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服杂谈|来自《新周刊》的疑问:何谓汉服?标准是什么?
汉服杂谈|来自《新周刊》的疑问:何谓汉服?标准是什么?
图文来自:张梦玥 汉服广东汉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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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新周刊》文章中
关于汉服标准的疑问
作者:张梦玥
《新周刊》在10月24日刊发了一篇文章《最迷汉服的,是穿破洞牛仔裤长大的90后》。这篇文章中,有诸多有待商榷的地方,但是提到“标准难以统一,是最大的顽石”,的确是目前比较突出的一个问题。
长期以来,不管是网络上还是现实中,不管是专家学者还是普通百姓,普遍存在着这样一个疑问,那就是:什么样的衣服才算汉服?

具体表述 : 哪朝哪代的才算? 哪种款式的算? 哪种款式不算? 以明末清 初时间点为界限,界限之前的都算,界限之后的都不 算 吗? 难道把历史上几种比较典型的款式通过人为的选择集中在一起,就成了“传统服饰”、“民族服饰”了吗? 历史上存在大量的千奇百怪服饰,为什么你们选择的款式或特征就是,而其它的不是?
紧跟着的质疑就是,为什么你们选择的款式或特征(比如宽袍大袖交领右衽系带隐扣等等)是承载精神的形式,没有选择的那些服饰就不是承载精神的形式?
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就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汉服”这个概念是最近几年才兴起来的概念,是把历史上几种典型款式和特征筛选出来,人为地创造出来的文化概念,本身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
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本文有必要对以上观点进行批驳。

汉服历代多款式,基础制式贯穿始终
目前普遍人们对中国历史服饰文化所持有的观念和认知状况如下图:

从上图可知,大众包括学界,基本上都是从服饰断代史的角度出发,只关注最鲜明的、最吸引眼球的部分,只记住了每个朝代最具视觉冲击力和记忆点的特征,并且无限扩大该特征的鲜明性,以至于形成“一个朝代一种款式”的刻板印象。
影视剧的人物出于性格塑造和角色说明的缘故,一般都惯用极为夸张的服饰来脸谱化人物,甚至从头到尾只有这样一套服饰一种形象。这种舞台化与实际生活是相当有距离的。
笔者一再重复这样的观点:古代汉服是一个从小到大、从少到多不断在发展和积淀的服饰文化体系,就像一株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不断地分支分叉,不断地开枝散叶,随着时间不断地创造和融合进新的款式和元素,规模越来越庞大、体系越来越复杂。
因此下文我们用一棵树的生命周期来举例,说明此观点:

黄帝时期,华夏衣冠(汉服)诞生,处于幼苗阶段,主体是衣裳(裤)制。其实衣裳(裤)制是一种固定搭配的上下结构,与之前的披围式服装、贯头衣等有根本区别。

周秦时期,除了衣裳(裤)制外,分叉出来了新的形制类别,深衣制。枝枝叶叶虽然看起来眼花缭乱,但是主干就是一个,而且枝叶要受到主干的规范和制约。

随着时间推移,树儿越长越大,华夏衣冠(汉服)体系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这其中,自己生长分叉了更多的枝丫,也吸收了外来的元素形成了新的分支。每一个阶段,都有突出的特征,每一个横截面,都有独一无二的年轮。
无论是开花还是结果,与原先幼苗时候的形态天差地别,相去甚远,但是所有的表达都要受到主干的影响,从根本上讲,都是一个体系内的不同部分,而每一部分均带有整体的本质特征(这一部分可以用分形学、基因学的理论来研究)。
因此,汉服根本就不可能一个朝代一套体系,甚至一个朝代一种刻板印象。 但是 不管怎么生长,主干依然是主干,上衣下裳和上衣下裤这两种基础形制一直贯穿汉服体系始终。
关于整个体系的基础形制与每个时代特征的关系如下图:

