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五章 新的人物与结局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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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沙诺夫还需抓好这件事。他必须帮助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走出迷津；同时还要更加注意监视她的父亲，让他忠实于自己不干涉原则的诺言。但是，他认为在这场危机过后仅仅几天的时间去找波洛卓夫是不恰当的。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当然眼下还处于亢奋状态，如果她发现(这是预料之中的)未婚夫是个坏蛋，那么，不仅是直言直语地批评，就是以沉默表示对未婚夫的不满对她也极为有害，那将刺激她更加亢奋。吉尔沙诺夫是过了一周多时间才去看望她，他一清早就去，因为他不想撞见未婚夫，同未婚夫见面最好得到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的允许。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已经基本康愈，只是还很瘦、脸色还苍白，不过很健康。虽然过去主治的那位名医仍然开方下药，吉尔沙诺夫又重新把她托付给他治疗。对她说：“您就让他治吧，不管吃他给您开的什么药，对您都无害处。”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看到吉尔沙诺夫时兴高采烈，但是当他说明来这儿的原因时又不由得惊异得圆睁双眼看着吉尔沙诺夫。
“您救了我的命，难道还要经过我的允许才能到我这里来吗？”
“但是，我来访时不想撞见他，因为这会给您造成一种在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有干涉您的交往的企图的感觉。您知道我的准则：我决不做一件违背别人心愿的事，即使我是一片好心好意。”
吉尔沙诺夫翌日、第三天晚上又来了。他发现未婚夫确实如波洛卓夫所说，波洛卓夫做得尚可，受过开导的老头确实没有干涉女儿。吉尔沙诺夫坐了一晚间，对未婚夫没有表示一点意见，跟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分手时，关于他是否喜欢这个未婚夫的话题，连个肯否的暗示也未作。
这已经足以引起她的好奇心和疑惑了。第二天，一个念头不断萦绕在她的脑间：“吉尔沙诺夫对他只字未提。如果他给吉尔沙诺夫留下了好印象，那么吉尔沙诺夫是不会对我一言不发的。难道吉尔沙诺夫不喜欢他吗？那么是他身上哪些东西使吉尔沙诺夫反感呢？”晚上未婚夫来的时候，她开始更加认真地听其言，观其行。她思付道，所以要这么做，要使她能够认为吉尔沙诺夫在他身上不应该也不能找到任何缺点。这确实是她的本意。但是，她想给自己爱的人拿出毫无缺点的证明，结果却很快暴露出来了。
过了一些日子，吉尔沙诺夫在她面前仍然对于未婚夫只字不提，根本不谈对他是否喜欢。
这次临到晚上快分手时她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您的意见呢？您怎么总是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我的意见，也不知您是否认为我的看法公平。”
“您不喜欢他？”
“我没有这么说呀。”
“但是看得出来。那么您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我是在等待，有一天您会看见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在另一天，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继续悉心观察索洛夫佐夫。“我看他一切都很好哇，吉尔沙诺夫不公平。那么我为什么发现不了吉尔沙诺夫为啥不喜欢他呢？”她抱怨自己不善于观察，心想：“难道我真的这么平庸吗？”于是这激起了她的自尊心，这可是对未婚夫最危险的事。
当吉尔沙诺夫又过几天来时，他发现事情可以加大力度了。以前，他一直避开同索洛夫佐夫交谈，因为这可以免去因过早的干预而使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惊恐不安。现在他坐在靠近她和索洛夫佐夫的这群人之中，开始谈些能让索洛夫佐夫显示出他的性格特点的事情，并引诱他加入谈话。谈到财富问题，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发觉他对此过于热衷；谈到女性问题，她发觉索洛夫佐夫对女人十分轻佻；谈及家庭生活，她试图把产生的印象从脑海里驱走，但是怎么也办不到：做妻子的跟这样一个丈夫生活在一起，恐怕会感到冷酷和难忍的。
