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纳迦什不朽】第四章:必要之恶

原文来自Black Library 原作者Mike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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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忠孝两全曼光头 校对:曼光头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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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必要之恶
莱弥亚,黎明之城——智慧之塔赫齐九十八年(帝国历公元前1300年)
旅店区闷热的夜晚散发着汗味、烹调香料和酸葡萄酒的香味。成群结队的移民——大多来自挣扎求生中的玛哈拉克或莱巴拉斯,也有少数来自遥远而干旱的努玛斯——与覆满尘土的大篷车混杂在一起,穿行于拥挤的市场摊位之间,兜售着自己的佩剑,寻找从精制马鞍到银饰等各类商品。商家的吆喝声如烟般飘过潮湿的空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此起彼伏。
夜市绵延超过六个街区,蜿蜒前行,在东区有一处宽阔的石板广场,两旁是一间间酒馆和香炉店。其中一家红酒铺的亚麻遮阳篷已经有些褪色,乌索然领主正坐在其下的一张桌子旁边,手中端着一只盛满枣红色葡萄酒的陶杯,慵懒地用手指摸索着上面的裂口,打量着过往行人的面孔。
今晚他选择化作一副小资学者的模样:一名被剥夺了财产,又或是被不断落没的大学赶走的莱巴拉斯贵族,被迫在自我放逐中继续学业。侍女和店内其他顾客只看到一位弯腰驼背的中年男子,秃头只余一圈白发,鼻子歪斜,水汪汪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染着一个酗酒成性的人才有的突兀红晕。在他驼背的肩膀上挂着一件深棕色长袍,料子虽然不错,但因为年头太久已经褪色。学者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由加长金链编成的链子,上面装饰着十几块黄铜镶边玻璃镜片与多面水晶——这是学者与工程师行业的标志性工具之一。
在过去,他的伪装要低调许多,毕竟作为一个凡人能做的无非只有换件衣服或在脸上抹一些颜料。他那时必须试着融入茫茫人海,不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但现在,他的伪装只受限于想象力,他只需片刻的专注就能改头换面。只要乌索然愿意,他就能在别人的脑海中放置任何自己希望呈现的形象,为凡人的心灵蒙上一层幻影。他的不朽同伴们并没有如此天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超自然感官对此也无能为力。对乌索然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他有时会猜想涅芙瑞塔或安卡特是否为此感到困扰。
乌索然与刻薄理智的沃索伦完全不同,但他仍然认为自己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学者。他对神秘学和所有秘密都很感兴趣,死亡和重生的过程则是所有谜团中最大的一个。虽然涅芙瑞塔禁止密会成员创造自己的不朽仆从,但几个世纪以来,他还是做了一些谨慎的实验,并怀疑其他人——尤其是沃索伦——也做了类似的事情。他充分利用了自己遍布城中的十几座安全屋,这些房子都建有很深的地下室,墙上也都挂着几串结实的铁链。
迄今为止他已经学到不少东西。饮血者只能从活血中汲取营养;动物血可以代替人血,但其所拥有的活力远远不及。每个人的渴血感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减弱,但它们不会消逝——只是一种噩梦般的麻木,只有鲜血的味道才能打破这种麻木。从活人血液中汲取的生命力赋予了他们远超任何凡人的力量和速度,还让他们能够迅速治愈任何伤口,除非是被直接斩首。如果他们的心脏被刺穿或者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无法跳动,他们就会动弹不得,直到那个讨厌的阻塞物被移除。由此看来,他们几乎不可能被杀死。但火焰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阳光会以极快的速度消耗他们的能量,强烈的阳光则会像烙印一样产生灼伤。乌索然怀疑魔法也能造成伤害,不过他不得不等待时机才能亲自验证这个理论。
