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3）
楚道石刚回到素王府，就有仆人递过帖子来：
“先生，有您的信。”
秘术士把信拆开，心头一紧，也没进院子，就嘱咐送信的仆人说：
“告诉五殿下，我今天有事出门，不好说什么时候回来，他若想出去玩就不用等我了。”
仆人点头退下。楚道石转身到后院马厩里牵了匹马，飞身而上，快马加鞭地直奔大理寺而去。
等他风尘仆仆地进了莫宇焱的官邸，莫宇焱已经等在那里很久了，看上去面色凝重，像是有无穷心事。
楚道石拱手施礼：
“莫大人此番盛情邀请，实属少见，请问有何要事？”
莫宇焱回礼之后，将楚道石带进了后面的内室，确认四处无人之后，这才请秘术士落座，客套话全部省略，直奔主题：
“楚先生，之前您让我留意一些动向，现在确实有了变化。”
秘术士精神大振：
“谁先动了？”
莫宇焱压低声音：
“不知您可听说，星辰坠落于天启之流言？”
楚道石点头：
“有耳闻。”
“自从上次今上遇刺之后，两位皇子都暂时偃旗息鼓，不过此流言一出，麒王座下的那个夏凌，最近以此为由，抓了不少人。”
“他设了私刑？”
“没有，都送到大理寺来关押了。现在囚牢人满为患，但每天还是有大量的疑犯送过来。”
“今上遇刺之后，上面不是因此而怪责麒王，将麒王的兵权收回了一部分吗？为什么这个夏凌还是如此嚣张？”
莫宇焱眉头紧皱：
“问题就在于此。虽说现在今上申饬麒王，令其整顿军纪，预计可能会将天启禁卫军的权责交由他人制衡，但目前内城的守卫一时还是由麒王承担，特别是谣诼之事，夏凌并没有越权，只能任由他滥抓无辜。”
“你认为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他们都是些蝇头小民，哪里懂得谣言之事，夏凌不过是在城中制造恐怖气息，给分担兵权的人制造麻烦而已。“
“夏凌虽然面如妇人，没想到也颇阴险。”楚道石思考一番后问莫宇焱，“那么大人请我来的意思是？”
莫宇焱凑近他，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小：
“我怀疑此流言并非巧合。”
楚道石惊异地看着他：
“莫大人，你不会是……”
莫宇焱面沉似水：
“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在暗处查明此事。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各处骚乱纷起，今上龙体又欠安，到时候万一遇上不测之事，天启这几年烈火烹油的好日子，恐怕会毁于一旦。”
楚道石目光转暗：
“莫大人，你认为……必有一战？”
莫宇焱下意识地有四下望了望：
“现在禁卫军都在麒王手中，翼王手里虽然没有军队，但是他这些年来把持天启命脉，也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上次郊外被烧的黑市，我风闻那就是翼王销赃的地方，但是他除了府邸外表漂亮之外，从未扩张，而且也未见其他开销，这些钱他都用到哪里去了？”
楚道石手里的茶杯发出一声轻响，落在了桌子上：
“他养了暗营？”
所谓的暗营，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私人卫队。这在天启是被明令禁止的事情，大户人家蓄养保镖，不得超过二十人，且不得佩刀，只能持棍，之前天启数次风波，民间的武器被大量收缴，普通的王侯富户，早已失去组建成规模私营的能力。这也是今上为了太平盛世煞费的苦心。
秘术士联想起当年，自己亲眼目睹翼王以粮食为幌子，将大量武器运进天启的事实，一阵不寒而栗。
“这可是楚先生你推测的，我并未确认。”莫宇焱像是松了一口气，“总之，现在大家都在盼着今上如何选择。我今天早上例行进朝叙事，退下时，意外看见甄大人被请到内宫去了，恐怕今上要下定决心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秘术士很明白这话里的意义，当今上要做重大决定时，他信任的，终究也不过是甄承一人而已。
“那么，莫大人。”楚道石抬起眼睛，“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用意恐怕不止通报讯息这么简单吧。”
莫宇焱脸上露出苦笑：
“不瞒先生，我当年身受翼妃娘娘重恩，这么多年来，我未曾有一刻敢忘，到今天，我仍然没有找到报答的办法。”
“所以，你要……”
“变乱来时，我虽然势单力薄，也会拼上性命，以保翼妃母子平安。”
楚道石心下一动：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素王殿下……”
莫宇焱急忙打断了他：
“此事切莫轻言！楚先生，一切事由，都听凭今上决断，素王殿下心性单纯，卷入此事对他也是一种莫大伤害。”
楚道石不再多说，再度拱手施礼告别，莫宇焱将他送到门口：
“楚先生，当年你在此处，不过阶下之囚，你一定不要忘记是谁救了你。”
秘术士冰冷地回望了他一眼：
“此事我从不曾忘。莫大人也要保重身体，将来若有事端，我等还要肝脑涂地。”
说完，楚道石就径直出门，跨上自己的马，疾驰而去。
明亮的春日阳光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地挤了满路，而且似乎前面还有卖艺的聚集，人们成团地簇拥在那里高声叫好，几乎吵到什么都听不见。秘术士只好牵马徐行，莫宇焱的话走马灯般在他脑中旋转。
