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帧|林小庄】【长夜番外】桃花细雨渡硝烟（一）
翌日，顾燕帧拿着人事处的任命书一间间办公室找过去，他倒是没想到他爹真的会把他安排进军统上海站，不，现在改名了，叫“国防部保密局上海站”。
他好像是好几年前无意中说过一句想进军统的话，没想到他那对他一贯非打即骂的爹居然真的上心了，可是他自己却并不怎么兴奋。几年前，他想进军统那是因为想杀日本鬼子，结果他进了军校没俩月，小日本就投降了；如今倒是还在打仗，可那是中国人在打中国人，他一点都不想掺和，只盼着那帮共党赶紧投降，别再增加无谓的流血和牺牲了。
顾燕帧看着任命书上“情报处处长助理”这几个字，更没兴趣了，这一听就是个伺候人的活计，能做到处长的，十有八九是个40多岁油腻大叔，让他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顾大少爷成天面对个油腻大叔，还不如回家挨老头子骂呢，他得想想法子，尽快离职。
转过楼梯拐角，看到悬于眼前的“情报处处长室”几个大字，顾燕帧无奈地撇了下嘴，希望这位林处长“通情达理”，第一天报到就不要安排工作了，早点放他下班，他还要去找昨天晚上那个美人呢。
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礼貌是要有的，不能给他爹丢脸，然后顾燕帧就推门进去了。然而进去之后，——他瓦特了三秒，然后心里一片欢欣鼓舞，眼前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不就是昨天那个让他魂萦梦绕、一夜未眠的大美人吗？！
“嗨，美人~”他傻笑着打了个招呼，“你怎么也在这儿？太有缘分了有木有，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我叫顾燕帧……”
但是对面美人的脸怎么阴沉得快滴出水了？不过这冷若冰霜的样子也好好看。
顾燕帧突然意识到了不对，他进的是情报处处长的办公室，而美人此刻正坐在房间里最大的那张办公桌后面，也就是说美人的身份……
顾燕帧瞬间隐去了脸上那略显轻浮的笑容，换上了一副无比严肃的神情，身子站得笔直，大声说道：“长官好！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云南第五分校22期学员顾燕帧前来报到，请长官指示！”声音洪亮颇有气势。
林小庄沉默了两秒，然后慢悠悠冷冰冰地给了他两个字：“出去。”
“啊？”顾燕帧不解。
“出去，”小庄重复了一遍，“刚才让你进来了吗？”
“啊……”顾燕帧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是敲了门，但是没得到应允，于是在小庄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悄悄退了出去。
看着那红棕色大门在眼前关上，小庄不禁郁闷地抬手抵住了额头，这就是自己的新助理？人事处这干的是人事儿吗？一个月前他的助理离职，让人事处给找个新的，就给他找了这么个玩意儿？
可此刻与他仅隔一扇门的顾燕帧，心情与林小庄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简直不要太兴奋，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一秒他还在发愁去哪里里找，下一秒美人就出现在他眼前，虽然美人好凶，但是他好爱~~~
自顾燕帧入职已经半月有余，小庄每天上班是只要看到他的脸，就忍不住烦躁。这个家伙工作上倒也算聪明勤恳，可是借着工作之便对他大献殷勤叫怎么回事？还有那些张嘴就来的土味情话，无时无刻不围着他转的拉丝眼神儿，甚至下班跟踪他回家，用他的话说是喜欢他、想追他，但对小庄来说那就是骚扰。
小庄知道，能军校一毕业就直接进上海站，要么成绩极为出色，要么身份背影强硬，顾燕帧明显不属于前者，而后者……，小庄稍加打听，也知道了他是顾宗堂顾将军的儿子，这家世还真是显赫，难怪如此嚣张，完全不把他这个长官放在眼里；再深入一点调查，他那些过往，不说是恶行累累，却也算得上是劣迹斑斑，——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对，不准确，他不嫖，但带着十几、二十个家仆陪女明星逛街，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天天去戏园子给当红男花旦捧场，大手大脚一掷千金；后来被他那将军老爹踢进军校居然还公然调戏男同学，没羞没臊恬不知耻；如今又盯上自己……
