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2)
白徵明从盘子里拈起一块点心,眼睛望着仆人把门口的帘子掀起,一时却没有将点心送入口中。
已经是春天了,但是父亲的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他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强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上面庇护着他们,无论风云变幻波澜诡谲,只要相信父亲,就能得到公正的判断。
父亲严格要求他的两个大儿子,可是对白徵明却一直是放任自流,任他去做喜欢的事情。他想读书,就设立全境最大的图书馆,搜集了无数书籍给他看;他迷上了乐舞,就从四面八方召集最有名的歌舞名家,供他欣赏;他想画画,来自各地的著名画家,就会聚集在他的府邸之中。
吃喝玩乐,琴棋书画,精致的好看的迷人的,毫无意义的,他都能拥有。不用顶着烈日去习武,更不用熬夜研读经世治国方略,他唯一需要通宵进行的,就是大摆筵宴,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们吃饭。
这样慈爱的父亲,就要离开自己了。母亲和其他的妃嫔现在昼夜守护在他的身边,想要去见她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白徵明捏着点心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如果继续不闻不问的话,失去父亲的第二天,他可能就会从这软玉温香的幸福安乐窝中被驱逐出去,幸运的话只是流放边疆,更有可能的,是被推倒不知哪里的黑暗角落里,万箭齐发。
软糯的点心被他捏得变了形状,有金黄色的馅料从破裂外皮中涌出。
怎么办?
白徵明的心思动摇不已:真的要接受楚道石的建议吗?还是说,先跟厘於期商量一下?
走神之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只柔软小手轻轻推他:
“殿下?”
素王悚然一惊,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是年前才到府里,不满14岁的小丫鬟小雪,她孩子气的圆脸正对着他,看上去有点儿紧张:
“那个,十一殿下来了……”
“啊?”白徵明一愣。十一殿下,是他最小的弟弟白悯,今年不过十岁,还是个孩子,平时偶尔会到素王府里玩,如果白徵明没记错的话,他很喜欢跟这个小女孩玩,所以最近来的次数才多了些。
白徵明看着她微笑:
“又来找你玩?”
女孩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松弛下来:
“不是啦……他想找您说两句话。”
找我?白徵明没有多想,只是点头示意道:
“那请他过来吧,搞这么严肃做什么?”
小女孩一溜烟地跑到门口,拽着还没自己高的白悯进来,两个少年意外地保持沉默,一直到了白徵明面前。素王礼貌地站起来,请白悯入座,也给他夹了点心,可是他这个最小的弟弟却接过盘子放到了一边。
这倒让素王吃了一惊。白悯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在他这个年龄,白悯算是个小胖子,婴儿肥迟迟未退,圆胖的手背上带着几个漩涡。他迟疑地看着五哥,久久没有说话。
白徵明想了一下,让周围伺候吃饭的仆从都下去,这才和颜悦色地问:
“弟弟,有什么话要跟五哥讲吗?”
白悯最后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没头没脑地突然冒出了一句:
“五哥,你能当上皇上吗?”
一句话说得白徵明心里咯噔一声,他急忙四处环视,确认安全之后猜抓住白悯的小胖手: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跟五哥说这个?”
白悯的小鼻子一皱,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泪水:
“可是……只有五哥会对我好呀……”
白徵明听得心下不忍,不觉把弟弟搂在怀里:
“何出此言,如果大哥二哥当了皇上不好吗?”
白悯在他肩头小声抽泣道:
“头两天……我去看父亲……大哥和二哥……他们都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听小太监们说,父亲要走了,是这样吗?没了父亲,谁来管我们呢?”
白徵明把弟弟搂得更紧了一些:
“你要相信大哥和二哥,他们都会好好地照顾你的。”
白悯从他的怀中挣扎着抬起头:
“他们不会的。”
他紧紧抓住哥哥的前襟:
“只有五哥你是个好人,妈妈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她说,如果有一天大哥和二哥登上了这个王座,我们就都会被赶出京城。五哥,你不会把我赶走吧,是不是,是不是?如果你把我赶走了,谁来陪小雪玩呢?她会不会也被赶走?”
白徵明一时无言以对,他只好也抱住弟弟,心中翻江倒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走投无路的感觉吗?白徵明的心中,无边无际的黑色风暴,几乎就要将他撕裂。
与此同时,距离白徵明府邸半城之遥的麒王府中,有人拦住了一名少年。那少年剑眉星目,天生一对笑眼,脸上似乎总是堆满了笑容,黑色的长发结束在头顶,瀑布般淌在肩头之上。他看着来人,略显惊诧:
“怎么?有事?”
来人躬身行礼:
“夏凌大人,麒王殿下吩咐,您一回来,先请到他那里一趟。”
夏凌一怔,大很快点头:
“知道了。”
他没有对当朝第一皇子的口信表达出太多的敬意,而是径直带掉头,奔了麒王白猊的卧室。
白猊府中之前因为火灾,重建的院落非常简洁,原有的假山和花园都没有恢复,只是修起了几处高大的房间。在空荡荡的院子中,一个浑身上下漆黑如墨的巨人屹立在门口,如果不是缠在他面部的纱布微微起伏,很容易被当成雕像。
夏凌走到那人面前,自下往上地看了一眼,语气轻佻地问:
“他看完书了?”