如果他的推断是真的，那么在文帝驾崩，宣布继承人那天，无论是谁被选中，都必将有一场暴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能将对方的力量全面压制，就算被指为僭位，也总有将言论扭曲的一天。
可是素王怎么办？他有何力量？楚道石此时才意识到，他们欠缺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只能预见到悲剧的结局。
我到底该如何着手……
秘术士心乱如麻，也不看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头赶路，街上人流涌动，几乎是寸步难行，照这个意思，他要想走出这条街道，得花费小半个对时的时间。不知走了多久，知道突然有一声脆亮的童音，在很近处打破了他纷乱的思绪：
“先生！不要往前走啦！”
楚道石被这一声从胡思乱想里震出来，他急忙拽住马，仔细一看，原来一名男孩挡住了他的去路。
秀气的小脸蛋，天真无辜的表情——正是小实。
楚道石放开缰绳，弯腰把小实抱起来：
“这么多人，你跑到街上来干什么？又来喂疯子？”
小实笑嘻嘻地看着他：
“不是，今天是去看姐姐，姐姐说，让我来拦着楚先生。”
“拦着我做什么？”
“不知道！”小实回答得干脆利落，“总之，先生就此停步吧，陪我去玩嘛。”
秘术士迟疑了一下，他向小实背后看去，只有无数陌生人的脸在晃了晃去，丝毫没有那个女人的身影。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理科停住脚步，向右边看了一下，发现一个小饭馆，因为不是饭点，人烟稀少，酒保靠着柱子打盹。他抱着孩子，走进去吆喝了一声，让酒保出来牵了马拴好，自己则要了一些零食，跟小实在店里吃喝玩乐起来。
小实对零食也并非很有兴趣，眼珠滴溜溜直转，不时好奇地看看外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让这孩子来拦住我，到底什么意思呢？楚道石实在想不通，索性也不费脑子，专心致志地跟孩子玩起来。
就在他刚准备逗小实背歌谣的时候，突然感觉地面摇晃了一下。
然后就是无数凄惨的悲鸣，贯穿天际。带着血腥之气的烟尘，从门外冲进来，将饭馆的桌椅就地掀翻。楚道石一把捂住小实趴在地上，等他抬起头来仓惶四望，被吓呆了的酒保瑟缩在柜台里，敞开的大门外面，已经只剩下满地的衣衫和鞋子，以及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人。
秘术士拉着孩子，冲到大门外面。刚才还是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已经空无一人。就在距离他们几十步之外，以一个横跨街道的巨型圆坑为圆心，周围的地面放射出恐怖的裂痕，就像天上的烈日，遽然坠落在此。
楚道石让小实躲回酒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一步一爬地走到巨坑边缘，心惊胆战地向下望去。
一枚闪耀着光亮，还正在燃烧的巨石，深深地嵌在了坑的底部，在它周围，是无数被烧焦了的人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废墟中。
楚道石跌坐在地上，好半天之后，他才爬起来呼喊，喊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秘术士低头看去，是一名男子，他灰头土脸，鲜血从头上流下：
“救救……我……”
楚道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那男人口齿不清地说：
“星……星辰……坠地！”
说完之后，他就昏死过去了。
这不可能！楚道石抬头望天，却被日光刺到两眼昏花：
白日星辰坠地，这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但是看着坑底部密密麻麻的尸体，楚道石只觉口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
远处传来疾风暴雨般的马踏地面之声，楚道石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夏凌那头黑亮的长发，其上的蓝色大珠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幽光，一马当先逼近过来。
他就在坑的对面，居高临下冷酷地看着楚道石，发出一声高亢的命令：
“来人！把这里清空！有敢借机散播星辰坠地的，一律抓起来送交大理寺查办！”
无数装备精良的军人应声下马，如镰刀般扫荡者凄惨万状的现场。不少侥幸逃过一劫的平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可怜地重复了一遍目睹的景象，就被他们粗暴地抓起来塞进了马车的笼中。
楚道石怒不可遏，他站起来大步流星地绕过巨坑，逼到夏凌的马侧：
“快住手！大难临头，不先救人却只顾着抓人，这是何道理！”