这些特质为所有不朽者共有。除此以外,涅芙瑞塔和其他密会成员身上还表现出了一些独特的天赋——他们都是可怖毒药与复杂魔法相结合的产物,黑色阿克汉当初正是用这种仪式让女王本人复活的。涅芙瑞塔天赐的美貌和魅力如今十倍于以往,她施展诱惑和精神控制的力量远超凡人认知。而作为一名贵族兼政治家,安卡特展现出了超凡的魅力和敏锐的洞察力。安卡特活着的时候是有名的猎人,饲养鹰犬马匹的水平名声在外,乌索然在想他的天赋是否也会依此发展。而神秘的前祭司沃索伦则完全相反。他已经变成了一只令人厌恶的骷髅般的怪物,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僵尸,但他对秘法——尤其是死灵术——的掌握,可能已与臭名昭著的纳迦什本人不相上下。剩下的只有前任冠军勇士艾博拉什,以及已故的莱玛什扎那无能的表弟祖拉斯。艾博拉什几乎是刚刚完成转化就立刻逃离了这座城市,关于他转化的细节乌索然只能猜测,但鉴于他一向专攻战争之道,乌索然怀疑艾博拉什获得了等同于——乃至超越——传说中那些乌沙比特的力量。如果当真如此,那这世上便再没有比他更致命的战士了。
至于祖拉斯,乌索然毫无头绪。这位前贵族似乎一年比一年鬼祟,就像老鼠一样。也许他的天赋延伸到了赌博和嫖娼上,那是他最喜欢的两种消遣方式。合情合理。他们每个人的变化都反映了其本性,无论好坏。
陷入沉思的乌索然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那个风尘仆仆的瘦削人影。他从广场上熙攘的人群中钻出,熟练地像个扒手一样,然后不慌不忙地躲到红酒店低矮的遮阳篷下。那人用冷酷的目光打量着乌索然,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乌索然立刻意识到这位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他看上去就像个沙漠里的强盗,烂袍子上全是沙尘,破烂的皮凉鞋是用廉价麻绳绑在脚上的。他腰间束有一条宽皮带,一柄破旧的镰形剑和一对弯曲的匕首正挂在上面,被一件几乎垂到脚面的沙色薄斗篷稍稍遮掩。他的脸又窄又憔悴,坚韧的皮肤被沙漠烈日晒成了深棕色。他下巴很窄,一双愁云惨淡的双眼躲在兜帽下,他让乌索然多少有点联想到鬣狗——考虑到他的职业,这并不怎么突兀。假面之王迎上盗墓贼的目光,将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放在了桌子的酒杯旁,里面的硬币轻轻地叮当作响。
即使奖赏就在眼前,小贼也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他的目光扫过乌索然,用了整整一分钟的时间观察店内其他地方,寻找着陷阱的迹象。在确认没有任何异样之后,这人穿过一张张桌子,坐在了乌索然对面。他默默端详了一会儿假面之王。乌索然对他报以平静的微笑。
小偷自言自语似地咕哝着:“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乌索然咯咯地笑了。他通过一个庞大的中间人网络雇佣了盗墓贼及其同伙,这张网一直延伸到喀穆里,并且与他先前的线人与间谍网络完全分离。几十年来他一直谨慎而耐心地经营联系,直至他确信盗墓行为无法被回溯到自己身上。事情一旦败露——无论对于乌索然还是莱弥亚——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我听过不少次。”假面之王微笑着回话,“葡萄酒?”
盗墓贼耸耸肩。乌索然招了招手,很快,一个女孩出现在他身后,手里端着另一只酒杯。约莫十四岁,贵族一边猜测一边观赏着这姑娘,她正在桌前俯身斟酒。皮肤细嫩、肌肉结实、四肢瘦削,不过就他的口味来说,年纪有点太大了;从前的他或许不会在乎这些——毕竟,岁数大一点能撑的更久——但现在他有资本去挑三拣四。那姑娘迎着他的目光,天真地笑了笑,急忙走开了。
“为您的健康干杯。”他假装喝了一口。盗墓贼举起酒杯,大概也只是做了做样子。“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我正要开始担心。”
盗墓贼冷笑着撇了撇嘴。“几乎所有金字塔都保存完好,这里面可是有原因的,而喀穆里的金字塔是所有金字塔中最麻烦的,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愣闯的话十步之内必死无疑。”他摇了摇头,“你之前雇的那些废物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前厅。”
乌索然点点头。这些年总共有四个团伙接下这份工作,而柯特普的金字塔简直吃人不吐骨头。“说真的,您一直是我的第一选择,但实际情况是我很难联系上您,所以只好先凑合着用一些跟您相比不那么有才的家伙。”
盗墓贼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但乌索然看到他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假面之王摊开双手。“所以。你都给我带了点什么?”
