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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轮下》【德】赫尔曼·黑塞——读书笔记

2023-04-05 14:10 作者:布莱克书店终生会员  | 我要投稿

献言


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赫尔曼·黑塞

 


献言二


曾经的巨大幸福再也不会回来,只留下一根意味着它曾经来过的刺,犹如玫瑰一般。

 


第一章


约瑟夫·吉本拉特先生,中间商兼经纪人,与其同乡相比,没有任何优势或突出的特点。他和他们一样,有着宽厚健硕的身材、平平无奇的商业天赋,还有对金钱的真心实意,外加一个带小花园的小房子,墓园里的一块家族墓地,一份略受启蒙、破绽渐显的虔诚,以及对上帝和当局的适度尊重,和对市民阶级礼仪的盲目屈从。他喝酒不少,但从未醉过。他顺带做些不算无可指摘的买卖,但决不逾越法律的红线。他骂穷人饿死鬼,也骂富人爱显摆

 


其实他可以和任何一位邻居换个名字和住所,因为那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对每个能力比他强、条件比他优越的人,他都不会信任,对一切非凡的事物、自由美好的精神世界的东西,他本能地嫉妒,甚至因妒生恨。这一点,他和城里的那些家长并无二致。

 


也许只有功力更深厚的讽刺家,才适合描述他这寡淡无味的人生和毫不自知的悲剧

 


智力过剩是一种开始退化的前兆。

→在这里,就算不知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照样可以生活,照样称得上有教养;这里的婚姻稳固而不失幸福,整个生活都保持着老旧的习惯,牢不可破。

 


正如老师经常强调的那样,表面看上去似乎对今后的学习和生活并没有多大用处,但也仅仅只是表面上。实际上,数学课的这些内容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比有些主课还要重要,因为它能培养训练一个人的逻辑能力,是所有清晰、冷静、有效思考的基础。

 


一天下来,一堂堂课积累下来的作业,要写的、要背的、要复习、要预习的,汉斯可以晚上在家里,在柔和的灯光下完成。班主任认为,在这种安静的、幸福的家庭氛围下写作业,特别能够加深印象,起到促进作用。这样的学习方式,通常每周二和周六只进行到十点,其余几天则要到十一二点,有时候甚至还要更晚

 


教堂的高地上,高大的菩提树在午后炎热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闪烁;集市广场上,两个大喷泉水流潺潺,粼波闪闪;越过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屋顶,不远处层层叠叠的、长满蓝黑色枞树的山峦映入眼帘。这一切对男孩而言,仿佛已许久未见,因而显得异常美丽诱人。

 


唉,钓鱼!这可是他漫长的学生时代中最美好的事情啊!站在稀疏的柳荫下,听着近处磨坊堰闸的浅唱低吟,河水又深又静!水面的光影犹在嬉戏,长长的鱼竿轻轻地摇曳,在鱼儿咬钩、赶紧去拉线的那一刹那,内心是多么激动啊!当你手里握着一条凉凉的、肥肥的、还在不断挣扎甩尾的鱼儿时,那种喜悦是多么奇特啊!

 


他久久地凝视着水面,在望见小河那碧绿的一角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那美好、自由、无拘无束的孩提时的欢乐,竟已如此遥远。

 


他的思绪常常出现这种混乱的情况,在学校也是,他想的不是眼前的功课,而总是跳到之前已经做过的或是之后要做的功课上。

 


但他说这番话最终的目的是想指出,考试终究只不过是表面的东西,且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就算考不过,也并不丢脸,哪怕成绩最好的人也有名落孙山的可能,万一他真的落了榜,就去想想,上帝对每个人都自有安排,自会指引他们走自己的道路。

 


去年秋天,兔子被弄走了,说是为了考试,他没有时间再分心了。

 


他拾起小水车,把它反方向弯过来、彻底折断,扔到了篱笆外面。滚吧,这些破烂玩意儿!反正这一切早就结束了,都过去了

 


他挥舞着斧子,什么都砍,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对兔子的思念、对奥古斯特和所有一切孩提时代的美好眷恋一砍而光。

 


主考官看上去一会儿像家乡的小镇牧师,一会儿又像他姑妈,还在他面前堆了一堆巧克力要他吃。当他含着眼泪强咽的时候,看到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穿过一扇小门走了。每个人都吃掉了他们各自的一堆巧克力,可他的那堆却在他眼前越变越大,膨胀到布满了桌子和板凳,好像要把他掩埋在里面,让他窒息。

