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三十四章 何以存留
七点的阳光将我从睡梦中唤醒。今天是周六,可懒觉计划却在生物钟的淫威下归于破灭。我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客厅的小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床空调被。
“你醒得挺早——不过还不够早。”徐星盈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本书,是我随手扔在茶几上的无聊校园小说,“几分钟前杨廷暄才来过,想找你一起吃早餐。”
“他在哪?”我立即掀开被单。
“已经走了。不想打扰你酣睡。”
我笔直地重新躺倒,用被子蒙住全身。刚才的动作过于猛烈,使得未完全启动的头脑晕眩不已。徐星盈笑道:“现在你不必内疚了,你也和我一样,在沙发上睡了一晚——只不过,你明明看上去还算斯文,没想到睡觉的动静却大得很。我被你的梦话吵醒了好几次。”
“真的?”我顿时清醒了过来,“可是,家人也好,室友也罢,从来没人说过我有这种毛病。”
“那么一定是因为昨晚玩得太过兴奋了。你在梦中不仅有说还有笑,简直像是买彩票中了头等奖。”
我红着脸笑了笑。某种意义上,昨晚的感受的确与中奖异曲同工。等我慢悠悠地起身、洗漱之后,徐星盈问道:“今天上午你有什么计划?”
“没有。说不定会用来发呆。”
“那正好。想不想去陵园转转?”
“什么?”我端着刚倒好的满杯水,吓得瞠目结舌。
“尽管放心,不是叫你去当盗墓贼。我妹打算和江枫一起去看看江桐——今天是她与那两兄弟的友谊纪念日。”她放下书本,站起身来,“我想把你和步晓敬也带上。”
“你的用意我明白。”我认真思索一番后才回答,“只要冬漪和枫哥不反对,我就愿意一同前往。”
“只差你这句话了。准备准备,待会就去学校和他们三人会合。”停顿片晌,徐星盈朝沙发上的手机努了努嘴,“顺便也告诉杨廷暄一声吧。他很关心你今天的去向。”
我点点头,拨打了杨廷暄的电话。漫长的拨号等待音结束后,开口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撒了谎。我表示自己上午要去看望爷爷奶奶。
“他们不是住在乡下?”电话那头杂音阵阵,“那你何时才会回来?”
“晚自习时吧——大概。”
“好。玩得开心。”挂断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城府还挺深。”听完,徐星盈调笑道,“我以为你与他已经开诚布公、肝胆相照了呢。”
“只是为了防止他多问。”真是奇怪,我再一次说了假话。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接连言不由衷,仿佛谎言才是顺理成章之物。
可上天似乎从不对虚伪之人吝啬惩罚,对现在的我而言,惩罚就是暂时失去了“专属座驾”。又一个电话唤得徐星盈匆匆出门,于是我被打回原形,只能投奔永不离弃的公交车。好在时间尚早,还够我在校门口买几个热气腾腾的小笼包。
刚过八点半时另外三人如约而至。今天气温明显转凉,徐冬漪和步晓敬都换上了厚实的衣物,只有江枫不为所动,仍坚持着以往的装束。他身上的这件外衣我见过好几次,胸前是几个英文字母,背后印着深黑色的猎豹图案,看上去穿了好些年,于他而言已略显不合身。我们像平常一样互相打招呼,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如上学一般平常。
我原以为他们会一个劲问我昨晚发生的事,可大家都默默无言,就连步晓敬也不例外。没过多久徐星盈也到了。我们被她一股脑催促上车,然后沿着通往城外的大道一路疾驰。三个男生按高矮顺序塞进后排,我坐在右侧的窗边,眼中的景色不断后退,颇有歌里唱的“看遍风雨和繁花”之感。
“难得这样闲适的上午,”徐星盈戴上了她的墨镜,“没人发表两句感想?”