盗墓贼又一次警惕地瞥了一眼其它几张桌子。确信没有人在看他们之后,他将手伸进斗篷,拿出一个差不多能装下一支小酒瓶的木盒,放在了桌子中间。
乌索然狐疑地瞥了一眼盒子。“就这些?”
盗墓贼哈哈大笑:“如果你想要全套的,那应该提前说清楚,”他压低声音,“我们能拿到这些已经算你走运了。”
假面之王叹了口气:“我想这些应该够了,”话虽如此,可实际上还要等沃索伦来判断,“你能确定是他吗?”
盗墓者耸了耸肩:“我尽力了,墓肯定错不了,但是......呃,我只能说那种埋葬方式可能不是大家通常所知的那种。”
乌索然疑惑地歪着头:“他的随葬品不太寻常?”
“何止,”令他吃惊的是,盗墓贼居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样子他们把门封起来的时候他还没死呢。”
“噢。我懂了。”关于纳迦什野蛮篡位的过程乌索然有所耳闻,但他那时无法区分谣言和事实。他提起那袋沉甸甸的硬币,把它放在盗墓贼的杯子旁边。“这里的每一个子儿都是你和你的人应得的。”
那人拾起袋子,掂了掂。“只有我们四个逃出了那该死的鬼地方,”他冷冷地说,“到处都是陷阱。杰比尔(Jebil)死的时候离出口只剩三步远。他脖子上中了一镖,当时就死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它是从哪儿射出来的。”
乌索然认真点了点头,“深表同情,”他附和道,“你的另外两个同伴在哪儿呢?”
盗墓贼脸上慢慢绽开出狼一样的笑容。“这个嘛,金色平原可是个危险的地方,”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到处都是强盗啊,你懂得。”
“太惨了。”假面之王答道,“那我想只能由你代收他们那份赏金了。”
“我想是的。”盗墓贼说着就把钱袋塞进了斗篷里,迅速起身。
乌索然把手放在木盒上。“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我一点也不在乎。”盗墓贼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广场上了。
“好吧,我想该是分别的时候了。”乌索然向前探过身子,伸出手,“旅途平安我的朋友。请接受我的感谢。”
盗墓贼转向乌索然,低头看着不朽者伸出那只的手,仿佛那是一条毒蛇。他似乎想要嘲笑——但不朽者眼里的某种东西让他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后,他握住了乌索然的手。
“我接受你的金子就够了,”盗墓贼低声说,“别了,学者。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说完,他便转身溜进广场,没有再向后看一眼。盗墓贼混入乱作一团的人群中,一会儿就不见了。
乌索然微笑着目送他离去。那人汗涔涔的手导致他的手也有些微湿。他抬起手,掌心对脸,深深吸了一口气,闻了闻那人的气味。
不朽者轻声笑着,用灰色的长舌头轻舔手心,“这话我也听过不少次。”

鲜血神庙是堡垒中的堡垒。这座巨大的金字塔式建筑坐落于莱弥亚王宫之内,涵盖了曾经的女宫——王室的女儿们曾被软禁于此,与世隔绝。神庙阶梯形的外墙由坚固的砂岩磊成,每块高四米,重达数吨。唯一的入口被两扇巨大的青铜门密封着,由神情肃穆的女王卫队日夜守卫。从外观上看,这座宏伟建筑似乎比王宫本身更加坚不可摧,但就像这座神庙的其它各个方面一样,这只是骗人的假象。
乌索然偷偷穿过寂静的宫殿庭院,朝神庙走去。亡者之时就快到了,在这么晚的时段宫里几乎没什么人,他沿着这座巨大建筑的北墙走过,来到一处巧妙嵌藏在砖石中的秘密入口跟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扇石门很重,它紧紧嵌在门框里,门缝之细几乎难以用肉眼分辨。他双手使劲一推,用非人的力量将那扇门无声地向内打开,露出了后面开凿在地基上的一条黑暗而狭窄的通道。
