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弗莱娅,2
出租车停在商业广场正门,静止两秒,才见车门漏了个缝,弗莱娅笨拙地从车里钻出来。她右手一半的手指捏住手提包的大嘴,另一半则像在躲避它的撕咬,一只精美的纸盒安分地躺在她左边的手掌。
进了大楼,电梯门外挤着十来个面如土色的汉子,弗莱娅透过墨镜隐蔽地看到后,大方地直奔防火步梯而去。走到二层时,伴随着高跟鞋激越的重奏,一只小手从背后拽住了她的裙角,她顺从地尖叫了一声。
“又捡东西了?”同组的小玉一把捧住弗莱娅手上摇摇欲坠的礼盒,“越捡越高级哈,狗屎运攒多了也生利息。”
“拿去用呗。”弗莱娅争分夺秒地瞥了她一眼。
小玉盯着盒上错落有致的法语说:“李宪昌只认香水不认人,我用了他就看上我了。”
“无所谓,”弗莱娅从背后接过纸盒,“把他分一半给你,够了吧?”说着推开了沉重的防火门,工区惨白的灯光被暴露无遗的白墙反射到楼梯间,一时间占领了这条逃生通道。经理壮硕的身影从工位旁一闪而过,身后是刚被电梯吐出来的土色男人们。然而把这些男人脸上的土堆到一起,怕也抹不出经理现在的脸色。
小玉抿着嘴走在弗莱娅身后。她们没来得及问候经理一行人,他们走太快了。
“根本不像他了。”弗莱娅苦笑着说。她径直把小玉领到咖啡角,趁弗莱娅看手机的时间,小玉敏捷地倒满了两个纸杯。
“要是把他分给我……”小玉说。
“什么?”弗莱娅的视线从屏幕飘上来。
“分给我,你们俩就都是我的了。”
弗莱娅没接茬,她举起咖啡杯,以工区为背景拍了一张。这是李宪昌的要求,比上班打卡更严格。而他不会很快回复。他的日程表是水也泼不进的,中午12:00 ~ 13:00是固定的手机时间,其中大多是工作来往,往往一天都顾不到弗莱娅。
但今天不同。
对面当即回复:“杯子不用全入镜,画面被搅乱了。”
随手一拍不能说明品味和摄影技术,但也没必要解释。他不是考官,不过问,不测试,不评价,不关心。但弗莱娅多少有点意外,他从不在这个时间闲聊。
“怎么不说话?”一条新消息。
“我知道你看见了。”又一条。
连发三条消息,这在过去也是没有的,一大早就喝酒了?或者是宿醉未眠?
弗莱娅有些沮丧,身边人开始让她摸不透:李宪昌变得急躁,小玉的玩笑日渐出格,经理的鸡血已近干枯——不过后两人的反常还可以解释为对销售部即将裁撤的反应。
大部分人是好的,他们这几日都守在电话机前,试图在没失业时把囤积的房产塞给没处花钱的倒霉鬼。而弗莱娅只想再蹭几口免费咖啡。她躲避了销售团队的人声鼎沸,对举止反常的李宪昌也打算暂且回避。她在看新闻打发时间,尽管在算法推送之下,十条新闻里头有九条讲的都是房产指导价和行业大裁员,她还是会一条条点开看。她甚至胆敢写几条评论指点江山,这是亲历者的特权。至于剩下的,诸如卡塔伦国战争之类的报道,压根不能激发她的表达欲。战争对她来说是比皇帝还遥远的词汇,用军事电影的画面来想象初中时小巷里的斗殴,这就是她对战争的印象——同辈人大都如此。
弗莱娅出神时,小玉突然在吧台迫降了咖啡杯,一闪身揽住一团白色的东西,那是设计组实习生的腰。实习生男孩被惊出一声青春又阳刚的喊叫。弗莱娅远远望着这团被挑拨的白色,小玉闹钟般的笑声开始让她烦躁不安。
“今天去哪吃?”组长在转角露了个头,“其他人票数相当,你们决定。”
“我决定提前下班,去市中心聚餐!”小玉扔下实习生,“别喝太多,晚上去蹦迪。”
“弗莱娅呢?”组长决策效率极高。
“我也想去。”
组长的头高效地消失了,弗莱娅解锁手机,没有新消息。她给李宪昌留言:“刚才在开会。”此时一条短信通知从屏幕上方落下,覆盖了李宪昌的头像:银行卡到账,五千。她抬头,小玉抱着手机冲她乐。
“急什么,”弗莱娅锁了屏幕,“你发财了?”