从上图可以看出,无论岁月变迁,基础形制只有不断增加的,一直贯穿始终,而在每个时代,基础形制表现出了具体的特征,带有浓烈的时代痕迹。
大体上衣裳/裤制是上下结构,而深衣制和通裁制为内外结构。它们互相是融会贯通的,并不是说,穿了衣裳就不能穿通裁袍衫了,或者说穿了圆领袍,衣裳制就废掉了。
汉服“树枝”≠汉服“树”但本质归属汉服“树”
目前这棵参天大树已经连根拔起,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几根残枝、几片败叶、几朵花瓣和一些故事传说。我们是否可以据此而否定这棵大树不是真实客观的?它的生命从不存在?枝叶和花朵长得完全不一样、文献记载每年都长得不一样,我们是否据此而说,从来没有什么“大树”???有人从这棵大树上截了一段,嫁接成盆景,那么我们可以说盆景就是这棵大树吗?
本文认为: 汉族的服饰文化体系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在历史上存在过的客观事物 。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里的客观事物不仅是指物质文化,更是指存在于古代人(无论族别)头脑观念中的抽象概念,是古代人的共同认知、思想情感,而不是指作为殊相存在的具体文物。
这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汉服运动的人们所要探讨的历史上的对象,除了留存下来的具体文物外,还有99.99%没有留存下来、但是曾经在时空中真切存在过的服饰;除了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性、文字化的服饰外,还有所有古人关于服饰的思想观念。除了存在着对服饰清晰明确的思想观念外,还有着清晰明确的区分界限和内在逻辑。
因此,襕袍从服饰史等单纯的物质文化角度来看,分明是上下通裁,应该归属到通裁类,但是笔者放在了深衣制,这是因为《隋书礼仪志》:“宇文护始命袍加下襕”,《新唐书车服志》:“太尉长孙无忌又议,服袍者下加襕。”有附会古深衣衣裳相连之意[1]。这种特征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人们的思想观念,自然是要从当时人们的“文化自觉”去理解和研究。
需要特别加以说明的是,本文所称的“深衣制”,是指包括《礼记深衣》、江陵马山楚墓出土、马王堆汉墓出土、唐半臂、朱子深衣、黄宗羲研究深衣在内的所有实物和观念的抽象概念,是指在中国服饰史上,始终有着一个“上下连属”的服饰大类,这个大类有着明显的发展脉络,是从“上衣下裳”这个基础发展出来的,所以,并不是单纯地仅仅地以《礼记深衣》为绝对标准,所以深衣制的衣服不一定“下裳十二片”、不一定“被体深邃”。
本文所指的“深衣制”不能等同于《礼记深衣》篇的深衣制,具体内容后面介绍。上下分裁然后缝合在一起的服装款式多不胜数,也就是所谓的“连衣裙”,但是在汉服研究领域,这是判断是否是深衣制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古人的思想观念,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当时本身就存在这样的服饰文化社会基础。隋唐时期的半臂和长袖衣,往往施加异色襕,其结构和穿法,与秦汉的深衣制的诸款式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上部分交领、有中缝、内外衽,上下分裁然后缝合在一起,区别在于秦汉的深衣制衣服多用于外层衣物,袖子宽长、下半部分衍生出很多花样;隋唐的深衣制衣服多用于中层起衬衣的作用,半袖、下半部分较短窄。

▲敦煌莫高窟116窟盛唐弥勒经变之“树上生衣”,穿在袍内的暗红带碧襕的半臂衣[2]
对比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深衣类直裾袍服,可能有一个比较直观的了解。了解服饰文化发展脉络中,变与不变的辩证问题。