据乌索然所知神庙里至少有六条秘道;如果当真比这还多那大概只有涅芙瑞塔本人知道了。他顺着这条通道穿过神庙地基,过了一会儿,他进入了下层走廊,这些走廊秘密连接着神庙的储藏室、宿舍和冥想厅。在超自然感官和两个多世纪以来经验的帮助下,不朽者沿着黑暗的走廊快速而笃定地移动着。许久之后,他终于穿过另一扇暗门,进入了神庙巨大的内殿。
内殿实际上是复杂而庞大的内室集群,包含了旧女宫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涅芙瑞塔就在这里施行统治,与长生王庭一道通过代代莱弥亚女王颁布法令,这些女王从出生起就是她的奴仆。但这并非宫墙之内唯一的秘密——而且在乌索然看来,这远非最糟糕的那个秘密。
旧宫里有许多阅读室:小而安静的房间里堆满了华丽的地毯,书架上摆满了历史、寓言、浪漫之类的故事。这都跟乌索然现在要找的那一间毫不相干。它位于旧宫内一处远离人烟的角落,远离女祭司和修行者经常出入的走廊。它的墙壁由黑色厚花岗岩板加固,而这些花岗岩板上又刻着一层又一层的神秘咒语,即使是最坚定的入侵者也无法破解。它的石门重到凡人根本无力推动,门上同样覆盖着强大的符文法阵,强大到足以将阅读室永久封闭,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这些符文一直冰冷而毫无生气。假面之王花了一点时间使自己镇定下来,换上其他密会成员习惯的那种温和而中立的面孔,然后将一只手按在门上,悄悄地把门推开。
和往常一样,房间里灯光昏暗,笼罩着刺鼻的熏香烟雾,墙壁和天花板都隐匿在黑暗中,房间的大小也因此十分模糊。房里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工作台和书摊,上面摆满了一堆堆精制的羊皮纸和大小不一、价值连城的皮面大部头厚书。有些书还相当的新,大概是在过去半个世纪中写成的,而另一些则更厚,并且要古老许多许多。
乌索然溜进房间时眼睛不忘盯着旁边桌子上那一堆这样的书。它们是用浅色皮革装订的,但几个世纪以来封面已经起了皱纹,并且逐渐变成了深红色加黑色。它们的棱角由于岁月流逝和粗暴对待而变得粗糙;它们曾随军远行,像宝藏一样被反复争夺。厚厚的书页已随时间变得粗糙而晦暗,但乌索然毫不怀疑——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去翻开的话——里面的笔记和图表肯定依旧清晰可辨,时间也对其无可奈何。这些大部头曾经属于纳迦什本人,战后从他位于喀穆里废墟外的黑色金字塔中掠夺而来。这些书至少有五百多年历史了,而乌索然怀疑就算其他书卷都在时光中灰飞烟灭,这几本也会依旧如此。
沃索伦就站在房间另一边,泛白的烛光照亮了他恐怖的身躯,他正在一个复杂的魔法圆环四周踱步,整个法阵是用银灰铺撒在光秃秃的石头地板上绘制的。他面目可憎,与其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如说更像一具干瘪的尸体。他身上曾经仅剩的一点脂肪也已消融,只剩下一身羊皮纸一样的灰色皮肤紧紧地贴合着粗大的肌腱和突兀的骨头。不朽者以一种诡异的、生硬的步态移动着,活像一只蜘蛛,当他审视奴隶们的劳动成果时,光秃秃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来回摆动。这个圆环更像是一组嵌套在一起的魔法符文带,每一条都被精确而复杂地衔接在一起,并仔细按彼此的关系进行排列。它是半个世纪以来努力的结晶,由尼赫喀拉思维最敏锐的法师塑造而成。乌索然希望这应该就足够了。
当假面之王偷偷溜进密室时,沃索伦抬起了头。他无肉的薄唇紧贴在牙齿上,凸现出针一样的尖牙,让不朽者看上去似乎一直在咆哮,他倒吸一口冷气:“阁下您永远都学不会进屋先敲门是吗?”
