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前】
日子过着过着,便临近了三月三。
又是一日,我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便兴致勃勃取了马鞭要出门,却被梓锐拦在府门前。
“我的三公主,今日您要是再不去宗学堂,恐怕城主又要责罚属下督学不力了。”说着无辜的小眼神朝我眨巴眨巴求体谅。
“我去学堂睡着觉,母亲就不责罚你督学不力了么?再说今日又不是裴恒上课,我去干嘛。”我理了理衣襟袖口,继续说道,“前段时间鲁司学那老婆子的头发都被我烧没了,宗学堂里实在没啥可玩儿的了。”
我说着便要往外走,梓锐却一个劲儿地翻着白眼儿,整个人拦在了我身前。
“我的祖宗,您还敢自己提这茬哪?不是,这不是三月三的上巳诗会就要到了嘛!今年裴监学肯定得在场,您也不能缺席吧。”梓锐表情无奈至极,左左右右晃来晃去地把我拦了个死,“再说了,您也不能只上裴监学的课吧,他这毕竟只是个监学,授业少之又少。您不得给多年受你欺负的鲁司学几分薄面呀?”
“给面儿了啊,这不让你穿着我的衣服去替我上课嘛。”见他双手拦我分不出空,我便趁机朝他脸上拧了一把,“你的脸,也是脸呀!”
梓锐吃痛急忙拍开我的手,看我作势又要走,再上前来拦。
我没了耐心,板着一张脸歪头看他,拿着马鞭的手一抬佯装要落下。梓锐见状忙往旁边一闪,在我跨出府门时,急道:“对了三公主,我想起来了,昨日宗学堂上我可听林七小姐说鲁司学已经跟城主辞了官,这几日都由杨司户暂为代课,她老人家过几日就要告老还乡了!您真不去送送吗?”
闻言我停了脚步,一扫满脸阴霾,大喜道:“那鲁老婆子终于要走了?哈哈,太好了!以后我终于不用再听她啰嗦!”
我加紧几步上了马背,随即想到鲁老婆子走了必再得来一位别的老婆子。这些老婆子们,整日里就爱盯着我叽叽歪歪立规矩,私下里更没少跟母亲告状。
不行!既然这位鲁老婆子要走,看来我得找个人替上去。
方才梓锐提到裴……我灵机一动,拉转马头。
“三公主!三公主!”梓锐这些年个头没怎么长,胆子倒是见长,居然还想要上前来拦马。
“梓锐,你找人捎个消息给林七,就说我打马去了鲁府,送鲁司学上路。”
我匆匆留下一句,便打马而去。
一边纵马朝着鲁府奔去,一边心下为自己的机智鼓掌。
裴恒自小才学出众,学贯古今。如今年过弱冠,出落得愈加一表人才。之前得林家和鲁老婆子推荐,已破格任命监学,这当下鲁老婆子既然要走,自然得靠她举荐举荐接替司学的人。
想着想着,我的唇边已经荡漾开一抹掩藏不住的笑意。
“鲁…”我私下里时常叫惯了她鲁老婆子,如今有求于人,自然得改改称呼,“鲁司学!鲁司学!”
我从府门而入,无人敢拦我尊驾,而通报的小厮脚步还没我跑得快。
“这…这顽童怎么追我到府上来了,快快快,找地儿让我躲躲。”
我听音辨位,不消片刻就寻到了鲁老婆子的房间。
我倚靠在门廊上,也不推开门,朝里头笑道:“鲁司学下回若想躲人,先得把自己的嗓门儿捏细点儿。”
话音刚落,房门就开了。
一个花发老侍者扶着秃了头不得不带了顶不合时宜的帽子的鲁司学走了出来,两人都颤颤巍巍的。我跟在后头瞧着,生怕她俩下一刻就双双倒地不起。
甫一落座,厅前却乌泱泱涌进来一大群人。
裴恒为首,一脸的惊恐担忧。
林七紧随,满面的疑惑不解。
梓锐在后,一双白眼儿眼看就快要翻不回来了。
其后还带着一众裴府府兵,声势浩大,倒教我这开局的人都有些看不懂了。
“这…裴监学领着这么些人,闯入我鲁府中来,又是所为何事啊?”鲁司学今日所受惊吓不少,连对着爱徒裴恒都变得语气不善了。
裴恒见厅中三人一派祥和之气,惊疑地向我审视而来,我却也是一头雾水。
我让梓锐“找-人-捎-信-儿-给-林-七,说-三-公-主-去-鲁-司-学-府-上-了”,这里面有哪一个字儿是人听不懂的?!哪怕一个字儿呢???
怎么裴恒和他梓锐本尊都莫名其妙地跟着来了?现在还满眼疑惑地望着我,一脸讨我找说法的模样。
我原定计划是让林七独自前来,她,我,鲁司学,一边三方商量着把裴恒接替司学一职给定下来,另一边林七也能给我为送别鲁司学衣锦还乡出出主意。
最后还能把这个人情让林七心甘情愿地顶上,简直完美!
然而眼下这般情境,我上哪儿讨说法去???
