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二十八、星空之下
1775年10月22日
星空之下,都是些什么呢?
当拉柏露湖面被夜风吹起波澜时,希尔薇抬起小脑袋如此想着,轻轻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凑向了一旁躺在草地上享受夜风的医生。
月光亲近湖面,覆在其上,肆意清凉,倒映着各式树杈编制出的网,承载着漫天的星;被秋色染红的杂叶也如倦鸟归巢,乘着夜风,盘旋翻飞,最终憩在这如梦的网里,做一只泛在星河上的小船,月光被漾起的层层纹路荡开,细碎,斑驳。
许是夜风的寒意,让女孩不由自主的再次贴紧了那个一直以来都很温暖的身体,可白天发生的事又让她有所迟疑,最终只是地上带有潮气的干草与铺在上面的枯叶堆遭了殃。
碎屑轻盈,飘飞,恰好有一片落到了医生脸上,女孩如同一只被捏住尾巴的猫咪,整个人都紧绷无比,然而医生仿佛睡着了一般,不做设防,似也没觉出脸上异物。
希尔薇见状,手不由抚上了心口,凑近了医生,想要解决这个尴尬的小错误。
左手撑地,女孩俯身,奈何迟迟无法下手,又想起了白天那档子事。
仅是片刻,她脸就变得通红。
更为致命的是,一股淡雅却沉重的药香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凑近那个本就离她很近的人。
她发现,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自己的先生。
面容干净整洁,五官无论是位置还是比例都好的吓人,皮肤也和这个镇子大部分的人不同,白皙却不病态,也有着不同于这个人种的细腻。
据先生说,肤色是遗传自他的父亲,肤质则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难怪会有那么多女性会喜欢先生了。
可为什么先生明明那么优秀,却没有一个合适的配偶呢?
希尔薇如此想着,关于白天的记忆几乎要从她的双眼中溢出来。
“不对不对!”
她站了起来,走到湖边,借由湖水的凉意洗去了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
却怎么也抹不去,脸上的水反而在迅速蒸发。
湖面泛起的涟漪里,映照得全是白天的一切。
然而,当湖面静止,她看清了湖里的东西。
只有她自己,以及脸上丑陋的疤痕。
她放下了刘海,遮住了右眼和额头上的疤痕。
匆忙背过身去,借着月光,她无意中却被自己的左手吸引。
那是令人生厌的扎眼伤疤。
女孩跪坐在砂石岸边,右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左手,并将其扣在胸口。
“我在想什么啊。”
她抬眼望着不远处放松休憩的医生,唇角强咧出一个笑容,突然觉得低着头笑也许有些阴沉,便将头高高昂起。
可眼泪也顺着流下,不顾其他。
女孩惊愕,却也不知为何,重又低下了头,一下又一下慌忙抹着眼泪。
最终,失魂落魄的走到医生身旁不远处,倚在树干上,在近处远远地观望着先生。
闭上了眼睛。
......
“先生,你快看!是这个地方,我们到啦!”
希尔薇背着背包,站在山路的尽头,指着不远处的建筑,显得十分雀跃,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去别的地方住上几天。
为此昨晚他们准备到很晚,而医生更是在将女孩骗去睡觉后,独自准备到深夜。
面对女孩难得一见的活泼,菲尔迅即便有些许疲累,却也无奈莞尔,几步上前,未将疲累展现出来。
“别跑那么快,我要跟不上咯。”
揉了揉希尔薇的头,医生顺着女孩的视线仔细打量起了这栋建筑。
整体是一个塔楼式教堂的模样,前居是带有丰富棱角的建筑,后置是带有坟墓的花园。就像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病态的老人,站在山崖,遥望格林尼。
一眼望去,干燥部分的墙壁大片掉落,墙根却潮湿无比,生满苔藓;楼顶的钟早已不见踪影,空留下一个烟囱状的斗室,里面筑着斑鸠的巢。
确实是个令人唏嘘的建筑。
当然,这已经不是二人第一次来了,只不过初次到这时,一个受着生命威胁,另一个头脑昏沉,受伤过重罢了。
这里便是洛妲萝的深林宅邸。
匿于山野的尽头。
而他们这些天便要生活在这里。
为了希尔薇的病。
在与灰尘斗智斗勇一番后,他们总算收拾出了一片可供栖身的场所。
毕竟要向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宗教请教它神话的秘辛,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
当然,这也令菲尔迅及极其郁闷。
因为这个地方,脏的可怕。
书籍被足以把人淹没的灰尘覆盖,蛛网密布快要将窗外的光给蒙住。
除此之外,还有隐藏在书架之中的陷阱——若不是灰尘过分搔动医生的鼻子,导致书架上的书掉落被陷阱狠狠的刺穿,也许世界上又会多出一个伤心的小女孩儿。
在小心谨慎地躲过几个捕兽夹后,绅士越发头疼,让希尔薇在外面收拾,他自己则在藏书室默默奋斗,一整个上午过去,才翻过了三个书架的书。
可惜记在笔记上的仅有短短几句话,后边跟着撕下来的书页以作注释。
“至纯之水、至洵之光,至和之境。日月星同时在天际浮现,和谐共荣......”