乌索然淡定地笑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涅芙瑞塔肯定不会敲门。”
“涅芙瑞塔,”沃索伦耻笑道,“她这些天满脑子只有她那个年轻的王子。我都怀疑她还记不记得怎么来这里。”
“但愿她忘了吧。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她意识到你这五十年来都干了些什么,她会是什么反应。”
沃索伦发出了一阵嘲笑,但乌索然在这位不朽之人深邃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安。即使在阴谋集团的首领还是莱玛什扎时,他也不许成员们进行巫术研究,涅芙瑞塔甚至把纳迦什最恶名昭著的那几本书拿走并锁在了一间独立地下室里。从那以后,沃索伦一直在试图绕过她的限制。他说服她打开阅读室,说自己只是想学习能够召唤灵魂并与之沟通的仪式,到目前为止他说的倒也还符合事实。但若是让她得知沃索伦到底打算从不息死者之地召唤谁,她的怒火可想而知。
乌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做什么。沃索伦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然而,乌索然非但没有告发这位未来的死灵法师,反而成了他一个令人不安的盟友。尽管此事如同虎口拔牙,但他确信涅芙瑞塔对阿卡迪扎的痴迷终将导致灾难。他们需要积攒影响力来说服她放弃那荒谬的计划——又或者,如果文谏失败的话,他们需要力量来取代她,然后亲自掌控莱弥亚。
沃索伦的目光落在了乌索然胳膊下夹着的木盒上。他苍白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就是了?”
假面之王走上前把盒子放在一张桌子上。“你自己看。”
沃索伦穿过杂乱的房间,在桌子和书摊之间穿梭,用蜘蛛般的奇异步态靠了过来。当他解开合钩,打开盒盖时,白而瘆人的脸上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乌索然双臂交叉。“我还以为他能多拿点儿呢。”假面之王皱着眉头说,“这些够吗?”
沃索伦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过了一会儿,乌索然才意识到那是不朽者在暗自发笑。
“哦,是的,”沃索伦嘶嘶地说着,用爪子般多节的手伸进盒子里,“够了。这些就够了。”
他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个人头,上面覆盖着黄色的肉屑和乱蓬蓬的黑发。眼窝是空的,鼻子、嘴唇和耳朵都已被饥饿的坟墓甲虫啃得破烂不堪。它下颚张的很大,就好像是在惨叫中凝固了一般。坚韧的下颌肌肉紧绷着,在纸一样的皮肤下清晰可辩。
活埋,乌索然想起了盗墓贼的话。这个想法使他的脊背发凉。
“是他吗?”
沃索伦点点头。“参见图特普,喀穆里最后的正统祭司王,”他肯定地说,“以及篡位者纳迦什的胞弟。”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他死的可谓刻骨铭心。”沃索伦伸出一根带爪的手指,从图特普头骨的前额一直划到下巴。“在图特普的灵魂进入死者之地之前,他在坟墓里遭受的痛苦已在尸骨上留下了印记。”他转过身,手里还拿着国王的头颅,用另一只手招呼了一下。立刻便有一个穿着长袍的瘦削身影出现在圆环附近的阴影中,手里拖着一根青铜制的短支架。在乌索然的注视下,沃索伦从奴隶手中拔出支架,小心翼翼地走进召唤圈。这位未来的死灵法师将支架放在它的中心,把头骨放在上面。
乌索然瞪大了眼睛:“你现在就要试着召唤吗?”
“为什么不呢?”沃索伦又招了招手,另外两个奴隶将一个沉重的木制讲台放在了召唤圈边缘一米开外,“时间正好,邪月的位置也正合适。”
“好吧。”假面之王怀疑地看着这些仪式符文,“你确定这些咒语能控制住他?”
“我已经尽我所能。”沃索伦在架子上放了本沉甸甸的大书,开始翻看起来。
乌索然抑制住了自己想要慢慢退向门口的冲动。毕竟,眼前就是他俩几十年来一直在努力实现的目标。一旦召唤成功,他们最终将能够挑战涅芙瑞塔。“但是,如果......我的意思是,万一发生事故——”
那个想成为死灵法师的人回头瞥了一眼乌索然。“要不你回避一下?”