我心下一番计较,目光从裴恒眼中转到梓锐脸上,却只见他甫一和我对视,便立刻撤开目光,面上神态一番“我曲解了三公主的话么?”“没有啊!”“但是现在的情形是好像我的确曲解了她的话”“原来三公主真的不是来送鲁司学下黄泉的么”“我到底把咱家三公主想成什么样儿了”以及“三公主,我错了,我错大发了”的迂回曲折。
算了,我扶了扶额头,眼眸一抬,把心一横:“咱们大家都是来向鲁司学辞行的吧?”
心下暗道:你们一个个的必须都给我说是!
倒还是我家的梓锐最先明了我的意思,急忙附和道:“啊~~对对对!我这,这请来的人吧多了些,不过人多…人多显得有诚意啊!虽说他们手上都戴着兵器吧,这个,这个也是显示一种对待鲁司学的重视……吧!嗯?”
我听着听着梓锐又跑歪了,若不是眼下情境太过尴尬,我早拎了他回月璃府吊打一顿。说的都是些什么啊!反正,以我才疏学浅的能力,是完全圆不回来了。
眼见鲁司学和一旁的老侍者下颌都快掉下来了,到底整个花厅内才学最为卓越的就数裴恒了。
“老师,我对三公主之间有些误会,未加求证之下带人前来,唐突叨扰了您的休沐之日,深感有愧。”裴恒这番致歉,既向鲁司学做了解释,又不动声色的自我辩白,最后将我与他的责任对半开,也能算是公道了。
可这里面原本就没他裴恒什么事儿,他怎么会瞎掺和了进来?
我带着这般疑惑的眼神问向梓锐,他却眼神飘忽,只悄悄用手指了指身旁的林七。
唉,这两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的已经无法形容你们。
“哦哦,原来如此。”鲁司学似是弄懂了这番根本弄不懂的解释,笑道:“无妨,无妨。你们这群后起之秀,都是可堪大任的。说起来,城主让我推举司学一职的人选,我正拟折子呢,裴府公子倒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我听到鲁司学这后半截话,终于算是不负今日此番折腾了。
辞别了鲁司学,我捉着梓锐后背的衣领便匆匆往府外走,却逃不脱裴恒脆生生地叫住我:“三公主。”
我捉着梓锐的手松开来,转头带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意看着他。
他正吩咐着自家府兵有序回府,又对林七道:“林七,此番既是一场误会,再好不过。今后,不论你与三公主之间有何纠葛,来找我说便是。”
鲁府府门旁,罩门头簇拥着挤下来的一片落梅(三角梅,不认识的同学们自清度娘),此刻随风而动,洒下寸寸娇艳的花朵。
此刻的他正对着林七说话,嘴角还带了些许浅淡的笑意,寸寸落梅自他头顶飘下来,扫过他的眉梢,错过他的嘴角,拂过他的肩头,最后在他脚边静静躺下。
他美得真像一幅画——如果说我没瞥见林七偷笑着跑开的神情,如果说我没听见他对着林七温柔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只想这样评价。
我脸上的笑意在他看向我之时,已骤然凝固。他走到我面前,朝我招招手,唤道:“三公主。”
真是亲疏有别,叫她就是林七,唤我就成了三公主,我心中不免愤慨地暗道,面上的表情也破罐子破摔,没了好脸色。
“裴监学叫住我,是又有什么教训吗?”
他有些愕然,旋即轻笑出声:“非也。”
那笑容,带有些妖魔之相,摄人心魂。
他作势要朝我躬身一拜,我一把将梓锐拉过来偏躲到他身后,一手捂着心口,仰着头朝他狐疑道:“干嘛?干嘛?”
裴恒啊裴恒,你这皮相,就不该随随便便对着他人花枝乱笑,笑得我心跳都乱了方寸。算是有些理解,方才林七捂嘴偷笑着跑开的模样了。
不过,上次裴恒朝我拜礼致歉之前可是恶狠狠地训了我一顿,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见我这般模样也并不恼,笑说道:“特向三公主道谢,有梓锐在,为我奔走这司学一职,想必颇令三公主费心了。”
闻言梓锐有些不服气:“哎哎哎….哎哟哎哟哎哟,三公主,痛痛痛痛痛!”
我拧着他耳朵往旁边一扔,也算是为今天这场闹剧出了一口恶气。
我转头抬头挺胸看向高我半个头的裴恒,正对上他温润如水的眼波,心跳又漏了一拍。
“不客气!不必言谢!告辞!”我拎起还在揉搓着耳朵的梓锐,拔腿就跑。直到回到了月璃府,这心脏还在砰砰砰狂跳,倒不像是我自己的了。
我肯定是病得不轻,这裴恒分明是我从小喜欢到大的人了,现如今正常情境下面对着他,我怎会败得如此溃不成军。
“梓锐,快给我召个医官来。”
“三公主,您怎么啦?”
“打了败仗,心情不好,让医官来给我调理调理。”
“啊?今日您没跟谁打架啊……”
“去!!!!再不去,我就让你试试到底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的嘴硬!”
几天之后我才想起来,当日在鲁府门前我忘记问裴恒:为何我与林七之间的恩怨,你却要她去找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