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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冲马桶的女孩

2020-05-01 19:37 作者:林朵讲故事  | 我要投稿

不冲马桶的女孩

阿宁是个好女孩,各方面都是,除了她总是不冲马桶这一点。

当然她也不是每次用完马桶都不冲,白天的她没这问题,就是每天半夜之后天亮之前,她用了马桶必然是不会冲的。

偏偏她每晚凌晨四点又肯定要起夜,在马桶上一坐坐好久。

等到腿都麻了,脚丫也被冻得冰凉,阿宁才会站起身,转身看着马桶里的污秽,伸手停在冲水按钮上方一点点,不停打颤。

想按。

很想按。

但她就是不敢。

***

阿宁知道自己这毛病不对劲,很讨人厌,从九岁开始寄宿在舅舅家时,她就知道了。

不然舅妈脸色不会那么难看,成天扯着她头发骂。

骂她是个死累赘,自家摊上她是遭了大孽;骂她没从混账爹妈那里遗传到什么好,让干点家事都笨手笨脚;骂她总是半夜三更起夜瞎折腾,闹得全家睡不安生。

还骂她有人生没人管,连用了马桶都不知道要冲干净。

小阿宁不想挨骂,她学会了半夜起身时蹑手蹑脚,摸黑下了楼梯进到卫生间,不开灯,也不发出一点声响。她也想把马桶的冲水按钮按下去,这很简单,她在每个白天都能轻易做到,只要按下去就好。

可她怎么都做不到。

小阿宁只能每夜蜷在阁楼里的硬板床上,心头发慌地等着黑夜快点过去,光明快点来到。好不容易熬到破旧的屋顶上漏进来第一缕光,她就得趁着其他人还没有起床,赶紧下楼去到厕所,缓缓按下冲水键。

要是不小心按快了,水流乍起的轰隆声会惊得她浑身一哆嗦。

紧接着舅妈的叫骂声就响起来了,刻薄难听的话语占满屋子每个角落。小阿宁从来不还嘴,有时心头骂自己甚至比舅妈骂得更狠。

她沮丧地想,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怪毛病,为什么要这么讨人嫌。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

这样的日子,在八年后来到尽头。

阿宁考上了远方的一所大学,离开了舅舅家。

起初阿宁很高兴,她想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不用再成天战战兢兢等舅妈发脾气,宿舍楼里的公共厕所也没有马桶,只有蹲坑,不需要担心冲水问题。

相比之下,需要靠打工赚学费生活费这种小问题,一点儿都不难忍。

阿宁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想错了。

虽说环境变了,可她每天凌晨四点起夜的习惯没有变,蹲坑不是马桶,也有冲水按钮需要按。

阿宁克服不了那个怪毛病,一过半夜,她就按不下去冲水按钮。

她只能沿用原先在舅舅家的老办法,每次熬到天一亮就冲进公共卫生间的小隔间,急忙按下冲水按钮,再屏气盯着水流将蹲坑里的污秽连同自己心中的惶然一同冲进下水道。

可惜,真正的惶然是冲不走的。

因为这处公共卫生间是整层楼合用,大学生里从来不缺热爱夜生活的夜猫子,熬夜的人多,下半夜去上厕所的人自然也多。

这意味着会有人发现那处还没来得及冲干净的蹲坑。

很快便有人投诉抱怨,说这层楼住了个从来不冲厕所的变态。宿管阿姨很尽责,查了走廊里的监控,去敲阿宁所在宿舍房间的门。

宿管阿姨和和气气地问:你们宿舍哪位同学总是半夜去厕所呢?

