摇摇摆摆顺着纤道走去,一副满意又自得的神情。只见他猛地抬起嘴巴,蹒跚的步子一下子变成了笨拙的小步,脚步加快了,尖声哼哼着,扭动着身子,像是认出什么来了。他们向上游望去,只见老水獭一跃而起,纵身窜出他耐心守候的浅水滩,神情紧张又严肃。他连蹦带跳,跑上纤道,发出一连串又惊又喜的吼叫。这时,鼹鼠把一只桨重重地一划,掉转船头,听任那满荡荡的河水把他们随便冲向哪里,因为,他们的搜寻任务已经大功告成了。

“河鼠,好奇怪。我感到疲乏极了,”鼹鼠有气无力地伏在桨上,由着船顺水漂流。“你也许会说,这是因为我们整宿没睡;可这并不算回事呀。每年这季节,我们每星期总有半数夜晚不睡觉的。不;我觉得像是刚刚经历过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可是,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发生呀。”

“也可以说,是某种非常惊人的、光辉的、美好的事情。”河鼠仰靠着,闭上眼睛喃喃道。“我的感觉跟你一样,鼹鼠,简直疲乏得要命,但并不是身体疲倦。幸亏咱们是在河上,它可以把咱们送回家去。太阳又晒到身上,暖融融的,钻到骨头里去了,多惬意呀!听,风在芦苇丛里吹曲儿哩。”

“像音乐——遥远的音乐。”鼹鼠昏昏欲睡地点着头说。

“我也这样想,”河鼠梦悠悠懒洋洋地说。“舞蹈音乐——那种节拍轻快又绵绵不绝的音乐——可是还带歌词——歌词忽而有,忽而没有——我断断续续能听到几句——这会儿又成了舞蹈音乐——这会儿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剩下芦苇细细的轻柔的窸窣声。”

“你耳朵比我好,”鼹鼠悲伤地说。“我听不见歌词。”

“我来试试把歌词念给你听,”河鼠闭着眼睛轻声说。“现在歌词又来了——声音很弱,但很清晰——‘为了不使敬畏长留心头——不使欢笑变为忧愁——只要在急需时求助于我的威力——过后就要把它忘记!’现在芦苇接茬又唱了——‘忘记吧,忘记,’声音越来越弱,变成了悄悄话。现在,歌词又回来了——

“‘为了不使肢体红肿撕裂——我松开设下的陷阱——陷阱松开时,你们就能把我瞥见——因为你们定会忘记!’鼹鼠,把船划近些,靠近芦苇!歌词很难听清,而且越变越弱了。

“‘我是救援者,我是治疗者,我鼓舞潮湿山林里的小小游子——我找到山林里迷路的小动物,为他们包扎伤口——嘱付他们把一切忘怀!’划近些,鼹鼠,再近些;不行,没有用;那歌声已经消失,化成了芦苇的低语。”

“可是,这歌词是什么意思?”鼹鼠迷惑不解地问。

“这我也不知道,”河鼠只简单地回答,“我听到什么,就告诉你什么。啊!歌声又回来了,这回很完整,很清楚!这回到底是真实的,绝对错不了,简单——热情——完美——”

“那好,让咱听听,”鼹鼠说,他已经耐心等了几分钟,在炽热的阳光下、他都有点瞌睡了。

可是没有回答。他揪了河鼠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回答。他看到,河鼠睑上带着快乐的微笑。还挂着一丝侧耳倾听的神情,困倦的河鼠沉沉睡熟了。





