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29 一个特别的人
29 一个特别的人
在吉尔沙诺夫走了大约三小时,薇拉·巴芙洛夫娜才寻思明白:首先浮上她脑海的是不能就这样扔下工场。虽说薇拉·巴芙洛夫娜喜欢向别人表明工场在自行运转,其实她也深知这一说法是自我陶醉,工场还是非常需要有一位领导者,不然一切都会垮掉。不过,现在工场确实已经很成型,领导工作倒没有太多棘手的事。梅察洛娃有两个孩子,但是她每天还是可以挤出一个到一个半钟点来,何况又不是天天,估计她不会拒绝,况且她在工场里已经介入了不少工作。薇拉·巴芙洛夫娜开始清理东西,准备拍卖,同时派玛莎去请梅察洛娃,之后又去找卖旧衣和各种旧物的拉赫丽。拉赫丽是个非常精明的犹太人,但却与薇拉·巴芙洛夫娜相处得十分友善。拉赫丽对她无条件的忠诚,正像绝大多数犹太小商人一样对所有正派人都十分坦诚。拉赫丽和玛莎还要去城里的住处,收拾一下留在那儿的衣物,顺路还要找皮货商,薇拉·巴芙洛夫娜曾把几件皮大衣寄放在那儿过夏。她们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别墅,之后让拉赫丽估好价钱,整批地卖出去。
玛莎出门时碰见了拉赫美托夫,他已经在别墅周围徘徊了半个来小时了。
“您出门吗,玛莎,要很久吗?”
“是的,好像是,回来的话会很晚,事好多。”
“薇拉·巴芙洛夫娜一个人在家?”
“她自己。”
“那么我去替你陪陪她,说不定有什么事可以帮她点忙。”
“请,我还正惦念她呢。我倒忘了件事,拉赫美托夫先生。隔壁住着一位厨娘和女保姆,都是我的好朋友,可以喊她们来帮忙做饭,她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
“没关系。我正好也没吃,我们自己来好了。您吃过了吗?”
“吃过了,不然薇拉·巴芙洛夫娜不让出门的。”
除了玛莎和与她一样甚至超过她的心地憨直、衣着随便的人以外,一般人都有点对拉赫美托夫发惧。罗普霍夫也好,吉尔沙诺夫也好,这些没惧过什么人什么事的人,在他的面前有时也不免有点打怵。他跟薇拉·巴芙洛夫娜很疏远。她觉得他枯燥乏味,他也从来不进她的圈子。不过,玛莎对他十分爱戴,虽然他在玛莎面前并不如别的客人那么亲热,说话也不多。
“我不请自到,薇拉·巴芙洛夫娜,”他开门见山,“我已经见到过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什么都知道了。因此,我想我也许会帮您一点忙,我可以在这里呆一个晚上。”
他本来可以马上动手帮忙,帮薇拉·巴芙洛夫娜整理东西正是时候。若是换了别人,准会马上被指派一些活,或者自己以客代主地忙活起来。但是他既不自告奋勇,对方也不邀请他。薇拉·巴芙洛夫娜只是握握他的手,很诚挚地对他说,非常感谢他的关照。
“我在书房里坐,”他回答说,“有事您就喊我一声,有谁来我去开门,您就安心忙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静悄悄地走到书房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火腿,掰下一块黑面包——把总共约有4俄磅重①的东西吃个精光,他细嚼慢咽,还喝了大半瓶子水,然后走到书架前浏览,找他要读的书。“知道这本书……”“一本平庸之作……”“又是一本平庸之作……”“还是平庸之作……”“又一本平庸之作……”这些平庸之作是指麦考莱、基佐、梯也尔、兰克和盖文努斯的东西②说的,“啊哈,可碰上了,太好了。”他读了几册厚书上封脊的字《牛顿全集》,喃喃自语。他马上翻阅几本书,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他带着满意的微笑自言自语:“就是它,就是它。”原来那是《Observations on the Prophecies of Daniel and the Apocalypse of St John》,即《评但以理预言与圣约翰启示录》③。“不错,一直到现在我对这方面的知识还没有什么功底。牛顿写这本书的时候是在晚年,当时他是半清醒,半颠狂。这是一部疯狂与智慧掺杂的经典之作。这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问题。这种混杂现象在所有事件中,在差不多所有书本里,在所有的头脑中都存在。但是,它却具有一种典型的作用。第一,牛顿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智者当中最具天才和最正常的智者;第二,和他的智慧混杂在一起的疯狂——乃是众所公认、不争的事实。因此,这是这方面一本最重要的书。一般现象的那些最细微的表征,在这书里比在其他任何书里都表述得更为清晰,同时任何人也不会产生怀疑。这正是被称为‘疯狂与智慧相混杂’现象的特征所在。这是一本非常值得研究的书。”他思忖着,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在近百年来,也许除了校对者,恐怕谁也没有读过它。除了拉赫美托夫,任何人都认为读这种书如同啃砂子和吃锯末。他却读得津津有味。
——————
①1俄磅约合409.51克。
②麦考菜(1800—1859),英国资产阶级历史学家、政治家;基佐(1787-1874),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历史学家,七月王朝时君主立宪派领袖;梯也尔(1797-1877),法国资产阶级历史学家、政治家、新闻记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创始人和总统,他曾无情镇压巴黎公社起义;盖文努斯(1805—1871),德国自由主义历史学家。