危机终于发生了。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良久不能成眠，一个劲地哭，她抱怨自己是否委屈了索洛夫佐夫。“不，他不是冷酷的人，他不轻视女性，他爱的是我而不是钱财。”如果这些反驳之辞是对别人的看法的回答，显然她能坚持己见。可是这可是自己反驳自己，一个人要反驳他自己发现的真理，他便无法长久坚持——这个真理是他自己的，有骨肉亲情，不存在一点让人猜疑的阴谋诡计。第二天晚上，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亲自考验索洛夫佐夫，正像昨晚吉尔沙诺夫做的那样。她心里想：她平白无故地委屈了他，但是她也确实感到她对他已不再信任。她又是很久不能入睡，这一次都是在埋怨他了：为什么他说的话不仅不能叫我解除疑心，反而却使它加重呢？她也怨自己，但是在这怨恨中已经分明得出了一个理由：“我怎么这么瞎了眼呢？”
再过一两天，她显然被这个念头所引起的恐惧所完全征服了：“要是我看错了他，我将很快就失去改正自己错误的可能性了。”
当吉尔沙诺夫又一次来到她这里，他已经看出可以和她坦率相谈了。“您征询过我对他的看法，”他说：“我的看法可不如您的那么重要。您对他是怎么看的呢？”
现在，她开始沉默了。
“我可无权追问。”于是他把话题转到旁处，不久便告辞而去。
过了半个小时，她主动找他：
“给我出个主意吧，您看得出，我真是拿不准主意。”
“您干嘛非得让别人拿主意呢，您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拿不准主意了吗？”“等到思想不动摇时再说吗？”
“这您心里清楚。”
“我要把婚期推迟。”
“如果您认为推迟更好，干嘛不推迟呢？”
“不过，他会同意吗？”
“当您看到他如何对待这件事，到那时再处理这件事更好吧。”
“但是我觉得难于向他启齿。”
“假如是这样，您可以委托令尊大人，让他说好了。”
“我不愿拿别人当挡箭牌，我自己去说好了。”
可以想象，这事轮到别人身上，比如说薇拉·巴芙洛夫娜，就不会这么慢吞吞地去做，但是人各有别，都有自己的要求，如果说急性子遇到慢郎中会大发脾气，那么慢条斯理的人遇到火爆性子也会发火。
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跟未婚夫解释所产生的结果超出了吉尔沙诺夫的预料，当初他预料索洛夫佐夫会审时度势，出于利害，他会俯首听命，低声下气地把事情拖下去。恰恰相反，索洛夫佐夫虽然很有自制力，但还是沉不住气了，他眼看大笔财产从手中溜走，于是他错过了给他的最后的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言辞激烈地埋怨波洛卓夫，说他对自己耍阴谋，整他。他跟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说，她把自己的权力交给她父亲太多了，说她怕他，唯父亲之命是从。而实际上她父亲还根本不知道此事，根本不了解女儿要延迟婚期。未婚夫对父亲的不公平的责备令她十分痛苦，而且这是对她的侮辱，因为女儿已感到父亲给了她充分的自由，而且这证明索洛夫佐夫把她当作一个没有意志和毅力的人。
“您是把我当成别人手里的玩具吗？”
“是的。”他很有火气地说。
“当初我曾不顾及父亲的意见，准备为您而死，您竟连这一点都不理解！从现在起，我们的一切都结束了。”她说完这句话就急速地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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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在这一变故之后很长时间陷入了苦闷，但是，虽然她的苦闷是由这一事件而触发，可是发展以后又跟这个别事件无关。有这样一种看法：个别事实本身没多大意思，它只能激发人们去探索一般思想，而后者对人们的影响却强烈得很。如果这种人具有出类拔萃的聪明才智，他们就能改造一般的思想，这在过去，这些人就成了伟大的哲学家，康德、费希特、黑格尔从来不去研究什么个别问题，他们认为那很无聊。当然这些都是就男子而言，因为女人缺乏强有力的才智，照现在的说法是：正如您所见，造物主不会给铁匠一张鲜嫩的面孔；对裁缝——不给端庄的身材；鞋匠——不给敏锐的嗅觉一样，——这一切乃是天然。因此，在女人中间没有大智之人。才智低下又有这种倾向的人往往冷漠到近乎麻木。才智平庸的人喜欢沉思和恬静的生活，一般来说，她们爱好幻想。当然，这不等于说她们都是幻想家：有许多人极乏想象力，她们这些人很正派，只是喜欢过一种恬静、沉思的生活而己。
