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杀人阱》(4)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罗平贵真的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踏进过白芍园。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十万金铢落到现在的境地。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坐在一间整齐简陋的屋子里,屁股被身下粗糙的草席磨得生疼,身上还披着重得要死的盔甲,肩膀上是个大得吓人的兽头装饰。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的一身肥肉不见了,他握了握双拳,感到自己的双臂不可思议地结实有力。
幻术,游戏。不久前的对话仿佛是一场梦,睁开眼以后能看见的只有这间简陋的小屋,还有一双陌生粗粝的双手。
不过那几十年的生活并不是梦,他,罗平贵,在白水里也算叫得上名字的人。白水那家有名的“素水斋”里有他专用的雅间和常点的歌姬,“雪月楼”里每天巴望着被他看上的女人没有二十也有十五。想到这里,罗平贵啧啧嘴,不久前死在他脚边的秦姑娘,床上工夫原本不错,可惜现在那具温香软玉的身躯早已经冰凉,都怪聂迁那个混蛋。
现在他的只有口袋里的四枚铜锱,一身铁甲和腰侧一把不明所以的长刀。还有那块腰牌。
冷静冷静,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罗平贵捏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却疼得泪珠打转。这该死的幻术。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费劲地站起身,准备先脱掉这身碍事的铁甲。小屋的大门突然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一名穿着整齐铁甲的士兵冲了进来,罗平贵被吓得整个僵在那里,被吓得完全不敢动弹。
“老李你大爷的磨蹭啥呢?”冲进来的士兵扶了扶歪了的头盔,盔上有一尾红色的盔缨和醒目的金色护耳,“徐指挥嚷嚷你半天了,赶紧给我滚出来。”
罗平贵还是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冲进来的士兵已经不耐烦起来,一把揪过墙上挂着的红盔缨头盔,兜头扣在他头上:“你是不是睡迷糊了?徐指挥说巡夜你也敢耽搁?!”
罗平贵完全被对方的气势压倒,笨拙地戴好头盔,跟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屋。
一出门才看见是一条狭长的过道,两侧都是一扇扇整齐的小木门,有一些还开着半边,里面都是一些穿着整齐铁甲的男人,所有屋子里的摆设都和他刚才那间大同小异。
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罗平贵喘着粗气跟着前面的士兵奔跑,一头雾水又想不出个头绪。
过道的尽头站着一个身材精壮的男人,看起来上了些年纪,也穿着一样的兽首铁甲,头盔上红色盔缨像一抹血。
“老宋,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慢?!”男人沉声说,带着一丝不耐。
“徐指挥,老李可能是最近休息不好,睡得沉了,我好半天才把他弄醒。”刚才带头的士兵老宋赔笑。
“好了,赶紧跟着我,刘仆射说了,今晚所有金吾卫都不得擅自行动,原地待命。你们两个和我去一趟军械库,巡视一下那边的分部兄弟。”徐指挥压低了声线,挥了挥手。
“难道是皇上他……”老宋迟疑地说。
“这种事情,少问。”徐指挥冷冷截口。
“是是,小的明白。”老宋点头如捣蒜。
皇上?金吾卫?罗平贵听着这几个能让他腿抖的词语,虽然还不明白身处何处,却隐隐知道自己陷入了大大不妙的境地。
罗平贵茫然而心惊胆战地跟着徐指挥和老宋走进军械库兵营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腰侧的长刀,刀柄上缠着的纱布都被他手心的冷汗弄湿了。
军械库的兵营比刚才他们离开的那边条件似乎还差一些,每间大屋子里都挤着十几人,狭长的木制床铺一张紧挨着一张,每张床铺上都或坐或躺着一名身着兽甲的士兵,许多人眼里都带着一丝紧张和慌乱。
“刘仆射有令,今晚任何人不得擅动,各卫长看好自己的部将,乱纪者连坐。”徐指挥在进入的每间房里都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然后带着罗平贵和老宋走向下一间屋子。
最后一间。罗平贵虽然还是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总算大致估摸到自己跟着的人身份还挺高,最起码在这个兵部里是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徐指挥猛力地推开最后一间的包铁木门,里面十几名士兵同时扭头。不同于其他房内安静的众人,这十几个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正中一人正在低头磨着手里一柄乌光内敛的铁枪。
徐指挥面色一沉,大步走上前去,拔出手里的长剑:“为何磨枪?可是要造反?”