③《但以理预言》见《但以理书》,收在《圣经·旧约》。原收在犹太教巨典第三类圣书部分,在基督教正典中列在先知书一类。此书用启示文学的观点看待历史,期待末世来临,确立上帝统治,义人复活,虔信者脱离苦难。牛顿此书写于1733年。
——————
像拉赫美托夫这样的人很少。时至今日,我只遇见过8个这样的典型(其中有两位是女性)。他(她)们除了有一个共同点之外,别无相似之处。他们中有温和的也有严厉的;有性格忧郁的也有开朗的;有整天忙忙碌碌者也有恬淡的人;有易动感情喜欢流泪者(其中一位面目严峻,还喜欢很没礼貌地嘲笑别人,另一位面无表情,寡言少语,十分木讷。就是这两个人当着我的面哭过好几次,真像歇斯底里的女人,倒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出了什么伤心事,完全是在漫无边际的侃谈中号啕大哭起来。我相信,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也会经常哭的),也有任何场合下都静镇自若,不喜形于色者。他们毫无类似之处,除了一个特征之外,不过就是这一特征已经使他们结成同伴,跟其他人有所区别了。我和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很接近。当我单独跟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嘲笑过他们。他们或者生气,或者不以为然,同时他们也嘲笑自己。他们确实有不少可笑之处,或者可以说他们身上的重要之处都是可笑的,这或许正是这些特殊气质人的特征所在。我喜欢和这些人开玩笑。
我在罗普霍夫和吉尔沙诺夫的圈子里碰见过他们当中的一位。我在这里讲的就是他。他是一个活证据。在薇拉·巴芙洛夫娜的第二个梦里,罗普霍夫和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那场关于土壤性质的谈话,我们对其结论应作一点保留。那即是:不拘土壤怎么样,我们终归可以在那里至少碰到一小块可以长出健康麦穗的地方。我坦率地说,我从未在小说里把女主角薇拉·巴芙洛夫娜和另外的主人公吉尔沙诺夫和罗普霍夫等人的家谱近溯到他(她)们的祖父母一代,如果硬要牵强扯上曾祖母,说什么呢(曾祖父早就被彻底遗忘了,只知他是曾祖母的丈夫,名字叫吉利尔,因为祖父的名字叫盖拉西姆·吉利雷奇)①?可是拉赫美托夫家族却从13世纪就赫赫有名。不但在我国,从全欧洲来说也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在古代,有些鞑靼的“杰姆尼克”巨军团长——在特维尔连同他们的部队一道被杀害。编年史上称,他们被杀乃是由于他们企图叫人民改信伊斯兰教(他们大概不会有此企图),事实上只是由于杰姆尼克对人民的压迫招惹来的,杰姆尼克中有一个拉赫美特。老拉赫美特娶了个俄国妻子,这位妻子本是特维尔一位宫廷内侍③(说得更正确些是内侍总监兼元帅)的侄女。她是给拉赫美托强夺过去的。他们之间的小儿子看在生母的份上被宽容,改名拉蒂封为米哈依尔。拉赫美托一族的先祖便是这位拉蒂封——米哈依尔·拉赫美托维奇。他们在特维尔任过大臣,在莫斯科只做过宫廷近侍,上个世纪在彼得堡当上了陆军上将——自然不是族里人统统如此。这个家族支系很多,如果人人都当上将,职务岂够分配。
——————
①俄国人的姓名由名、父名、姓组成,从祖父的父名自然知道曾祖父的名字。
②杰姆尼克——在鞑靼入侵俄罗斯的率众甚多的长官,部下数万人。直属于汗,在鞑靼军队中权势很大。
③官廷内侍,在俄罗斯13-15世纪管理宫廷产业事务的官员。
——————
我们书里的拉赫美托夫的高祖乃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苏瓦洛夫①的朋友。后来,由于和米尼赫②的私交而失宠被黜,又是苏瓦洛夫帮助他复位的。他的曾祖和鲁勉采夫③共过事,官至陆军上将,可惜在诺维④附近阵亡,祖父还随亚历山大到普鲁士的提尔西特去过,他的前程本来是比任何人都远大,只是由于他跟斯别朗斯基⑤的私交,过早地断送了自己的官宦前程。他父亲一生平平,在40岁时以陆军中将资格退役,在他的那些座落在熊河上游的庄园里选了一处定居下来。这些庄园并不很大,一共只有1250名左右的农奴。而他在乡村赋闲时孩子倒生了很多,一共是8个。我们的拉赫美托夫是排行倒数第二个,他还有一个小妹妹。因此我们的拉赫美托夫不可能是拥有大宗遗产的人。他仅得将近400农奴和7000俄亩田地。谁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处置了这些农奴和5500俄亩土地,同样对于他留下1500俄亩土地的用途也不知晓。总之,对于他还是一个地主,把土地出租每年还有3000卢布的收入,也是事后才知道的,他生活在我们中间,好长时间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我们当然知道他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拉赫美托夫家族的一员,这一家族有许多富裕的地主,他们一族人在熊河、霍普尔河、苏拉河、茨纳河上游一共拥有75000名左右的农奴,他们永远是那些地方的县首席贵族,并且经常有人出任他们的农奴所在的上游三省的省首席贵族——时而是这一省,时而是另一个省。我们知道我们的熟人拉赫美托夫每年的生活费是400卢布左右。这对于当时的一个大学生来说可是不小的数目,但是就拉赫美托夫族的地主来说,那就少得可怜了。我们不太想对这些事刨根问底,根据一些大概就作了结论:我们的拉赫美托夫出自拉赫美托夫家族的一支衰微的、没有田庄的支系,他是一个省税务局顾问的儿子,这位顾问只给孩子留下一笔不多的家产。总之,我们对这些事也确实兴趣不大。