夏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楚先生，你也在这里？看上去你逃过了一劫嘛。”
秘术士厉声断喝：
“我问你为什么不救人！”
夏凌不耐烦地调转马头：
“姓楚的，你放明白点儿，你想要动摇天启的根基吗？看在你是五殿下的人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快滚开。”
说完，他不再理楚道石，只是喝令手下，把所有目睹现场的人全都抓起来带走。紧接着，巨坑周围被竖起了屏障，把人们怀疑的目光，硬生生隔绝开来。
就在夏凌转身待马离开的一瞬间，他臂上有一条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被楚道石看了个清楚。秘术士觉得这种暗红色非常熟悉，他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顿时恍然：
这不是……吴风的标志吗……不，不一样。这东西做得更精致，更像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除了吴风的妹妹吴罔，他想不出第二人选了。
秘术士惊怒相加，他也顾不上思索这个事实背后到底是何意义，只是匆忙回身找到小实，一起跨上虽然受惊却未曾受伤的马匹，向素王府进发。
等彻底远离事故现场后，楚道石问小实：
“她是什么时候让你来拦着我的？”
小实看上去相当镇定：
“今天早上。先生你去看那个被毁容哥哥的时候，姐姐就来找到我，让我务必把你拦在路上。”
“她知道星辰坠地的事情？”
“姐姐没说，姐姐就说，让我拦着你。”
楚道石暗忖，我从来没有对小实提过吴风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吴风毁容的事情的？不用说，也是这个“姐姐”说的。
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难道她才是真正的巫蛊之术……楚道石不觉一阵心惊胆战，顿时觉得身边四周，多出来无数眼睛暗处偷窥，令他如芒在背，不由自主地扬鞭催马，逃命般回到素王府。
待他回到府中，奇怪的是，白徵明并未在府中，他也没追问素王的行踪，只是坐下来，开始奋笔疾书，手抖得连笔都抓不稳，一张纸被他写满又揉掉。在揉掉数张纸后，他终于写成了一个简陋的字条：
强敌环饲，如何自处？冬日已去，万勿食言。
随后，他把字条郑重地交给小实：
“把这个交给你姐姐。”
小实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兜，非常轻快地回答说：
“好哒！”
楚道石一直没等到白徵明回来，到了夜里，他的窗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秘术士打开窗户，吴风从外面跳了进来，脚步飘忽，几无声响。
年轻人歪着疤痕累累的半张脸，径自跳上了楚道石的椅子，蹲踞在那里：
“先生，我……搜集了……些消息。”
楚道石把窗户掩上：
“愿闻其详。”
原来，吴风从今早跟楚道石分别之后，立刻把自己潜伏在天启各处的眼线叫上来，问他们是否曾经在小实的身边看见过成年女人。
在问了数十人之后，只有一个人表示，他似乎曾经见过。他回答说：
“那女人的警惕性很高，根本不可能有人靠过去，也看不清她的长相，我们有人好奇之下，跟过她，但基本上跟了几步就会丢，从不例外。”
不过，既然这人并非子虚乌有，就一定会有机会找到。吴风向楚道石拍了胸脯，他已经撒下尽可能多的人，盯死小实身边，只要那女人一出现，就必然能发现。
谈及这里，楚道石忽然话锋一转：
“今天街上的骚乱，你们有人看见吗？”
吴风皱了皱眉：
“有……啊，不过也被……抓了几个。”
楚道石点点头：
“我现在很担心，夏凌会借此将你和你的人一网打尽，你确定夏凌现在找不到你了吗？“
吴风呲牙一笑：
“我……搬家很勤快。”
“那就好。”楚道石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妹妹最近还好吗？”
吴风似乎有点儿吃惊秘术士为什么会问这个，但是他转了转眼珠，立刻殷勤地笑着说：
“先生……你惦记她？她好着呢，就是……老往外跑，动不动……就找不到人。”
楚道石觉得吴风可能有点儿误会，但他也懒得拆穿，只是继续追问：
“你没派人跟踪她吗？我是说，一个女孩子，这样毕竟不安全。”
吴风露出一副被感动了的样子：
“跟踪她……她一定会生气……先生放心，她能照顾……自己的，谢谢先生。”
楚道石心想：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呢？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只是又与吴风谈了几句星辰坠地的流言和今天的骚乱。
吴风问他，是不是亲眼看见了星辰坠落。秘术士回忆了一下之后摇摇头：
“我冲出去的时候，就只剩下地上的坑，和坑里的残骸。不过想来当时街头喧闹，人声鼎沸震耳欲聋，星辰在空中飞的声音被人忽视，也是可能的。”
吴风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又互相嘱咐了一下注意安全，便就此告别，吴风还是从窗户里跳跃而去，刹那间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