小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突然有些怀念以前做“林社长”的日子，起码那时候，这种登徒浪子只需要打一顿也就老实了，一顿不行就两顿；如今没权没势的，还真是不好下手。
小庄做了两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告诫自己，往好处想，那顾少爷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心地还算善良，比如那天虽然是个误会，但他也是出于好心；比如他天天早上都会买两个萝卜丝端子当早饭，是因为觉得巷子口卖端子的孤寡阿婆很可怜；比如他还会喂流浪猫……虽然瑜不遮瑕，但好歹还有瑜。
小庄余光一扫，发现那顾少爷又痴痴得盯着自己看，就跟有什么大病似的。
“你又想什么呢？”小庄不耐烦地问道。
“想你啊，”顾燕帧一脸痴迷地说道，“想在你睫毛上荡秋千，想在你鼻梁上滑滑梯，然后溺死在你的酒窝里。”
小庄手里的铅笔“啪”的一声就断了，被他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然后起身走了。他刚刚的心理建设已经全然崩塌，怒气冲冲地就进了人事处。
他看着人事处的闫处长，怒目而视：“那个顾燕帧，趁着试用期还没过，你能不能把他给我弄走？！”
“这……”老闫一脸为难，“顾将军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啊，他军校成绩也是可以的，虽然不是最好，可也都在中上，尤其实战，都是优啊。”
“实战成绩好，那让他去行动队啊，来情报处祸害我干吗？！”小庄质问。
老闫：“顾太太特地交代了，让给安排个没危险的职务，所以就……”
小庄狠狠地运了一口气。
老闫继续：“这个顾少爷呢，为人确实荒唐了些，但是入职这20多天里，也没犯什么错误不是，我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人赶走吧？”
小庄只能一口气咽回肚子里，他总不能说他成天调戏自己吧？那顾燕帧不要脸，他还要面子呢。
老闫还在继续：“林处长，你要实在不喜欢他，那也得想想法子，找个万全的理由让他走，不然得罪了顾将军，咱们承受不起。”
小庄无奈，忿忿而去，在门口与机要处的赵处长擦肩而过。
老赵看着小庄离去的背影，不禁好奇：“小林这是怎么了？脸阴得快下雨了，少见啊。”——小庄一贯脾气好，从来都是从容淡定，鲜少动怒。
老闫见小庄走了，一改之前的正经，换上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脸，“‘上海滩第一纨绔’遇见了咱军统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你觉得会怎么样？”
老赵顿时“噗”地一口不存在的茶水喷出来：“顾将军那闹心儿子，听说可是男女不忌。”
然后两人交换了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就等着看好戏了。
小庄去洗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回到办公室。
“长官，您让我整理的文件，整理好了。”顾燕帧恭敬地递上一摞文件，可是那不安分的眼神暴露了他的内心。
小庄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告诉自己要淡定，然后接过文件，“今天没事了，你可以下班了。”他说道。
“可是还有20分钟才到下班时间呢，我爹说了，工作必须认真敬业，不能迟到早退。”说完，他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然而他什么也不干，就盯着小庄看。
小庄心里跑过一万匹神兽，表面却还得装作混不在意，因为对顾燕帧这种人，你越是反应大，他就越是蹬鼻子上脸，所以最好的反应就是没反应。
在小庄的刻意忽略及自我麻痹下，时间竟也过得飞快，待小庄看完手里那一摞文件，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小庄一抬眼，顾燕帧居然还在。
“你怎么还没走？”小庄问道。
“等你啊，一起走，晚上想吃什么？我请你。”顾燕帧笑嘻嘻地说道，笑容可谓真诚，但在小庄看来无异于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还有事，暂时不走。”小庄婉拒。
“那……”顾燕帧很想说“我陪你”，但感受到小庄眼神中的寒意，改口道：“那我先走了，长官明天见。”
