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1）

文-温雅 

       如果不开始，就永远无法结束。

       唯有下定决心，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谁拦着你，就打倒他；谁支持你，就把他踩在脚下，一跃而起。

       这世界以吞噬弱者为生，诞下强者，以胜败区分高下，以结果论英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定义游戏规则，但是唯一不存在的选项，就是不玩。

       从出生的那一瞬间，你就必须参与，直到力竭死去。

       什么，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游戏的奖赏值不值得？

       那又有什么关系？一切，玩完就知道了。

       祝狩猎愉快。

       星辰，是永恒的存在。

       它们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亿万年地运转。耐心，神圣，充满力量。

       它们指引了这个世界，用亘古不变的光芒区分了信徒和怀疑者，它们照耀下的子民，以它们的意志生存，运用着由它们赋予的神秘力量。当他们失去信心，只要仰望天空，就能重获生命的真理，找到回家的路。

       所以人们以天空和星辰命名自己的群体，确认同伴，分辨敌我，制定不可逾越的界限，对于同胞爱护有加，对于异类杀之而后快。

       这是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过的铁律。

       但是，星辰即将坠落。

       你们还能分得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吗？

       漆黑的天空之上，红色和黄色的火球，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出不祥的流线，夭矫而下。渐渐地，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每一颗都闪烁出濒临灭亡时的耀眼光芒。

       在它们的正下方，是广袤无垠的黑暗大地，在流星划过的瞬间，能看到大片低矮的草房累累地挤在一起，在田野的尽头，黑压压的建筑物连成大群阴影，微弱的灯光被星光照耀得一时无色。

       坠落的星星们向着这些沉默的人工造物，雨点般飞散而下。

       楚道石睁开双眼，头顶上依然是枯燥无味的天花板。

       平滑的白色表面，没有蛛网，也没有裂缝，什么也没有。

       白徵明曾经试图劝他安装床帐，华丽鲜艳，装饰着长长的流苏，只要抬眼，就能看到重重叠叠的布幔，温暖地挤满视野。

       他说，这样会让人醒来时觉得舒适。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楚道石想，舒适会让我变得迟钝。

       迟钝会让秘术士死得更快。

       眼前的白色变得模糊动摇。楚道石不觉把眼睛瞪得更大，视野甚至因此酸痛。

       如果不想死的话，他应该活得更谨慎，更加百倍警惕，而不是躺在床上绝望地浮想联翩。想象不能帮他延续生命。

       说起来可笑，就在一个月前，他认真地思考过是不是差不多该把自己干掉，好不用再死亡的威胁中备受煎熬。

       然而在三天前，有人给他送来一张纸条，为他写了八个字，就像是命运的洪钟大吕，在行将就木的人耳边轰雷贯耳。

       乱世已至，大业可图。

       乱世，没错；大业，谁的？

       白猊的，白矩的，白徵明的，都有可能。

       但是送纸条来的孩子小实笑着对他说：

       “姐姐说，这是先生的，请先生抓紧时间。”

       孩子淘气的眼神闪闪发光，就像送来的只是一句游戏暗语，与周围毫无关系。

       楚道石试过很多办法去找这孩子的姐姐。

       他跟踪过小实，在孩子身上附加强力的追踪秘术，在天启全城安插眼线，花钱请各式各样的人四处打探，只要有消息就回报给他，他也曾经假托白徵明的意思，让大理寺莫宇焱搜遍所有贫民聚集的地点。后来，他又怀疑那女子根本不是穷人，于是他又以种种名目，徘徊于天启的深宅大院。

       一无所获。他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

       那五官模糊不清的女人，就像彻底在人间消失，化成了一缕青烟无影无踪。

       在楚道石穷尽心力，气急败坏地奔波于天启城中时，小实和那疯子偶尔会在街角看他。

       小实每隔一天，就会去喂那个像一坨抹布一样的疯子。楚道石不是没想过，在小实不喂他的时候，是不是那个女人会去喂。他亲自跟踪过疯子，可是不知为何，那怪物总是能在夜色中将他摆脱，有如魅影。