▲图片为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直裾袍[3]
去掉面料的厚薄、花纹和色彩、去掉衣缘、抛开袖子长短和下裳的长短,抛开外袍和衬衣的用途,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着高度的一致性?
是的,它们之间存在着非常非常大的区别,甚至于一眼看上去根本看不出它们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需要我们动脑筋去设想去掉表面元素之后的抽象概念。
但是我们需要搞清楚这样的一个问题: 一个事物有本质属性和非本质属性 。
落实在服饰上面,则可表述为: 假设某一款式属于某一个服饰文化体系的一部分,那么该款式必然被该体系规定,且在底层设计、基本框架和本质特征上保持“不变”。 同时它可以层层附加时代特征,变化无穷,以至于凸显或者遮蔽它的本质特征。
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不能说,表面上它们有着自己强烈的时代特征和烙印,所以它们就毫无关系,从而推导出汉服在历史上只有千奇百怪的款式,没有统一完整的体系。毛毛虫和蝴蝶在外形上毫无共通,但是它们就是同一种生物,不同的形态是这一种生物的不同生命历程罢了。
回到上文提到的“文化自觉”,正是因为古代人本身有着清晰明确的观念(这种观念不一定符合绝对的史实),但是他们无疑是在主动而积极地去把握住事物的本质,所以才会有在圆领袍下摆加横襕以附会深衣的做法。类似的例子还有唐代的“飞纎”、宋代的“方心曲领”、明代的“绶带”等等。
根据文献,古代人(不管是哪个族别),有着非常强烈和明确的关于华夏衣冠(就是我们今天命名为汉服)的思想观念。古人对于服饰的“文化自觉”,不仅在细节上分得清——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在整体上也分得清——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4]。
古人不仅把“内外”(也就是所谓的“华夷”)分得清楚,衣冠的历史源流也搞得很清楚。比如央视《国家宝藏》有一期节目中讲到“孔府藏的衍圣公朝服”,从中可以看出,至少明朝人已经很清楚中华服饰的历史文化发展历程。
重育汉服“树”生长,取整弃异
由于我们的服饰文化体系太大了,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其一个角落,所以非常惊奇居然世界上会存在这么庞大的庞然大物。如果不是看到化石实物,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地球上曾经存在过18米高的巨型动物。
“大象无形”,一般没有深入了解过的人们有着零碎的刻板印象,无法从表面印象中去把握本质特征,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我们需要做出非常多的努力,去重构现代汉服形制体系,以及重构社会对现代汉服的思想观念。
既然已经知道古代汉服的发展史是一个连续性的整体性过程,由于历史原因,中间停止发展了数百年,今天我们要做的是重建现代汉服体系,就相当于说,重新栽种一棵树苗,重新培育出一棵参天大树。而且这棵树是深深扎根在大地里,不是供人品鉴的案头小物。
那么这里就必须回答《新周刊》文章中提出的问题:
何谓汉服?标准是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不少的观点和论述。本文认为,现代汉服不同于古代汉服,是需要重建现代汉服体系,根据今天的时代需求进行筛选和重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说今天我们看到的现代汉服与古代的汉服具有一脉相承的同一性?
古代汉服是客观存在,但是已经死亡了,是一种历史资源;现在是在历史资源的基础上或者说是废墟上重建,那么显然需要把握本质上的东西才算继承和发扬。
从总的宗旨来说,大家都知道“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笔者对此的解读是:“取其一脉相承的整体框架,弃其古代过于突出的时代特征”。
在谈标准之前,需要理清一个观念,汉服体系包括了人生礼仪、社会交往、情感寄托等各个层次的服饰文化,是大小传统的综合体。在今天社会生活中的定位是什么?这里有一个非常巨大的观念冲突,或者说观念脱节。
在汉服研究者或实践者看来,汉服具有礼仪功能、社交功能等等实用功能;而在社会大众等围观群众看来,汉服仅仅只有美化功能或者某种身份标识功能。大众非常疑惑:
为什么要穿古装?为什么要穿戏服?为什么要当街进行角色扮演?
这里就涉及到一些更为宏大的元问题,比如“现代”与“传统”二元对立论。既然定位是现代汉民族传统服饰,那么就是现代中国的文化,而非西化中国的文化。从这里来看,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现代人穿现代服饰,既包括了现代化后的西方服饰,也应该要容得下正在现代化的传统服饰。
这里提到的“正在现代化”,意思就是建构现代汉服体系是一个进行时态,有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凡事都有一个过程,哪里有一来就完美无缺、高度完善的?这不是一个一阵风式的商业运作,而是一个持续了十几年无数人呕心沥血践行的社会课题。
建构,则意味着主动地建设,而非被动地复制过去。本文认为,今天我们在确定标准汉服标准之前,首先要做的是去朝代化,也就是努力地去掉某个朝代的突出特征,不要让这些朝代的时代痕迹遮蔽、淹没了其本质特征。其次是避免“唯文物论”,一定要避免将具体文物作为唯一的至高标准。总的来说,就是要避免2种路径依赖:
1、文物仅仅是十万、百万不存一的凤毛麟角,就好比是一片树叶和一块花瓣,我们怎么可能以树叶和花瓣种种具象作为重构“树木”的标准?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你掉落的头发、剪掉的指甲和切掉的阑尾,都是你身体真实存在过的一部分,都是你真实的历史事件记录者,甚至携带着你所有的基因信息,但是可以说掉落的头发、剪掉的指甲和切掉的阑尾是判断你这个人的唯一、至高的标准吗?甚至可以通过掉落的头发、剪掉的指甲和切掉的阑尾等等表象特征来规定和定义你这个人吗?
2、不同朝代根据当时的时代需求发展出非常具有特色的款式,比如曲裾深衣杂裾飞纎圆领袍,比如直身道袍凤冠霞帔飞鱼服等等等等,这些有名有号的款式,都需要进行“去朝代特征”之后,剩下的本质特征,才能纳进现代汉服体系的建构中来。当今天穿着一身圆领补服加漆纱幞头出现大街上晃荡时,你很难说服大众,你不是在穿戏服搞角色扮演游戏。当朝代特征或者封建社会的阶级特征过于强烈,以至于遮蔽了文化本身超越时代的本质部分,那么这种文化宣传起到的往往是反作用。
笔者的观点是,需要先打破长久以来笼罩在我们自己心目中的定势和刻板印象,从历史角度出发,打破唯文物论,去朝代化,建立整体性的体系概念,建立起物质层面和观念层面的“范式”,建立起“正在现代化的传统文化”的意识。
大方向是去掉朝代特征、尽可能实践一些带有共性的东西,把贯穿几千年的共性作为反复出现的题材来用力,反复就一些带有原型色彩的基本款进行发扬,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很多年以后回答《新周刊》关于没有标准的问题。
目前各种晋制、唐制、宋制、明制是必经之路,不可能回避,这是因为绝大部分人对中国服饰史的印象就是鸡零狗碎、一个朝代一种款式,本身只了解到最突出最有时代特征的几种款式或形象,对于“大象”的其它部分,根本就不了解。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是盲人摸象:我说大象像一根绳子,你说大象像一把扇子,他说大象像一根柱子(然后有人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大象,大象是伪概念,是商家的文创作品)。但是不可能强求大众在研究文物文献之后再去穿衣服实践,所以只有在高涨的热情中不断实践,来反复推进对整体性的认知和研究。
笔者在前一篇文章《拿走不谢!如何优雅地回答“穿汉服不如多读书”?》主要辨析了形式与内容(精神),其实还有一个小尾巴,那就是什么样的形式才能承载我们所要宣扬的精神?
这个“形式”在具体说法上,应该叫“范式”。因为我们去掉了朝代的特征后,去努力把握本质特征的时候,会用到抽象的能力。在这里笔者不去展开谈抽象的哲学原理,只谈我们不讲具体文物,也不讲朝代特征之后,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剩下的有可能是空洞的概念,也有可能是“范式”。
假设我们避开了一切的陷阱,抓住了本质,形成了“范式”,那么我们可以愉快地讨论关于汉服的一切问题。就好像我们可以毫无阻碍地讨论“马”、“桌子”和“大树”。
当笔者提到“桌子”这个词汇,大家心目中就显现出来了一个心理图形。心理图形是不可以具体描摹出来的,一旦绘制出来,就是该概念的具体殊相。虽然不可以描摹,但是大家都清楚“桌子”的归类标准,都知道判断的边界,都知道应用的方式。
由于在消亡期,不可以合法穿着汉服,出现了物质层面的断层,从而导致人们思想观念上的断层,也就是汉服的“范式”消亡了,大众的心理图形消亡了,这种断代是毁灭性的、根本性的。今天汉服运动在做的事情,就是从物质层面恢复,更重要的是在社会大众思想观念上重构汉服的心理图形,也就是“范式”。
举一个例子:
“交领右衽”是比较早期取得共识的一个“范式”元素,比如说“中国华服日”的LOGO,就是取自这个意象。说明在人们心目中,这个形象不管是长袖短袖、不管是长袍还是短衫,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心理图形。

当然,“交领右衽”是汉服的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特征,已经开始在今天社会上形成了初步的范式(并不是说凡是“交领右衽”的衣服都是汉服,更不是说汉服就只能是“交领右衽”)。还有大量的基础形制和款式(比如衣裤制)没有形成共有的印象。提出物质层面的细节标准到最后形成共有的范式,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
因此,现在还不到回答有无标准的时候,可能需要等历史上出现过的衣服款式经历完几个潮流轮回;暂时不能回答,并不是说汉服没有标准,而是因为汉服体系过于庞大,断代过于久远,需要较长时间来实践、思考和生长。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我们播下的树种已经发芽,郁郁葱葱,接下来就需要精心培育,让它重新长成参天大树。在这个新的时代,新的历史阶段,有足够的信心,未来将会是一整片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的森林。
(未标注出处的图片均来自网络)
参考注释
[1][2]扬眉剑舞回到唐朝需要准备几件衣服(一)——唐代日常男装的层次与搭配
[3]刘乐乐从“深衣”到“深衣制”——礼仪观的革变 文化遗产2014年第5期
[4]唐朝李白
作者:张梦玥
编辑: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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