看着顾燕帧收拾好桌面，离开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门。小庄长吁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专心忙于手上的公事。这些日子被顾燕帧搅得工作效率都降低了，不得不加班把积压的工作做完。
已是深秋，傍晚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室内一片阴冷，待小庄做完所有，手脚具是冰凉。他忍不住搓了搓手，不禁发愁，还没入冬就这么冷，冬天怎么办。
小庄刚刚走出大门，一只手突然伸到他眼前，手腕一翻，变出一朵玫瑰花，然后在他冷淡的视线中，那只手的主人——顾燕帧，从门侧走了出来。他笑着，举着那朵花，然而小庄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许久，顾燕帧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他悻悻地问道：“小庄，你不喜欢吗？挺好看的啊。”他之前明明看见小庄在花店流连，很喜欢那些花的样子。
小庄心道：花没毛病，问题在人好吗？“顾燕帧，你这套对付小姑娘的把戏，能不能不要用在我身上？”
“好，”顾燕帧甩手把花扔掉，并且乖乖答应，就在小庄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不会再骚扰自己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道：“那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讨你欢心？”
小庄倒吸一口冷气，扭头就走，他跟这个家伙怎么就说不明白？20天了，小庄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可他依然锲而不舍，真是不知道该夸他有毅力，还是骂他脸皮厚。
小庄在前面走得飞快，顾燕帧在后面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
“咱们好像不顺路，你别跟着我行不行？”小庄颇为无奈地问道。
“不行，”顾燕帧回答得理直气壮，“天那么黑，你那么美，遇到坏人怎么办？”
小庄腹诽：坏人不就在眼前，对我图谋不轨的不就是你本人吗？他转身正想骂顾燕帧几句，目光却扫到了一个熟悉却久违的身影，他顿时神情一凛，但夜色浓重看不太真切，他需要确定是不是他猜想的那个人。
他看着那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但附近没有任何可以遮挡藏身的地方，无奈之下他只能靠进墙角，然后一把薅过顾燕帧。
正等着挨骂的顾燕帧有些惊讶，但极度配合，“小庄，怎么了？”他站在小庄身边，低声问道。小庄刚才好像是看到了什么，顾燕帧有些好奇，正要扭头去看，却被小庄轻声喝道：“别回头，挡住我。”
顾燕帧反应也是极快，他摘下小庄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一手弯肘撑住墙壁，一手轻轻揽住小庄的腰，把小庄笼在自己和墙角之间的一个小空间里，并歪着头微微靠近他的脸……。他本就比小庄高大一些，小庄又靠着墙略略矮下些身子，就这样被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道飘进了顾燕帧的鼻腔，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两拍，小庄圆润的耳垂、修长的脖颈就在他眼前，但他没敢放肆，“时宜”二字他还知道怎么写。而小庄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可疑的身影上，丝毫没注意顾燕帧这暧昧的姿势，他从顾燕帧给他留下的缝隙中看着那人渐渐走近，表情也逐渐凝重起来，——青木正雄，果然是他。
日本虽然已经宣布投降很多年，但对华间谍活动始终没有停止过，两个月前他们刚抓获了几个日本间谍，其中包括了华东地区间谍组织的头目村上健二，如今青木正雄出现在上海，恐怕是来接替村上的位置。
青木逐渐走远，消失在黑夜之中，小庄这才察觉到顾燕帧这让人颇感不适的姿势。但他也不能说什么，是他自己把顾燕帧拉过来当挡箭牌的，而且顾燕帧这姿势，伪装性极强，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对情侣在热情拥吻，路人们看见了也会纷纷调转目光，并不会仔细看，更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他只能拍掉顾燕帧放在他腰上的手，说道：“人走了，你可以起开了。”