——————
①伊凡·伊凡诺维奇·苏瓦洛夫(1727-1797),俄国著名国务活动家,宫廷宠臣。
②米尼赫(布尔哈特·克里斯托福,1683-1767),俄国著名国务活动家、伯爵、元帅,生于德国,1721年后到俄国,是安娜·伊万诺夫娃女皇的宠臣,曾指挥1735-1739年俄土战争,1742年被伊丽莎白女皇放黜,1762年被彼得三世召回(依《苏联大百科简明事典》)。
③鲁勉采夫(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鲁勉采夫·扎杜南斯基,1725-1796),伯爵(1744),俄军统帅、元帅。在1768-1774年俄土战争中立功,并写有不少军事理论著作。
④诺维,意大利北部城市名。1799年俄国元帅苏瓦洛夫统率俄奥联军与法军作战时,法军大败。
⑤斯别朗斯基(1772-1839),俄国政治家,主张农奴改革,为保守贵族所反对。1812年被流放,1821年重获自由。
——————
他22岁,是16岁上的大学。可是他几乎有三年不在学校。他念完二年级就回到田庄,他克服了监护人的反对,处理了他的产业。他的兄弟都认为他十恶不赦,甚至连他的姐夫、妹夫都禁止他的姐妹提到他的名字。从这之后他就以各种方法漫游整个俄国。他走旱路,也走水路,既有常人用的方法,也有异想天开的办法——比方说,他步行,乘“拉斯西瓦”①、乘轻便渡船,他冒过不少险,出过不少事,都是自己搞的。顺便说一句,他曾经送2个人入了喀山大学,5个人进了莫斯科大学,这些人的费用都由他供给。而在彼得堡——他自己打算住下去的地方,他却没有送一个人进学校,为此我们中间任何人也不知道他的收入不是400卢布,而是3000卢布。以上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们只是好久不见他踪影,在他坐在吉尔沙诺夫的书房里看牛顿的《启示录》的解释的前两年,他才回到了彼得堡,进了语文系——原先他学的是自然科学。
虽然在彼得堡的拉赫美托夫的熟人中谁也搞不清他的亲属关系和财产情况,可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两个绰号。其中的一个我们已经在这部小说里提过了——“过分严肃主义者”。对于这个绰号他总是以一种略带苦涩的淡淡的微笑来接受它。但是,当人们叫他尼基杜希卡或罗莫夫时,或称呼这个外号的全称尼基杜希卡·罗莫夫时,他会报以开朗、甜蜜的微笑。他的笑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这一受千百万人敬仰的名字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凭他的坚强意志拼搏来的。自然,这个名字在那片横贯八省上百俄里宽阔的地带是如雷贯耳的。我必须向俄国其余各地的读者对这个名字做一番解释。尼基杜希卡·罗莫夫是20年前来往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个像希腊神话里黑尔库力士式的力大无比的巨人。他身高3俄尺15俄寸②,胸阔肩宽,体重15普特③,虽然膀大腰圆,却不显肥胖。说他的力气大,只举一件事就足以证明了。他要拿4个人的工资。船舶抵达一个城市的时候,他一上市场——伏尔加河流域的人管它叫“集市”——各个偏远的僻街陋巷就会传出小伙子们的叫喊:
“尼基杜希卡·罗莫夫来了,尼基杜希卡·罗莫夫来了!”于是大家跑到从码头通向集市的街上,一群人簇拥在他们的英雄的身后。
——————
①拉斯西瓦,大木帆船,平底,两头尖。多航行于伏尔加河和里海。
②大约有198厘米。1俄寸为4.4厘米(苏联大百科事典为4.45厘米)。
③1普特大约为16.38公斤,15普特大约250公斤。
——————
当16岁的拉赫美托夫刚到彼得堡的时候,还未显示出“尼基杜希卡”的特色。他身材高大,也相当结实,但是在力气上还不出众,如果碰见10个同龄人怕有两个还能制服他。但是,到了16岁半,他突然萌发要增强体能之想,于是下起功夫来。他开始热心于体操,这当然很好,不过做体操对于完善体质更为有利,而他首先要给体质打下底子。于是在一段时间里,他每天用上几个小时,比做体操的时间多上一倍,去干各种需要力气的粗活,诸如运水、搬柴、砍柴、锯木料、凿石头、挖地、打铁之类。他做许多活计,而且常常变换工种,因为每一种活计每一次变换都使他的某部分肌肉获得新的发展。他吃拳师用的饮食,专挑那些能增强体力的食物来加强营养——这也是养生之道,其中主要用一些半生不熟的如煎牛排为主要食品。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这样生活。经过这样的锤炼一年之后,他开始外出漫游,在漫游中他有更多的方便条件来增加自己的体力:他种过地,做过粗木工匠,当过渡手和干一切有益于健康的工种。他甚至以纤夫的身份走过伏尔加河,从杜波夫卡一直走到雷斯克①。如果他说他想当纤夫,船主和纤夫们一定会觉得太荒唐可笑,肯定不会答应他。于是他就先做乘客,先跟这伙人交朋友,然后帮他们拉纤,过了一周,他就成为了很出色的纤夫。很快他就引人注目了,人们开始跟他比力气,他居然胜了三四个最有力气的伙伴。那年他不过20岁,他的拉纤的伙伴们便给他起名叫“尼基杜希卡·罗莫夫”,来纪念那位当时已退下了舞台的英雄。第二年夏天,他乘轮船出发,聚集在甲板上的一群人中有一个是他拉纤时的同伴。这么一来,跟他同船的大学生才知道他还有“尼基杜希卡·罗莫夫”的美名。他确实力大无比,并且不惜花费时间去保持它。“我需要这样,”他说,“这会使老百姓敬重我。这是很有益的,很可能用得着。”
——————
①杜波夫卡在伏尔加河沿岸,靠伏尔加格勒(原斯大林格勒)北方,雷斯克在莫斯科北,亦为伏尔加重要港口,并建有水电站。
