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者之灵（十三）【卡兹戴尔】【巴别塔】【博士】【剧情】
“他是悲剧中的伟人，支配他人成了他人格的一种病态表现……人类的伟大是常与人类的病态相伴相生的。”
霍伦海姆战役 第十七天
天湿润地阴着，飘起小雨。似乎雨天总是这种时候。
这是一场葬礼，比起刚刚全军面前举行的烈士葬礼，要小很多。
特蕾西娅亲自主持了这场葬礼。她为逝去的英魂念完悼词，走到墓穴旁抓起一捧土，轻轻洒在棺椁上。
巴别塔的干员们静静地看着，穿着黑衣，默然肃立，像一片碑。
本次战役，巴别塔能动用的力量大都参战，分别去往布尔森林、约登谷和北方内部。一位烈士在争夺城墙时为掩护同伴而死，两名英雄在烁银关先后战斗中牺牲。
三个人，比起军队两千七百五十二名死者，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只是人的情感并不用数量来衡量。在感受到的人的心里，所有悲痛都一样沉重。
全巴别塔近五百名干员，死亡只有三个，这是一个奇迹，一万六千人的军队对阵十万人死亡两千七百五十二也是一个奇迹，但奇迹只是奇迹，奇迹不能抵消死亡。
对于那些战死的士兵、干员、平民，对于他们的亲人、朋友、同僚，对于一切人类来说，死亡会带给他们悲痛。
而悲痛是个令人头痛的顽童，它不被奇迹抵消。世上医治悲痛的唯有时间。
其实时间也不能抵消悲痛，仅仅是淡化，甚至无法使人忘记。
只是，人类这渺小软弱的生物，除了倚仗时间，又去倚仗什么呢。
哀悼时间到，人群散去了。
特蕾西娅走在办公楼里。
特蕾西娅昨天刚到。特雷西斯花了六天回到王座，北方防卫再度森严。她率队杀穿霍伦海姆，一路冲回烁银关，使关前敌军的部署彻底混乱，霍伦海姆内的友军得以喘息，继续破坏着前线共四万人的命脉。西路降军插入镇南关前敌人的后方，使其被包围歼灭，随后协同镇南关守军再度杀入北方，特雷西斯不得不撤回东路两万人。烁银关已经抵抗了九天，把合流后的霍伦海姆兵团四万人死死限制在关北，驭龙关的守军和布尔森林降军从东西两侧捅进它的腰窝，索姆防线的人也通过翻山等方法绕向敌人两翼。
敌人仍在僵持，但不可能坚持多久了。若这四万人开始撤离突围，包围网就会开出一个口子，分散的小兵团会追在后面不断撕咬；若他们打算一步步拔除南军在霍伦海姆的据点，固守在此，就会发现陷入无处发力的泥沼，不断被灵活的潜伏部队侵扰到精疲力竭，最后因难以承受的经济和政治压力不得不放弃。
这意味着，霍伦海姆地区已是他们的了。本次战役还开辟了从前的荒野东线地区，把防线前推到霍伦海姆北界，镇南关侧的防线也大幅向北推进；他们俘虏了近一万人，缴获了甚多军需物资，全军士气高涨；获得了宝贵的战略资源与人才，彻底整合了全域权力，极大提升了全民的凝聚力和信念。
这是一次彻底的胜利，甚至是完美的胜利，唯一可惜的或许是特雷西斯撤离得太果断，没能造成更大的战果。
但是，当特蕾西娅现在前往这次胜利最大的功臣——博士的办公室时，却不觉得开心。
她轻轻推开门，进去，然后关上了。
博士站在桌边，望着窗外出神。
她走到他身边。
“我们胜利了，殿下。”他说。
“嗯。”
“可我不觉得高兴。”
“……”
“我们对特雷西斯最精锐的兵团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我们俘虏了他的诸侯，打得他落荒而逃，我们占领了霍伦海姆，我们迎来了战略机遇，我们完全胜利！可为什么我不感到高兴呢？”
他轻声说。泪水滑下。
“两千七百五十二。我……我不知道……”
特蕾西娅只是看着他。幽蓝色的光点飘扬在房间中，从他体内飞出。她看着这部机器缓缓地卡住，抽搐，看着他平滑的心灵结构中充盈海水。
特蕾西娅只是看着他，只有她才能看到。
“我记得那三个人。”
以一种追忆式的口气，他缓慢地、甚至有些幸福地说，“我那时教源石环境学和神经学，他们并不学，却来听。也研究源石技艺，他们就总来问我。后来我作指挥官，就没再联系。”
他吸了一下鼻子，“不在了。没了。”
“没死的……还有些没死。十字星，来实验室时炸到了，喜欢请人吃饭，做的不好吃，升了小队长，送了一座根雕。斯托克林，以前在研究部，胆子不大的男孩儿，做事很认真，后来申请转去战斗，炸断了胳膊。弹片扎进肚子的紫苏，训练老是偷懒，她不适合依靠后天本能作战的职位，我给她调去侦查测绘，她还了我一张蛋糕店会员卡……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