 


由于衷心的祝祷和真心的关怀总是很容易就能超越长长的距离,到达遥远的地方发挥作用

 


这些人,除了名字以外,汉斯对他们一无所知,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狭小的凡俗世界,却又没有别的充满生机、值得体味的东西来填补这个空缺。

 


汉斯在窗台上坐了半小时,凝视着刚擦过的木地板,脑海里飘过各种设想:若是神学院和高中都进不了,以后上不了大学会怎么样?他就会被送到一家奶酪店去当学徒,或是到某间办公室去做办事员,然后他就会一辈子做一个他自己瞧不起的、绝对不想做的平庸可怜的俗人。

 


汉斯欢呼雀跃地向刀铺奔去。刀铺的老板问起他考试的事,听到了他的好消息,给他找了一把特别好的刀。在河的下游,布吕尔桥下,长着很多又好又细的赤杨和榛树。他在那儿挑了好久,终于削出一根完美无瑕、坚韧而有弹性的鱼竿,抓着它赶忙跑回家去

 


第二章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要把那些已经失去的美好时光都加倍地夺回来,再一次如同一个小男孩一般,感受彻底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这漫长的、疲于奔命的一年,无休止地学习希腊语、拉丁文、语法、修辞、数学、背诵……这一切痛苦的折磨,都在这个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午间时分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他面前还有一长串美好、自由的夏日在等着他,可以闲逛、游泳、钓鱼、做梦的日子,让他心安又充满诱惑。只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就是没有考上第一名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今天的情况也不例外,科学的东西往往就像用新酒囊来装陈酒,从而糟蹋了陈酒,而艺术家们则常常漫不经心地坚持着一些表面错误,却更能给人带来慰藉和欢乐。这是一场由来已久、力量悬殊的斗争,是科学与艺术、批评与创造之间的斗争。

 


因为,生永远比死更有力量,信仰永远比怀疑更强大。

 


刚开始你会觉得它的语言很费劲,因为它不是雅典地区所使用的希腊语,而是一种以新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新语言。”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想在神学院里也名列前茅,把那些同学甩在身后,就得比从前更加努力、更有韧劲。而名列前茅是他坚决想要的。至于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长久以来,从一个年级到另一个年级,他始终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名。而如今,他自己内心也渐渐滋生了要争第一、不容他人赶超自己的骄傲情绪。而且,那种愚蠢的、对考试的畏惧感,现在也已成过去。

 


你肯定也是知道的,这个牧师并不信神,他会告诉你,甚至糊弄你,说《圣经》都是假的、是骗人的东西,那如果你跟他学《新约》,到最后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会丢掉,而且还不知道是怎么丢的。”

 


他想着自己竟然拿鞋匠和牧师做比较,嘴角不禁浮上一抹微笑。鞋匠在他那些艰苦的岁月中日积月累所形成的坚定,是他一个小男孩无法理解的,而且弗莱格虽说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但思想却很单纯、不够全面,因其偏执而被很多人嘲笑

 


除此之外的平时,他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手工艺人,和其他所有手工艺人一样狭隘。而牧师则不同,他不仅是个精明、能言善辩的传教士,而且也是一位勤奋而严谨的学者。汉斯满怀敬畏地抬头仰望那些藏书。

 


汉斯从中领悟到,在这字里行间隐藏着多少谜一样的课题;自古以来,成千上万的学者、思想家和研究者又为攻坚克难付出了多少努力。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在此刻也被吸收进了这个真理探索者的圈子里。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要走上真正的研究之路,必须得翻越多少学习和知识的高山,而他已经准备好了披荆斩棘、砥砺前行。此刻,鞋匠的话已被抛诸脑后。

 


教师的职责、国家托付给他的任务就是,扼制和铲除年轻男孩的原始的粗野本性和欲望,给他们植入一种拘谨的、中庸的、获得国家认可的崇高思想!现在你看到的一些知足的市民和勤勉的公务员,若是当初没有学校的这种努力,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就成了不知进退、行事鲁莽的改革家,或是一事无成的空想家!他们身上有一种野蛮、无序、粗鄙的东西,这些东西必须先彻底清除,这种危险的火苗必须及早扑灭。

 


小吉本拉特的成长是多么喜人啊!他几乎是自己主动放弃了到处闲逛和嬉戏,以前课堂上那无知的傻笑,也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了,就连园艺、养兔子,还有钓鱼,他都戒掉了。

 


“现在我只是想建议你,在假期里稍做一点准备。当然得有节制!你现在是有权利也有义务好好休息的。我想,每天一到两小时应该差不多吧。要是不这样做,很容易就会掉队,而之后就得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再赶上队伍。你说呢?”