“女神缪流修露与恶魔普尔索拉尔......”
“主神曾走过世间,留下十二处神迹......”
“为指引母神缪流修露上天,其子自行献祭以获得启示,实则......”
“唯有爱自己,才能爱别人。”
前几则是与希尔薇身上的诅咒相关的线索,最后一条则是该宗教的教义。
但是,除此之外,他翻过的神话性质与教义列纲类的书籍里多次提到的一件事令其无法不在意。
因为他不止一次的看到过。
“世界将在某个仲夏夜倒转,届时,天空将落于尘埃之下,大地将陈列寰宇之中,生灵将内外翻转,时间将成为过去,一场火雨将把一切洗去,重置世间。”
同样的话语,在之前祁卢喀尔的吉极坦布人摊子上,曾有过类似的预言。
“灾厄将在三年之内降临,神将降下天罚,那时,天空将被一场火雨燃尽,海水将被蒸干,高山会崩塌,深谷会被填满,一切都将被抹去。”
同质的预言被医生当做了线索的一部分,纳入囊中,继续研究着。
然而,越是翻阅这里的书籍,菲尔迅便越是头痛,因为这里的书籍驳杂不堪,内容也有许多相互矛盾的地方。
待他自宗教知识的泥沼中回过神来时,朦朦泛黄的阳光自一个个孔窗中透进屋内,照在医生的桌上,抵着医生的手。
微尘在光中飞舞,树叶的影子在桌上摇曳。
竟已是中午时分。
同女孩吃过午餐,医生在女孩满眼的期待中,验收了她努力半天的成果。
一间用来短驻的起居室。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连地面上的石砖缝隙都被仔细清扫了一遍。
屋内有两张床,许是绅士太过疲累,仅一试探性的躺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希尔薇见状捂着嘴巴,悄步上前,左看看,右看看。
随后十分自豪的叉起了腰,脑袋微微的仰着。
旋即也凑到床前,与医生保持一段距离,在床的另一边,也有样学样的试探性的躺下。
当然,一上午的洗涮收拾本就不算轻松,出去晾个被单都差点被风把她连着被单一起刮走。
因此,她不仅学会了躺倒的姿势,更是学会了其精髓。
闭眼就着。
许是秋日的私语唤醒了绅士本能的工作欲望,伴随着异样的感觉,医生醒了。
即刻便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当他睁开眼时,入眼便是希尔薇长长的睫毛。
不知何时,希尔薇竟蜷缩在床的另一边,自己竟将希尔薇当成了抱枕......
而女孩竟也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衬衫。
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医生凌乱了。
他知道女孩睡觉不安分,却始终未能预料到自己居然也会如此放松。
不过,好在病并没有发作。
胳膊发麻,医生右臂紧紧还着女孩的腰。
“好......软?”
菲尔迅直观的承受着这份生命的重量,只觉得自己正在抱着一个柳絮做的娃娃,温热轻巧,呼吸幅度极小。
不由自主的,他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女孩的额头。
然而,女孩的睫毛轻颤,医生的心也跟着颤了颤,于是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决定。
他松开了还着女孩的臂膀,谨慎的挪动身体,想要在她彻底苏醒之前结束这个闹剧。
然而,终究是医生太天真了。
女孩睡眼惺忪,抓住手中的东西,缓缓起身,长发滑落,视线明灭之间,她只见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脸庞。
离她如此之近!