乌索然顿了顿。沃索伦声音里沾沾自喜的调子足以激起他的决心。“当然不,”他冷冷地回答,双臂交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啊。召唤他。看看他有什么要说的。”
沃索伦的双颊皱了起来,就像旧马鞍上的皮革一样吱吱作响,他在试图微笑。“如您所愿。”他吃吃地笑了笑,转身看向那本翻开的大书,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掌摊开。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便开始念咒。
秘法咒词从沃索伦干瘪的舌头上轻松滚落,他声音中的力量越来越强,直到念咒声开始在房门四壁上回响。乌索然一开始还试图跟着记下这可怕的咒法,但那些咒语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之后的事情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房间里的温度骤降,寒气来得很快,就像沙漠的寒夜。忽然起了一股阴风,乌索然旁边桌子上的几张羊皮纸开始轻轻翻动,他突然发觉沃索伦的声音已不再在这个阴森的房间里回荡。
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在图特普干嚎的头颅上方,悬着一根飘忽不定的淡蓝色光柱。当乌索然将注意力集中在那道光线上时,他听到圆环里传出了嘶嘶声,就像有一窝蛇在蠕动。然而他越听越清楚那不只是杂音,而是耳语。有许多人在说话,年轻的、年老的;他们中的一些人语调坚定,另一些人在害怕。而有些人则在生气,很生气。
沃索伦的声音盖过了人声之海。“出来!”他高喊着,“纳迦什,柯特普之子,我呼唤你!纳迦什,塞特拉的祭司,我呼唤你!纳迦什,喀穆里的篡位者,我呼唤你!听我召唤,现身吧!”
一听到纳迦什的名字,幽灵们立刻齐声哀嚎。一张张羊皮纸飞向空中;一阵冷风刮在乌索然脸上。一大堆书被吹的摇摇晃晃,然后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闻我所言!”沃索伦迎风大喊,“我以汝弟图特普之血为令!现身!”
光柱开始晃动,里面开始发出各种细微的尖叫声。有绝望的嚎叫、唾沫横飞的咒骂、或者是乞求释放的声音。沃索伦的一个奴隶像稻草人一样被扔出了圆环;飞出几米远之后砰的一声撞在了一张木桌上。
沃索伦向变换的光柱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把它抓稳。“汝必服从!”他喊道,“速速现身!”
风开始在乌索然耳中怒啸,就像一头饥饿的狮子。死者的话语声越来越大,直到他能分辨出里面每个人的声音。他们每个人都想要被人听见,呼喊着想要穿破喧嚣。
乌索然看到有卷须状的烟雾正缭绕在图特普的头骨上。尽管房间里此刻已经如深潭一般冰冷刺骨,但它的头发和皮肤却变得像火烤般焦黑。光柱越来越亮,轮廓也越来越模糊。乌索然感到胸口传来一股压力——起初很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压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直到他感到仿佛有几十只手在拉扯他。它们的声音越清晰,这股无形的力量就越强大,那些鬼魂本身似乎也在变得更稳定,更具实体。
突然,一声痛苦的哀嚎——乌索然一瞬间还以为那声音出自他自己,但随后意识到那是沃索伦。那个想成为死灵法师的人正握紧拳头,怒喝不止,光柱开始变得又高又细,仿佛被一个巨人紧紧握住。乌索然感到那些看不见的手正拼命抓着他的长袍,接着,随着光柱在一声霹雳中消失,它们也被一齐扯走。
黑暗降临。乌索然听到沃索伦嘀咕着骂了几句,然后是木材爆裂的刺耳声音。
当奴隶们重新点燃蜡烛时,沃索伦正弯腰从地板上拾起纳迦什之书。沉重的书架被砸成了碎片,沃索伦手掌上扎着几片锯齿状的木头,但不朽者似乎毫不在意。
乌索然伸手想去抚平皱巴巴的长袍,才发现衣服上已经有多处被扯破,这让他有些后脊发凉。
“出了什么事?”