 


如果我们现在打下坚实的基础,那么你到时候读起荷马来,就能加倍地理解,从而获得加倍的享受。

 


如今,学习一事又再次绽放出最可喜的花朵。渐渐地,当汉斯再偶尔去钓个一小时的鱼或是散个步,他便会觉得良心不安。

 


偶尔他也会解题解得很漂亮、很精彩,此时他就会获得一些乐趣。他喜欢数学的地方就在于,在数学里,没有虚假、没有骗局,也不可能存在偏题、继而扯到别的迷惑人的领域里去的情况。他很喜欢拉丁文,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做数学题和上数学课对汉斯而言,就好比在平坦的大道上漫步,你一直在往前,每天都能新懂得一些昨天不懂的东西,可是你不是在爬山,眼前永远也不可能突然就出现广阔的远景。

 


在他那笨拙的脑袋里,住着一个跟很多狭隘、平庸之辈一样的模糊的理想,盼望着从他这棵树干上能长出一根枝条,这枝条不断向上生长,超越树干,达到令他崇敬的高度。

 


       

——压力过大,享受幸福乐趣也变成了一种罪孽,继而变成一种痛苦。

汉斯又去钓了几次鱼,但因头痛得厉害。

 


那就好。因为我要跟你说的是:哪怕肉体腐烂十次,也不能玷污一丝灵魂!

 


也许你就是那个对的人,有一天你会成为灵魂的救赎者和导师。这是我衷心的祝愿,我会为此祈祷。

 


那种庄重、那种祈祷和一口的标准德语让汉斯倍感压抑和难堪。牧师在告别的时候可从来没那样过。

 


离开故乡,离开家,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人心中不免沉重和异样。

 


第三章


只有午后的一小时,这里才会出现短暂的、饶有生机的景象。因为此时会有一群年轻人走出修道院,在这片宽敞的空地上四散开来,运动运动,谈笑风生,偶尔也打场球。然而这一小时过后,他们便又飞快地消失在那些墙壁之后,无影无踪。有些人一定曾想,这片广场可真是一块可以尽情享受生活、感受欢乐的好地方,这儿一定能够孕育出一些充满生机、令人愉悦的东西,成熟、善良的人们一定能在这儿愉快地思考,创造出美好、明快的作品。

 


政府承担这些神学院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为的是培养出有特殊思想的孩子,以后随时随地都能凭此辨认出他们来——一种精心而稳妥的烙印,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心甘情愿接受奴役、奉献自身的象征。除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逃跑的野孩子以外,每一个施瓦本神学院的学生,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伴随其整个一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这个地区培养出来的学生。无论他们出身于怎样形形色色的家庭,无论他们在多么不同的环境下长大,政府都能通过一种统一的精神标签或制服,将其公正而彻底地平衡!

 


住在“雅典”房的并非胸襟最宽广、最能说会道的人,恰恰相反,正是一些安守本分、十分无趣的人;住在“斯巴达”的,也不是什么勇士或禁欲主义者,而是一小撮活泼贪玩、放荡不羁的旁听生。汉斯·吉本拉特被分到了“希腊”,和另外九个同学一起。

 


母亲们若有所思地笑着望向自己的儿子,父亲们坐得笔直,恭听校长的演讲,表情严肃而坚决,胸中充满了骄傲、崇高的情感和美好的希望,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今天的所为,实际是为了金钱的利益,在把自己的儿子出卖给国家。

 


他喜怒形于色,似乎将自己最本质的东西——一种年轻人不成熟的多愁善感和轻率鲁莽的混合物,全都暴露在外。但他也有深刻的东西,只是鲜有人能看到。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方面,他的成长都超越了他的年龄,已经开始尝试走自己的路了。

 


他总是只拿同学们的成绩来当标尺,来衡量、决定自己学些什么以及花多大功夫,他宁愿学个一知半解考个第一名,也不愿意鞭辟入里但考个第二名。因此,晚上当其他同学都在用各种方式打发时间,比如玩游戏、看闲书的时候,只见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功。其他人的吵闹声对他完全没有影响,甚至有时候他还会投去毫不嫉妒、心满意足的一瞥。因为如果其他人也都用功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哪还有利可图?