希尔薇即刻瞪大了眼睛,匆忙将头别过去。
两只小手下意识的揪紧了医生的衣角,却又触电似的收回,交叠下覆上了自己的心口,又抚上了自己的脸。
透过指缝,女孩偷偷看了眼强装镇定的医生,却也瞬间如同萎了的花瓣,垂下了头。
“那个......”
“咳咳咳......”
两人能听到的只有各自的心跳声,淹没在午后树叶的喧嚣中。
为了缓解尴尬,菲尔迅提出去林中探险,虽然只是一个噱头,却也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力。
当然,女孩在双眼发亮的赞同后便再次红着脸垂下了头。
于是,在秋风的邀约下,他们开始了“探险”之旅。
走在路上,开始的沉默不由令医生泛起遐思。
格林尼的秋天是淡然且高雅的,不会像夏天那么热烈,春天那么沁人,冬天那么冷淡。
它就像个绅士,能看到它着装纷繁多样,绚烂无比,却也能品味到它的内里,暗含疏离与生命结束时的安然若素。
当然,有个活泼的声音可不允许它就这样随自然终了。
一路上,伴随着女孩逐渐开朗的叽叽喳喳声,绅士的温声提醒,二人的放松之行达到了目的。
他们在被各色落叶埋起来的倒塌树木上落座;在被树围起来的湖边,静静地看着落在湖面上的云与红叶;在即将傍晚时升起篝火,烤着下午捉到的鱼和兔子;聊着镇子上的趣事。
如以伊提家的小子长得又高又壮,可胆子小的连老鼠都怕;老约翰的头发又少了,不知道被他那个喜欢捏着嗓子挑刺儿的妻子又薅下来几根;教堂的孩子们组的唱诗班在镇子上的表演受到了居民们的一致好评。
“看来需要找个时间仔细的感谢一下伊菲娜女士才对。”医生无视了一旁女孩那直勾勾的目光,在向下滴油的烤鱼上撒了把盐。
火光随晚风的方向低头,也照亮了女孩的脸。
医生用余光瞥了眼希尔薇的神态。
双手拄着小脸,把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嘟着嘴巴,不时阿巴阿巴阿巴。
其眼神中除却对烤鱼的眷恋,更多的是疑惑。
对此,医生只是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将烤鱼翻了个面。
“因为她把你留给了我啊。”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希尔薇心中悄然炸响。
她一下子直起了腰,眼睛睁的很大,瞳孔颤抖着,嘴巴抿到了极致,活像一只被提起脖子而炸毛的猫。
可她瞅了瞅说完那番话后便无动于衷的先生,就转而看向了火堆,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野菇鸡肉串。
猎猎的火焰中,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在这黑夜的唯一光源中,如同画卷展开,缓缓浮现。
人说秋风无暖意,谁知秋意入人心。
在之前,医生一直将秋天视作一个和自己很像的朋友。
他喜欢在树冠如厚重云层的森林中,仰望被树冠遮住的天空,清透的光被飘落的树叶挡住,朦胧且冷寂。
而现在,他四周便是那森林,氛围依旧朦胧,可路的尽头,微光无限。
一如他那清冷的喜好一般。
只不过,现在他的眼中有个存在与之前的想法格格不入,却也令时间静止,令风都覆上了宜人的温度。
显得如此和谐融洽。
当然,却未尝是必然。
是希尔薇。
她远远立在路的尽头,逆着光回身,开怀地笑着,高高扬起的手来回晃着,四散的光在她背后徜徉,仿佛被她的笑容感染。
医生静静地杵在原地,竟已略略失神,只能听到风起后,女孩被吹动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视线,而他处在一个金色的海洋中。
绅士垂眸,嘴角泛起弧度,旋即摇了摇头。
再看希尔薇。
她就如同一只欢欣的麻雀那般,蹦跳着冲他飞来,牵起了他的手,扭头就走,长发飘飞。
“先生!前面有很好看的花!你一定会喜欢的!”