08蟾蜍历险记


    蟾蜍被关进了一个阴森森臭哄哄的地牢,他知道,一座暗无天日的中世纪城堡,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了。外面那个世界,阳光灿烂,碎石子道路纵横交错,前不久,他还在那儿尽情玩乐,好不快活,就像全英国的道路都被他买下了似的。想到这,他一头扑倒在地上,流着辛酸的泪,完全陷入了绝望。“一切的一切全完啦,”他哀叹道,“至少是,蟾蜍的前途完啦,反正是一样。那个名声显赫、漂亮体面的蟾蜍,富有好客的蟾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温文尔雅的蟾蜍,完啦!我胆大妄为,偷了人家一辆漂亮汽车,又厚着脸皮,粗暴无礼,对一大帮红脸膛的胖警察胡说八道,坐牢是我罪有应得,哪还有获释的希望!”抽泣噎住了他的喉咙,“我真蠢哪,现在,我只有在这个地牢里苦熬岁月。有一天,那些曾经以认识我为荣的人,连我蟾蜍的名字都给忘了!老獾多明智呀,河鼠多机灵呀,鼹鼠多懂事呀!你们的判断多么正确!你们看人看事,多透彻呀!唉,我这个不幸的、孤苦无依的蟾蜍哟!”他就这样昼夜不停地哀叹,一连过了好几个星期,不肯吃饭,也不肯吃点心。那位板着面孔的老狱卒知道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钱,一个劲儿提醒他,只要肯出价,就能为他从监狱外面搞到许多好东西,甚至还有奢侈品,可他硬是什么都不吃。

却说,这狱卒有个女儿,她是位心肠慈善的可爱姑娘。在监狱里帮着父亲干点轻便杂活。她特别喜欢动物,养着一只金丝雀,鸟笼子每天就挂在厚厚的城堡墙上一只钉子上。鸟的鸣唱,吵得那些想在午饭后打个盹儿的犯人苦恼不堪。夜晚,鸟笼就用布罩罩着,放在厅里的桌子上。她还养着几只花斑鼠,和一只不停地转着圈儿的松鼠。这位好心的姑娘很同情蟾蜍的悲惨处境。有一天,她对父亲说:“爹!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只可怜的动物那么受罪,您瞧他多瘦呀。您让我来管他吧。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动物。我要亲手喂他东西吃,让他坐起来,干各种各样的事。”

她父亲回答说,她愿意拿蟾蜍怎么办都可以,因为他已经烦透了蟾蜍。他讨厌他那副阴阳怪气、装腔作势的卑劣相。于是有一天,她就敲开蟾蜍囚室的门,去做行善的事。

“好啦。蟾蜍,打起精神来,”她一进门就说,“坐起来,擦干眼泪,做个懂事的动物。试试看,吃口饭吧。瞧,我给你拿来一点我的饭菜,刚出炉的,还热着呐。”

这是用两只盘子扣着的一份土豆加卷心菜,香气四溢,充满了狭小的牢房。蟾蜍正惨兮兮地伸开四肢躺在地上,卷心菜那股浓烈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一时间使他感到,生活也许还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空虚绝望。不过,他还是悲伤地哭个没完,踢蹬着两腿,不理会她的安慰。聪明的姑娘暂时退了出去,不过当然,她带来的热菜的香气还留在牢房里。蟾蜍一边抽泣,一边用鼻子闻,同时心里想着,渐渐地想到了一些使他激动的新念头,想到侠义行为,想到诗歌,还有那些等着他去完成的业绩;想到广阔的草地,阳光下,微风里,在草地上吃草的牛羊;想到菜园子,整齐的花坛,被蜜蜂团团围住的暖融融的金鱼草;还想到蟾宫里餐桌上碗碟那悦耳的丁当声,和人们拉拢椅子就餐时椅子脚擦着地板的声音。狭小的囚室里的空气仿佛呈现出玫瑰色。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准会设法营救他的;他想到律师,他们一定会对他的案子感兴趣的。他是多么愚蠢,当时为什么不请几位律师。末了,他想到自己原是绝顶聪明,足智多谋,只要肯动动自己那伟大的脑筋,世间万事他都能办到。想到这里,所有的苦恼几乎一扫而光了。