 


当音乐老师哈斯看见卢修斯也要来学小提琴的时候,他简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他认识卢修斯,是在唱歌课上认识的。卢修斯在唱歌课上的表现,让所有同学都乐不可支,却让老师陷入绝望。他尝试劝退这孩子,让他打消学小提琴的念头,却彻底无功而返。卢修斯只微微一笑,谦逊而不失礼貌,声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并开始阐述他对音乐不可阻挡的向往。

 


这位执迷不悟的好学之士竟然又去选了钢琴,自虐了好几个月,依然毫无成果,最终自己筋疲力尽,悄无声息地放弃了。不过,在之后的年月里,每逢谈到音乐,他都要故意透露一两句,说他以前不仅学过钢琴,还学过小提琴,只可惜年深日久,逐渐荒废了。

 


他们在开始几周的共同生活之后,就像一种正在发生化学反应的混合物,里面有飘浮不定的云团和絮状物正在凝结成块,然后又分解、再重新组合,直到形成一定数量的固定物质为止。在克服了最初的羞涩、相互之间都足够熟悉了之后,就会开始一波四处寻找的浪潮,结成一个个小团体、形成相互交好或相互敌对的圈子。

 


汉斯倾听着,没有插话,但是闭上眼睛,看见那艘船在夏夜里穿行,听见船上的音乐,也看见红色的灯光和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旁边的海尔纳继续说道:“没错,那时候跟现在可完全不一样。这儿有谁会知道那些事情啊?尽是些无聊的家伙,彻头彻尾的顺民!整天耗尽心力,做牛做马,却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希伯来字母更高级的东西。你也不例外啊。”

 


“在这儿,我们读荷马,”他继续讥讽道,“弄得就跟《奥德赛》是一本菜谱似的。一堂课读两行,然后逐字逐字地反复咀嚼、研究,直到人作呕为止。每次到了下课之前都会说:你们瞧,诗人写得多么美妙!

 


有他自己的一套思想和言论,他活得更热情、更自由,他忍受着奇怪的痛苦,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鄙视。他懂得欣赏古老的圆柱和城墙之美,掌握着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灵魂的神秘绝技,活在自己用幻想打造出来的、看似生机勃勃的世界里。他灵动、任性、放荡不羁,一天讲的笑话比汉斯一年的都要多。他很忧郁,而且似乎非常享受自己的这种哀伤,仿佛它是一种陌生的、不同寻常的、值得玩味的东西。

 


“别走呀,”他用一种装出来的戏谑的语气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对面这张青春、光洁的面庞后面,住着一个特别的生命个体,有着他自己的特殊个性和以他自己的独特方式刻画的灵魂。

 


曾经有一次,火腿小子吃火腿时口渴,便向园丁的儿子要个苹果吃,并用火腿作为交换。于是他们坐到了一起,从他们小心翼翼的对话透露出一些信息:火腿吃完了,会立刻得到补充;苹果小子也同样可以依靠父亲的储备维持到明年开春。如此一来,两人之间便建立起一种相当牢固的关系,它比某些理想、比热烈的友谊更持久。

 


最重要的是希伯来文。耶和华的这种古老而稀奇的语言,像一棵干枯、脆裂、却还充满着神奇的生命力的树,它奇形怪状、满树节疤,却以一种令人不解的方式在这些年轻人眼前生长、怒放,用它那奇异的分枝引人注目,凭借它色彩斑斓、气味独特的花朵让人惊叹。在它的树枝、树洞和树根里,栖居着各种千年的精灵,有善的,也有恶的:有恐怖至极的恶龙,也有天真可爱的童话;有皱纹满面的干瘪老头,也有英俊潇洒的少年;有明眸皓齿的美丽少女,也有专爱吵架的泼妇

 