宿舍里每个女孩的目光都偷偷投向阿宁,同住一间宿舍,某人每天半夜雷打不动去洗手间这种事不可能瞒得住。

阿宁站出来,小声说是我。

宿管阿姨没有发火,只说咱们学校的同学素质都挺好,想来你也不是故意的,可能就是不小心疏忽了,下次用完厕所记得冲干净吧。

阿宁脸涨得通红,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出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直到宿管阿姨离开,宿舍其他女孩也都若无其事地继续该干嘛干嘛时,阿宁还呆立在原地,绝望地想,我完了,我完了。

真的完了。

***

阿宁这回没猜错。

没过几天,她不冲厕所的事就传得整层宿舍,整个班级,乃至整个学院都知道了。

连宿管阿姨当时在宿舍里说的那几句委婉的话,也被加油添醋传得沸沸扬扬,恶意满满。

阿宁不知道这话是宿舍里谁传出去的,她没有特别怀疑的对象,自己和其他女孩的关系都谈不上特别好。

毕竟阿宁很少参加宿舍的集体活动,像是聚餐逛街联谊之类的,也从不和她们一起讨论谁谁谁的八卦,少了很多联络感情的机会。

阿宁不是故意疏远她们的,她只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但在室友们看来,她的屡次拒绝就难免有点高傲不合群的意思了。

如果这位高傲不合群的女同学,恰巧还有成绩很好包揽奖学金、长得漂亮吸引男生目光之类的特质,那可就真是太不讨喜了。

太多的人喜欢看讨厌的人倒霉遭殃,看优秀的人跌落泥沼,所以有关阿宁的秘密才会传得那么快,没有比这更适合人们躲在背后偷笑着议论的话题了。

那个漂亮、优秀、高傲的女同学,别看她平时摆出一副正经模样,背地里却总是不冲厕所。

真恶心,真好笑。

***

阿宁没有生谁的气,她只生自己的气。

谁让她有这个难以启齿的怪毛病,确实给其他人添了堵,这些罪都是自己活该承受的。

可这毛病阿宁改不了,明明白天做这件事轻而易举,半夜之后手就跟石化了一样,死死僵在冲水按钮上方,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阿宁无计可施。

但她既然答应了宿管阿姨不再犯同样的事,就想守住自己的承诺,也不想宿管阿姨再上门来找她一次。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夜里凌晨四点到天亮之前,只要条件允许,阿宁都尽可能地呆在公共卫生间的某个小隔间里,把门锁上,站在里面看书学习或者发呆沉思。

这样就不会有人来用这个隔间,也不会投诉她不冲厕所了。

即便这需要她在狭窄憋屈的小隔间里站上两三个小时,夏天被蚊虫叮咬出满身大包,冬天被寒气冻得瑟瑟发抖,后来还因为经常半夜不在宿舍而被传出了各种难听话,阿宁依然坚持如此。

这样做值得吗?用一种古怪的行为去掩饰另一种古怪的行为?

阿宁不知道答案。

她只是茫然地缩在小小的隔间里,仰头看那四面冷漠的墙,心想自己其实没得选。

她早已经被困在了这里面。

***

阿宁大学毕业了。

她没去念研究生,虽然以她的成绩绰绰有余,但她知道读研期间赚不到什么钱,研究生公寓也不是单人间。

阿宁想赶快工作,赶快赚钱,赶快自己一个人住。

可刚工作的新人还负担不了这座繁华都市里的一套单间,那太奢侈了,阿宁舍不得放弃公司为新员工提供的免费宿舍。

宿舍条件相当不错,套三的房子给三个人住,每个人都有独立的卧室,不过洗手间只有一个。

阿宁是不是又要重蹈覆辙?

不,她这回想到了新办法,每天半夜用过马桶后,在盥洗池接一盆水倒进马桶,动静不会很大,秽物同样能冲下去。

这样她不用再按冲水键,室友们也不会发现阿宁的秘密。

阿宁开心得要命。

她蹲在马桶边既高兴又难过地想,自己怎么那么蠢,居然没有早点想到这么好的解决方式。

过了好一会儿,阿宁才回想起来,早在十多年以前她就试过这个方法了。

不过当时运气不好,被舅妈抓个正着,一巴掌将她扇得撞在马桶边缘,磕出满脑袋的血。小阿宁死死捂着伤口听舅妈破口大骂,骂自己成天尽知道作妖作怪,简直跟那个神经病亲娘一个德行,害人害己。