几个钟头以后,姑娘又回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还有堆得老高的一盘热腾腾的黄油烤面包。面包片切得厚厚的,两面都烤得焦黄,熔化的黄油顺着面包的孔眼直往下滴,变成金黄色的大油珠,象蜂巢里淌出来的蜜。黄油烤面包的气味,简直在向蟾蜍讲话,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含糊。它讲到暖融融的厨房,明亮的霜晨的早餐;讲到冬日黄昏漫游归来,穿拖鞋的脚搁在炉架上,向着一炉舒适的旺火;讲到心满意足的猫儿打着呼噜,昏昏欲睡的金丝雀在啁啾。蟾蜍又一次坐起身来,抹去眼泪,啜起了茶,嚼开了烤面包,无拘无束地对姑娘谈起了他自己,他的房子,他在那里都干些什么,他是一位何等显要的人物,他的朋友们多么敬重他。

狱卒的女儿看到,这个话题像茶点一样,对蟾蜍大有裨益,就鼓励他说下去。

“给我说说你的蟾宫吧,”她说。“看来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蟾宫嘛,”蟾蜍骄傲地说,“是一所合格的独门独户的绅士住宅。它别具一格,一部分是在14世纪建成的,不过现在安装了顶方便的现代化设施。有最新款式的卫生设备。离教堂、邮局、高尔夫球场都很近,只消走五分钟就到。适合于——”

“上天保佑你这动物,”姑娘大笑着说。“我又不打算买下它。给我讲讲房子的具体情况吧。不过先等一下,我再给你拿点茶和烤面包来。”

她一溜小跑走开、很快又端来一盘吃的。蟾蜍贪馋地一头扎进烤面包,情绪多少恢复过来。他给她讲他的船仓、鱼塘、围墙里的菜园;讲他的猪圈、马厩、鸽房、鸡舍;讲他的牛奶棚、洗衣房、瓷器柜、熨衣板(这玩意她特喜欢);讲他的宴会厅,他怎样招待别的动物围坐餐桌旁,而他蟾蜍如何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又唱歌。又讲故事,诸如此类。然后,她又要他谈他的动物朋友们的情况,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他们怎样过活,怎样娱乐消遣,一切一切。当然,她没有说她是把动物当宠物来喜爱,因为她知道那会使蟾蜍大为反感。末了,她给他把水罐盛满,把铺草抖松,向他道了晚安。这时,他已经恢复到原先那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蟾蜍了。他唱了一两支小曲儿,就是他过去在宴会上常唱的那种歌,蜷曲着身子躺在稻草里,美美地睡了一夜,还做了许多顶愉快的好梦。

打那以后,沉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们经常在一起谈得很投机。狱卒的女儿越来越替蟾蜍抱不平,她觉得,这么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过失,就给关在监牢里,太不应该了。蟾蜍呢,他的虚荣心又抬头了,以为她关心自己,是出于对自己滋生了恋情。只是他认为,他俩之间社会地位太悬殊,他不能不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她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小妞儿,而且显然对他一往情深。

有天早上,那女孩像是有心事似的,回答他的问题时有点心不在焉。蟾蜍觉得。他那连篇的机智妙语和才气横溢的评论,并没引起她应有的注意。

“蟾蜍,”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仔细听着。我有个姑母,是个洗衣妇。”

“好啦。好啦,”蟾蜍温文和蔼地说,“这没关系,别去想它啦。我也有好几位姑母,本来都要做洗衣妇的。”

“蟾蜍,你安静一会儿好不好,”那女孩说。“你太多嘴多舌了,这是你的大毛病。我正在考虑一个问题,你搅乱我的思路。我刚才说,我有位姑母,她是个洗衣妇。她替这所监狱里所有的犯人洗衣服——我们照例总把这类来钱的活儿留给自家人,这你明白。她每星期一上午把要洗的衣服取走。星期五傍晚把洗好的衣服送回来。今儿是星期四。你瞧,我想到这么个招儿:你很有钱——至少你老是这样对我说——而她很穷。几镑钱,对你来说不算回事,可对她却大有用场。要是多多少少打点打点她——也就是你们动物常说的,笼络笼络她,我想,你们也许可以做成一笔交易:她让你穿上她的衣裳,戴上她的布帽什么的。你呢,装扮成专职洗衣妇,就可以混出监狱。你们俩有许多地方挺相像——特别是身材差不多。”

“我和她根本不相像,”蟾蜍没好气地说。“我身材多优美呀——就蟾蜍而言。”

“我姑母也一样——就洗衣妇而言。”女孩说:“随你的便。你这个可恶的、骄傲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还为你难过,想帮你一把哩!”