汉斯惊讶地发现,他的朋友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与他截然不同。对海尔纳而言,完全不存在所谓抽象的事物,没有任何事物是他无法用想象力和色彩描绘的。如若不然,他则统统不感兴趣,置之不理。例如数学,在他看来就如同一只装着阴险狡诈的谜语的斯芬克斯,用它那冷酷、凶狠的目光使受害者慑服,所以他避之唯恐不及。汉斯和海尔纳之间的友谊是一种很特别的关系。对海尔纳来说,它是一种乐趣和奢侈品,是一种令人舒适的享受,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而对汉斯来说,它时而是一件值得骄傲的珍宝,时而又是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负担。

 


虽然他也隐约感觉到,是因为和这位怪咖交往才耗尽了他的精力,也是因为这份友情,他的本性之中迄今为止未被触碰过的某一部分正在发生病变,然而那一位越是忧郁、越是泫然欲泣,汉斯就越为之感到痛惜,对其愈加温柔,同时也越感自豪,因为他意识到,对这位朋友而言,他必不可少。

 


这种病态的忧伤,本质上只是一种过剩的、不健康的冲动的宣泄,而并非海尔纳——这位让他真心实意、五体投地地佩服的朋友的本性。

 


以前,对诗人的世界,汉斯并不熟悉,也并不在意,而如今,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流畅的诗句、迷人的画面以及动听的旋律那种魅惑的力量,叫人无法抗拒。对于这片新开辟的天地,汉斯无限崇拜,对于为他开辟这片新天地的朋友,汉斯充满敬佩,两种情感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共同生长。

 


卢修斯已经敲了门,门也已经开了,就在这最后一刻,还挨到了海尔纳许他的那一脚,如同一颗炸弹般,滚进了学校最高权威者最神圣的那间房,连门都没来得及带上。

 


就连汉斯·吉本拉特也没有迈出那一步。他心里清楚,这原本是他应尽的义务,而他也正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痛苦不堪。他难过地蜷缩在一个窗台边,觉得很羞耻,都不敢抬头看他朋友一眼。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催促着他去看他的朋友,如果真能不被人发现,他倒是非常愿意,哪怕为此付出很大代价。

 


本来他也许还能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步越来越难,在他准备好之前,他的背叛就已成事实。

 


第四章


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个男孩僵硬的小身体,将覆盖着积雪的芦苇席盖在他身上,把他放到担架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神学院的学生们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战战兢兢地围在旁边,凝视着这具尸体,搓着自己僵硬的、冻得发紫的手指。这位溺水的同学被人抬着,走在他们面前,他们默默地跟在后面,穿过雪地。此时,他们压抑的灵魂,才突然被一个寒战击中、惊醒,才感受到这可怕的死亡——就像小鹿突然嗅到猎手的存在一样

 


他意识到,有些过错和疏忽是人们无法忘记的,后悔也无济于事。对他来说,好像躺在前面运尸架上的那个小小的身躯并不是裁缝的儿子,而是他的朋友海尔纳。他带着因汉斯的不忠而生的悲痛和愤怒,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在那里,人们看重的不是分数、名次和成功,而只有良心是否纯粹、有无玷污。

 


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一整天,这具不起眼的尸体的存在,仍像一种巫术一样在施展着它的魔法,使大家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又轻又柔,以至于在短时间内,争吵、愤怒、嬉笑和喧闹,都像水妖一样,从一片水域的表面隐藏了起来,使水面纹丝不动,看不到生命的迹象。

 


他站在这宽敞的、安静的房间中央,就像冬天里的一株干枯的小树,是那么孤单、那么绝望,只得听天由命,叫人看了就心酸。

 


在他身上,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青年,他的灵魂似乎迁到了另一个国度,在那里,它十分害怕,没有方向地四处游荡,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找不到。这并不是因为他恐惧死亡,也不是在为善良的“印度人”悲伤,而只是出于他突然觉醒的意识,意识到自己对海尔纳有愧。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但是充满了一种令人异常幸福的、休戚与共的感觉,还有一种无须言明的、暗藏的、默默相许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从前有所不同。

 


汉斯越是热忱而幸福地眷恋他的朋友,学校对他来说就越陌生。这种新的幸福感像新酿的葡萄酒一样汹涌地在他的血液中、思想中奔腾,在它面前,李维,甚至几乎连荷马都失去了其重要性和光辉。老师们眼看着这位到目前为止一直无可指摘的好学生吉本拉特,变成一个问题学生,受着不靠谱的海尔纳的糟糕影响,心中满是惊恐。

 