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因为索洛夫佐夫的情书而爱上了他。这一建于幻想的爱差点叫她丢命。就从这一点足可以看出，她当时是多么浪漫的。但是，充斥在波洛卓夫家的那些庸俗之辈的嘈杂的生活是不会宜于狂热的理想主义的。可见她这个特性出自于她的天性。纷纷扰扰早已使她伤神。她喜欢读书和幻想。现在不仅是由于富有所带来的嘈杂，连富有本身都使她感到痛苦。不必因为她有这种感觉就认为她是不凡的女孩，一切富家的娴淑恬静的妇女大都对这种感情十分熟悉。她只是比一般富家妇女熟悉得更早一些，因为她早早地就有过一次深刻的教训。
“我能相信谁呢？我能相信什么呢？”——在索洛夫佐夫事件以后，她反思自问，并且认为，没谁可信，也没啥可信。她父亲的财富引起全城的金钱的贪欲、狡诈与欺骗。她被一群自私自利之徒、谎话连篇之徒和阿谀奉承的人围得一层又一层。他们对她的每句话都视父亲的财富而定。
她的思想变得越来越严厉。她直面使她烦恼的富有，使其他人痛苦的贫穷这些一般性问题。她父亲给她很多零花钱，她和其他每个善良的妇女一样，用它们来接济穷人。她经过读书和思索，她发现这种帮助其作用微乎其微，远不及所期待的。她逐渐看到假装的、卑贱的穷人骗她骗得好凶，甚至于对于那些真正值得帮助的、把她的钱用在当处的穷人，这些钱也不能给他们带来长远的利益。它只能使他们一时脱贫，而过了一年半载，这些人又会重新陷入贫困。她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这财富为什么能如此毒害人们？为什么穷人总是摆脱不了贫困？为什么我看见很多穷人竟然同富人一样不计利害和恶劣？”
她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是那理想是悄然的，正如她的性格，在她的理想里没有什么闪光，也如同她本人。她喜爱的诗人是乔治·桑，然而她不把自己想象成雷丽亚、印第安娜、卡伐尔康底、孔需埃乐这些人，在她的憧憬里，她是贞娜，尤其是日内维埃纳①。日内维埃纳是她心目中钟爱的女主人公。她在田野上走来走去，采集野花作刺绣的花样，她遇见了安德烈——多么恬静的会面！她们感到她们已经相爱。这也是她的梦，但是她深知，这仅仅是场梦。但是，她还爱做南丁格尔②的梦，她的命运使之神往，谁也不知道也不必深究这位娴静、谦逊的姑娘的一切，除了她是全英国所喜爱的人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她年轻吗？她富有还是贫穷？她自己很幸福还是不幸？对于这些无人诉说，对这些无人关心，大家只是为这个姑娘祈祝，因为她是克里米亚和斯塔库里英国军医院中给人慰藉的天使，战争结束以后，她还护送几百名由她救活的伤员归国，继续照顾他们……这便是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渴望实现的梦。她的幻想只是希望成为日内维埃纳和南丁格尔小姐。我们能说她有过幻想吗？难道可以把她称作幻想家吗？
假如日内维埃纳身处老奸巨滑的刁顽之徒和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的乌烟瘴气的低级的圈子里，南丁格尔小姐陷入奢华的处境，她们能不感到寂寥和悲伤吗？正因为这样，当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当年宣布破产之时，她竟喜大于忧呢。当她看到一个还不能算老、相当健壮的人变得老态龙钟心里十分可怜他，她为之惋惜的还有一件事：用来接济别人的钱大大地减少了。当她头一次看见昔日在她父亲和她面前谄媚巴结的人转过来给她以白眼，她心里非常难受。不过她也感到喜悦，因为那群下流、无聊、卑污之徒已经远离他们，能使她清净地生活，这些人已不再用下流的行径来使她讨厌，她感到空前的自由。她对幸福也充满了希望。“如果在今后我发现谁爱上了我，那就是真的爱我，而不是为了父亲几百万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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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上人物均为乔治·桑作品中的女主角名字，日内维埃纳是她的小说《安德烈》的女主人公。
②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护理学先驱，妇女护士职业创始人，是当时一位传奇式人物，对和平时期和战时士兵的福利和卫生工作、英国的地区护理制度、助产士培训等也作出了巨大贡献。她出身富豪，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