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留他一个人
村头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吓了我一大跳。这破土路还开这么快，真是不怕死。
刚迈进院门时，我还疑惑了一阵，太爷爷怎么没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但是当我走到院子正中，看见堂屋的情形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九十一岁的太爷爷跪在地上，抓着我刚刚脱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直勾勾地瞪着，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
我今年二十岁，但从十七岁起，就没回过老家了。三年来第一次回乡，村庄还是一切照旧。低矮的房子，错落在稀疏的林中，有些人家还用着地锅，屋上冒出袅袅的炊烟。疫情期间，我一直没机会回老家看望太爷爷。太爷爷从三年前就罹患阿尔茨海默症，这我是知道的。但是这么久过后，第一次看到太爷爷这样，我一时间手足无措。断层般的记忆让我实在难以接受。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太爷爷一直是那个精神矍铄，喜欢给小辈吹牛，讲他年轻往事的瘦老头。而且方才二爷爷和父母出门时还告诉过我，让我留在院子里陪着太爷爷，别让他一个人呆在院子里。
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怕太爷爷寂寞，而且陪了一阵，见太爷爷的眼睛渐渐眯下去了，就觉着太爷爷是睡着了。我又惦念起自己幼时在老屋后玩耍，吐下枇杷核儿长出的小树，便趁着太爷爷小睡，溜过去看了两眼，没想到只这会儿功夫，太爷爷就自己摔倒在堂屋里了。
太爷爷袖口、裤子上都沾满了泥土，茶几上的盘子杯子也被撞落，盘子里原来装着的花生米洒了一地。我心疼极了，连忙上去搀扶，但是不知为何，瘦弱的老人却怎么掺也掺不动，只是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发愣。
太阳有些刺眼。有人在叫太爷爷？奇怪，没看到院子里有老人啊。忽然有群人笑着过来握我的手，但是我却不认识。但是听到声音，我有些印象。记起来了。“看吧，还没忘记你呢！”有人在旁边说。忘记？我怎么会忘记。但是那些人呆了一会儿就要出去，留下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在旁边陪着我。我不太认识他，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坐了一会儿，有些困了。
有什么东西轰鸣着把我吓醒了。不知道为何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上，什么也没有。我有些渴，想寻杯水喝。我喊了几声人名，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只好站起来自己去倒。院子里除了角落里扫成堆的落叶，只有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土地。太安静了，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我转身朝着堂屋走去。但是我还没走到，身后似乎响起了人语声。在喊我的名字？
“进去呀，快进去呀！”我只是想喝杯水而已，有什么好催的？我有些恼，回头看那人是谁。
但是我一回头——一片焦土。
“付克！愣着干嘛！快卧倒！进洞啊！”是排长！刚刚的轰鸣是美国鬼子的飞机！我立刻扑倒在地，向前爬去。洞口就在前方，但是我的腿却移不动。可恶！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负伤，但是为什么就是爬不快！是因为恐惧吗？不，虽然我只是一名通讯员，但是我也是志愿军战士！我不能惧怕美帝国主义的淫威！我要活下来，还有个姑娘在等着我，我要……
我终于爬进了洞口。但是身后突然又安静了。“排长？排长！”我回头向洞外张望。一些零散的地方还冒着硝烟。我的全身开始颤抖起来。我似乎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的精神显然在抗拒接受这一切。四周一片空旷。
“排长！”
“老李！”
“小四！”
“有人吗？”
“还有人吗？”
“回答我！”
“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十五军四十五师一三六团三营四连二排，付克！有没有同志能听到！回答我！”
一片死寂。甚至连美国鬼子的飞机声、机枪声都听不见了。我的眼睛突然控制不住地涌出了泪水，可恶！这样就看不清战场了！我是志愿军战士！志愿军战士怎么能哭！我要完成任务回到大部队！不对……我的任务是什么来着？
我想不起来我要做什么了，但是我的脑海里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可能把兄弟们还留下的东西带回去，至少能让他们的家人看到，有个念想。我在坑道里四处寻找，但是坑道里到处都是杂物：水杯、钢笔、盘子、花生米……坑道里怎么会有花生米？我忽然看到一件衣服。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爬过去死死地抓住。是排长的衣服！
“太爷爷！太爷爷！是我啊，付楠！快起来太爷爷！”老人听到我的声音，愣愣地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空洞而茫然，让我感到一阵悲凉。但是不知怎么，太爷爷眼里似乎有泪光。
有谁过来了，抓着我，喊我。是卫生员吗？那就是援军来了？“太迟了，太迟了，他们都……”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太爷爷是在责备我吗？说我来得太迟了。我的内疚感越来越强，但是无论我怎么说太爷爷都不肯放开我的衣服，也不肯从地上起来。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爷爷和爸妈回来了。我慌张地让开，爸妈也围了上来。但是二爷爷给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靠近。
“付克？付克！是我，排长！”二爷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话，大概是他三年来总结出来，可以劝动太爷爷的方法。
又有谁在喊我的名字。我抬头，眼熟的面孔，但是想不起是谁。
“是我啊，排长！”
是排长！排长没事！紧绷的心一下放松下来，我的泪水突然又止不住了。“排长啊，排长！我刚刚躲进洞里，一出来，一个人都没有了啊，排长，一个人都没有了啊！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我告诉你！我们赢了，美国鬼子在三八线签停火协议了，你可以回家了！”
“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我是你排长！你看外边，是不是安静了，美国鬼子的飞机，再也不敢来了。”
“好！好！那咱们回家！咱们一起回家！”
“你先走吧，你快回去，你不是说家里还有个姑娘等着你嘞。”
“你咋不一起走？”
“我得留下。组织让我留下。人民让我留下。你先回去。你快回去！这是命令！”
“好，好……”
我抹了抹眼睛。睁开眼，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
这是哪？这是……哦，是我的家啊。我回来了，熟悉的堂屋，熟悉的院子。
“爸，给你擦擦，衣裳裤子都弄脏了。”
“哦……哦……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哎，咱回来了，咱去院子里晒太阳吧爸？”
“好……好……大孙子回来了？”
“哎，爷爷！回来看您来了！”
“看吧，还没忘记你呢！”
“不忘……不忘……我要喝茶……”
“我去给您倒！”
2023-(91-20)=19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