对此,回过神来的医生仅是轻轻低头,反手握住她的手,跟上前去。
“注意脚下。”
然而,堪堪走了两步,希尔薇却是停在了原地,脸红僵硬的回头,瞬间撤回了手。
医生哑然,却并未收回手去。
“露西亚都教了你点什么啊,是不是说我是臭男人了?所以你现在这么讨厌我?”
“我......不,不是,那个......因为......”
希尔薇想解释,可却并没有任何理由,看着她越发焦急的神态,医生便垂眉,哭丧着脸,嘴角却一阵抽搐。
然而女孩好像被逼急了一样,牵起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迈起了步子。
突发的事件令医生都始料未及,却也急忙跟上。
眼睛深处的笑意,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就这样向前走着,许是远离人间烟火后,自然总是会放大人们心中最美好最坦荡的安然。
一路上,希尔薇只是牵着医生的手,医生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沿途的风景,不让女孩离开自己的视线。
“对了先生。”女孩止步,回首抬头望去。
“嗯?”医生驻足,衔着淡淡的笑容,直直地看着女孩。
“刚才您是发现了什么嘛......”逃避着医生的视线,女孩的声音渐小,却也问出了心中所惑。
“没有。”
“哦。”
“只是被你迷住了而已。”
“嗯。”
“嗯???”
仿佛听到了什么及其难以置信的东西一样,希尔薇直直的盯着医生的眼睛,发现了一件事情。
先生的眼神中,带有笑意,而且好像还有其他的东西,但绝对没有开玩笑。
可。
为什么?
“不可能的,先生,请您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本后悔于直接将心中所想说出的医生,面对希尔薇如此认真的态度。
他只是长吸了口气。
“首先,希尔薇,我认为你很美。”
“眼睛的颜色,鼻子形状,嘴巴的大小,无论哪个都很好看,皮肤的颜色很棒,头发的质感很棒,手指的弧度很棒,无论哪个位置我都觉得十分完美。”
“除此之外,你的性格也很棒,无论哪一点,都无可挑剔。”
“如果你让我举例子的话,很抱歉我举不出来,因为我还想更多的看着你。”
“因此,我希望你能自信一些,它不仅是一个美好的品质,更是一个配得上你优秀灵魂的东西。”
就连医生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没头没尾,没有任何语言艺术的话,他只觉得说完之后心底空落落的,急需什么填满它。
而希尔薇在听完这番话语后。
什么反应都没有。
因为她不能理解。
不知为何,在这种地方上,她好像先天就比别人更笨,一些好的东西,直白的东西,无法传达到。
她不明白先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先生会如此认真的说出自己的优点。
可自己有优点吗?
先生只是在逗我吧。
可为什么他要那么认真呢?
本悠然的风声在女孩的耳朵里变得异常尖锐。
希尔薇怔怔的退后了两步,莫名的感受到了一种恐惧,却在下一刻失去重心。
在那一秒,她看到了医生的眼睛。
里面有的,也是恐惧。
......
琼恩.威利.旺德是住在镇子东头的精悍老者,一间朽烂屋子,一柄锄头便是他的一切。他的妻儿死于热病,而他以那深陷的眼窝与突出的肋骨,成为了格林尼当地孩子们口中的“惊悚的老威利”。
他没有工作,以帮人锄地为生。
当有些以玩乐为生的年轻人嘲笑他时,他也只是斜斜的瞪他们一眼,可如果有人敢用石头丢他的房子,那他就会气急败坏的拎着锄头追赶那群人,张着那已经不剩下几颗牙的嘴破口大骂。
直到他不再跑得动,只好赤裸着上身,扶着锄头杵在原地,松垮的皮肤如同风箱一样鼓胀又收缩。
他拒绝过所有人的好意,把给他的食物和衣服都送了回去,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是谁送的。
但他没有拒绝医生的请求。
在医生离开格林尼的这段时间里,老威利需要为他看家守夜。
所有经过的人都很好奇,想知道医生到底开出了怎样的价码。
毕竟这个暴躁易怒的阴郁老头只会拿取他认为最符合这份工作的钱,如果初次开出的价格高于他的想法,那他就会狠狠的瞪你一眼便嘴皮发青的离开。
当然,皮尔那可不会为此好奇,他今天只是提拉着几只咸鱼与海货,拎着个烧烤炉子想要完成夏天的遗憾——因为被父亲拉去捕鱼而累得没多少时间去做一些休闲的事。
“菲尔!儿砸!”