下淌的鲜血糊了小阿宁的视线,顺带将这个办法也埋进了记忆深处,没了踪影。

原来我不是蠢,我只是记性太差了。阿宁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道藏在头发里的疤,笑得有点勉强。

无论如何,这个办法她又从丢失的记忆里找了回来。

阿宁想,这算不算一个好的开始呢。

***

靠着给马桶里倒水的方法,阿宁和自己的怪毛病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她和另外两个女孩也相处的不错,都是同个部门的,每天同路上下班,周末还聚在一起做饭聊天,聊综艺,聊追剧,也聊恋爱。

阿宁喜欢这种生活,虽然她觉得自己挺闷的,不太能插得上话,只能在另外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时包揽做饭和打扫的活儿,但光看她们两个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阿宁就有一种自己也被太阳照到的感觉。

她开始试着更轻松地笑,也加入她们的打闹玩耍,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年轻姑娘那样,过上平平淡淡、踏踏实实的普通生活。

或许有人会嫌这样的生活太过寡淡,可阿宁对此已经期待了很多年。

安稳的生活对她有莫大的滋养,连凌晨四点雷打不动从噩梦中惊醒去上厕所这件事,都显得没那么焦躁了。

甚至某天半夜,被闹肚子的室友冒冒失失闯进锁坏了的卫生间,撞破她正在往马桶里倒水,阿宁也只是小小地颤抖一下,没至于僵硬失神。

之后某个下雪的周末,女孩们围成一桌吃火锅,或许还喝了点啤酒有些上头,总之是气氛安乐得让人没有防备,那个撞破阿宁给马桶倒水的女孩开始问,阿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是不是为了节约水?

阿宁差点就说是了。

但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解释,说自己从小有个怪毛病,半夜不敢给马桶冲水。

另外两个女孩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阿宁心头却很释然。

既为自己居然能毫无负担地将这件事说出来,也为终于交到了愿意倾听她这般烦恼并答应替她保密的好友。

任何秘密在心头寄生太久,便会发潮发霉,沉重得几乎令人没法带着它一起走,必须找个合适的时机,在值得信任的人面前把它的边边角角摊开晾开,小心翼翼地晒上一晒。

阿宁已经等了这个机会好多年,以至于急切到看到它显露的一点点影子,便匆忙地抓住,绝不愿放开。

***

后来阿宁一直很后悔,后悔当时怎么就没忍住,封住自己的嘴。

她要是不说,本来是可以保住那两个好朋友的。

即使她们总是不打招呼就拿走阿宁放在冰箱里的食物,还有忘掉给阿宁代付的水电费,又或者把本来是分配给自己的工作推给阿宁加班,阿宁都无所谓,她不计较这些,只想自己也能拥有可以亲近的好友,让她们做自己的锚,这样阿宁就不至于孤零零地飘在茫茫人海,始终稳不下来。

可她们为什么非要拿阿宁晚上不冲马桶这件事出来调侃呢?还恰巧选在公司年会聚餐的场合上,以至于整个部门都听到,发出或幸灾乐祸或尴尬不已的哄笑。

是因为有心仪阿宁的男神同事在场么?还是因为部门领导准备把唯一一个提拔名额给阿宁呢?为什么世间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嫉妒就足以发酵成剧烈的恶毒,让曾经因为信任才坦露的软肋被用作了互相攻击的把柄?

阿宁懒得去追究真相,只是木然地想,这件事大概永远过不去了。

就像她前不久去参加同学会时,大家还会跟眼下这些在场的同事一样,或无意或故意地提起她不冲马桶这件事,一直提,反复提,哪怕十年二十年之后,总有人不肯忘记。

阿宁不怨谁,就是心里梗得慌。

自己每晚都在跟这个毛病搏斗,拼尽全力想要跟这个秘密和解,她已经这么努力了,这么多年过去,怎么什么都变不了?

不是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为什么偏偏这一点就是变不了啊?