巨人渎貉也没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夏凌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没关系,如果渎貉那张烂脸做得出表情,估计也只是嫌恶。年轻人若无其事地想象了一下,以一种夸张的步伐刻意绕过巨人,轻快地迈进了白猊的卧室。
今上的长子麒王白猊,他的卧室看起来简谱得有些过分。之前被火灾焚毁的正厅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复建,只是草草地在废墟上加盖了四堵墙和房顶,里面的摆设几近没有,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旁边是张小桌和四把难看的椅子。
白猊就坐在其中一张上,没着正装,穿着一身家居长袍,屋中少得可怜的几本书就堆在他眼前,看上去都很破旧,像是被翻阅了很多遍,有一本在他手中,书脊被压得变形,也不知道被攥了多久。他鼓突起的肌肉把衣服撑得很开,只是坐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到不值从何而来的压迫感。
夏凌直接走到他的桌前,放肆地从他的手中抽出书,看了看:
“兵法。你还有闲心看这个?”
白猊没有计较他的无礼言行,只是很平静地开口:
“外面怎么样?”
夏凌拖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眼睛紧紧盯住主人:
“不好。都在猜测谁要接老爷子的位置。”
白猊很自然地把书从夏凌手里抽回来:
“那你觉得呢?”
夏凌漂亮的脸一瞬间狰狞地扭曲起来:
“谁拦您的路,我就宰了谁。”
白猊这个时候才把眼睛转过来对着他:
“你太急了,夏凌。”
他把书摊开,推倒夏凌眼前:
“此事不可一蹴而就,特别是这个时候,轻举妄动只能让我们陷于被动。”
夏凌焦躁地反驳:
“他们先出手的,我们难道就只能被动挨打?”
白猊用手按住书页:
“谁说我们要挨打的?”
夏凌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但是随即又低下去:
“他们……居然使出这种贱招,害得今上染病,进而归罪于您护卫不利,限制我们的权利,现在进出城的的监控居然还要甄承那老混蛋的徒子徒孙协助,这不是明摆着给我们穿小鞋吗?”
白猊不动声色,就像是在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
“这是早晚的事情。父亲把我调回来负责天启防务,就是为了这一天,如果我常年在外,他老人家身体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形势会对我极为不利。但是,老爷子大概也后悔了,全城的禁卫军如果都听我调遣的话,我如果心存不轨,他很难应付。并且,”白猊停顿了一下,“他知道我迟早都要杀了老二的。“
夏凌两只纤细的美目顿时瞪圆。
白猊向后靠在椅子上:
“我跟老二注定只能留一个,父亲明白这件事情。他阻止不了。”
夏凌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听着。
“我其实并不恨老二,只是他太恨我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现在过去不可自拔,将来也不会解脱,除非有一方死掉。”
夏凌迟疑地轻声问道:
“……是……关于死了的三殿下和四殿下……?”
白猊没有表情的面孔,在这句话面前崩裂了一角:
“我没忘,他更没忘。我没有请求他的原谅,因为他根本不可能谅解。是我的愚蠢判断,让我们所有人都被迫踏上你死我活的道路,我承认。但是到了今天,就算我很抱歉,但我不能输。”
老三和老四生气蓬勃的面孔,如同幽灵般在白猊的脑海中浮现。他们那一般不二的笑容,带着细微的,只有亲爱的哥哥们才会发现的差别,反复不停地闪烁。
“如果不是我犯了错,我和老二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现在应该是老三和老四为了父亲的位置殊死决斗,或者是互相谦让,他们怎么都好,因为他们配得上这个位置。我和老二都是有缺陷的,我们本来都不够格。
“我有时想,我们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可是每次都很快释然:这是星辰的意志,是岁正指引我们,天启不可能走上安逸之路,这世上注定会被两种力量撕裂,要么是他,要么是我。从古至今,没有人能够做到将相反的的两股力量融会贯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白猊严重的神色渐渐狂热:
“我和老二都出生在自己的星辰之下,只是为了愧疚这种软弱的感情,就让我拱手相让大好江山?可笑之极。夏凌,你是不是觉得我韬光养晦就意味着退让?恰恰相反,他走的每一步,我都看得很清楚,跟我比起来,老二不过是条会咬人的狗,他的牙齿在我身上不痛不痒,但如果我决定反击,我要把他的肠子都掏出来,我说到做到。”
麒王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随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汹涌地席卷满室。夏凌被震慑到声音发颤,一脸敬畏:
“您让我做的事情,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猊冷冷地看着他,丝毫没有伸手相扶的意思:
“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你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了,反而给自己招致了累赘。你太年轻,太容易受到诱惑,如果你想留着那个女人,我不会反对,但是我建议你事成之后,最后打断她的腿,把她关在你的屋子里,永远不要让她出来。”
夏凌就像是被什么击中,几乎呆在当地,最后,他从椅子上滑落,扑通一声跪倒在白猊膝前,伏在地上,浑身上下战栗不已。
白猊在他的面前站起身来:
“我会给你召集足够的力量,祝你成功。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渎貉在门口现身出来,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吱嘎作响:
“殿下的人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