“天气不错,适合出门,尤其适合上山。”最先接话的是江枫,“不会在陡坡上弄得满身泥泞。”
一旁的我和步晓敬也连声附和。江枫微微笑道:“你们不必拘谨,权当是去认识一个新朋友。假如想要问什么,都可直说。”
“我一直很好奇,”于是我试探着举了举手,“江桐……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可是个宏大的话题。”江枫闭上双眼,“他很安静,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书生气;他很善良,总把别人的事情置于自己之前。”
“他也很有趣,”徐冬漪的嗓音从前排传来,“看上去文文弱弱,内心却藏着一匹奔驰的野马。这一点从他的爱好就可见一斑。”
“没错。”江枫降下车窗,凉风随即扑面而来,“我的这件衣服,他也有件一模一样的——是在他软磨硬泡之下,爸妈才给我们一起买的。那时穿在身上简直长得像条裙子。能想象吗?一个永远笑意盈盈、从不高声说话的孩子,却对猎豹这种凶猛的捕食者情有独钟。”
“猎豹也有乖巧的一面。”步晓敬说,“假如有机会,他一定会和我们也成为好朋友。”
“他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江枫望向窗外,喃喃低语。
我想这便是此话题的终结了。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我们便抵达了目的地。香州城并没有多大,站在学校的天文台往西北方眺望,只要空气澄净,便能看见一座灰绿相间的山。这便是陵园的所在之处。散落在林海之中的点点灰色,便是长眠者的墓砖与墓碑。
日已三竿,阳光终于稍稍找回了它应有的威力。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向上攀爬,虽然步履不急不缓,但不一会我就已汗流浃背。江桐的墓在半山处。上山的路上我尚有心情四处张望,可真正到了这里,我只觉全身沉重无比,连昂首也变得十分困难。一想到眼前睡着的是好朋友的双胞胎弟弟,是一个夭折的生命在人世间存留的最后一点痕迹,胸口便刺痛得无以复加。我匆匆将手中的白菊置于坟前,不敢再多看那冷冰冰的墓碑一眼。
尽管如此,转身时我依然哭了。我听见徐星盈要带我和步晓敬先行下山,于是我立刻打了头阵。我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因为我不想让脸上的泪痕被任何人发现。一路上耳畔大风呼啸,直至躲进山脚下的凉亭,我才得以稳住喘息。没过多久,另外两人也到了。步晓敬低垂着脑袋,缄默得出奇。徐星盈轻抚着他的后背,面带歉意:
“都怪我太粗神经了。我一心想着他俩,却忽视了你俩的感受。”
“别这么说!我们是自愿来的,又不是被你绑来的。”步晓敬马上咧开嘴,搂住我的肩,“你说是吗,子康?”
“是的,星盈姐。不要把我们当成脆弱得像花朵的小孩!”我也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倒是枫哥要不要紧?上山以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别担心。这世上仅有的两个能够真正走进他内心的人,此刻都陪伴着他呢。一个站在他身边,一个躺在地底下。”徐星盈摆了摆手,“你们都很强大,这我十分清楚。不过,接下来还有一个邀请,如果有所顾虑,千万不可勉强。”
“请说吧。”
“还记得安理局救下的小男孩吗?他出院了。作为答谢,今天他的父母请客吃饭。你俩要不要一同前往?”
“可人是枫哥和冬漪救的,我们对此毫无功劳。”我挠了挠后脑勺,“觍着脸去蹭饭,真的合适?”
“何止是毫无功劳!”步晓敬讪笑道,“事发那天我俩还在偷偷捣蛋,给你们帮了不少倒忙。”
“不必在意。”徐星盈大笑道,“叔叔阿姨说,他们会做一大桌好菜,欢迎大家多多捧场。”
我和步晓敬相视一秒,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下来。热闹了这一会,胸口的沉闷终于消散无踪。这个凉亭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往下看得到络绎不绝的车流,往上听得见悠扬婉转的鸟语。我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土壤香气,一个深埋在心的问题乍然脱口而出:
“星盈姐,你能讲讲冬漪和枫哥的故事吗?”