顾燕帧依然维持了这个姿势两秒，他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吐在小庄颈侧，让小庄一阵战栗。然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站直了身子。“刚刚那人是谁啊？”他问道。
“仇人。”小庄简短地说道，青木正雄的身份他并不打算透露给顾燕帧，这个人抓是必须要抓的，但顾燕帧还没过实习期，这些事他不必也不能知道。而且他说“仇人”也没错，青木对清泉忠心不二，一心想杀了他和叶冲这两个“叛徒”为他的清泉主子报仇，在他们的情报中，叶冲已经中毒离世，就剩下林小庄，而对他的报复性刺杀，就一直没停过。
“仇人？什么仇什么怨？要不要帮你报仇？”顾燕帧问道，接着又说道：“你的手好凉，我帮你暖暖。”说着就去抓小庄的手。
小庄一巴掌拍掉他的咸猪爪，冷冷地说了句“不用”，就转身离开。顾燕帧混不在意，依然锲而不舍地跟着。
过了一会儿，顾燕帧说道：“小庄，我饿了。”听着还怪委屈的。
小庄：“饿了自己找食儿去，跟着我没吃的。”
“我也是为了等你才饿到现在的，而且，小庄你不饿吗？都这么晚了。”
“不饿。”小庄话音都没落，肚子就“咕噜噜”一阵轻响，他以手掩面，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庄你好可爱。”顾燕帧看着他笑着说道，眼神里还满是宠溺。
但小庄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宠物一般，招得他心里一阵嫌恶，而且一口一个“小庄”的，叫得未免太过亲切了些。“别没大没小的，叫长官。”
顾燕帧竟收起他那一脸嘻笑，正经起来，“上班时间我们是上下级关系，你是我的长官；但是现在是下班时间，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里说过人人平等，那你我既然平等，我自然可以叫你一声‘小庄’，你也可以叫我‘燕帧’。”
“顾燕帧……”小庄一阵气滞郁结之感，这小混蛋居然搬出了《三民主义》，还真是让他无言以对。
顾燕帧瞬间又恢复了他的嬉皮笑脸：“把‘顾’字去了，叫‘燕帧’。”
冷冷白了他一眼，小庄转身就走。顾燕帧竟又跟了上去，在路过一个馄饨摊的时候，他快走两步一把拉住小庄，同时叫道：“老板，来三碗馄饨！”
小庄一个猝不及防被他按在了凳子上，正要起身，却又被顾燕帧按住肩膀：“先吃饭，要是饿坏了你，我会心疼的。”
小庄额际青筋隐隐躁动起来，真是很想把顾燕帧这张信口就能胡言的嘴给封上。温热鲜美的馄饨香味这时也随着夜风飘了过来，小庄那又冷又饿的胃顿时有些舍不得走了。算了，何苦为了这个无赖苦了自己，真的饿到胃痛的话，得不偿失。小庄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安心坐了下来。
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三碗馄饨很快端了上来，小庄一言不发专心吃饭，顾燕帧絮絮叨叨地发表着对这馄饨的看法，还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上海的各种美食，从高级餐厅到路边摊，知道的还不少。
“顾燕帧，都20天了，你差不多也该够了吧？” 小庄吃到一半，出言打断了他。
“什么？”顾燕帧不明就里。
小庄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是想谈恋爱，去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你这样的家世和条件，什么样的找不着？非缠着我干嘛？”
“门当户对的姑娘倒是有那么几个，”顾燕帧思索道，“可是你这样的只有一个啊。”
“你……”小庄语塞，“你我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怎么了？”这次轮到顾燕帧打断他，“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自古有之，都说要以古鉴今，那古人可以的，我为什么不行呢？我就是喜欢你，不行吗？”
小庄彻底无语，他就是这么以古鉴今的？而且小庄就奇怪，他是怎么做到这样一本正经、一脸真诚地完成这些胡言乱语的？
眼前的馄饨彻底不香了，小庄烦闷地扔下手中的汤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