——————
他从16岁半起就立下了这一宿愿,这一时间恰是他的人格特性发展的阶段。他16岁来到彼得堡时,只是一个平常的也很好的中学生,是个常见的正直善良的青少年。他像平常的大学新生那样度过了三四个月。这时他听说在大学生中间有些特别聪慧的人物,他们的思想与别人不同。他终于打听了四五个人的名字——当时他们的人数还很少。他对他们特别感兴趣,他想方设法和他们结识。他凑巧认识了吉尔沙诺夫,于是他开始变成了一个特别的人,变成了以后的尼基杜希卡·罗莫夫和“过分严肃主义者”了。第一晚,他如饥似渴地听着吉尔沙诺夫讲话,他哭了,他的叫喊声打断了对方的讲话。他大声诅咒那一切该死亡的东西,他狂呼一切应该新生的东西问世。“我从哪些书读起呢?”他问道。吉尔沙诺夫一一指点。从第二天早晨8时起,他就在涅瓦大街上走来走去,一直从海军部码头走到警察桥,等哪家德国书店或法文书店先开门,他便闯进去买所需要的书,回来一口气读了三昼夜以上——从周四上午11点到星期天晚上9点,总共82小时。头两夜他是硬熬过去的,第三夜他喝了8杯最浓的咖啡,到了第四夜,无论怎样浓的咖啡都无济于事了,他一头倒在地板上沉沉大睡了十四五个小时。过了一周,他又来找吉尔沙诺夫,要求开出一批新书目并加以解释。他交上了吉尔沙诺夫以后,又通过后者结识了罗普霍夫。过了半年,虽然他才17岁,而他们都是21岁,他们却并不觉得自己比他年长,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特殊的人了。
是他已往生活的什么遭遇促使他成为这样的人呢?他的遭遇不很多,但是还是有。他父亲是个专制成性的人,人很精明,又极有教养。他还是个极端保守主义者——这方面像玛丽娅·阿列克塞芙娜,但是他很正直。看来他对人太苛刻。单是这一点倒也无所谓,可是偏偏他母亲又是非常温柔的女人,她对丈夫这种过于严苛的性格十分痛心。拉赫美托夫本人也亲眼目睹过乡间的情形。这也许仍旧无所谓。可是在他不到15岁那年爱上了父亲的一个情妇,结果出了事,特别对于那位妇女。他怜惜那位为他而蒙受痛苦的妇女。各种思绪冲击他的头脑。吉尔沙诺夫对他起的作用犹如罗普霍夫对薇拉·巴芙洛夫娜起的作用一样。这些过去的遭遇是有过的,可是为了成为特殊的人,当然主要的还在于——天性。在他走出大学,回到庄园和漫游全俄国以前不久,他在自己的物质生活、道德规范、精神生活中,已采用了一些独特的原则。等他漫游归来,这些原则已经发展成为他奉为圭桌的完整体系了。他对自己说:“我不喝一滴酒。我不接触女人。”但是,他生性热血沸腾。“为什么这么做呢?这种走极端的作法完全没有必要。”——“很需要。我们要求人都充分享受生活的欢乐——我们先用自己的生活来证明:我们要求这一点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的人,我们说这些话是由于信奉的原则,而不是基于一时的爱好,出于信仰,而不是个人的需要。”
他开始在各方面过严格的生活。为了真正成为尼基杜希卡·罗莫夫和保持这一光荣,他就必须吃牛肉,吃很多牛肉——他果然吃了很多。除了买牛肉,他在其他饮食上是锱铢必较的。但是买起牛肉来,一定让女房东买最好的,叫她为自己挑最可口的部位买,而他在家里吃的其他东西都是最便宜的。他甚至不肯吃白面包,只吃黑面包。他一连几个星期糖不进口,一连几个月不吃一点水果和一块小牛肉和阉母鸡肉。他决不花费金钱买类似的这些东西。“我无权为满足一些奇怪的嗜好而浪费金钱。”——虽然他从小吃惯了考究的饮食,对菜肴有很强的鉴别力。当别人请他作客时,他在自己家中不肯吃的许多菜肴他也会大饱口福,可是有些菜在别人家他也拒绝享用。这种区别对待的理由很充分:“平民百姓能吃上的,哪怕偶尔吃吃的,只要有机会我吃也无妨;平民百姓永远吃不到的,我也不该吃!我需要这样做,因为这至少可以让我稍稍体会一下,他们的生活和我比起来多么困苦。”为此,假如人家给上了水果,他就绝对只吃苹果而不吃杏子。他在彼得堡肯吃橙子,在外省绝对不吃——您是知道的,因为彼得堡的老百姓都吃橙子,在外省可不然。他倒肯吃酥皮肉饼,因为“好馅饼并不比酥皮肉饼差,酥皮点心是平民老姓所熟悉的食物。”但是,他不吃沙丁肉。他穿得很寒酸,尽管他也喜欢优雅。在其他各方面,他过的是斯巴达式的生活。比如说,他不铺褥子,只垫毡毯,甚至不允许自己用双层毡毯。
他也有受良心谴责之处——他没有戒成烟。“离开了雪茄我脑袋就不管用,当然如果真是如此,我倒是对的,不过恐怕还是我意志薄弱。”但是他又不能抽劣等雪茄,他本来就是在贵族环境中培育起来的嘛。他那400卢布的花销里,倒有150卢布花在雪茄上。“一个可恶的弱点”,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唯独这个弱点能留给别人抓住口实来反击他。假如别人被他的指责搞得很难堪,对方便冲他说:“人无完人嘛,——你不是也吸烟吗?”这时拉赫美托夫会加倍地指责对方,但是责备的话已经多半是冲着自己了,原来被指责的人会因此少挨些炮火,尽管他在自责中并没能忘掉辩论的对手。
他干起事来总是满负荷,因为他在分配时间上也犹如对待物质的东西,决不允许有一点随意性。每个月他连一刻钟也不浪费在消遣上,他也不需要休息。“我的工作多种多样,转换工作就是休息。”他的友人圈子的聚会点通常在吉尔沙诺夫和罗普霍夫那里,他去的次数的多寡以能够跟这个圈子保持密切联系为限。“我需要这种联系,日常的事实证明和某个圈子的人保持密切联系是有益的——人必须有一个随时都能进行各种咨询的地方。”除了参加这个圈子的人的集会以外,他从不去其他任何人家,除非有必要的事。而且事一办完就走,决不多呆5分钟。他不在自己家里接待任何客人,不让任何人待在他家里,除非对方也遵守同样的规则。他对客人直率地讲:“我们已经谈完了您的事,现在请允许我干别的事吧,因为我必须珍惜时间。”