在他们看来,海尔纳身上原本一直就有某种让他们深感不安的天才的特性——自古以来,在天才和老师之间始终都有一道深深的鸿沟。这些天才在学校里的表现,一开始就叫教授们厌恶。

 


一个老师,宁愿在他的班上有十个尽人皆知的笨蛋,也不愿有一个天才。细究起来,他也没错,因为他的任务并不是培养古怪的灵魂,而是精通拉丁文的人、数学家和老实人。但老师和学生双方,究竟谁因谁受苦更多、更甚?是老师受学生的苦,还是学生受老师的呢?两者之中谁更暴虐、更惹人讨厌?是谁在践踏和亵渎另一方的灵魂和生命?如果要探究这一点,没有人能轻轻松松、不带辛酸、不带怒火和羞愧地忆起自己的青春

 


真正的天才,他的伤口几乎总是会愈合得很好,他们会成为人才,会不顾学校的规定创作出自己的好作品,将来他们死后会美名远扬

 


       

——小学时期,学校新建了图书室,某人捐来几百本世界名著,《红与黑》《悲惨世界》《茶花女》《巴黎圣母院》《欧也妮·葛朗台》等应有尽有。但那间屋总是上锁,每学期只有一天开门,就是发新书的时候。我为了看书,主动去打扫卫生,每周一下午第二节课,10分钟打扫卫生,剩余35分钟看书。日子就这样过去,用偷来的时间看了不少好书,它们就是我的生命源泉。

“或者你读了很多课外读物?你尽管说实话!”

 


他认为这是一种财富,足以补偿之前所有错过的事,是一种更高层次、更加温暖的生活,与他过去那种平淡无奇、理智本分的生活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在历史课上,慢慢地,英雄们不再只是名字和数字,他们用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发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有鲜活的红色嘴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脸和手——有的手红红的,又肥又粗糙;有的手静止、冰凉、硬如石头;还有的手细长、发烫,上面暴着细细的青筋。

 


类似的场景频频出现,书中的某个人物或是某段故事仿佛贪婪地急于跳出来,渴望再活一次、渴望重演,渴望在另一只有生命的眼睛中找到自己的投射。汉斯默默接受了这种现象,心里很是惊讶,觉得自己在这些突如其来而又转瞬即逝的场景中,发生了奇特而深刻的变化,仿佛他已经将这黑色的大地看穿,就像看穿一块透明的玻璃似的,又仿佛上帝在注视着他。

 


吉本拉特也被牵扯了进去,但他并没有想加以阻止,以至于这两个好朋友变成了一座引人注目且遭人嫉妒的孤岛,与其他人完全脱离。对于这种处境,汉斯逐渐觉得没有那么不舒服了。只是如果没有校长这个人就好了!面对他,汉斯隐隐约约地感到恐惧。以前汉斯是他最喜欢的学生,现在却遭他冷待,而且明显是故意的。偏偏他对校长擅长的领域——希伯来文,逐渐丧失了所有兴趣。

 


然而这一次,他并未被人重视,因为整个班级现在完全被一种要有所行动、有所建树的思想所支配。

 


但是那种能看到具体形象的瞬间经常出现,于是他在读书时,常常看到书中描绘的一切突然站在他面前,活着、动着,比身边的事物还要生动、真实得多。他绝望地发现,他的记忆力不愿再吸纳任何事物,而且几乎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靠不住,有时早期的往事会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这种清晰使他感到怪异和害怕。

 


只有海尔纳什么也没发现,因为他自己本身并不觉得学习有多重要。汉斯自己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自己的改变,却并不理会。

 


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在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时间里,深深地为他的朋友感到痛苦和担忧。他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这种预感紧紧抓住了他那恐惧不安的心,叫他痛苦不堪,直至疲惫不已,在愁苦中慢慢睡去。

 


随着距离的增长和时间的消逝,人们对此的普遍评价也有了变化。有些人后来甚至把那个自己曾畏惧地回避的逃跑者,看作一只飞走的鹰。

 


第五章


也许除了那个富有同情心的辅导教师之外,没有人看得到,少年消瘦的脸上那无助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一个逐渐沉沦的灵魂,在即将溺亡之时充满恐惧与绝望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人想到,学校、父亲和一些教师野蛮的虚荣心促使他们丝毫不顾及这个少年柔软的内心,将其逼迫到这般田地。为何要他在最敏感、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少年时期每天学习到深夜?为何要夺走他的小兔子?为何在拉丁文学校时有意要他和同学疏远?为何禁止他钓鱼、闲逛?为何要给他灌输空洞、卑劣、令人精疲力竭的抱负心?为何不让他享受考试后应得的假期?