“应该都还清了吧?不然今晚来我家,不够的肉偿——你别说话,我知道你要找李宪昌,别去了,来陪我……要么就带上他,我加钱。”小玉明确地看到了弗莱娅面部肌肉的下沉,但她不打算停止,她不知道弗莱娅能忍耐到哪一步,似乎小玉而言,对揣测一个人的耐心已经成了不可接受的苦役。但弗莱娅保持了风度,她挤出满脸的笑,目光又落在手机上。
“广场南餐厅清阁间,半小时后。”李宪昌的消息。
连具体时间都没写清楚。一个日程外的指令,弗莱娅甚至有些恼火了。从未有过,无论是李宪昌的混乱安排还是弗莱娅的愠怒——他滴水不漏的固有作风总是让弗莱娅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弗莱娅一向会把委屈解读为自己的弱小,可今天这个男人露出了过多的破绽,让人没法不动火。弗莱娅热着脑袋把礼物拿到工位上,扭头进了电梯。组长没有拦她,甚至没看她一眼,他正举着电话听筒朗读同事们的临别赠言。其中不乏埋怨和过于笨拙的示爱,但不会有人摆脸色,大家七七八八地落在工区任何能坐的位置,期待着组长再扒出一张语惊四座的纸条。组长声情并茂地念着,引发一阵阵哄笑与喝彩。
弗莱娅下了电梯,从写字楼后门来到广场。这座商业广场刚落成不久,有些写字楼还未被租用,崭新的遮光帘保佑着房间里怕光的小生灵。新房的西侧就是弗莱娅所在的地产公司,二层已经清空了,只剩写着销售口号的横幅在房梁上摇摆,阴影抚摸着堆成一团的人体工学办公椅。
南餐厅就在公司楼下,销售团队的欢笑声不时地击中弗莱娅的头顶。透过广场南大门,可以看到街对面的联盟宣传涂鸦:国家总统和卡塔伦元首各自笑成向日葵的模样,他们背后是两国各自的支柱产业与城市风景。弗莱娅没有走进餐厅,她在楼下的石墩上坐了一会,一来想躲一躲空调,二来,已经到点儿了,停车场却没见他的车,弗莱娅有些困惑。放在平时,这个男人即使在路上被车撞死也会拿最后一口气发条消息告知,但今天他迟到了,消失了,不算很久,五分钟。
五分钟后,李宪昌从停车位快步走来,径直去了预订的包间,弗莱娅连忙跟上。没等她坐稳,李宪昌就把一本菜单推到了她面前。
“你吃什么?”
弗莱娅怔住了,李宪昌是从来不用菜单的。他一定会在落座前就决定菜品,何况这家店他们也来过很多次。
“点几个感兴趣的。”他不依不饶地说。
“我不太熟悉啦……”
“挑好看的点,”李宪昌说道,“别看价格。”
弗莱娅没有看价格,她费力地找到了李宪昌常点的菜,唯独把鱼换成了蟹。菜上齐了,李宪昌整顿饭都没动那份蟹,甚至目光都不愿触碰,弗莱娅不禁窃笑。
“香水我拿到了,”弗莱娅轻轻靠在男人的右肩,“我够用,给自己买点东西呗,要不今天我带你逛逛?”
“那是我的事。”李宪昌眼盯着包厢的吊灯说道。
“我知道你不爱听,”弗莱娅的语气更柔软了,“可你对自己不够上心。”
“我还得向你汇报?”