***

那天晚上阿宁在宴席上喝了很多酒,晚上回去抱着马桶吐。

而人的习惯是多么强大又可怕啊,哪怕阿宁已经吐得头晕目眩昏天黑地,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凌晨四点一到,她还是得准时坐上马桶,把每晚的梦魇重演一遍。

阿宁坐在马桶上自嘲地冷笑。

区区一场醉酒怎么可能挡住这个坏毛病呢?以前她连吞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这种招都使出来了,时间一到,还不是照旧。

之后阿宁接水冲了马桶,在卫生间里呆坐很久。

什么也不做,只是茫然地仰头,看见天上的月光从窗外漫进来,被细细密密的纱窗切割,落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就变成了一片片扭动的蛆虫,那么诡谲,那么可恶。

阿宁站起来,伸手将纱窗的一部分挡住,不让月光继续掉进来,因为掉进来的月光都可悲地死掉了。

至于她自己,也被这纱窗牢牢网住,无论怎么用力,都钻出不去。

***

阿宁去看过心理医生。

费用很高,只要能解决问题,阿宁不心疼。

一开始她还心怀希望,愿意老老实实跟心理医生讲,自己这毛病的具体表现是什么,希望对方能够帮到她。

心理医生问她,可以自动冲水的马桶你用过吗?

阿宁摇摇头,说自己出差住酒店时遇到过自动冲水的马桶,白天也用的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就连揭开马桶盖的力气也没有了,好像身体对需要按下冲水按钮的马桶有执念,既害怕,又不准她改换。

心理医生继续问她,这么多年来,你有试过真正把冲水按钮按下去过吗?

阿宁说有的,极少的两三次。

每次那种轰隆冲水的声音都会带来巨大的恐慌,攫得她胸口剧痛,惊恐异常,恨不得干脆当场去死。

心理医生又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这种问题的根源是什么?你还记得第一次产生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么?

阿宁努力回想,嘴巴张了又张,喉咙哽得很厉害。

可她最后也什么都没有讲。

***

阿宁决定放弃改掉这个老毛病。

带着这破毛病也不是不能活,她只需要跳槽换个工作,多花点钱租个单身公寓,也不和以前的任何同学亲友或者同事联络,就可以了。

反正这些人对她的印象只是个不冲马桶的邋遢女人,没什么值得回味的。阿宁由衷感谢现代社会的繁华与冷漠,每个人各凭本事吃饭,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

事实上这几年她活的居然不错,靠着认真勤奋,外加幸运地抓住了一些好机会,阿宁在职场上有了些成绩,收入待遇都还算凑合。

这期间自然也是有许多辛苦和忍耐,但和那个每天凌晨四点定时发作的老毛病比起来,阿宁觉得都没什么,她完全扛得住。

除了偶尔还是会觉得寂寞。

因为阿宁给自己画了一个圈,把所有人都挡在圈外面,除了在职场上发展必要的人际关系,她从不深交朋友,更不会谈恋爱。

这样就没人有机会跟她一起过夜,不会察觉她的秘密;更不会有人能让她产生名为信任的错觉,继而忍不住将那个该死的秘密倾诉出来。

阿宁彻底安全了,再不必每天晚上心急火燎地倒水冲马桶,等睡到天亮起来再冲也可以,生活突然轻松了好多。

为此忍受长久的孤单一人,阿宁认为很划算。

***

可是一个人太久了,又怎么可能真正忍住不爱上任何人呢?

阿宁到底还是破了例,开始跟一个男人亲密交往。

对方是她在工作场合认识的同行,不在一个公司,职级相当年纪相仿,有少许阿宁不看重的缺点,还有更多阿宁很心动的优点,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有数不清的共同话题可以聊。

这简直就是上天专门为阿宁订制好的对象。

面对这份从天而降的缘分,阿宁起初是惊喜,紧接着的是心虚。她早看透了,上天总是先给她一点看似美好的甜头尝尝,时间一到再悉数收回,才不会管得而复失的阿宁会有多憋屈,多狼狈。

所以这一次阿宁很冷静地劝自己,那么好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跟我这样伪装成正常人的怪胎长久呢?不可能的,我根本不配。