然而,与其想象中不同,他认为,推门而入后将会像往常一样,迎来的是希尔薇如同兔子一样的逃遁到屋子的角落的画面。
这时候他的小伙伴儿就会跨着个批脸笑的跟老娘们儿似的溜达着接过他手中的东西。
当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小丫头会那么怕他。
可事实无疑给了他一个大逼兜子,他在前庭的花园小径里,看到的只有一个同样跨着个批脸的老头子。
还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威利老头。
“嘿,老爷子,你知道菲尔迅去哪了吗?”
“你怎么不自己去山上问问他?”
老人强撑着佝偻的身子,手并在锄头上,垂眉阴恻恻的盯着皮尔那的眼睛。
“行吧,老爷子,这有点海货,先放这了嗷。”
在老威利阴恻恻的目光下,皮尔那将带来的食材放入了自制冰桶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发誓,这是他最不痛快的几分钟。
比生吃三条鼻涕虫之后,猛灌两口水,结果里面还有石子,找个地方吐一下吧,害掉进了坑里,想从坑里爬出来吧,还被天上飞过的鸟给来了一波“空袭”,好不容易双手碰到地面了吧,结果还弄了一手动物的排泄物......等一系列令他不适的记忆加起来还要难受。
当然,如果问为什么会这么具体。
啧~
当然,如此一个难得一见的场面,自然会招来镇中同时讨厌他们两个的人。
而这片土地也许自此开始,将不再安生。
......
落叶掩埋沟渠,天然的陷阱终是捕捉到了大意的猎物。
不过还好,希尔薇只是崴了脚,左手手腕,手心处有些许擦伤。
“那个......先生,不用这样的......”
“我很脏的......”
希尔薇挺直着背坐在一块打石头上,眼神不敢游离于身前,见请求被无视,只好别过头去,试图将腿收回到自己的身体旁边。
无视了女孩儿不断向后缩的身体,医生垂眸俯身,钳住了她的左脚腕。
医生轻挑指尖为其脱下皮鞋,被白色长袜紧紧包裹的脚如同被触碰的含羞草一般,方一接触到略透着凉意的空气,其趾尖便僵硬的勾起。
医生眉头微蹙,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脚背。
“放松。”
旋即就要顺下她的长袜,但仅是揪住了长袜的边沿,两只小手便急切地覆上以表其主人的抗拒。
“先生......请不要这样,我脚上的伤疤很丑的,摸起来也会让你的手不舒服的......”
女孩轻咬着下唇,垂着脑袋,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好似不想让人看到她的想法,但她发白的手指关节以及微微颤抖的身体无一不令医生沉默。
是在自卑吗?
不知为何,菲尔迅在看见女孩如此抵触自己时,哪怕他明白这是很合理的情绪,心底却也因此泛起了一丝波澜。他对眼前女孩的表现及其不满意,却也知道,这种不满意是令他避讳莫深的。
也许以后真的该思考一番,自己同希尔薇的关系了。
医生如此想着。
他的手却表达着他那没来由的强硬,没有理应如此的退去,希尔薇的手也没有如往常一般服从的收回。
沉默随风在此地蔓延,同坠落的树叶一起,降在地上,生根发芽。
直到一两点极为轻微的声音在医生耳边炸响,菲尔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旋即松开手指,收回了手。
那是水珠坠落在衣服上,破碎的声音。
医生心中的波澜也为之一止,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双手覆面,泪珠不住地往下掉。
菲尔迅后悔之余收回了手,不由得想道,自己居然在跟一个羸弱的小女孩儿怄气。
感受着脚踝处传来稳定有力的按摩,医生的让步令希尔薇本就杂乱的内心越发沉重,几近压住了喉咙,让她难以呼吸。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医生看到自己的伤疤,却也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十分任性。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在心底弥漫,仿佛要将她扔进最幽深的森林中一般。
她已经不够听话了。
思路却也只是徘徊于此。
一阵阵的酸麻胀痛伴随着医生一丝不苟的神态直接印入了女孩的心。
当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背到了家中。
“希尔薇?”