“也不是不行。”弗莱娅抬眼望着他的鼻梁。李宪昌利落地从肩上拽下了弗莱娅,用左臂把她压制在大腿上,弗莱娅顺从地轻哼一声,两肩不断地扭动。
和往常一样,男人毫无反应,无论行动上还是生理上。李宪昌给她分配的时间很有限,或许大多数精力都留给了他的家庭,或是其他的伴侣们。他并没承认过其他女人的存在,但弗莱娅看得出来,毕竟他太过神秘,留下不少想象空间。而且这个男人在酒店会全程穿得像上班一样整齐,在两人都心满意足后就转身走开,连皮带都从没松过——用来惩戒的皮带是预备好的。或许对他来说,弗莱娅只能用来满足虐待的欲望,其他的就得找别人帮忙了。
可这次连惩戒都没有,弗莱娅感觉自己背上的这只手臂早已收了力。她坐回到椅子上,狡黠的笑眼望向李宪昌,后者依然出神地盯着吊灯。
弗莱娅抹去笑意,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吊灯,压着嗓音说:“在高处发光……就是在等待坠落。”
李宪昌一言不发,或者说没听见。
“你在等它坠落吗?”
“胡说什么。”男人小声斥责。
“吊灯快要落地了,因为战争开始了。很遥远的地方……产业不太一样,老百姓长得跟咱们不像,但是一样会哭,一样会疼……很遥远的地方……卡……卡……”
弗莱娅记不起战场的名字。
“卡塔伦国,”李宪昌吐了口气,“我们十年的贸易伙伴。别想了,地球上每天都打仗,迟早轮到它。”
“那是不是也会轮到咱们?”
“想它干嘛?你都已经失业了。”
“你说什么呢!”弗莱娅抬高了嗓门,屋里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抱歉。”李宪昌又吐了一口气。
弗莱娅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这个轻佻的男人,这个男人毫无征兆地说起了消极的话,这个男人,他甚至还学会了道歉。
“你看,吊灯迟早要落地。”他似乎来了精神。
“我听不懂。”弗莱娅没好气地接了话,然后就对上了李宪昌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竖起右手捂着嘴,用笑容乞求原谅。
李宪昌没有回应,他起身走到衣架旁,从外套口袋取出一张叠好的A4纸。“今天抽时间给他打个电话,”他把写着号码的纸递给弗莱娅,“社保和居住证都解决了,慢慢找工作吧,想去读书也行……对,去读书吧。”
午休结束。
电梯门打开时,弗莱娅发现工区的地上爬满了电话线。所有的电话机都被拆了,电销团队正尝试用全层的座机垒一个公司LOGO。弗莱娅穿过热闹的人群,急匆匆地往咖啡角去,不顾电话线在鞋跟下痛苦地扭动。没看到小玉,她折返庆典现场。
“小玉呢?”她凑到组长耳边问。
“小玉哪去了?”组长当即高喊几声,但无人回应。弗莱娅扭头要去找,被组长拽住手臂。
“小玉让她妈接走了。”组长说道。
“怎么能这样!”弗莱娅脱口而出。
组长没再说话,这事儿他们都有心理准备,他早料到了,弗莱娅也料到了。
惊雷般的欢呼挤满了工区,电话机积木落成了,大伙儿正热火朝天地商讨用什么方式把它拆毁。
弗莱娅又躲进了电梯。
没什么可难过的,弗莱娅心想,小玉的个性,结了婚也不会吃亏,闲在家里有人养活、有人伺候,不比出来打工强得多?如果没有李宪昌,自己不是和她一样要回家的吗?何况这家伙不知养着几个女人,还能靠他几天呢?以后大家怕都要辞职的,小玉反应得早,占了好男人,将来在一帮夫人太太当中,肯定是命最好的。
电梯落地,弗莱娅又走到广场。屋外已经没那么热了,饭点还没到,两个男人站在南餐厅门口吸烟。肺炎疫情过后,坚守在广场的餐厅应该是债台高筑吧,可这两人却乐观地期盼着卡塔伦和阿姆莱的战争能对时局造成意想不到的改变,他们肯定不是餐厅的员工。弗莱娅躲开了这两个吵闹的人,买了几袋膨化食品,坐在道沿上一边玩手机一边大吃大喝。
没有新消息,她打开新闻。
一篇民生访谈,张先生一家对地产商恨之入骨,如今房产指导价出台,他们的安家梦不再遥远。
一篇人物报道,高分女孩不畏成见报考护校,军校学霸评论:等你毕业!
