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在神理市，有人把偷情谈成恋爱，有人把复仇当成父爱。城市的繁荣和个人的哀怨。大世界的小人物，也要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旦你决定开始，何时结束就不是你能决定了。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未马 | 本名曹曙婷，动漫编剧、编辑。在“成为一名科幻作家”的边缘疯狂试探。代表作《从前慢》。

神理市

第六章 梦醒得太过突然

全文约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8分钟

“阿甘要有孩子了。“

“是吗？真好。阿甘看起来就是个好爸爸。”

“我呢？看起来不像吗？”

“什么？……噗哧。你连这种醋都要吃？”

“你就说像不像嘛。”

“确实不像。我很难想象你全心全意爱除自己以外另一个生命体的样子。”

“我并不觉得当好父亲是一件只靠爱就能完成的任务。”

“嗯……不愧是你。确实，如果把‘当一个好父亲’作为一项‘任务’看待的话，即使没有爱介入其中，你应该也能把它完成得不错。”

“我也这么认为。”

“你想要孩子了？”

“我在考虑。虽然并不认同，但阿甘的话总在我的脑海中回荡。‘延续香火’这种词虽然包含着落后的思想和狭隘的个人主义，但是我似乎忽略了自然原始的方式必有其出现的原因。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技术如何进步，在相同的操作下，健康的后代能够看到的未来一定会比上一代更远。这或许并不仅仅是一种心理安慰……”

“白启阳。”

趴在课桌上的女人忽然用手撑住腮，歪头朝向他，叫他的名字。

大学的阶梯教室外是夏天的阳光，合欢花在枝头摇晃着，细密排列的叶子如琴键般在风中翻动，好像有遥远的乐曲响起。她的脸在逆光中看不清楚，只看到纤细的小臂上一层细细绒毛，还有与她的头和颈撑出的完美的三角形。光从三角形的结构中透出来，柔和又温暖，引诱着人的目光。白启阳凝视那片眩目，似乎要陷落进入一个不容脱身的空间。

“你是在和我聊天诶，又不是在和导师陈述论文选题。‘健康的后代’这种词语可不可以不要用？我是不知道你和阿甘谁说的对，但至少‘孩子’听起来，是更容易让人遐想到未来的词语吧。”

“好。”白启阳嗫嚅着。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话题，他也不再想谈论任何话题，他只想停在这里，安静地沉浸在她几乎透明的身体散射开的光里。

“启阳。”她趴回课桌上，头扭向窗外，“你总说未来对你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你究竟，想要去多远的未来啊？”

“有多远就去多远。“

“也带我去吗？“

“当然。“

“那如果……”

忽然一阵风吹起，窗外的树仿佛呼吸一样扬起枝条，又落下，正如她身体那个深沉缓慢的起伏。

“如果我不想去呢？你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哗——

忽然有猛烈的风灌进屋内，她的声音和人迅速地远去。

“不会！我不会！”白启阳大声喊着。但是她已经融进了涌入的白光中，寻不见身影。

不对，这次的梦太短了。

白启阳伸手去抓，手指撞击在坚硬的东西上，几秒后有钻心的疼痛传来。

他喘着粗气，从休眠舱中惊醒。

“身体健康状况良好。左手第三手指第一、第二关节有轻微软组织挫伤，请将手掌置于凹槽处，小安将为您进行应急外伤处理。“

一阵冰凉的气雾喷射出来，包覆住他手指疼痛的部位，痛感渐渐消失。

“应急处理已经完成。休眠程序再次启动前，我们将为您进行伤患处复查，您可手动选择是否需要在休眠过程中进行后续处理。现在，您可以离开休眠舱。祝您拥有愉快的一天。”

舱盖滑开。

星期一

00：01

气温 21摄氏度

风力2-3级

湿度27%

空气质量 良好

白启阳的太阳穴刺痛了一下。或许是刚才的梦醒得太过突然，他觉得有些疲惫，不像以往从休眠中清醒过来后那样轻松。

他倒好咖啡，叫智能助手打开了电视。零时新闻的主持人不是他以往熟悉的那个面部棱角分明的小眼睛男人，换成了一个圆圆脸笑容甜美的女孩子。

白启阳皱了皱眉。奇怪。今天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不太顺利。

新闻主播员们也有自己的出行日，因此在周三和周四醒来的人们会看到不同的新闻主播。但是只要出行日不改变，主播、大楼清洁员、保安、租车公司员工、餐厅服务员……你遇到的总会是固定的一批人。这种相对稳固的社会关系让并不了解一周其他几天发生了什么的人们获得了难得的安全感。

或许是因为这样，虽然人员更替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是每一次见到陌生面孔，还是会让白启阳心里产生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白启阳猜测着更换了新闻主播的原因。或许是那个男人终于获得了休眠权，而他顺便更改了自己的出行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了。不知道会是星期几的人们，以后会和那个有点冷峻但是又很有书卷气的男人常常见面了。

“今天的‘零点一见’节目中，我们请到的是现在非常有人气的心理学家熊多劳老师。熊老师是最近非常流行的‘一周心理学’的创始人。我们欢迎熊老师！”电视中传来女主播雀跃的声音。

一个穿着白底蓝点衬衫系着紫色小领结，一头长发嘴边却留着一圈整洁的小胡子的男人走入了镜头。

“哈喽哈喽，主持人好！各位观众好！大家叫我DL就好了，熊老师听起来怎么说呢……”男人翻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礼貌撒娇的笑容，“显老，又显胖。”

“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女主播用手卡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