“好,好,没关系;多谢你的好意啦,”蟾蜍连忙说。“不过,问题是,你总不能让蟾宫的蟾蜍先生装成洗衣妇,满世界跑吧!”

“那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当你的蟾蜍去吧。”女孩怒冲冲地说。“我看,你大概是想坐上四匹马拉的车出去吧!”

诚实的蟾蜍总是乐于认错的,他说:“你是一位善良、聪明的好姑娘,我确实是只又骄傲又愚蠢的蟾蜍。请多关照,把我介绍给你尊敬的姑母吧。我相信,令姑母大人和在下一定能达成双方都满意的协议。”

第二天傍晚,女孩把她的姑母领进蟾蜍的牢房,还带上本周要洗的衣服,用毛巾包好,别针别住。这次会见,事先已经向老太太打过招呼,而蟾蜍又细心周到地把一些金币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于是谈判马到成功,无需多费唇舌。蟾蜍的金币换来了一件印花棉布裙衫、一条围裙、一条大围巾,还有一顶褪了色的黑布女帽。老太太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把她的嘴堵上,捆绑起来,扔在墙角。她解释说,凭着这样一种不太可信的伪装,加上她自己编造的一套有声有色的情节,她希望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尽管事情显得十分可疑。

蟾蜍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这能使他多少气派地离开监狱,而不辱没他那个危险的亡命之徒的英名。于是他很乐意地帮助狱卒的女儿,把她的姑母尽量伪装成一个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现在,蟾蜍,该轮到你了,”女孩说。“脱掉你身上的外衣和马甲;你已经够胖的了。”

她一面笑得前仰后合,一面动手给他穿上印花棉布裙衫,紧紧地扣上领扣,披上大围巾,打了一个符合洗衣妇身份的褶,又把褪色的女帽的带子系在下巴底下。

“你跟她简直一模一样了,”她格格笑着说,“只是我敢说,你这辈子还从没这么体面过。好啦,蟾蜍,再见吧,祝你好运。顺着你进来时的路一直走;要是有人跟你搭讪——他们很可能会的,因为他们都是男人嘛——你当然也可以跟他们打打趣儿,不过要记住,你是一位寡妇,孤身一人在世上过活,可不能丢了名声呀。”

蟾蜍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迈着尽可能坚定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出牢房,开始一场看来最轻率最风险的行动。不过,他很快就惊喜地发现,道道关卡都一帆风顺地通过了。可是一想到他的这份好人缘,以及造成这种好人缘的性别,实际上都是另外一个人的,又不免多少感到屈辱。洗衣妇的矮胖身材,她身上那件人们熟悉的印花布衫,对每扇上了闩的小门和森严的大门,仿佛都是一张通行证。甚至在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往哪边拐时,下一道门的卫兵就会帮他摆脱困境,高声招呼他快些过去。因为那卫兵急着要去喝茶,不愿整夜在那儿等着。主要的危险,倒是他们拿俏皮话跟他搭讪,他自然不能不当机立断作出恰如其分的回答。因为蟾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动物,他们的那些打浑逗趣,他认为多数都很无聊笨拙,毫无幽默感可言。不过,费了很大劲,总算耐下性子,使自己的回答适合对方和他乔装的人物的身份,情趣高雅而不出格。

仿佛过了好几个钟头,他才穿过最后一个院子,辞谢了最后一间警卫室里盛情的邀请;躲开了最后一名看守佯装要和他拥抱诀别而伸出的双臂。最后,他终于听到监狱大门上的便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感到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吹拂在他焦虑的额上,他知道,他自由了!