磨枪的士兵一愣抬头,是一张年轻稚嫩的脸,他脸上一阵青白,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以防不测。”
为何磨枪?可是要造反?
以防不测。
罗平贵突然一愣,觉得这两句话无比的熟悉,他绞尽脑汁,想回忆起在哪里听过它们。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起这是他少数爱听的几出戏之一——《金吾卫磨枪造反,胤武帝振臂夺嫡》( 此段出自宛州大鼓《风炎群英评话》,为其中一回)。每次白水那些穿着大褂的说书先生惊堂木往下一拍,就会说出这两句开场白。
“为何磨枪?可是要造反?”
“以防不测。”
皇帝,金吾卫!罗平贵明白过来的时候,冷汗已经流了下来,他看见磨枪的年轻人眼睛里渐渐浮起杀气。
“给我拿下!”徐指挥对着他说,身边的老宋也刷地一声拔出腰刀。
罗平贵在第一时间转身,没命似地向着屋外跑去。那扇近在咫尺的木门被门边的一名粗壮士兵砰地撞上,一把雪亮的长刀横在门前。
四周一阵刷刷的拔刀声,屋里的十几人都拔出腰际的制式军刀,把罗平贵三人围在中间。
“大……大胆!”徐指挥强作镇定,“造……造反可是杀头连坐的大罪!”
磨枪的年轻士兵一跃而起,乌黑的铁枪直接穿透了徐指挥的胸膛,温热的鲜血飞溅在罗平贵的脸上。罗平贵把腰上的长刀丢在地上,双膝跪倒,对着众人连连磕头,把地上撞得咚咚作响,额上满是鲜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不好意思,只怪你今天运气不好。”关门的粗壮士兵手起刀落,一蓬血飞出。
罗平贵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一边,双目里全是惊惧不甘之色。
杀人阱开始两刻钟,编号零七九,罗平贵,死亡。
唐墨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潮湿的积水上,他努力站了起来,才发现四处都是枝繁叶茂的树丛和鸟啼虫鸣。
真实的幻境。唐墨暗暗佩服,拍拍袍摆的湿土,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石头坐下,开始认真地观察四周。
他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地上满是齐腰长的荆棘长草,连脚踩的路径都没有。
唐墨却毫不在意,因为他最在意的一件事情,已经完全不存在了。那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一刻不在困扰他的胸肺疼痛,完全的消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肆意地享受这种自由呼吸的快感。
他没有欺骗我。唐墨身处梦境般的陌生世界里,回忆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那封请帖是被一名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黑色斗笠的男人送到自己府上的。若不是这人带着焦白芍的家徽银牌,这种打扮的人会在敲门的一瞬间就被唐家的门仆扫地出门。
“你是聂府的人?”唐墨端坐在首厅的太师椅上,身上裹着皮裘,看着穿着怪异的访客。
“是的,我家主人托我给唐家七少爷捎封请柬,希望唐七公子能赏脸一聚。”黑袍的访客恭谨地递上请柬。
唐墨接过请柬,打开后眉毛微微一跳:“十万金铢。聂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家主人的一点见面礼,望笑纳。”黑袍的访客嘴角浮起微笑
“私印银票。”唐墨淡淡地把银票对折,“赴宴后方可兑取么?”
“七公子聪明。”黑袍的访客点头。
“不好意思,我对钱没兴趣。”唐墨淡淡的把请柬和银票丢在访客的面前。就算是十万金铢,对唐墨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他出门一趟的理由。
“我家主人早就明白七公子对这些黄金俗物不感兴趣。”黑袍的访客脸色不变,眼睛直直看着唐墨,“七公子的顽疾,我家主人或有可解之法。”
唐墨皱了皱眉,从小家里就替他遍访名医,连秘书高明的太阳术士和河络见多识广的阿洛卡都对他的病症无能为力,聂迁区区一个城主,能有什么神通?