在他转变的最初几个月里,他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用在读书上,可是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半年多一点。当他看到自己已经掌握了他认为原则正确的思想方法体系之后,他立刻告诫自己:“现在对我来说读书是第二位的事,我应当以此转入实践。”从这以后他只利用其他工作的余暇时间读书,而这时间是很少的。即或如此,他仍然以叫人惊诧的速度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虽然他才22岁,但是已是一位很有学术根基的学者了。因为他给自己制定了一条原则:弃绝任何奢侈随意,专心攻读必读书。那么什么是必读书呢?他说:“每种学科的主要著作很少,其余的一切著作,不过是把这少数著作已充分阐述,说得很清楚的话加以重复、冲淡甚至损害而已。必读书就是这些少数著作,读任何别的东西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让我们拿俄国小说为例,我认为首先应该读果戈理的,从几千篇作品里,我从不同的5页书中各挑出5行来,就可以找到一个被损害的果戈理来。——那些书我干嘛要读它?科学也是如此。在科学著作里,这一界限更为突出。假如我读过亚当·斯密、马尔萨斯、李嘉图和穆勒①,知道了这个流派的原委,我就不必读那数以百计的其他政治经济学家的任何一位的著作,不管他们的名气有多大。我随便从5页书中再挑出5行,我就会发现,从那里我找不到什么新货色,没有什么属于他们自己的思想,净是借用和曲解。我只读有独创性的东西。并且,只要懂了这独创性,我就不再读了。”他读过萨克雷的《名利场》,感到很满意,而当他再读《潘登尼斯》②时,只读到第二十页,就合上书本:“都在《名利场》中说过了,显然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不用看了。我所读过的每本书都是精华,它使我免去读上百本书。”——他说。
①亚当·斯密(1723-1790),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哲学家、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奠基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研究》(《国富论》,1776)的作者。
马尔萨斯(1766-1834),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人口学家。
李嘉图(1772-1823),英国古典主义经济学家。
约翰·穆勒(1806-1873),英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政治家、哲学家。他的主要著作《逻辑体系》严复译作《穆勒名学》。
② 萨克雷(1811-1863),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名利场》写于1848年, 《潘登尼斯》写于1850年,都以社会批判为主题。
体操、锻炼力气的劳动和阅读是拉赫美托夫的个人功课。不过,自从他回到彼得堡之后,这些事只占他全部时间的四分之一。他用其他的时间替别人办事,或者做那些并非专属于自己或任何人的事。他办任何事都遵守在阅读中所定的原则:不为二流工作和次要人浪费时间,只注意最主要的。因为最根本的东西的动作就会带动那些次要的事和被领导的人,无须他多费心。再比方说,对于自己圈子以外的人他只交结能够给其他人以影响的人。谁如果不是某些人心目中的权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进行交流的。他会说:“实在对不起,我没时间。”——于是走开了。但是,只要是他想要结识的人,你就是用各种方法也是回绝不了的。他会说:“我想和您认识,这很必要。假如您现在没有时间,请您另定时间好了。”即或你是他的挚友,他也不会理睬你的一些日常小事,不管你怎样请他体察你的困难,他也会断然回绝:“我没时间。”而且说完之后掉头就走。但是对于那些他感到十分必要的大事,他却一定要过问,即使任何人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这是我应该的。”他说。但是,在这种场合,他会说什么,做什么,那可很难预料。就拿我和他结识作个例子吧。当时我已经不算年轻,生活尚可,为此常有同省的老乡五六个年轻人到我家里聚会,于是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这些年轻人与我很融洽,对我抱有好感。由于这一原因他知道了我。我和他初次见面是在吉尔沙诺夫那里,那是他刚漫游回到彼得堡不久,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进来比我晚,在这一群人中我是他唯一不认识的人。他一进屋,马上把吉尔沙诺夫拉到一边,那目光是在示意打听我,接着说了几句话。吉尔沙诺夫也回答了他几句话才脱身。过不大一会儿,拉赫美托夫就坐在了我对面,我们中间只隔着沙发旁边的那张小茶几,他开始从这离我仅一俄尺半①的距离死盯盯地看我。我很气愤,他这么无礼地盯视我,仿佛我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幅画在他面前。我皱着眉头,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么瞧了两三分钟,他才对我说:“N先生,我想和您认识一下。我知道您,您还不认识我。对于我的一切,您问问这儿的主人或这一伙人中您最信任的人好了。”随后站起来,走到旁的房间去了。“这个怪人是谁?”——“他是拉赫美托夫。他离开这里是希望您问问别人他值不值得信任——绝对值得。值不值得注意?——他比我们这儿的人加在一起还重要。”吉尔沙诺夫告诉我,其他的人也证实了这一点。过了5分钟他又回到了我们聚会的房间。他跟我没有交谈,和别人谈得也很少——那次谈话不是学术性的,也不重要。“啊,已经10点钟了,”不大一会儿他说,“10点钟我在别的地方还有事。N先生,”他面向我说:“我要和您说几句话。刚才我把主人拉到一边打听您,那时我是用目光和您示意的,反正您也会发现我在打听您,用不着在乎在这种问话中出现自然的动作了。您什么时间在家?我想顺便去看看您。”
