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順治六年己丑科(1649)狀元劉子壯殿試策文
順治六年夏四月,己丑朔。庚子,殿試天下貢士左敬祖等。
〇制策曰:從古帝王以天下為一家,朕自入中原以來,滿漢曾無異視,而遠邇百姓,猶未同風。豈滿人尚質,漢人尚文,習俗或不同歟?抑音語未通,意見偶殊,畛域或未化歟?今欲聯滿漢為一體,使之同心合力,歡然無間,何道而可?
民為邦本,食為民天。自兵興以來,地荒民逃,賦稅不充。今欲休養生息,使之復業力農,民足國裕,何道而可?
邇來頑民梗化,不軌時逞,若徒加以兵,恐波累無辜,大傷好生之意;若不加以兵,則荼毒良民,孰是底定之期?今欲使之革心向化,盜息民安,一定永定,又何道而可?
爾多士經術濟世,直陳無隱,務期要言可行,不用四六舊套,朕將親覽焉。
〇臣對:臣聞人君致治,在力行,不在多言;人臣進言,與其文,毋寧過質。今臣拜獻之始也,又蒙聖諭許以直陳要言,而復以浮蔓之詞,聲韻之體,雖弘麗可采,而真實或闕,毋乃非所學而或辜明問乎?
欽惟皇上、皇父攝政王,道闢乾坤,化包中外,驅除亂逆,奠安生民。隆祀典以達孝,廣試額以求賢,罷廠衛以寧人,去寺宦以謹始。近且勤召對以開言路,弛養馬挾弓之禁,寬隱匿連坐之條,凡寬大之政,蓋亦漸已舉行,四海被其風而仰其德矣。然猶聖不自聖,下訪於愚,豈以為臣之言誠有當乎?雖然,處不諱之時而有所不盡,非臣志也。
夫帝王以天下為一家,則滿漢皆一家也。朝廷雖無異視,而百姓不能不異也,即滿人、漢人不能不相異也。百姓之所以異視者,何也?邊防之外,愚懦之民,見一滿人,則先驚之矣,又有挾之為重者以相恐。其實,滿人之與人未嘗不愛也,處事未嘗不明也,守法未嘗不堅也,居身未嘗不廉也。而小民預有畏怯之意,雖其極有理之事,常恐不能自直於其前,則其勢不能以卒合。而又時當變革之初,民重其生,是以雖有相愛之誠,而不敢相信;雖無相凌之意,而先已自怯也。此百姓之所為異也。
滿漢之不能不相異者,何也?滿人有開創之功,其權不得不重;滿人有勤勞之績,其勢不得不隆。漢人雖尊貴之位,力固不敢相抗,志固不能必行也。其中自專者,未免輕漢人為善狡,為朋交。其中自疑者,未免懼滿人之多強,之多執。是以有懷而不能相喻,有才而不得自盡也。此滿漢之相為異也。今欲去其異而同之,臣謂滿人尚質,以文輔之;漢人尚文,以質輔之。其以文輔之者,設滿學焉,或於國子監,或如教習庶吉,使讀四書五經以通其理,觀《通鑒綱目》以習其事,限為歲月以考之,亦可以知奉教之人,即為他日奉法之人。又可以察其才之所堪,以為選授之地。其樸者教之禮數,以知謙讓;通之市易,以知義利;同之好惡,以達其意;通之交遊,以習其情。日漸月積,至於化而相忘矣。其以質輔之者,凡在官,以實事責之,選授之公,於所選之人參舉多少知之;錢穀之任,於所掌之務出入清慎知之。司教者於風俗美惡、人才盛衰察之,典戎者於民生安擾、盜賊平定察之,監司以屬吏奉法、舉效當可為考,有司以土田開墾、民人歸業為課。凡在民,以實心責之,如往來,毋以其少文而畏其難近;如事理,毋以其好勝而懼其相侵;如貿易,毋疑其貪狠而設為冒欺;如居處,毋厭其鄙固而多所棄遠。如是,則習俗雖不同,道德同之也;音語雖未通,氣類習之也;意見雖偶殊,義理達之也。一文一質,方將變通古今,轉移造物,而有何不化之畛域哉?