博士喉咙一缩，吸进口气，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眼泪又开始流。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跺脚，揪着自己的头发，捶桌子，一下，又一下。
“他们的遗体还在城下哪！被我亲手烧掉了！！”
他几乎狂乱了，陷在梦里了，他的眼睛不再聚焦，虚望着他自己的心灵。
他疯癫地挥手，转来转去，语无伦次。
“我一直记得，怎么会这样……我……我不应该还有……打赢了，是不是该笑？可为什么想哭？不知道……殿下，我……”
他掩住眼睛，跌在座位里，失声痛哭。
特蕾西娅看着他，“看着”他，感到莫大的悲哀。情感的实质像光波和水波，弥漫在整个房间，让她透不过气。一种同样的悲哀从她心底铺洒出来，奔涌出来，泛滥出来，把泪水逼出眼眶。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博士，虚抱住他，哽咽着咽下一口气，略略平缓地说：“不，博士……你没做错什么……哭一会吧。”
她温柔地潜进他的心灵。那是一片剧烈翻腾着的海，风在哭吼，浪在嘶嚎。巨大的扑面而来的四面八方的悲伤把小小的她的意识挤压在中间，几乎瞬间感染了她的心灵。但她忍住了哭声，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轻轻地施展开“触手”，把情感指针拨回正确的位置，慢慢地抚平心海，直到它如镜光滑。
然后她再度剥夺了博士的情感能力。
哭泣渐渐止息，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博士的眼睛有一瞬露出一丝困惑，然而很快恢复了深渊般冷厉的目光——透过尚存的水汽。
像极寒的火，燃烧的冰。
他站起身，微微向特蕾西娅鞠躬。
“抱歉，殿下，我失态了。”
特雷西斯仍然高居主座，赦罪师仍然从阴影中迈出。他们重复着那个古旧的问题。
“查到博士的身份了吗？”
“仍然没有。他在出任特蕾西娅指挥官前的身份显然经过严格保密，而且可能本来就名不见经传。但是，这次战役显现出很多线索。”
特雷西斯抬起头，露出雄狮般的目光，示意赦罪师继续。
“在各处战场，我们都注意到一些素养和装备明显好于普通士兵的人，比如在我境内攻城时飞上城头的人。经查证，之前的战斗也出现过这样一批人。我们将其认定为一个与特蕾西娅合作的不知名组织。那时因为战斗规模小、频率低，且敌人有意隐藏这些人，我们并未发现他们的身份，只当是军官一类人。但是此次战役，他们大规模地出现，且从装备、组织模式、战术风格都明显表现出与正规军不同之处，所以我们确证这并不是军队，而是一种特殊力量。”
“也许是她在军队外组织的特殊部队？”
“不止如此。你还记得索姆战场上的高射速炮和特殊炮弹吗？这只是他们高科技的冰山一角。汇总以往战场上对特蕾西娅军的所有记录，我们确认，各类战术装备、通讯与后勤技术，甚至训练体系、军事理论，他们都表现得极其高明、甚至超越时代。这些东西，有的属于卡兹戴尔外国家级别的高机密项目，不会被轻易得到，有的大陆上根本就不存在。”
“……结论？”
“特蕾西娅有一个神秘组织，帮助她研究科技、军事乃至一切领域，并且以某种手段获取了我们未曾知晓的知识。这个组织可能与她合作，可能受她资助，也可能就是她在掌管，这样一个组织不可能与世隔绝，也就一定有迹可循。我会联系拉特兰以及拉特兰能影响的一切力量，在大陆上搜索类似的组织，并从中检索博士的身份。作为回报……”
“不要说什么回报。”特雷西斯粗暴地打断，“直说拉特兰的要求。”
“呵。其实也是友好帮助。他们将组建秘密联军，进驻卡兹戴尔，帮助你对抗特蕾西娅。”
特雷西斯眼光流转，像在复杂地思考，然后看似冷淡地说：“随他们吧。”
赦罪师退下，走出几步，特雷西斯突然在背后发话。
“你们急着进军，是为了卡兹戴尔，还是为了特蕾西娅？”
赦罪师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特雷西斯，然后露出一抹微笑：“是为了帮助你。”
他行了个礼，转头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