一篇国际新闻,阿姆莱称卡塔伦正部署核武器,如有异动将立即反制。
一篇经济热点,富集银行已提交破产申请。
弗莱娅愣住了,她放下手机试图整理头绪,却看到更令人困惑的一幕:李宪昌的车还停在原地,停在餐厅门外。弗莱娅走了过去,凑到主驾驶窗前,李宪昌推开门,但没有离开驾驶座。一位搬运工推着板车轰隆隆地走过,满载着电话机。
“小玉回老家了。”弗莱娅先开口。
“这样。”
弗莱娅在驾驶座旁蹲下来,揽住李宪昌的左臂。这个男人今天表现得并不完美,但他仍称得上身边最坚强的人了。
“要不我去读书吧,读护理,就算不工作也好照顾你。我今天看了一篇文章,上面说护士——”
“你信吗?”李宪昌无礼地打断。
“你说什么呀!”弗莱娅娇嗔地说,“你不想让我读,我不读就是了嘛。”
广场外人声嘈杂,似乎大街上有人在聚集。
“我就是想一直照顾你……”弗莱娅轻声补充道。
天黑了,以往灯火通明的商业广场如今连个不瞎的路灯都没留。李宪昌点了根烟,一点火光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弗莱娅被呛得无处躲。
“你是97年的吧?”他突然问道。
“对啊。”
“97年6月15日,到现在为止……”
“怎么了?”
“90年代有一回,咱们差点跟阿姆莱打起来,那时候说,打就得是核战争。我每天早上穿裤子之前都会思考,今天到底他妈的是不是世界末日?”
弗莱娅努力地笑,结果呛得喘不上气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高声反驳:“哪有什么末日!都好着呢。你看我,失业了还笑呢。”她顺着指缝中偷偷地观察着男人的表情,接着说道:“好着呢!就拿小玉来讲,她都要结婚了。”
“结婚有那么好?”
“我怎么知道!”弗莱娅压了压火气,“得问你呀。”
“我又没结婚。”
“女朋友总有吧!”
“女朋友?”李宪昌终于偏过头来,“是说你?”
“我可没……”弗莱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你很好。”他利索地把头扭了回去,沉默半晌,然后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脸颊挂着笑意。弗莱娅不懂他的话,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还没结婚,在法律上还是个富有的、强大的、值得依靠的单身男人,尽管此时此刻是有一些颓唐。
广场外的人声消失了,大街上的民众似乎安静了下来。李宪昌沉默了许久,他吞一口烟,吐一口烟,然后张张嘴,然后重复,弗莱娅感到她对这个男人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我爱你。”
“抵抗阿姆莱!”街上的民众齐声高喊,和口号一起传来的是绵绵的警笛声,夜间游行开始了。弗莱娅慌张地跪倒在地,眼泪奔涌而出,她几乎在叫喊了:“请给我指令!”她死命低着头,交握的两手互相搓捏,泪水很快就流满了脸颊。
男人眉头紧锁。“投资失败了,”他抓起手机,“欠多少钱我也记不得,反正再打几个月就都贬成废纸了吧。”
弗莱娅恶狠狠地盯着他,这个夺去她希望的脆弱男人。而他还在笑,油滑的卑微的无奈的苦笑,弗莱娅看着他直犯恶心。
“你老说我太有钱,不可能懂你。”男人说道,他的微笑已经近于放肆,“现在我们一样了,跟我和解吧。”
“去你妈的!”弗莱娅哭喊着扑到李宪昌身上。男人吃了一惊,一种久违的异样感觉涌向下身。满脸的泪水和抽动的鼻子让弗莱娅看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可她的眼睛宛如捕获猎物的狼。她止不住地呜呜做声,双眼却毫不松懈地盯着他的衣领。
这对衣领在无数个夜晚完好无损地出入弗莱娅的床榻,和领带一起嘲弄着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恨透了这对衣领。
“爱我!你他妈的,爱我!”
弗莱娅把男人死死压在沙发上,沉下脑袋咬开了衬衣扣,两排牙齿都埋进他的胸肌。男人疼得当场流泪,两手狠狠地扣住女人的肩胛骨。他们拥抱着,蠕动着,把眼泪涂满了沉寂的商业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