——————
①1俄尺大约等于0.71米。
——————
那时我不大喜欢结交新的朋友,这种纠缠实在令我不悦。
“我只在家里过夜,白天一整天都不在家。”我说。“在家过夜吗?那么您几点回家过夜?”——“很晚。”“比方说。”——“两三点钟吧。”“这没关系,请指定一个时间吧。”——“如果您一定要来,那就定在后天早晨3点半钟好了。”“当然,我认为您的笑是开玩笑和不礼貌的表示。不过,也许这里自有您的原因,也许还是值得赞许的原因。不管怎么样,后天3点半我会准时。”“不必,既然您这么坚决,那么最好晚一点来吧,在12点之前,我一上午都在家。”——“好,那就在上午10点。您一个人在家吗?”“嗯。”“好。”他果然来了,开门见山地谈了他认为有必要和我结识的事。我们谈了半个小时,谈的什么别去管它,我只消讲出一点就够了。他说:“必须这样。”我说:“不。”他说:“这是您的职责。”我说:“完全不是。”过了半小时,他说:“很清楚,再谈下去已毫无益处。那么,您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绝对可以信赖的人?”——“是的,别人都对我这么说,现在我自己也看到了。”“现在也坚持这一看法吗?”——“坚持。”“那么,您知道由此能得出什么结论吗?您不是骗子,就是恶棍!”这叫人怎么接受呢?假如别人跟我冒出这种话我该怎么对待呢?是想决斗吗?但是他的口气里不夹杂一点个人意气,他像一个严肃冷静的历史学家,他不是为了侮辱他人而作出评判,而只是为了追求真理,这倒使我也纳闷,如果对此见怪倒十分可笑了,我只能付之一笑。“骗子和恶棍是一路货啊。”我说。“这一次不一样。”——“那么,也许我又是骗子,又是恶棍了。”“这一次不可能既是骗子,又是恶棍。不过二者必居其一,要不就是您口是心非,这就是说,您是骗子;要么您言行一致,那么您就是恶棍。二者必居其一。我认为您是前者。”——“您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还是笑着说。“再见。无论如何,您要知道,我仍旧会信任您,并且愿意恢复我们的谈话,只要您愿意。”
事虽荒唐,但拉赫美托夫却是完全对的。他一开始就做得对,因为他早已把我的情况打听明白了,打听好了才开始做事;他那样结束谈话也对劲,我和他讲的确实并非是我心里想的,他实在有权称我是骗子。为此,我一点也不感到委屈,而且他限定的“这一次”很有分寸,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嘛,而他也确实对我一如既往地信任,甚至是尊敬。
虽然他的作法很怪,但是每个人仍然确信拉赫美托夫的所作所为很有道理,朴实无华,当他说出十分尖锐的话和发表最严厉的斥责时,任何明白事理的人听了都不会见怪。别看他言词很粗暴,但是实质上却很温和,每逢他阐述一件容易引起歧义的问题时,他总要作一番开场白:“您知道,我讲话不会夹杂一点个人意气。如果我的话使您不高兴,就请您原谅。但我请您不要见怪,因为我坦诚相待,决无一点侮辱人的想法,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如果您认为对我的话再听下去没有什么好处,我就马上住嘴。我的原则是:‘永远坦诚直言,但不强人所难。’”他真的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当他认为必须对您说出他的意见的时候,您也无论如何摆脱不掉他,他会一直说到让您了解了他所说的事和用心才肯罢休。但是,他是先言简意赅地说上二三句,然后会问你:“现在您已经明确谈话的内容了吗?您认为这场谈话有好处吗?”假如您回答说:“不。”他会深鞠一躬转身便走。
他说话办事就是如此。他的事多得没边没沿,可又全与他个人无关。谁都知道他没有什么私事。但是他到底忙些什么,连圈内人也不得而知。只看他整天忙忙碌碌。他很少在家,总是外出,坐车的时候少,徒步的时候多。他家里也客人不断,既有旧友也有新交,为此他规定自己在2-3时之间经常在家恭候。那时就有一位对他赤胆忠心的朋友替他接待客人,这位朋友肃穆得像一座坟墓。
在我们看见他坐在吉尔沙诺夫书房①中读牛顿对《启示录》的解释这件事以后大约两年,他离开了彼得堡。据他对吉尔沙诺夫和其他两三位最亲近的朋友说,在这儿他已经再无事可做,该做的都做了。但是,再过三年左右他将有事干,这三年他是有空闲的,他要从未来的工作着想,用他认为适当的方式利用这段时间。后来才知道,他又回到了原先的庄园,变卖了剩下的土地,拿到了35000卢布,之后去了喀山和莫斯科,拿出5000卢布给了他接济的7位大学生,让他们能顺利结束学业。从此他的真实的故事就结束了。他离开莫斯科后不知去了哪里。这样音讯皆无地过了几个月。除了我们已知道的事情之外更了解他的人,才把那些他跟我们一起生活时请求严守秘密的事公之于众。于是我们才知道有几个大学生受他资助,才知道我上面讲的关于他私人的事情,还有其他种种故事。虽然这些故事并非他的一切,甚至什么也说明不了。它们只是把拉赫美托夫涂抹成了使我们圈内人感到是一个神秘人物。这些故事或以它的荒诞不经令人诧异,或者使圈内人对他的看法陷入困惑——我们都认为他在个人感情上是一副铁石心肠,他没有一颗为私生活的感受而激动的个人的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不便于在此将所有的故事无一遗漏地记述,只从两种类型中各选一件写在这里。一种是属于不合常情的事,一类是让圈内人产生与过去看法相左的事。让我们还是从吉尔沙诺夫讲的故事中挑选吧。