“你想听什么?”徐星盈挑了挑眉。
“这还用说吗?”步晓敬也凑上前来。
徐星盈饶有兴味地问:“可曾有谁明确表示过,两人之间是恋人关系?”
“当然有!”我们齐声喊道。可徐星盈并不答话,只是露出一副颇具深意的表情。于是我开始认真回忆,结果绞尽了脑汁,搜索到的也只是些含糊暧昧的字眼。步晓敬看上去也是同样。
“尽管没有一句直白的宣告,可一言一行都能作为佐证。”我说,“那方面我的确不懂,可至少这一点我能看得明白。”
“我的意思是,不能把普通小情侣的那一套搬给他们。”徐星盈笑道,“光论脸蛋,两人绝对能胜任青春偶像剧的男女主角;不过,那类情节恐怕不会在他们身上发生。他们之间,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守护’——相互守望、照护。”
“这可比偶像剧引入入胜得多!”步晓敬揽着我的脖子,大概是把我当成了茶话会上人手一只的玩偶,“至少在我心目中,最美好的感情正是如此!”
“他们两人,是彼此的救赎。”徐星盈轻叹一声,“不仅有童年的交好,还有相似的不幸。”
我犹疑片刻后问道:“是指……何霜?”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徐星盈看着一脸困惑的步晓敬,简单道出了故事的脉络,“这就是他们能互相抚慰的原因。同样失去了最亲近的人,同样心怀愧疚甚至负罪感,同样逃到了另一座城市去疗伤。”
听完半晌,步晓敬才挤出一句:“冬漪不会介意吗?”
“她迟早——或许是很快——也会告诉你的。”
“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命运为什么安排我与他们相遇。”说着,步晓敬把脸别向一旁,“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姐姐去世后,无论爸妈还是我,都一度无法正常生活。我们只想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地方,因此才举家搬到了香州。”
我把身体朝他挪动了一点点,想要找个方法表达安慰。相处这么久,他是否在强装笑颜,我已能够分辨。徐星盈朝我使了个眼色,说:“果然——你不是香州本地人。”
“竟然能看得出来?那你再猜猜,我来自哪里?”步晓敬坏笑着伸出手,捂住我的嘴,“子康不准给提示!”
我咕哝了几声以示抗议。徐星盈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回答道:“我猜,是来自金陵一带。”
“完全正确!我家乡的小镇,隔金陵城不过几十公里。”步晓敬几乎惊掉了下巴,“可你是怎么做到的,星盈姐?难不成你是神仙?”
“一点点合理推测加上一点点好运,足以令一个人变成半仙。”徐星盈得意地撩了撩头发,“首先是口音。就算普通话再标准,属于一个人的独特印记也不会完全消失。你的口音跟香州人有所区别,但可以听出来同属南方。然后是姓氏。步姓可谓十分罕见,尤其是在香州,除你之外我便再未见过其他人。恰好我知道,金陵附近就是步氏人口分布区之一。”
“是的。在三国时期,步氏可是孙吴政权中的名门望族呢!不过我没有攀亲认祖的意思——据说,他们后来险些遭到灭门。”
“少拿从我这里听来的一丁点历史知识出来显摆了。”我窃笑道。
“不过想来还真是稀奇,”徐星盈露出好奇的表情,“金陵附近就有不少好去处,你们怎么会不远千里搬来香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
“这得去问我爸妈,一个初中生哪能在家庭迁徙的大事中做主!”步晓敬舒展着四肢,眉毛弯成了月牙,“爸爸妈妈的决定自有他们的理由,我要做的只有接受、适应和融入。”
“你很喜欢这里?”
“当然。尽管有过迷惘,可现在的我,在香州已千真万确地找到了家的感觉。毫无疑问,我很喜欢这里!”