夜风微微起,携来树叶的低语,火焰升腾,自半空中炸裂。自然将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送入女孩的记忆中。
“嗯?哦!是,先生!我在......”
望着有些心不在焉的女孩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手里的串串,医生隐隐然觉得女孩的心事有些重。
“我想看星星了,陪我去看好吗?”
“嗯......”
希尔薇直直地盯着医生微笑着的面孔,她已经不想再拒绝先生了。当然,她自己的脚腕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
偶有晚风衔秋意,漫天流云归故里。
当拉柏露湖的晚风再次泛起涟漪时,希尔薇的发丝被吹起,她睁开了眼睛。
希尔薇不知为何,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一个下意识的想法,身体却直接动了起来,几乎快要跨坐在一旁的医生躯体上,双手扶着医生的脸,指尖颤抖着触摸着眼前人的肌肤。
“不对!我在做什么!”
“明明已经!明明已经......”
“我没有资格!我不能这样做!”
女孩此时内心的矛盾迅速膨胀,可当她再次看到月光透过茂密的树缝狠狠打到她左手上的伤疤时,她的身体却仿佛彻底失控了一般,俯身下去。
额头贴着医生的额头,鼻子对着医生的鼻子。
也许她的身体比她的心要诚实的多。
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医生轻颤的睫毛。
她知道,一切结束了。
无论如何。
医生只是淡淡的躺在地上,他察觉到了女孩的异样。
当他的邀请成功时,自然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去处,于是无视了希尔薇的别扭,背着她到了这个地方。
可他却忽略了白天时的劳累,高强度的工作令这难得的清闲都成为了身体栖息的机会。
仅是躺在湖边大树下的草坪上,便迅速被睡意拖入了晚风吹不到的地方。
然而仅是片刻,胸腹部微微的压迫感,以及额头那柔嫩又温热的触感,令他悠悠转醒。
他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因为他感受到了面前人的情绪。
是恐惧。
医生轻轻地抬起手摸上了希尔薇的腰,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
如他所想,女孩明明已经选择了这么做,却也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本就僵硬颤抖着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堪堪失去平衡,却被医生的手扶住。
医生悠然睁开了眼,入目便是女孩瑟缩的身形,这时,他第一次不知道女孩儿在想什么了。
却也知道,她在害怕。
稍一观察,略一判断,医生知道这不是森林出现了大型猛兽或者是恶劣天气等问题,更可能的是女孩自己的问题。
轻轻将女孩揽入怀中,医生将脸颊贴在女孩头顶,不断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和背。
他明显能感受到怀中人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传来阵阵抗拒的力道。
可医生也只是静静地坐着,承载着女孩的一切。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莫名其妙,却又真实发生了。
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并为此而快把自己逼到无以迂回的境地,另一个只是淡淡的用持久的静默安慰着。
“来看星星吧,薇儿。”
语罢,医生无视了女孩泛红的眼中难以遮掩的难以置信与不理解,小心翼翼的将其拉到一旁,自己也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拉着女孩一起给草坪带去了压力。
医生平日里从未有过称呼他人名字的简写以作亲昵的称呼,如伊芙琳常被其丈夫成为伊芙。他认为这是一种恶心的称呼,可对希尔薇的称呼到到嘴边时,他又觉得如此顺嘴。
医生一边自嘲着自己对别人居然信任到了这种地步,敢在野外安然睡着,一边觉得此种矛盾不再有必要。
不知何时起,也许是那个害怕被静电电到而反思的夜晚,亦或是当希尔薇颤抖着也要前来拥抱他时,医生的内心的矛盾清空了大半,甚至认为这样思想澄澈的生活反而刚刚好。
他仍然能感受到右边的视线,可他仍然看向了天空。
当晚风自山野间吹来时,漫天繁星同头顶的树叶共舞,缓缓绕转间勾勒出一幅又一幅古老的画卷,那是源自于星空的启示。
菲尔迅牵起了女孩儿的左手,轻轻揉着手中略带凉意的柔意。
本就心绪繁乱的女孩见此更是不知所措。
旋即,女孩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想要抽回手去,却被一只炽热的大手紧紧握着。
“先生......我手凉......”