——————
①似应为罗普霍夫书房。原文如此,照译。
——————
在拉赫美托夫第二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年,他曾对吉尔沙诺夫说:“请给我一些治外伤的药,数量要很多。”吉尔沙诺夫给了他好大一盒,心想,他一定是把这些药送给一批粗木工匠或其他常有外伤的工人。第二天早晨,拉赫美托夫的女房东大惊失色地跑来找吉尔沙诺夫:“大夫先生,我不知道我的房客出了什么事,他门上门,总也不出来,我隔着门缝往里看,他躺在床上,浑身是血,不管我怎么喊他,他只是隔着门说:‘没什么事,阿格拉菲娜·安东诺芙娜。’——这还没关系嘛!救救他吧,大夫先生,我真怕出人命。他怎么对自己这么无情啊!”吉尔沙诺夫立即赶到。拉赫美托夫带着忧郁而若无其事的笑容,打开房门,于是吉尔沙诺夫便一眼看到了叫阿格拉菲娜·安东诺芙娜目瞪口呆的场景:拉赫美托夫的整件衬衣(他只穿一件衬衫)的后背和两侧都浸满了血迹,床底下也是血迹斑斑,他睡的毡子也浸满血渍。原来毡子上扎着几百枚小钉,钉帽朝下,钉尖冲上,从毡子上露出有半俄寸长①的钉尖。拉赫美托夫就睡在这些钉子上面过夜。“这是怎么回事?饶了我吧,拉赫美托夫。”吉尔沙诺夫惊恐地说。——“做个试验。必要的检验。虽然有点离谱,但很必要,以备不时之需。我看,还可以。”可见除了吉尔沙诺夫看见的这件事情之外,女房东还能讲出不少各种各样的趣闻。但是,这位房东老太婆是个忠厚无私的人,她对拉赫美托夫喜欢得神魂颠倒,为此从她那儿休想掏出什么东西。她这次跑去找吉尔沙诺夫也只是因为她认为他允许她这么做,这是他给她的安慰。她哭得那么伤心,真寻思他要自杀呢。
这件事以后的两个月——那是5月底——拉赫美托夫突然有一周或更多一点的时间没有露面。对此谁也不在意,对于他来说一连几天不见踪影是常有的事。现在吉尔沙诺夫才讲了他的一件事,说了拉赫美托夫是怎样度过这几天时光的。这是拉赫美托夫生活当中的一个恋爱插曲。产生恋爱的事件进一步证明他不愧为尼基杜希卡·罗莫夫。那天,拉赫美托夫从第一巴果罗沃②步行到城里去。他有个习惯,走路时边走边沉思,眼睛看着地面,就这样走到了林学院附近。这时,一个女人的绝望的惊叫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看见一匹马正拉着一辆轻便两轮马车飞奔,车上坐着一位太太,她亲自驭车,但是马脱了缰,缰绳垂地——那匹马离拉赫美托夫只有两步远。他立即跳到路中央,但是那匹马已从他身边掠过,他没能来得及抓住缰绳。但是他扳住了车的后轴,车子倒被刹住了,但他也跌倒在地。人们跑过来,帮那位太太下了车,扶起了拉赫美托夫。他胸部受了一点伤,但主要是车轮从他大腿上撕下了一大块肉。清醒过来的那位太太告诉把他送到离这儿只有半俄里的她的别墅去。他觉得虚弱无力,表示同意,但是他要求只能找吉尔沙诺夫,不能找其他的医生。吉尔沙诺夫诊断胸部的伤问题不大,只是拉赫美托夫因失血太多伤了元气。他躺了十来天。那位得救的太太当然亲自殷勤服侍。他虚弱得干不了其他任何事,只好和这位太太聊天——反正这段时间白扔了,只好如此打发——他越谈兴致越高。这位太太是个19岁左右的孀妇,家境并不贫寒,一般说,完全能够自立,是个十分聪慧、正派的良家女子。拉赫美托夫的那些火辣辣的话虽然与爱情无涉,可是也使这位太太相当着迷。“我梦见他周身绕着光环。”她对吉尔沙诺夫说。他也很爱她。她从他的衣着和各方面推测,认定他是个穷光蛋。为此,当第十一天,拉赫美托夫可以起床了说他可以回家了时,她向他求了婚。“我对您比对其他人更加坦诚,您能够看到,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把谁的命运和我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是的,这是真话,”她说,“您不能结婚。不过在您必须抛开我之前,还是可以爱我的。”——“不,我不能这样做。”——他说:“我应该抑制我心中的爱情:对您的爱情只能束缚住我的手脚,一旦爱上,是不可能很快摆脱束缚的,——为时已晚。我还得解开束缚。我确实不应该恋爱。”这位太太后来如何?她的生活应该发生一次转折:非常可能的是,她也变成了一个特殊的人。对此我渴望知道。但是,吉尔沙诺夫连她的姓名也没有讲,他本人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当然我也无从知晓。拉赫美托夫请求他不要和她见面,也不要打听她的任何情况。“如果以后我猜想您了解她的近况,我禁不住时打听几句,这对我不好。”听了这段故事,大家才回忆起当时拉赫美托夫有一个半月,两个月,或许更长一点时间里他显得比平日忧郁得多。无论人家怎样当面猛烈抨击他的弱点——吸烟,他也决不会慷慨激昂地责骂自己;人家用尼基杜希卡·罗莫夫这个称呼去讨他高兴,他也不表露出开朗、甜蜜的微笑。我记起的事很多。那年夏天,我们初次交谈后不久,他就因为我跟他单独在一起时爱开玩笑而喜欢起我来。在闲谈中他有三四次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回答我对他的揶揄:“好了,可怜可怜我吧,您是对的,可怜可怜我吧,要知道我也不是没有躯体的抽象的思想,我也是渴望生活的活人哪。”之后又添了两句,“哎,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确实,他挺过去了。可是在我用开玩笑的方式揶揄他很多次以后,那已是秋深时节了,我还是从他嘴里逗出了这几句话。