答者说得神采飞扬,可问者的眼中却流露出了某种复杂的东西。徐星盈站起身来,凝视着凉亭对面的小山丘:“作为香州人,听到这句话我很欣慰;可这座城市里也潜藏着鲜为人知的暗流,足以将它表面的祥和美好尽数撕碎。”
“有关裂缝的事情,我们也算略知一二了。”她的反应令我有些不解,“我想,它对我们已称不上是暗流。”
“裂缝只是香州许多未解之谜中的一个。”她走出了凉亭的荫蔽,步伐不甚轻捷,“跟我来。作为新一代香州少年,有段并不光明的往事,你们不应该遗忘。”
徐星盈领着我们翻过了那座山丘——或许,说它是个土坡更为贴切。这里已不是陵园的地界,坡上没有任何像样的绿化,只长着些比谢顶中年大叔的头发还要惨不忍睹的杂草。更叫人郁闷的是,整座山丘连一条真正的步道也找不出,只能踩着有一截没一截的石板艰难前行。
这样一个破败不堪的地方,却藏着一栋不算寒碜的洋房。站在屋檐下,只觉有股冷气直逼胸腔。大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徐徐推开,一条幽暗的长廊映入眼帘。我扶着步晓敬的肩膀,深呼吸两口,这才找到了一点继续前进的勇气。
走进大堂,视野稍微明亮了一些,可眼前的景象却愈加令人生畏。上百平方米的空间里,处处挂着红木相框装裱的照片。吊灯总共只有寥寥数盏,不知是否因为光线过于昏黄,相片里的人无不神情淡漠,看不到一丝拍照时应有的笑意。
“这里是……某种纪念馆吗?”步晓敬的身躯也在发抖。
“正是如此。为了纪念墙上的这些人。”徐星盈摁下一个开关,大堂内多了点聊胜于无的光亮,“都是些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可怜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
“距今六七年前,香州接连发生了许多起失踪事件。失踪者大多是十到三十岁的少年和青年,失踪前没有任何征兆,失踪后也没留下线索,简直是随机的人间蒸发。”
“可为什么,”我感到脊背发凉,“作为本地人,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除非有亲友遭此不幸,否则没有谁认为这些事上得了台面。你如果仔细回忆,定能想起一些异常的迹象,或许是大人们面色神秘地窃窃私语,或许是老师对放学结伴回家的反复强调。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时至今日,当年弥漫在空气中的痛苦与无助,早已隐没在了尘埃里。”徐星盈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墙壁,那里挂满了大幅大幅的合照,“可那是真实发生过的灾难,不应沦为消遣用的都市传说。于是便有了这个地方。哪怕只能让极少数人记住那段岁月,它也必须存在下去。”
说完之后无人再接话,我们只是默默伫立在原地。无形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涌来,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六七年前的恸哭。六七年前——我忽然如梦初醒,问道:“那个女生,也在其中?”
“没错。”有人回答了我的问题,可那声音不是徐星盈,而是徐冬漪。回头一看,她和江枫不知何时也已到场。在她手中捧着一支刚点燃的蜡烛,熊熊火光将一张双人照衬映得无比清晰。相片上是两个女孩的背影,她们手拉着手坐在海滩上,头顶是西沉的红日,四周的一切,无论天空、沙滩还是海水,无不染得一片橘红。
“这张照片,”我屏住呼吸,“是你挂上去的?”
“不,是我拜托姐替我挂的。今天是我第一次真正来到这里。”她蹲下身子,将蜡烛置于烛台上,“还得感谢你呢,子康。要不是你的那番话,我恐怕很难鼓起进来看看的勇气。”
我没有回答“不用谢”,我知道此刻无需言语。众人目视着蜡烛一点点收缩,直到最后一滴烛油也燃烧殆尽。徐星盈长出一口气,笑道:
“第一次带你们一起出门,却没让你们开开心心地玩耍,我这个组长当得实在不称职!现在大家尽可调整调整心情,准备去吃午间大餐!”
“好!”步晓敬听得两眼放光,“会不会有牛肉?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于是我们陆续离开了纪念馆。走出大门时,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原来在它灰白的外墙上,也有几处点缀着鲜艳的黄色条纹,只是我来时不曾注意到。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但这栋房子,连同在房子里的一切见闻,都将长久存留于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