见鬼了。不但换了主播，甚至换了节目风格。原本正经的新闻播报呢？刚醒过来的人们看这种毫无营养的娱乐综艺难道不会拉低一天的工作效率吗！

白启阳愈发心浮气躁。

屏幕上的DL正在口若悬河：“呐，众所周知，由于人类社会长期生活习惯的影响，‘周一人群’保有了最为积极向上的心理状态，他们通常会为了实现目标而不断拼搏。这群人，啪啪啪！“

DL闭眼摇头鼓起了掌。

“可以说是‘努力’这个词的本体了。但是！”

他竖起一根手指装出一脸夸张的严肃。

“也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周一人群身体中存在的基因记忆也会令这一天出行的人们在醒来时出现一些难以避免的疲惫感和烦躁感。呐，这个是正常的，大家不用在意。只要按照我在节目最后会教给大家的一套呼吸方法调整一下就会好的。呐，我们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来看一下周一人群今天的运势了……”

啪。

白启阳实在无法接着忍受这个聒噪的男人，关掉了电视。

他抿了一口咖啡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一周心理学啊，和星座学那种利用范式坑蒙拐骗的东西是一个模版，不过是换了个外皮而已。刚才女主播还说是最近流行的，不会吧？在这里真的还有人会信这种东西吗？

不。说不定还真不少。

白启阳转念想道，在神理市能够获得休眠权的毕竟是少数人，大部分体力劳动者、初级职员或是服务业人员也许在这里工作一生也无法换得一份休眠权。虽然这里的福利能够让他们拥有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一周七天只有一天能走出家门，其余六天只能在一个边界有限的空间里渡过，这对于没有休眠权的人来说还是有些难熬。

于是娱乐就变成了这些人的精神支柱。综艺、真人秀、影视剧、游戏，只要可以打发时间，麻醉精神的娱乐项目，在这里都是最热门的需求。

白启阳不禁想道。他忽然理解了一周心理学和DL老师得以生存的那个空间。那该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吞噬着无数对休眠权的妄念和虚度掉的无意义的时间。

对不起。这座城市，这里的神，还无法把最重要的、惟一的那个秘宝，平等地给予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

想到这儿，白启阳觉得DL老师的声音似乎也没有那么刺耳，他重新打开了电视。

“今天出行的周一人群需要格外注意饮食的搭配。多摄入一些维C和膳食纤维会是不错的选择。用餐后不要急着离开，多享受五分钟的休憩时光，说不定会遇见你期待以久的那个人哦。“DL俏皮地侧歪着脑袋，冲着屏幕外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是啊，总要让人有所期待。就算是骗人的把戏，只要能让相信的人忽略一些烦恼也是不错的事情。毕竟，维C和膳食纤维也没做错什么。再想一想，努力和疲惫感也是说中了自己啊。

除了自己不是什么周一人群之外。

嗡——

有什么东西在白启阳的脑子里面猛的炸开。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咖啡杯在地板上炸开，棕色的水花飞溅出一片惨不若睹的现场，‘受害人’木然地站在屋子中间，眼神在每一个能显示时间的东西上面飘移。

蓝牙音箱，周一。

休眠舱盖，周一。

电视机左下角，周一。

咖啡机滚动字样，周一。

每一个“周一“的字眼，就像是一把不知来处的匕首，插进白启阳的身体里，他无法移动，头脑混乱不堪。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在周一醒过来。他的周三呢？

“叮——叮咚叮咚！”

电话铃声响起，白启阳看着上面闪烁的“市长”的字样，身体的麻木感如潮水般退去。

市长知道他醒了。

他想要的答案来了。

“小白！”利东还未落座在视频电话前，他似乎刚走进房间，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抱歉啊！本来想第一时间打给你的，昨天的总结会议拖延了几分钟。让你受惊了吧？”

利东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上。

“确实吓得不轻。我也是刚反应过来，今天还不到周三。”白启阳避让着脚边出来工作的扫拖地机器人，勉强定神说着。

“我也是迫不得已。想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只有你适合去做。”利东敲了敲屏幕，“上次你办的那个夏温的全时段出行权下来了。”

“这么快？流程不是需要一个月吗？”

“我特批的。顺便把你的也给批下来了。”

“我的什么？”

“全时段出行权。”

“我？我没申请过全时段出行权……”

“那你今天开始就有了。以后，由你全权负责夏温的对接工作。“利东双手交插，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看着他，“你懂我的意思吧。”

一个年轻美丽的情妇，你给了她最贵的珠宝，却又怕她出去败坏你的名声，所以你还得给她配条好狗。看住她，也看住外面看着她的人。

“我懂。您放心吧。”白启阳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我当然放心。因为是你啊。“利东用手指叩了叩屏幕，表情和动作带有几分夸奖。“我让人把她的地址传给你。你要长用的车子我已经给你派过去了，一会儿就到你家楼下。有情况及时联系我。辛苦你了。”

“不辛苦。您信任我，是我的荣幸。”白启阳沉声道。

电话挂断。

啪——嚓！！

扫地机器人飞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碎裂的零件四处飞散，翻倒向上的机器人发出“呼呜呼呜”的撕裂般的呻吟。它身体里的哪个部分失控了，但它的毛刷还在惯性而徒劳地旋转着。它想要做完它未完成的工作，那是它作为一台扫地机器人惟一的使命和出路。

但是它终于慢慢地停止了转动。身体里存储着使命和指令的部分被彻底摧毁，它不再拥有作为扫地机器人的出路，迎接它的，只有作为垃圾的命运。

刚刚“谋杀”了它的那个人类，此时已经穿衣出门。重重关上的门发出巨响，像是一声愤怒而疼痛的吼叫。

为这屋子里刚刚同时走向命运分岔的两个生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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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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