——————
①半俄寸相当于2厘米多。
②第一巴果罗沃是彼得堡附近的别墅区。
——————
敏感的男读者也许会据此猜测,认为我对于拉赫美托夫知道的一定很多,不止以上这点儿,也许是这样。我真不敢反驳,因为他明察秋毫。就算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呢,那么,明察秋毫的男读者,我知道的事,而你永生永世无从知道的事还少吗?但是,我也确实有不知道的事,我真不知道的是:如今拉赫美托夫在哪儿?他的近况如何?将来我能否再见到他?对此,除了他的熟人所知道的,我不会再有别的消息和推测。他杳无音讯地离开莫斯科以后三四个月,大家都猜测他到欧洲旅行去了。这一猜测看来可靠。最低限度有以下一件事作证:拉赫美托夫失踪后一年,吉尔沙诺夫的一位熟人在从维也纳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上遇到了一位俄国青年,据说他遍历了各个斯拉夫国家。他遍访各地,接触一切阶级的人,在每一个国家都逗留很久,为的是能充分了解各国居民中主要组成部分的思想、风气、生活方式、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各种设施、富裕程度等等。他为此足迹遍布城乡,他经常徒步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他结识了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又绕到德国北部,从那儿南下到奥地利的日尔曼族诸省,现在是去巴伐利亚州,接着要去瑞士,经过符腾堡和巴登进入法国,他想遍游法国之后再去英国。走这一圈大约还得花费一年时间。如果这一年时间有剩余,他还准备去看看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假如时间没有余裕就作罢,因为这不是那么“必须”。而那些地方是“必须”的。为什么呢?“以作参考”。再过一年,他无论如何要去趟美国,他认为研究一下美国比研究其他国家更“必须”。他打算在那儿多住些时日,也许一年多,也许永远住下去,如果他能在那里找到事做。但是过三年左右,他多半还是要回到俄国。因为再过三四年,他恐怕“必须”待在俄国,现在还不行。
这一切太像拉赫美托夫,连讲故事人牢记的“必须”也非他莫属。照讲故事的人的回忆,那位旅客的年龄、声容笑貌无不酷似拉赫美托夫。不过讲故事的人当时没有特别注意他的这位旅伴,加上那个人做旅伴的时间很短,总共才两个来小时。他是在一个小城上的车,到一个村庄就下车了。因此讲故事的人描绘他的外表说得太泛泛,并非十分确凿,很可能是他,但是谁说得准呢?也许不是他,那也难说。
还有一件传闻,说有位俄国青年,过去是个地主,他曾去拜访19世纪欧洲一位最伟大的思想家、新哲学之父,一位德国人①,对他说:我有30000泰勒,我只需要5000,其余的请收下吧。”(这位哲学家过得很清贫)——“为什么呢?”——“用它出版您的著作。”这位哲学家自然不肯收下。但是,这位俄国人执意这么做,最终还是以他的名义把这笔钱为哲学家存到了银行。他还给这位哲学家写了一封信:“这笔钱由您随意处理,即使扔在水里亦可。您也无法退给我,而且永远不会再找到我。”——据说这笔钱现在仍存在银行。假如这个传闻可靠,那么去拜访这位哲学家的正是拉赫美托夫……
现在坐在吉尔沙诺夫书房中②的就是这样一位先生。
是的,这位先生是位特殊的人,十分罕见,凤毛麟角。敏感的男读者,我所以要如此详尽地描写这么一个罕见的、凤毛麟角的人物,并非想让你以一种合乎礼仪的态度(对此你根本不懂)去对待这种人。你根本没有看见过一位这样的人。明察秋毫的男读者,再说你的眼睛也不对劲,它看不到这样的人。对你来说,他们是视而不见。只有正直、勇敢的眼睛才能看见他们。我给你描写这个人的用意是让你至少从传闻中知道在世界上有了怎样一种人。至于这一描写对于女读者和普通男读者有何作用,他们自己心领神会。
是的,像拉赫美托夫这样的人十分滑稽可笑,我这话是对他们讲的,说他们荒唐可笑,因为我怜惜他们。我这话也是对那些高贵的人讲的,因为这些人被他迷住了。我要说:不要跟他走,高贵的人们,因为他们正召唤你们走上一条极少个人乐趣之路。但是高贵的人们不理睬我的话,反驳说:不,它不但不缺少,而且十分丰富,即使某些地方匮乏,但它也不会很长。而且,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走过它,进入洋溢着无限喜悦之乡。怎么样,明察秋毫的男读者,您看出来了吧,我说拉赫美托夫这类人荒唐可笑可不是为您讲的,而是对另一部分人说的。啊,明察秋毫的男读者,对你我要说,这些人不坏。或许,对不起,我不说你还不明白呢。是的,这些人不坏。这些人为数极少,但是他们却能使所有人的生活欣欣向荣。没有他们,生活就要枯萎、腐败。这样的人很少,但是他们却能让所有人自由呼吸,没有他们人们就要窒息而死。正直、善良的人为数众多,而他们为数极少。他们在这一群人里真好比茶中之茶碱,醇酒的芬芳。那一群的力量和美质都来自于他们。他们是优秀人物中的精英,是原动力中的原动力,是世上的盐中之盐。③
——————
①在这里作者指的是费尔巴哈(原书为“啥”,别字。——搬运者)。
②此处似应为罗普霍夫书房,原文如此,照译。
③见《马太福音》第五章:“耶稣看见这许多的人……开口教训他们说……你们是世上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