这次大胆的冒脸,这样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使得他头脑发晕。他朝镇里的灯光快步走去,丝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必须尽快离开邻近地区,因为他被迫装扮的那位太太,在这一带是人人熟识和喜欢的一个人物。

他边走边想,忽然注意到,不远处,在镇子的一侧,有一些红绿灯在闪烁,机车的喷气声,车辆进岔道的撞击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啊哈!”他想,“真走运!这会儿,火车站是我在世上最渴望的东西;而且,到火车站去不需要穿过镇子,用不着再装扮这个丢人现眼的角色,用不着再花言巧语跟人周旋了,尽管那很管用,可有损一个人的尊严。”

他径直来到火车站,看了看行车时刻表,看到有一趟大致开往他家那个方向的车,半小时以后就开车。“又交上好运啦!”蟾蜍说,他来了精神头,到售票处去买票。

他报了离蟾宫最近的车站的名称。他本能地把手伸进马甲的兜里去掏钱。那件棉布衫,直到这一刻一直在忠实地为他效劳,他却忘恩负义,把它忘掉了。现在这件衣裳横插一手,阻碍他掏钱。像做恶梦似的,他拼命撕扯那怪东西,可那东西仿佛抓牢了他的手,还不住地嘲笑他,使他耗尽全身的力气而不能得逞。其他旅客在他后面排成长队,等得不耐烦了,向他提出有用或没用的建议,或轻或重的批评。末末了,不知怎么搞的——他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突破了重重障碍,终于摸到了他素来装钱的地方,不料却发现,非但没有钱,连装钱的口袋也没有,甚至连装口袋的马甲也没啦!

他惊恐万分,想起他把他的外衣和马甲,连同他的钱包、钱、钥匙、表、火柴、铅笔盒,一切的一切,全都丢在地牢里了。正是这些东酉,使一个人活得有价值,使一个拥有许多口袋的动物、造物的宠儿。有别于只拥有一个口袋或根本没有口袋的低等动物,他们只配凑合着蹦蹦跳跳,却没有资格参加真正的竞赛。

他狼狈不堪,只得孤注一掷。他又摆出自己原有的优雅风度——一种乡村绅士和名牌大学院长兼有的气派——说:“唉!我忘带钱包啦,请把票给我好吗?明天我就差人把钱送来。在这一带我是知名人士。”

售票员把他和他那顶褪色的黑布女帽盯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说:“我相信你在这一带定会出名的,要是你老耍这套鬼花招。听着,太太,请你离开窗口,你妨碍别的旅客买票!”

一位老绅士已经在他后背戳了好一阵子,这时干脆把他推到一边,更不像话的是,竟管蟾蜍叫他的好太太,这比那晚发生的任何事都更令他恼火。

他一肚子委屈,满心的懊丧,漫无目的地沿着火车停靠的月台往前走,眼泪顺着两腮滚落下来。他心想,眼看就要到手的安全和归家,想不到只因为缺少几个臭钱,因为车站办事员吹毛求疵,故意刁难。就全告吹了,多倒霉哟。他逃跑的事很快就会被发现。跟着就是追捕,被抓住;受辱骂,戴上镣铐,拖回监狱,又回到那面包加白水加稻草地铺的苦日子。他会加倍受到看管和刑罚。哎呀,那姑娘该怎样嘲笑他啊!可他天生不是个飞毛腿,跑不快,他的体形又很容易被人辨认出来。怎么办?能不能藏在车厢座位底下呢?他见过一些小学生,把关怀备至的父母给的车钱全都花在别的用途上,就用这办法混车,他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他一边合计着,不觉已走到一辆机车跟前。一位壮实的司机,一手拿着油壶,一手摸着块棉纱团,正备加爱护地给机车擦拭,上油。

“你好,大娘!”司机说,“遇到麻烦了吗?你像是不大高兴。”

“唉,先生,”蟾蜍说,又哭了起来,“我是个不幸的穷洗衣妇,所有的钱都丢失了,没钱买火车票,可我今晚非赶回家不可,不知道咋办才好。老天爷呀!”

