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神理市里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相信神理的人，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选择，而彼此的选择又在推动彼此的命运的改变。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未马 | 本名曹曙婷，动漫编剧、编辑。在“成为一名科幻作家”的边缘疯狂试探。代表作《从前慢》。

神理市

第五章 你的名字

全文约4400字，预计阅读时间8分钟

“启阳！”阿甘低低地嘶吼了一声，臃肿的身体突然发动。

白启阳以为他要扑向自己，后退了一步把身体顶在魏茜的休眠舱上，手摸向休眠舱侧面一个隐藏空间，那里放有休眠舱标准配备的一把应急锤和小型灭火器。

但是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阿甘把后背重重地砸向房门。他只是挡住了白启阳离开的路线。

“大阳……”阿甘带着颤抖的哭腔叫了一声。

白启阳握住锤柄的手停住了。

这是大学时他在宿舍的昵称，阿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自己了。

自从五年前那次，他从神理市出来找阿甘帮忙，阿甘远远地见到他挥手喊“大阳”，等走到近处，阿甘却像愣住似的盯住他，半晌才说：“你这张脸，还和大学时一模一样。”

白启阳笑笑回他：“神理市的功劳，你懂的。”

阿甘的脸上确实爬上了很多白启阳不熟悉的皱纹，身材发福，发际线也后移了许多。但还好，他人没怎么变，两人聊了一下午彼此的近况，还算融洽，直到话题进入了阿甘新谈的女友魏茜的身上。

“才28岁，还没到30，人不成熟得很。”阿甘摇头，脸上却浮出掩不住的笑。

“可以啊你甘念祖，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也是个爱吃嫩草的牛。”白启阳把“老牛”的“老”字生生吞掉，总觉得这个字由自己嘴里说出来优越感过强。

阿甘没察觉：“没有没有，不是因为那个。只是碰上合适的了，真的喜欢她，真的。”

“得了吧。你哪回不说是真的喜欢？之前你和老鲶鱼一起抢法学院系花的那次，你不是也喝醉了酒哭着和我说你是真的喜欢。”

“净胡扯……什么系花？”阿甘混浊的眼睛里透出疑惑。

“不会吧？“白启阳看起来比他还吃惊，“法学院系花啊。你自己喜欢过的人你不记得了？”

“……”阿甘看起来依旧茫然，好像在分辨白启阳是在打趣自己还是说真的。

“法学院系花！你开学的时候帮人家搬行李，逞能硬要扛上六楼。结果趁人家不注意在楼梯上偷懒拖了一层，崩掉别人行李箱一个轮子。那轮子你捡回来藏床底下一年多，一直到老鲶鱼和人家正式谈上了你才从楼上撇下去。”那些画面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清晰地印在白启阳的脑海里。这些事情他都记得，作为当事人的阿甘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模糊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阿甘缓缓说道。

“什么好像啊！这种事儿你怎么可能会忘呢？”白启阳的语气有点儿急了，他不相信也不理解这种记忆的消退。

阿甘抬头看他，眼神中某种复杂的不悦让白启阳感到两人之间迅速拉开的疏离感。

好一会儿，阿甘举起桌面上放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道：“都30年前的事儿了，忘了也正常。”

白启阳犹如被重锤击中头部。

他一直以为神理市拉开的，是人们能去未来的距离。他从未意识到，因为去往未来的速度不同，他们远离过去的速度也被改变了。

在他记忆中不过不到10年，依然清晰如昨的画面，在阿甘的脑海中却早已是沧海桑田。

人类某些群体之间的关系，是靠着对某段已逝去时间的共同记忆维系的。比如老同学、旧同事，前男（女）友。然而现在，至少对白启阳和甘念祖来说，“共同记忆”已经不再成立，那么维系他们关系的，又将是什么呢？

“你知道吗？你刚才说话的语气，就像前两天我说我妈怎么能连自己身份证放哪儿了都不记得一样。没想到，被人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原来心里会这么难受。”阿甘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又说。