奈何阿宁防不住自己的贪念。

她想和这个笑里藏着满脸阳光的男人恋爱,想短暂地分享一部分对方美好的生命,想给自己糟透了的人生留下一点很久以后还值得回味的念想。

最后她接受了对方的告白。

同时也做好了很快就会失去对方的打算。

***

阿宁设想的那一天始终没有来,等的她有点心慌。

她想,我这样是不是耽误对方时间了?是我日常给的暗示还不够么?为什么他能每晚都睡得那么沉,连我半夜起身去洗手间还偷偷往马桶里倒水的事都察觉不到?

其实有几次男友是被阿宁的动作惊醒了的,但也是迷迷糊糊不知所谓,会大大咧咧地翻过身,又亲昵地抱着阿宁再度睡着。

内心忐忑了半天的阿宁恨不得踢他一脚。

她还真这么做了,却只换来男友梦游般的浓厚鼻音:“好啦好啦,阿宁快睡,别闹。”

阿宁简直要生气了。

她有时甚至会故意不接水冲马桶,留着它不堪入目的模样,想让男友主动发现,发现这个表里看起来一切正常的女友,内里竟然是有如此令人失望的一面,她的心就和马桶里的污秽那样正在腐臭发烂,完全不值得你给她那么多关爱,赶快放弃她吧。

架不住阿宁每次这么做了之后都要后悔。

她瞪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男友均匀的呼吸声,脑海里闪过的全是他的好。

大到他已经将两人的未来计划制定到五十年以后,连退休以后怎么去环游世界都给安排上了;小到吃火锅时他必定将最后一颗牛肉丸夹给她,可能还会额外附赠点肥羊毛肚鹌鹑蛋什么的,一边捞菜一边笑呵呵地说,阿宁最近工作辛苦了,要多吃一点补补才好。

阿宁越想越难过,没等男友起床,自己又先爬起来,赶忙把马桶里的污秽处理掉,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偷偷藏好。

为什么我就是舍不得他呢?这样虚伪地拖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阿宁想不通,阿宁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地祈祷,老天啊,请让我再多爱他一天,只再多一天,好不好?

***

日子在阿宁的纠结中一天天过,直到那个注定到来的夏夜。

那一夜正好轮到这个片区电力设施检修,整个片区停了电,空调开不了,每家每户都又热又闷,让人窒息。阿宁心里也烦,躺床上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硬生生扛到凌晨四点,坐起身,去厕所,用马桶,没有冲。

她不是故意的,可能是天气太热让她脑子迷糊了,也可能是当时正巧有只蚊子嗡嗡作响令她分心,总之阿宁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忘了冲马桶这事,洗手之后就径直回了卧室,躺在床上继续要睡不睡,头脑一片混沌。

恰巧男友这时也打着哈欠起身去了洗手间,还打开了应急灯,阿宁猛然惊醒,光脚冲了过去。

洗手间里,男友被她吓得把没打完的半个哈欠咽了回去。

在应急灯光的照耀下,阿宁脸色白惨惨的,整个人单薄得像个飘忽的影子,随时都有可能化了散了。

她说,我没冲马桶。

男友满脸迷惑。

于是阿宁又说了一遍,我没冲马桶。

那就冲一下呗。男友说着按下了马桶上的冲水按钮。

轰隆隆的冲水声霎时胀满了整个洗手间,把夜晚的安静震得粉碎。

阿宁很崩溃。

***

男友手足无措地看着阿宁哭得稀里哗啦。

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每天晚上都不冲马桶的。

她说,我骗了你,我是个这么恶心的人,我连马桶都不冲,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嫌我脏嫌我恶心,就你还被我蒙在鼓里。

她说,但是我真的没办法,这破毛病都跟我二十年了,就是改不了啊。

男友听着阿宁语无伦次的忏悔,事实上他并没有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选择走过来搂着阿宁,轻轻拍她的背,语气很温柔地说,那就不改吧,阿宁,没关系,别哭,没关系的。