“太糟了,”司机思忖着说。“钱丢了——回不了家——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在等你吧?”

“一大帮孩子,”蟾蜍抽泣着说。“他们准要挨饿的——要玩火柴的——要打翻油灯的,这帮小傻瓜!——会吵架的。吵个没完。老天爷!老天爷!”

“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好心的火车司机说。“你说你是干洗衣这行当的,那很好。我呢,你瞧,是个火车司机。开火车是个脏活。我穿脏的衬衣一大堆,我太太洗都洗烦了。要是你回家以后,替我洗几件衬衣,洗好给我送来,我就让你搭我的机车。这是违反公司规章的,不过这一带很偏僻,要求不那么严。”

蟾蜍的愁苦一下子变成了狂喜,他急急忙忙爬进驾驶室。自然啰,他这辈子没洗过一件衬衣,就是想洗也不会,所以,他压根儿就不打算洗。不过他合计,“等我平安回到蟾宫,有了钱,有了盛钱的口袋,我就给司机送钱去,够他洗好些衣裳的,那还不是一样,说不定更好哩。”

信号员挥动了他望眼欲穿的那面小旗,火车司机拉响了欢快的汽笛。火车隆隆驶出了站台。车速越来越快,蟾蜍看到两旁实实在在的田野、树丛、矮篱、牛、马,飞一般地从他身边闪过。他想到,每过一分钟,他就离蟾宫更近,想到同情他的朋友、衣袋里丁当作响的钱币、软软的床、美味的食物,想到人们对他的历险故事和过人的聪明齐声赞叹,——想到这—切,他禁不住蹦上蹦下,大声喊叫,断断续续地唱起歌来。火车司机大为惊诧,因为洗衣妇他以前偶尔也碰到过,但这样一位洗衣妇,他可是从没见过。

他们已经驶过了许多哩的路程,蟾蜍在考虑到家后吃什么晚餐。这时,他注意到司机把头探出窗外,用心听着什么,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后。司机又爬上煤堆,越过车顶向后张望。一回到车里,他对蟾蜍说:“真怪,今晚这条线上,我们是最后一班车,可是我敢保证,我听到后面还有一辆车开过来!”

蟾蜍马上收起了他那套轻浮的滑稽动作,变得严肃忧郁起来。脊梁骨下半截一阵隐隐的痛感,一直传到两腿,使他只想坐小来,竭力不去想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这时,月亮照耀得通明,司机设法在煤堆上站稳了,可以看清他们后面长长的路轨。

他立刻喊道:“现在我看清楚了!是一辆机车.在我们同一条轨道上,飞快地开过来了!他们像是在追我们!”

倒霉的蟾蜍蹲在煤末里,绞尽脑汁想脱身之计,可硬是一筹莫展。

“他们很快就撵上咱们了!”司机说。“机车上满是奇奇怪怪的人!有的像古代的卫兵,手里晃着戟;有的是戴钢盔的警察,手里挥着警棍;还有一些是穿得破破烂烂戴高礼帽的人,拿着手枪和手杖,即使隔这么远,也可以断定那是便衣侦探;所有的人都挥着家伙,喊着同一句话:‘停车,停车,停车!’”

这时,蟾蜍一下子跪在煤堆里,举起两只合拢的爪子,哀求道:“救救我吧,求求你,亲爱的好心的司机先生,我向你坦白一切!我不是那个简单的洗衣妇!也没有什么天真的或者淘气的孩子在家等我!我是一只蟾蜍——是赫赫有名受人爱戴的蟾蜍先生,我是一位地产主。我凭着极大的勇气和智慧,刚刚从一座可憎的地牢里逃了出来。我坐牢,是由于仇人陷害。要是再给那辆机车上的人抓住,我这个可怜、不幸、无辜的蟾蜍,就会再次陷入戴枷锁、吃面包、喝白水、睡草铺的悲惨境地!”