“对不起。”白启阳诚恳地道歉。

“没事儿……对了，你今天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儿吧？”阿甘道。

白启阳心里不禁感激阿甘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但同时，又难免涌起一阵悲凉，因为这等于连阿甘都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有别的话可以再说了。

第二天一早，白启阳接到了阿甘的电话。

“喂？启阳。你找我查的事，我查到了。这事儿挺难办的，不过是帮你嘛，当然没得说。对了，这事之后，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魏茜她，一直都很向往神理市……“

白启阳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阿甘对自己称呼的转变。也是从那天之后，阿甘再没叫过自己大阳了。

“大阳？”阿甘又叫了一声，“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求求你……”他的腿颤抖着，表情惊恐得就像即将被推上绞架的死囚。

不。用不着那么害怕，你还远没到那步呢，白启阳心想。

他把已经握住的锤柄重新塞回凹槽。快步走到几乎瘫软在地上，试图用那种名存实亡的“共同记忆”唤起他同情的中年男人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甘念祖，现在你看着我。认真听我的问题。”

白启阳拎起男人，强迫他站着，看着自己。他眼神冷冽，一字一句。

“你想要魏茜死吗？”

甘念祖呆愣着看着白启阳，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他不理解的东西。

琢磨了一会儿，他才发现白启阳说的并不是一句责难式的反问句。那是一个认真的疑问句。

就像他，甘念祖，现在把一把刀插在了魏茜的心脏上，再往里推一点儿，魏茜就必死无疑。

撞破了这个行凶现场的白启阳并不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问句是在告诉甘念祖，如果他真的决定把刀插进去，白启阳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甚至，成为一个帮凶。

 

“你听懂我的问题了吗？”白启阳盯着甘念祖，又问了一遍。

甘念祖的后背泛起一阵冰凉的寒意。白启阳的逼问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

“不……不！！”甘念祖嗫嚅了两句，忽然打鸣似的尖叫起来，“我不要魏茜死！我不是想让她死啊！！启阳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不想让她死还不赶快先停止程序！“白启阳挥手，把阿甘甩在地上。后者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向电脑，“哦……哦！我停！我现在就调回去……呜……”阿甘一边手指发抖地按动电脑，一边从喉头里发出呜咽声。

白启阳长松一口气，瘫坐在门边。

说到底阿甘是个没用的家伙，干不出杀人这种事。

他看着阿甘的眼神，渐渐从同情又转化为冰冷。

不过，要是他也杀过人，多好。或许两人之间又能多点话题聊聊。

 

“滴——嘟、嘟、嘟——”随着几声响动，休眠舱的灯从蓝色跳回绿色。

阿甘合上了电脑，呆坐在地板上几秒钟。

“你确定里面的魏茜没事吗？”白启阳问道。

“没事的。从休眠转入深度冷冻休眠本来就有24小时的预备期。休眠舱会阶段性缓慢降低舱内温度以保证人体的适应性。你来的时候，我才刚启动程序半个小时，根本还没进入降温阶段。对她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阿甘说完，很疲惫似的抬手摘下眼镜揉着眼睛。突然之间，他大口喘了几下，爆发出一阵哭声。

“启阳，你不知道……我真的受够这个鬼地方了，受够了！是，我是为了魏茜才到这里来生活的……可是来了之后，魏茜她在哪儿呢？她他妈在休眠舱里！总是在休眠舱里！就剩我一个人被困在这个屋子里，像坐牢一样，一个星期才能放出去一天。我不是不想和她一起休眠，可你知道的，我干的这个活，客人要的就是一个时效性。我不可能和她一起休眠啊！我休眠了，谁来挣钱付她的休眠舱钱？！”

“来这里之前，你应该已经设想到这种情况了吧。“白启阳对着那个猛烈抽动的背影发问。

“我想了！可你想的是一回事，真的过上这种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你不知道魏茜每个星期醒来的那天对我有多好。好到我根本没有办法恨她！可是我又控制不住地觉得她恶心！她对我越好，我越恶心！我觉得她就在拿我当一头驴！只要把我喂好了，我就能蒙着眼给她继续拉磨！”

“你这么想……”