 


当一棵树被砍掉树冠后,树根旁边就会发出新的嫩芽。同样,人的灵魂若在开花期患了病或遭到摧残,往往也会如此回归,回到一开始如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回到充满遐想的童年时代,仿佛在那里它可以发现新的希望,断裂的生命线可以重新相连。然而,这种生命只是一种假象,永远都不会再有一棵新的树长出来。

 


歪歪扭扭的老房子里,每个角落都住得满满当当的,贫穷、罪恶和疾病也就在这里滋长。

 


那是二月里的一天,他伸开四肢躺在他简陋的小破床上,把拐杖放在堆着衣服的椅子上,开始发烧,很快就静静地死去了。鹰巷的人们转头就把他忘了,只有汉斯还久久地怀念他。

 


不出坏主意、良心坦荡荡的人才会幸福!就像一棵美丽的树上的绿叶,有的凋落,有的长出来。人也是一样: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出生。

 


鹰巷是唯一一个,不管是童话、奇迹,还是令人发指的恐怖事件,都有可能发生的地方

 


第六章


每个健康的生命都必须有生活的内容和目标,而这两样,对于年轻的吉本拉特来说,都已不复存在

 


他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愿自己同眼前的一切一起消逝、安眠、死亡,然而他那青春的生命力却和他的这种愿望背道而驰,并且还在默默地、坚韧地延续着,这使他痛苦不堪。

 


他们喜欢大谈特谈公元某年某年的事,说那时候的水果简直就像送的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又好又便宜,根本没有人知道要往里面掺糖,而且那时候树上结的果子就是和现在的不一样。“以前那才真叫好收成。那时候我有一棵苹果树,单单一棵树就结了五百斤。”尽管现在时代变得这么差,这些愁眉苦脸的老人今年还是来帮忙尝了个够

 


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有点受到了屈辱的感觉,于是他就像在路上撞上车轮的蜗牛一般,把触角缩回到壳里。他一声不吭,想装出觉得无聊的样子,却没能成功。相反,他脸上的表情难看得就好像他家里刚刚死了什么人似的。

 


那一刻起,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尽量避开姑娘的目光。但只要她看向别处,他就会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和内疚的复杂情感,呆呆地望着她。这时,他的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撕裂,一片全新的、奇特而诱人的国土,带着遥远的蓝色海岸,呈现在他面前。他还不知道,或者只是预感到,心中的忧虑和甜蜜的痛苦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

 


没有人能够带领他越过这个危险地带,哪怕是青春期得到了最好的引导的年轻人,也得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出路和救赎。

 


一切都变得迥然不同,美丽而令人兴奋。那些吃了果渣变得浑圆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尖叫着掠过天空,天空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远、这样美丽、这样蔚蓝,河水也从未如此清澈,像一面碧绿的镜子,仿佛还在对人微笑,还有泛着泡沫的堤堰,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洁白和耀眼。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刚画好的装饰画,放在明亮的玻璃镜框里,正在期盼一个盛大节日的到来。

 


以前,在他心心念念想着要吊死在那根树枝下的那段时间,他曾以一个告别者的姿态,悲伤而冷静地观察过这同样的一群人和事,而现在的他是一个回归者,脸上带着诧异和微笑,重新拥抱、占有这一切。

 


当他羞怯地用自己的嘴唇去触碰到女孩的嘴唇时,一股强烈的震颤穿透他全身。他瞬间颤抖着往回缩,但她却用双手环抱着他的头,脸紧贴着他的脸,吻住他的嘴不放。他感到她的唇在燃烧,把他紧紧压住,贪婪而有力地吮吸着,好像要饮尽他的生命。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姑娘的嘴唇还未离开,他那震颤的欢乐就已变成了死一般的疲惫和痛苦。当艾玛松开他时,他摇摇晃晃,竭力用抽搐的手指紧紧抓住篱笆。

 


汉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想起那个晚上的事,为什么那些记忆如此美好而强烈,而为什么这又让他如此痛苦和悲伤。他不知道,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再一次快乐地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是在披着记忆的外衣同他告别,曾经的巨大幸福再也不会回来,只留下一根意味着它曾经来过的刺,犹如玫瑰一般。