“我家主人广交各方来客,独门偏方收集得可不少,恰有一种能对七公子对症下药。”仿佛看穿了唐墨的怀疑,黑袍的访客再次开口。
反正不会更糟了。一阵剧痛又从他胸肺传来,唐墨掩口咳嗽了几声,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好吧,希望聂城主不要让我失望。”
“七公子放心。”黑袍的访客深深一躬,“七月十七,恭迎七公子莅临。”
听闻幻术里的时间流逝和真实的时间无关,看来他可以享受这具健康的身体任意长的时间,直到游戏结束。
唐墨微微一笑,现在唯一要做的,是活下去,然后好好地享受人生。
首先,要找到食物和饮水。唐墨摸了摸怀里冰凉的紫金腰牌,起身拨开荆棘和矮木,我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享受全新的人生。
宋先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的人生充满了令人羡慕的巧合,第一次懵懵懂懂进赌场就赢了原本一辈子都不能奢望的财富;用这些钱投资做买卖,第一位遇见的主顾,就是一名刚出世没多久的小河络,低价从不了解行情的小家伙手里买了不少利润几百倍的好东西。转个手宋先的店面就在白水最有名的旺铺街扩到了三家之多。只要宋先挑中的期货,年内市价一定会大涨,而在他抛售完之后,行情就一定会开始暴跌。
所以当宋先拿到那张十万金铢的银票的时候,就明白好运又一次找到了自己。虽然聂迁行事神秘乖张,宋先还是对自己能够顺利完成游戏信心满满。
那声响指过后,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件摆满满刀兵的内室里,屋子正中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华贵的白虎毛皮,制作精良的桐木长桌上放着一嵌满宝石的镶金长剑,边上放这一块金质的虎型令牌。宋先小心翼翼地拿过来仔细端详,上面刻着火蔷薇的徽记,还有一行小字:“大胤羽林天军虎节”。
前朝的兵符?宋先对古玩珍品一直多有研究,一眼就看出手里这块虎符令牌非同小可,那是能调动军马的兵符,非国君主将不可懈携带。
前朝自白胤蔷薇皇帝一举开国,直至我朝太祖羽烈王终结胤末乱世,期间七百多年风雨。如果聂迁所言属实,那么现在我应该就在他的幻术游戏里。宋先一边思考,一边继续翻看四周有没有可以让他获得更多情报的事物,新的身份,重历历史,我的新身份是什么?这段历史是什么?
他抽过内室一旁的书架上放着的几幅卷轴,胡乱地翻开。《羽林天军名册》、《天启城卫布防图》、《兵行五十令》……他飞快地翻阅着这些卷轴,这些都不重要。
终于,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手里的一卷《羽林天军调遣批令》的最后一行,有人用毛笔清晰地写着“羽林天军,白尚义,批于修文五十七年三月初四。”
这行字的下面盖着一枚朱红的私人印章,火蔷薇的徽记下是一个清晰的白字。
宋先若有所思地拉开桐木长桌下的内屉,一枚白玉制成的火蔷薇私信赫然躺在一叠羊皮纸的正上方。
一切都解开了。宋先微笑,几日前鬼使神差地开始研读《胤末记事本末》原来也是神的旨意,幸运总是站在我这边。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宋先吃了一惊,摸不准该如何回答。
“白将军,属下有事禀报。”门外的声音很年轻,语气恭谨。
有趣,竟然真的是将军。“进来吧。”宋先脸上欣喜,出口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变得粗粝了。
推门而入的是一名年纪二十多岁出头的年轻将领,他穿着一身锻钢甲片连缀的盔甲,银光闪闪的头盔上,一缕雪白的缨子高高立起。
年轻的将领进门后飞速地关上门,几步就走到宋先的面前,压低声音说:“白将军日前说的东西,属下都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东西?”宋先一脸迷茫,脱口而出。
年轻的将领愣了愣神,不知道自己的长官是不是在装傻,只好继续耐着性子解释:“朱王、锦王和青王的三色蔷薇旗,属下都已经准备好,将军说时局瞬息万变,天启城内剑拔弩张,随时就可能变天,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万无一失。”
朱王?三色蔷薇旗?宋先在脑中苦苦思索,想回忆起那段尘封的过往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突地,他仿佛想起什么,惊慌地摇着年轻将领的肩膀,,“今天是什么日子,现在已是什么时辰?”
“七月四日,还有一刻就是暗时了。”年轻将领不理解长官的慌乱,扶了扶被摇歪的头盔。
“赶紧通知下去,所有的人手都去收集征用农户的依窗旗!”宋先下令,“还有,命令各营指挥看好手下,今夜任何人不准擅自行动!”
“很快,天启就要变天了。”宋先的双眼放光。
“属下立刻去办。”年轻的将领明白自己的长官一定是知道什么内情,羽林天军三万人,是任何一位皇子都不会放过的势力。
“记住,多余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宋先若有所指地说。
“轻侯领命。”年轻将领抱拳。
宋先看着对方离去,摩挲着怀里那块紫金腰牌,嘴角浮起自信的笑容。幸运站在我的这边,而我,将站在历史的胜利者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