沃索伦正仔细检查古书是否有损坏的痕迹,然后把它放在一边。不朽者轻轻走进圆环,捡起了图特普的脑袋。“我已尽我所能让鬼门关开的时间久一点,”他一边端详着手里那可怖的物件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再继续下去我们可能会失去这个头骨。集中在它上面的能量......相当可观。”
“我不是这个意思。”乌索然说,“出了什么问题?你怎么没把他叫来?”
不朽者没有立刻回答。他肩膀紧绷,最后终于开口:“我不知道。”
“我记得你说过——”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 沃索伦厉声大喊。他转向乌索然,枯槁的脸上满是愤懑。“这个头骨是与纳迦什的完美联结。它应该管用的!这个仪式之前从没失败过。从来没有!”
拖着脚步的奴隶们悄声从阴影中走出来,开始为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阅读室恢复一些秩序。乌索然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工作,试图强迫自己惊呆的大脑正常工作。“如果不是仪式出了问题,那还能是什么?”
沃索伦慢慢摇了摇头:“一个不可预见的意外。一个......暂时的挫折。”他又盯着那骷髅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小心地将它交到一个等待着的奴隶手里。
“我得想一想,”他最后说,“也许是第三道排列出了岔子......”
不朽者的声音飘远了,他转身回到召唤法阵,一边用带爪的手捋着尖下巴,一边研究起密集的仪式符号。这并非逐客令,但乌索然看得出自己显然已经被遗忘了。
这很适合假面之王。他悄悄溜出阅读室,将身后那扇沉重的石门关上。天快亮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

那个盗墓贼虽然聪明谨慎,但还是很好揣测。他的气味从旅店区一直飘到码头旁边的红绸区。还剩一个多小时天就要亮了,这个街区的大多数赌场和妓院都已打烊。大概有几十名狂欢者正横躺在肮脏的街道上,他们喝了太多的酒,或者黑莲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无所事事的城市守卫正依次检查着每一个毫无知觉的家伙;他们把那些明显属于莱弥亚贵族阶层的人从阴沟里捞了出来,敦促其尽快离开,之后又高效地搜走了其余人等的贵重物品,将他们留在原地。几个皮肤粗糙的小水手就跟在卫兵后面,搜寻着免费的壮劳力来填满自家商船的划船凳。
乌索然迈了两大步,他从赌场的屋沿跳起,轻松跃过下面狭窄的小巷,落在了隔壁游乐室上方。他停了一会儿,粗壮的身躯躲藏在深深的阴影里,鼻孔张大,嗅闻着夜晚的热气。
他顺着盗墓贼的气味追到屋顶的另一侧,一路低着头手脚并用,像猿猴一样爬行着。能再次出猎的感觉真好,他边想边体会着海风吹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尽管自己已经成为这般超凡的存在,却并没有什么机会去像一个凡人那样放纵自己的欲望。
乌索然打算尽可能地品味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未能唤来篡位者的灵魂,这令他深感不安。他和沃索伦玩的是一场很危险的游戏,它对莱弥亚的威胁程度不亚于涅芙瑞塔对阿卡迪扎的痴迷,但他们还有其它选择吗?
他迅速而安静地停在低矮的拦墙前,从墙边往外张望。小楼这一侧的房间可以俯瞰宽阔的海港和灰蒙蒙的大海。乌索然瘦长的大脑袋左摇右晃,直到他闻到猎物的气味。他将一只带爪的大手按在栏杆上,整个人荡了出去,在离地面十米高的空中坠了一会儿,然后像猫一样无声地落到下面一座宽大的窗台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卧室的窗户大开,以便让海风吹进来。乌索然的目光扫过灯光昏暗的房间。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熏香与荷花的蓝色烟雾。那床又矮又宽,丝绸床单上缠绵着三个人影。
乌索然一边用舌头舔着锯齿状的牙齿,一边悄声爬进了房间。他花了几分钟才找到自己几小时前付给盗墓贼的那袋硬币。他拿起钱袋,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卧室门口。
这些钱应该足够抵偿店家的清洁费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