       那东西看他的眼神令人恶心，粘腻，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天启城冰冷的街道之上，秘术士只觉得四肢发麻。

       只有健康的人才能成就大业，身患绝症的人没有机会。楚道石在心底重复：他必须要治好自己身上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空虚之症。

       他要控制岁正之眼，控制住力量，把之前所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都要握在掌心。楚道石曾经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任何人都可以把他碾为齑粉，但现在不再是了。

       天启城的门，正在一扇扇向他打开，他有了后盾，有了盟友，有了敌人，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通向这个时代的道路正暧昧地在他脚下现出轮廓，如果说一开始他只能随波逐流，勉强被命运裹挟着踉跄前进，那么现在，就该是他乘风破浪之际。

       没有人习惯永远在黑夜中前行，特别是当你有一双天赐之眼时。

       楚道石攥紧拳头，指甲刺在皮肤上的感觉尖锐无比。

       找到那个女人。

       她知道如何治疗自己，她能让自己变成更加强大的存在。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找到！

       秘术士从床上翻身坐起，伸手在枕边摸索，他找到了一个红色的丑陋标记。

       之前放出去的债务，也该有收回来的一天。

       天启城中，已经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严酷的冬天肆虐过后，人们纷纷出门踏青，原本在新年期间关门闭户的商铺，现在也纷纷挂出显眼的招牌。带着面纱的年轻女性坐在精致马车上招摇过市，跟鲜衣怒马的年轻男人共赴郊外，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清新的甜蜜气息。楚道石穿梭在人群中，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着难得的美景。

       穿过人群最为密集的街道时，秘术士的脚步被迫放慢，他下意识地向前推进，胳膊顶在周围人的身上，顿时激起一阵不满之声。楚道石也没多说话，只是露出袖中的红色标志晃了晃。过了一小会儿，立刻有人挤到了他的身边：

       “先生，这边走。”

       秘术士毫不迟疑地跟着那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男人调转方向。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不知多久，那人忽然转进一条小巷，楚道石随之跟进。没多久，七拐八歪的巷子尽头就闪出一处幽静的小院。秘术士走到切近时，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院门，他迅速跨进去，门在背后关上。

       院子的凳子上，蹲着一个半张脸已经毁容的年轻人，他用那半张没有被毁的脸看着楚道石，眼神明亮锐利，说话轻微结巴：

       “楚先生，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

       楚道石拱了拱手，拿出那个红色的标志放到年轻人手里，单刀直入：

       “我想找个人。吴兄弟可愿帮忙？”

       对方嘶哑地笑了起来：

       “叫……叫我兄弟……吴风生受了。先生你……说吧，什么人？”

       “一个女人，看不清脸，她弟弟就是跟在我身边的小实。”

       吴风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但是他忽然从凳子上跃下来：

       “先……先生……有个事情……我也拜托您……”

        他把红色标志又塞回秘术士的手中：

       “扯……平。您留着这个吧。”

       吴风要拜托楚道石的，是一个看上去相当怪异的事情。

       大概在一个月前，坊间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流言。流言这种东西楚道石和吴风等人之前也遇到过，并非是稀罕东西，等散布谣言的元凶抓到后，谣言会自动消灭。但问题在于，这次的流言起来的时机十分微妙，正好是在今上莫名其妙遭到刺杀之后。

       并且，与今上有关。

       关于一国之君的流言，这可不能当做简单的童谣谶语来对待。今上遇刺的事情，虽然经过严格保密，但是当时人群众多，所有人也都知道瞒不住，只好在今上卧病之后，发布了严厉的诏书，将那个被操纵的“刺客”一家都抓起来徒刑流放，算是对天下有个交代，了却此事。不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风传今上的病体可能是难于痊愈，这个花团锦簇的江山，怕是要寻找新的主人。

       这谣言堪称大逆不道，没有人敢于公开谈论，但似乎又传遍了大街小巷，上面饬令大理寺明察暗访，抓了不少偷偷传播的，但都是些小虾米，依旧查不到消息的来源。更糟糕的是，半个月前开始，谣言出现了新的变种：