“我这么想就是个变态！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心态扭曲了！所以我每次涌起对魏茜的恶心感的时候，我又同时涌起对自己的厌恶感。我总是问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阴暗、自私的人。但我控制不住。无论我怎么谴责自己、开解自己，我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感觉。我只能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直到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

“阿甘，就算你们现在在外面，你说的这些问题，你的这种想法和感觉，如果你让魏茜做一个全职太太的时候，依旧会出现的。你们之间的矛盾，我不认为是神理市造成的。“

阿甘忽然回头，用力戴上眼镜，瞪着红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向白启阳。那种怨恨的眼神白启阳从未在阿甘的眼睛里看到过，他不禁毛骨悚然。

“白启阳，你知道我最恶心魏茜的是哪点吗？每次魏茜醒过来，我和她发脾气的时候，她都从来不和我吵。她就像你现在一样，用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安慰我。还用那种，关爱临终老人的眼神看着我。就像一个人类在看一只蜉蝣。就好像我和她已经是两个物种了！“

“你太夸张了。“

“不是吗？！”阿甘忽然爬向白启阳，快得让白启阳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抵在了他的脸前，“你看着我！白启阳你看看我这张脸，看看我这副身体。你再看看自己。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丝得意？你看着我的时候没有同情和怜悯？你有没有偷偷算过，我死的那天，你看起来会有多少岁？35？40？还是45！你们休眠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这个吗？！”阿甘近乎嘶吼道。

“不。休眠是为了去更远的未来，至少我是这样想的。”白启阳看着甘念祖的眼睛，依旧平静道。或许阿甘说对了一部分。在遇到争执的时候，他确实不那么容易激动了。也许这是休眠引起的一部分心理变化，他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会有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去证明自己的正确，所以不再使用情绪的力量去佐证论点。

“更远的未来？”阿甘跌坐在地上，冷笑了一声，继而发出一声绝望地怒吼：“可是魏茜的未来里没有我！”

白启阳哑然。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离开阿甘家时，白启阳又想起了一件事。

“既然你不想杀了魏茜，又为什么要动她的休眠舱？”

“我只是想让她的身体出现一些低温症的反应。一般身体有不适症状出现的时候，休眠管理中心会建议暂停一段时间的休眠。”

“然后呢？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恢复休眠的。你就是为了这点时间吗？”

阿甘抬起头，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苦笑：“启阳，人不是只有通过休眠才能去更远的未来的。人类从来都有方法去更远的未来。“

白启阳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想要个孩子。“

 

那一天回到家时，白启阳倍感疲惫。

他无法相信在人类已经有方法逐渐掌控时间的时代，依旧会有像阿甘一样的人，把去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最古老的，人类繁衍的方式上。他并非觉得人类的繁衍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在这个如神话般的城市中，一个人对于未来惟一的希冀如果还是只剩繁衍一条路，未免有些悲哀。

尤其当这个人，还是他的朋友时。

或许阿甘说得对，休眠技术已经逐渐将休眠者与非休眠者的差距拉得越来越远，他们在从生理、心理以及对世界的理解上渐渐隔离，最终会成为两个独立的物种。

虽然白启阳现在还不愿意承认这种极端情况会发生，但是如果有一天这一切成真，他会庆幸自己是属于休眠者。属于一个新物种。

 

23：55分。白启阳回到了家里。

他把车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上，零点过后，租车公司的人会派人来把车开走，送到周四使用他的人那里。在这里，很多资源合理地被拆解成七份，不会被浪费。

零点十五分，白启阳正准备进入休眠舱，拉下窗帘时，正好看到租车公司的人开走了他的车。那个来取车的员工并不是往常那位，而是一个略微有些年纪的新面孔。让白启阳有些奇怪的是，说是新面孔，但他却又觉得那个人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就在此刻，马蒙达坐在白启阳刚还的车子的驾驶座上，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对，我已经拿到他的车子了。要隔六天的时间，我担心如果不能按时启动……知道了，我不会犹豫的……希望下周三，一切就能结束了。“

挂断电话，马蒙达握着方向盘的手禁不住颤抖。

他只需要再等六天。

六天之后，当白启阳再次坐上这辆车的时候，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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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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