抑臣所祈者,願復古日御便殿之制,令大臣如唐虞君臣論道,取內外章奏,面相商訂,諫官仍得於仗下封駁。則上下情通,滿漢道合,中外權均。宰輔不僅以奉行為職,卿貳不僅以署紙為能,則中心隱微,皆可告語,而海荒萬里,如在目前。此古和衷之休也,又何遠近百姓之風不可同與?
至於地之多荒者,逃亡多也;民之好流者,賦稅煩也。國家未嘗不寬恩,而上之所放,下復收之,則民不感也;國家未嘗不定額,而令之所減,吏故益之,則民不知也。古者理財以愛民為先,籍民以墾田為實。今欲充賦稅,必先減之,何則?今田之開者,不及十之五,而賦不可免,則終不能應。不能應,則必有中飽於里甲,零侵於差票,而民益亡,田益荒,故不如察其荒者議蠲焉。是上寬必不可得之賦以活民之生,實收散可漸歸之民以厚國脈也。若夫民之不能耕者,官給牛種,春以助之,秋以收之焉。又設常平之倉,荒歲以備救,豐歲以備貸。倣社倉之法,發之以月報積穀,司之以廉正鄉紳。又訪求西北之水利,或堰或防,以時築洩;東南之圍田,如圩如沙,因地修舉,務在不擾民而利民,則民知田之可種,自能歸業;民知賦之可供,自能墾田。民益歸而農大起,農大起而稅自足矣。
若夫盜之多有,民之不靖,則在亟廣寬大之政而已矣。漢光武遣將,每曰:“凡征討,豈務多殺傷,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裴度平淮西,即以蔡人為牙兵,或諫之,度曰:“蔡人即吾人,庸何疑?”故臣以為,一在酌叛服之法也:其來歸者,或本於投誠,或迫於兵力,以恩待之,使安其爵祿;以信予之,使保其身家,則無有自疑而為叛者矣。其未歸者,或地遠阻化,或迫挾相從,宜別其首從,毋及善良;宜完其室家,毋多係累,則將有相率而格心矣。一在弭禍亂之萌也:國家沛大恩令,為兵者與為賊者悉許歸農,而此輩不知感也。彼具喜亂之資,以掠劫為長技,以焚淫為本業,豈能退而修農桑之勞,事商賈之謹哉?其平居,三五成群,凌厲鄉黨,剽竊江湖,聚匿山壑,法有所及,則望影而逃;風有所聞,則群譟而起。去之則無盡殺之理,留之必求處置之宜。臣請令所在揀其強者備為勁旅,如古府衛之法,什伍相制;懦者率令屯田,以時教閱,居則有城守之功,出則有禦侮之用。上無養兵之費,而下無夜呼之聲,此亦杜萌之道也。一在清釀成之源也:小民經數亂之餘,幸少安息,無不欲守其田廬,長其子孫。然而守令不治,則有重賦以迫之,有雜役以困之;將帥不治,則兵未討賊而先虐民,民未受賊而先受兵。誠能慎有司之選,嚴閫外之法,則百姓能安其身,奸猾何所藉以為用乎?百姓不生其心,叛逆何所指以為名乎?此又端本之治也。如是則執亂首而誅之,是殺皆仁天下之心也;取難民而釋之,是宥皆定天下之術也,而奚憂盜之不息、民之不安耶?自古開國祈命,必在敬德和民,故周以忠厚享年八百。故臣以謂,宜廣寬大之政也。
然而臣有承清問所未及,不敢不直陳者。夫二帝三王為古神聖功化之極,然其治本於道,道本於心,故講學為明心之要,修身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請簡宰輔侍從,先將《大學》正其句讀,說明意義,然後四書五經漸而進焉。至於《大學衍義》,尤為切要下手之書。經筵之餘,仍將內外奏疏,逐事講說,應證經傳,以儆為正心之功,以誠為復性之道,以仁為成天成物之全。理明可以知人,幾審可以制變,享國億萬年,而臣民咸獲厚載無疆之福者,將在茲乎?
臣草茅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慄隕越之至。臣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