他不问为什么,他不在意为什么,哪怕当下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也只是想阿宁不要难过,所以会一遍又一遍地哄着,说阿宁不要怕,没关系的,我在呢,不怕的。

阿宁颤颤巍巍将他搂紧了,她想起来,当年爸爸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记忆中的爸爸总是那么温和,对妈妈和阿宁都是很好的,哪怕在那个可怕的凌晨四点,他已经被尖刀捅得全身是血,连站都站不住了,仍然努力伸手搂住瘫在马桶前惊恐万分的阿宁,轻声安抚着。

爸爸说,阿宁,不要怪妈妈,她只是病了,阿宁不要怕,没关系的,爸爸在呢,不怕的。

回想起这一切的阿宁抖得更厉害了,抱着男友嚎啕大哭。

那个秘密最真实的部分,阿宁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部分,实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阿宁终于被压垮了。

她说,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半夜非要起来上厕所,我要是不按马桶冲水键,不让冲水声把当时正在犯病的妈妈吵醒,妈妈和爸爸……他们,他们现在可能都还好好地活着!

阿宁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

在按下马桶冲水按钮的那一刻,她原本拥有的美好世界,被彻底撕裂了。

***

阿宁哭了很久。

她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哭过,但是在这个停电又炎热的夏夜,她跪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将过去二十年积攒的眼泪都哭了出来。

男友和她一起跪坐在地板上,抱着她,一遍遍轻声安慰着。

他说,阿宁,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阿宁,我一点儿都不介意这些,真的,我从来不对你撒谎,你知道的。

他说,阿宁,你别想着要离开我,我绝对不会放手,我都把我俩未来五十年的计划做好了,不执行完可不会放你走。

阿宁眼泪止不住地掉,她拼命摇头,说我不配,我不配的。

你配的,阿宁,只有你配的。男友边说边伸手给她擦掉眼泪,望着女友红肿的双眼,他说,阿宁,你明明那么好,你只是自己忘了去看到。

然后他就抱着阿宁,把她的好一条一条细数出来——大到阿宁最近完成了什么大单受到公司嘉奖,小到阿宁平时会细心地替他把菜里不吃的葱花一颗颗挑掉。

他还对阿宁道歉,说这些话我早该说了,至少可以让你少些难过。

男友并不是粗心没注意到,他只是害羞不好意思讲。

他说:阿宁,你已经往前走了二十年了,你把眼睛从马桶上移开,你看看啊,你仔细看看其他地方,这二十年你一直走得很好,别再把自己困在那一天了,以后我们还有五十年要一起走呢。

阿宁继续抽泣着:可是我还是冲不了马桶,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男友亲吻着她的额头: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啊。

阿宁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马桶不冲很恶心。

男友笑了:如果你这么在意这件事,那我发誓,以后替你冲五十年的马桶,每天晚上都帮你冲一次,你也答应嫁给我,好不好?

阿宁突然不哭了,甚至是有点想笑。她觉得这个誓言好荒唐,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用帮忙冲马桶这件事来求婚呢?简直可笑。

但是男友求婚的对象是阿宁,一个跟冲水马桶较劲了二十年的阿宁,那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阿宁不知道此时做下决定究竟对不对,她疑心这是上天对自己的又一次戏耍,她也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问题是没办法轻易解决的,而男友所谓的决心,有效期也未必是永远。

但阿宁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现在思考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她也不想再折腾,她只想痛快地爱上一个人,即便这爱是折磨,这爱是考验。

阿宁想起了爸爸的话,阿宁啊,你不要怕。

于是她点头答应了男友,就跪坐在一个停了电的卫生间里,疲惫地、狼狈地、迷茫地答应了一场求婚,而冲水马桶是在场唯一的见证者。

窗外,天开始亮了。

END

后记:这篇文写的我很惊讶,因为最初构思时它并不是这样的,但每个故事都总有它自己的想法,身为作者的我只是帮它们把自己原原本本地展示出来吧。

也谢谢大家来看我写的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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