 


他沉默着,任由她摆布,心里被一种甜蜜的恐惧和深深的幸福的不安所填满,偶尔像个发烧的病人那样短暂而轻微地抽搐一下。“你真是好可爱啊!”她笑着说,“却什么都不敢做。”

 


他的心里充斥着强烈的渴望,被一种难以控制的力量甩来甩去。直到黎明,所有的痛苦和委屈才在一场号啕大哭中爆发,然后,他又在泪湿的枕头上再次睡去。

 


第七章


在梦中,他体内沸腾的血液幻化成了神话中庞大而可怕的形象,幻化成眼睛冒火的怪兽,幻化成扼住咽喉、置人死地的手臂,幻化成无底的深渊和熊熊燃烧的巨眼。他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孑然一身,周围只有清冷秋夜里无边无际的孤独。他苦苦思念着心中的女孩,把头埋进泪湿的枕头,低声啜泣。

 


那么多的辛劳、努力和汗水,牺牲了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骄傲和志气,还有充满希望的美梦……所有一切都是白费力气,都只是为了现在比别的同学晚一步进入工厂,成为一名小学徒,也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汉斯生平第一次听到并理解了劳动的赞歌,至少使他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有所触动和陶醉。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及自己这个渺小的生命融入了一种伟大的节奏。

 


他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他绝望地看着自己再一次沉入无尽的思念之中,像可怕的病痛,吞噬着他。他思绪混乱,头痛欲裂,喉咙也因为抽噎而疼痛不堪。

 


虽然奥古斯特安慰汉斯,说熬过这几天,手就变硬了,就不会再觉得疼了,但是汉斯的情绪还是很低落,一整天都不停地偷偷看时钟,失望地锉着他的小齿轮。

 


当一个人熬过污手垢面、四肢酸痛的工作日后,就会更加觉得街上热闹非凡,阳光也更明朗,一切都更加美好,充满着节日的气氛。现在他才理解了屠夫、制革工人、面包师和铁匠,他们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沐浴着阳光,看上去是那么朝气蓬勃,他不再将他们视为庸俗之人了

 


所有的美好都如欢快、幸福的回忆一般,洋溢在温和的空气中。在这样的日子里,孩子们忘记了季节,只想着去采鲜花;在这样的日子里,老人们站在窗边或是坐在门前的长凳上,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因为他们似乎觉得,不只是这一年,而是他们一生的美好回忆都在眼前划过蓝天

 


即使是最谦逊的手工艺人,在他衣食无忧,而且肯定不会被目击者戳穿的时候,也会采用一种了不起的、浮夸的、传奇性的语调来讲述自己的漫游经历。因为手工业工人生活中绝妙的诗歌是大众共有的精神财富,它源于每一个独立的故事,又为传统的冒险故事增添了新的元素。任何一个流浪工匠和艺人,在讲起故事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不朽的欧伦施皮格尔[插图]和施特劳宾格尔[插图]的影子。

 


与懂得人生哲理和享乐之道的人一起坐在酒馆里,像个理应得到这种享受的人一样,过个如此快活的周日也没什么不好

 


从这时起,他心中那种放纵的快乐逐渐消失。他知道自己喝醉了,狂饮的乐趣也一去不复返了。他看到各种各样的灾难好像在远处等着他:回家,受父亲狠狠责骂,明天一早还得去工厂干活。他的头也渐渐疼了起来。

 


与此同时,受到父亲这样威胁的汉斯却冰冷地、安静地躺在漆黑的河水中,缓缓地顺流而下。恶心、羞愧和痛苦都已离他而去

 


因为夜晚皎洁的月光散发出的平和与宁静,倒映在水面上,照进了他心里,所以疲惫和恐惧暗暗地将他驱赶到了死亡的暗影中。

 


这个少年看起来像是一朵在盛放之时被折断的花,从快乐的生活轨道上被一把给拽了下来。连父亲也因为困倦、孤独和哀伤,而产生了这种微笑着的错觉。

 


吉本拉特先生,在此刻的寂静中,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和万千的思绪,正迈着迟疑的、不知所措的步伐,向他那习以为常的生活的沼泽走去。

《在轮下》【德】赫尔曼·黑塞——读书笔记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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