       天启即将迎来星辰坠落——今上崩时，将会有大批巨星，坠于天启城内。

       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对于朝政的八卦猜测，而是动摇九州的致命预言。

       如果人们连星辰运行之理都不再信任，这个世界运行的根基何在？

       此言一出，人心已经不仅是惶惶，而基本上是崩溃边缘。虽然现在是桃红柳绿的春天，但是因此而整日惴惴不安，无心工作的黎民百姓，已经开始有人因此绝望自戕。吴风等人已经发现数起自尽事件，据他称，并不是那些每日挣扎在边缘的贫民，而是一些勉强养活自己的小康家主。

       估计他们才是天气城中最为焦躁的人群吧。楚道石默默想道。既不能舍弃一切混迹世上，又不能安然自保，星辰坠落的传说，对他们恐怕打击最大。一代无为而治的明君就此辞世本就够有冲击力，如果再同时遭遇天谴，真不如早早离世比较好，省得到时候亲眼目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不过，这星辰坠落之事如何采信？星辰运行恒有其理，这个就算是小孩子都知道。”

       吴风摇了摇头，让底下一名手下给楚道石讲了探听来的消息：

       距离天启大概有十天路程的地方，有一个人口不超过五十人的小村庄，一夜之间，被无数天降巨石彻底砸毁，寸草不留。

       他们那个小村因为偏远，素来封闭，罕有人知，我有一个远房亲戚，有个父母双亡的单传小侄女嫁了过去，数载没有消息，后来他也是突发奇想，来天启的路上想绕道过去看看，可是却只看见了满眼焦土，到处都是落石和烧剩下的断壁残垣，人是一个也没有。那村子不知何时，平地消失了。“

       那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将这消息告诉了旁人，可是别人却都以为他是在说梦话，只是喝醉了乱讲，他也根本没有那个远方的侄女，都是他编出来的。

       吴风的手下说到这里买了个关子，被吴风瞪了一眼之后赶紧接着说下去：

       “我当成笑话讲给大哥听，大哥让我去求证一下，于是我去了一趟，昨天刚回来。”他还是不由自主停顿了一下，“那个被砸烂的村子……确实存在。”

       他亲眼看到了无数烧焦变色的石块，堆积在还残存有人类痕迹的土地之上。他甚至都没敢过去挖掘一下是否有尸体存在，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吴风听到这消息之后大为震惊，他受命于翼王白矩，正在暗中追查这留言源头，如今两事相合，他如果遽然汇报给翼王，以后者的脾气，一定会借此再生杀机，将天启城变成血海。经历了前几次事情，吴风也学得乖巧，他想来想去，觉得从之前经历的谶言事件来看，唯有楚道石颇值得商议，便决定先要找秘术士问询一下。可巧，他还没找秘术士，楚道石自己却送上了门。对于吴风来说，找人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查明流言背后的真相。

       “因为……咱……没读过书……不懂啦！”

       天启的地下执法者，倒是挺坦白的。

       楚道石思考了一下，点头同意。虽然又一次被卷入流言事件之中，看起来很糟糕，但是坊间的议论关乎至高之位时，他就很有兴趣参与。

       如果想给白徵明铺平道路，利用和操纵民间舆论，也是必要的手段。楚道石之前虽然没有做过这件事情，但是他以自己的经验来看，民意的力量，用好了必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说到底，他的主人素王白徵明，跟他的两个哥哥，差别不过是实力和名声而已。实力可以慢慢培养，但是想要改善名声却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能将白徵明套上天命所归的光环，最后也许能出奇制胜，从血腥的夺位绞杀中占据有利地形。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楚道石想罢，对吴风点点头：

       “我去查明。你帮我找到这个女人便是。”

       楚道石掏出一张字条递给吴风：

       “她不太高，长得很瘦，应该读过书，可以模仿别人的笔迹，所以就算会混迹贫民窟，应该也会以此为业，很可能是替人算命为生。”

       吴风接过来看也没看：

       “先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