火车司机非常严厉地低头望着他说:“你老实告诉我,坐牢是因为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怜的蟾蜍说,满脸通红。“我只不过在车主吃午饭的时候,借用一下他们的汽车;他们当时用不着它。我并不是有意偷车,真的;可是有些人——特别是地方官们——竟把这种粗心大意的鲁莽行为看得那么严重。”

火车司机神情非常严肃,他说:“恐怕你确实是一只坏蟾蜍,我有权把你交给法律去制裁。不过你现在显然是处在危难中,我不会见死不救。一来,我不喜欢汽车;二来,我在自己的机车上不爱听警察们支使。再说,看到一只动物流眼泪,我于心不忍。所以,打起精神来,蟾蜍!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搭救你,咱们兴许还能挫败他们!”

他们一个劲儿往锅炉里添煤;炉火呼呼地吼,火花四溅,机车上下颠动,左右摇晃,可是追撵的机车还是渐渐逼近了。司机用废棉纱擦了擦额头,叹口气说:“这样怕不行,蟾蜍。你瞧,他们没有负重,跑起来轻快,而且他们的机车更优良。咱们只有一个法子,这是你逃脱的唯一机会,好好听我说。前方不远,有一条很长的隧道,过了隧道,路轨要穿过一座密林。过隧道时,我要加足马力,可后面的人因为怕出事故,会放慢速度。一过隧道,我就关汽,来个急刹车。等车速慢到可以安全跳车时,你就跳下去,在他们钻出隧道、看到你以前,跑进树林里藏起来。然后我再全速行驶,引他们来追我,随他们想追多久就追多远好啦。现在注意,做好准备,我叫你跳车,就跳!”

他们又添了些煤,火车像子弹一样射进隧洞,机车轰隆隆狂吼着往前直冲,末了,他们从隧道另一端射出来,又驶进新鲜空气和宁静的月光。只见那座树林横躺在路轨的两侧,显得非常乐意帮忙的样子。司机关上汽门,踩住刹车,蟾蜍站到踏板上,火车速减慢到差不多和步行一样时,他听到司机一声喊:“现在,跳!”

蟾蜍跳了下去,一骨碌滚过一段短短的路基,从地上爬起来,居然一点没伤着。他爬进树林,藏了起来。

他从树林里往外窥望,只见他坐的那辆火车又一次加速行进,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接着,从隧道里冲出那辆追车,咆哮着,尖声鸣着笛,车上那帮杂合人群摇晃着各自不同的武器,高喊“停车!停车!停车!”等他们驶了过去时,蟾蜍禁不住哈哈大笑——自打入狱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样痛快。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起来了,因为他想到,这时已是深夜,又黑又冷,他来到了一座不熟悉的树林,身无分文,吃不上晚饭,仍旧远离朋友和家。火车震耳的隆隆声消逝以后,这里的一切像死一般寂静,怪吓人的。他不敢离开藏身的树丛,觉得离铁路越远越好,于是深深钻进林子。

在监狱里蹲了这么久,他感到树林特生疏,特不友好,像成心在拿他取笑逗乐似的。夜鸳单调的嘎嘎声,使他觉得林中布满了搜索他的卫兵,从四面八方向他包抄过来。一只猫头鹰,悄没声地猝然向他扑来,翅膀擦着他的肩头,吓得他跳了起来,心惊胆战地想,那准是一只手;接着又像飞蛾一样轻轻掠过、发出一串低沉的“嗬!嗬!嗬!”的笑声,听起来非常下流。有一回,他碰上一只狐狸,那狐狸停下来,讥讽地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喂,洗衣婆!这星期少了我一只袜子,一个枕套!下次留神别再犯!”说罢,窃笑着摇摇摆摆走开了。蟾蜍四处看,想找块石头打他,可就是找不到,更把他气坏了。末了,又冷,又饿,又乏,他找到一个树洞,躲了进去,设法用树枝和枯叶铺了一张将就舒适的床,沉沉睡着了,直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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