已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希尔薇脱口而出的是这样似是而非又没有来头的话语。
医生明白她的想法,却也只是浅浅的笑了一下。
“我的手也凉,在一起就会暖和了。”
医生侧脸望去,希尔薇的眼神迷离,里面氤氲着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感情。
菲尔迅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引向星空。
风携着星河在我们指尖流过。
再次抓住了女孩想要溜走的手,漫天星辰伴明月,流水般的辉光静静淌在医生身上。
女孩已经微微失神了,却被一声呢喃似的轻唤唤醒。
“希尔薇?”
“......”
“其实,一开始我就观察过你的伤疤,也许你认为它们很丑陋,外人也许会被吓到,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
“嗯?”
“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312天。”
“都将近一年啦,你的一切我都熟悉了,镇上的人们也把你当成了一份子。”
“当然,是全部的你。”
“就像有人鼻子大,有人耳朵大一样,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有着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但在别人眼里,也许就不是这样。”
“比如格莱明镇有个人,叫赛康,家里是编制竹具的,他就很讨厌自己又长又大的手,认为这只会让他效率低下,可他的妻子确实因为他这双手决定嫁给他的,是不是听起来很有趣。”
“也许这么说会有些自私,因为你可能会更多的在乎别人的想法。”
“在我眼里啊,这些伤疤其实就是你的一部分啊,和你这个人一样,只因为它们是你的一部分,因此我也喜欢它们。”
“所以以后就不用担心,也不要害怕,像以前一样,开朗的生活就好,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你认为的缺陷就停止爱你。”
最终,手中柔意逐渐温热,也不再颤抖,菲尔迅松开了手,将选择权交回给女孩。
“希尔薇?”
“嗯......”
“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哦......”
“你觉得,星空之下,是什么呢?”
此时,医生哪怕再不愿承认,却也需要承认一件事,他终是带了私心去交流,并急切的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可他触摸天空的手却并未收回。只是看了看希尔薇,重又将视线放回了那漆夜中的微光。
医生几乎直白到露骨的话语,女孩怎能不知道其中寓意。
可......
但是......
本想再次找到一个合适理由的女孩被先生最后一个问题吸引住了。
一个答案在她心底躁动。于是她本收回的左手,她那布满可怖疤痕的左手试探性的探了出去,小指轻轻碰到了医生的小指。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曾经在学校看到的一幕。
两个人将小指结在一起,以作誓言。
希尔薇此时内心竟已经完全没有了畏惧和担忧,满足充盈其间。
然而下一刻,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一般,医生勾起了她的小指。
“猜猜我接下来的哪句话是真的吧,薇儿。”
“一、大象有三条长鼻子。”
“二、猫有六只翅膀。”
“三、皮尔那是个聪明人。”
“四、鼻涕虫拌泥巴很好吃。”
正当女孩仔细思考分辨其中正误时,远处林间吹来一阵迅猛的风,乌祁与苍鸢扑腾着翅膀,河岸苇草中蛙鸣虫鸣一时鼓噪着,这一刹那,天际间仿佛连流云行走都有了声音。
因此医生为了能够让女孩听得到,凑近了女孩的耳畔。
“五、我爱你。”
希尔薇闻言,身体直接弹起,本疑惑于先生为何要问自己这些问题而皱起的眉头刹那无意识地松懈掉,难以置信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瞳孔颤抖着,连同发丝都无法镇定下来。
可最终却也只是抿住了嘴巴,缓缓躺倒了医生身旁,悄悄挪了挪位置,将自己整个身体都贴上前去。
她的小脑袋里很乱,真的很乱,突然发生的现实让她太难以理解了。
然而,一个疑问却再次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清晰,但很显然,她知道答案了。
这片星空之下,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