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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意难平 1-5 作者摩羯大鱼

2022-05-29 11:27 作者:mi米小奇奇  | 我要投稿

今天是我 64 岁的寿辰,皇帝在宫中与民间大摆七日千人宴,以寓普天同庆,贺太后万寿无疆。一时间我成了百姓口中大齐最尊贵的女人,虽然我本来就是。


其实我不爱铺张浪费的场合,但怎么我都是这桩盛举的主角,不出席不合适。


宴既是个隆重的宴,出席就得盛装。这天清晨我揽镜,权当自己是个花瓶,任由妙岚往我脑袋上插一套九件的黄金累丝珍珠流苏凤簪。


「头转回去,摆正,别笑得像个暴发户家的傻婆娘。」妙岚跟了我有几十年,私下无人时晓得我是个什么德行,怼我从来不留余地。


一声「太后起驾」,我搭着妙岚的手往我的凤鸾车边走,顶着沉重高耸的云髻,我僵硬地左右扭了扭头,发现除了妙岚,其余人怕踩了我的衣裳,都离我有八米远。


我不免担忧,「大家都离哀家这么远,一会儿要是来了刺客想劫持哀家,他们怕是不好救驾。」


「拉倒吧,太后。」妙岚道,「谁没事吃饱了撑的,会劫持一个老太太。」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哀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妙岚看着我。


「哀家是个富可敌国的老太太。」我道。


妙岚一把把我掀上了鸾车。


1


庆安殿的奏乐响到高潮时,我——大齐最尊贵的女人(尊在其次,贵是真的贵),踩点缓慢登场。


主要也是一身行头过于沉坠,想快都快不成。


皇帝下了丹陛,带头恭迎懿驾。


我叫一声「平身」,目光往人群中随意梭巡一眼,看见了位于百官之首的闻照。


当然他也看见了我。隔着空气,隔着皇帝皇后皇子公主与数位妃嫔的脑袋,他与我四目相对。


他一身月白官服,身姿笔直,精神矍铄,眉眼间依稀存有年轻时俊美无俦的风采。


只是他跟我一样,眼角不可避免地生了细密纹路,那是岁月予他予我无言的磋磨。


我一时有些恍惚,忽然意识到他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原来我们是这样过了一辈子。


初遇见闻照时,我十六岁。


那天大雨如倾,我娘病得很重,我求遍了家里奴仆,让他们帮我去请个大夫,但他们无人肯应。


于是我只好撒开我娘的手自己去,门房连把伞都不愿施舍给我,说是不巧,公主今日想吃樊楼的全鱼宴,着人去买,伞都给他们用光了。


我只能冒雨跑出去。


那已经是隆冬时节,我身上穿着的还是单薄秋衣,很快被大雨湿透,遍体生寒。


雨迷了我的眼睛。


等我听到马车靠近时已然晚了,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人大力将我从车轱辘底下拖了出来,我才没有被当场轧死。


那是个孔武的小厮,长了张张飞的脸,嗓门也像,他拎着我如拎小鸡崽子,嘹亮冲马车里喊道:「公子,人没事儿!」


我抬头,看到马车上挂了个「闻」字姓氏角牌。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金质玉相的脸,鼻高唇薄,星眸潋滟。


他亲自持了一把伞,下车撑在我头顶,开口,声音如人般温文,他道:「姑娘,对不住,下人不长眼冲撞了姑娘,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道:「有事。」


「不过看大夫就免了,」我正为筹不到我娘的医药费发愁,送上门的肥肉不要白不要,「你能直接赔我银子吗?」


我说完,几乎立时听见了「小张」怒气的重哼。


这小公子却仍旧好脾气看着我,带着一点温笑,「姑娘想要多少银子?」


我道:「一百两,现银。」


我说完,几乎又立时听见了「小张」怒气的重哼,两声。


「好说,」小公子道,「只是我出门匆忙,未带那么多现银,这三十两你先拿着,剩下的姑娘改日若是有空,凭这枚玉佩到我家去取,可以么?」


我接过他手中的钱袋和玉佩,「可。」


他道:「我家在……」


「我知道,文渊阁大学士闻阁老家里嘛,」我着急,抢着打断他,一指角牌道,「京都的人哪个不知道闻家。」


我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你是不是叫闻照?」


他闻言笑了,细长眼尾上扬如月,煞是动人好看,「姑娘竟然认识我。」


闻大学士的孙子,十岁便被称为神童誉满京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最关键是,闻家后辈里就这么一个年龄段相当的人,实在是很好猜。


闻照再近我一步,近到我在他清澈墨眸中能看见自己的狼狈,他道:「那敢问姑娘贵……」


「再见。」我抢过他的伞,拔腿就跑。


2


那天我领着大夫匆匆赶回家时终归晚了一步,我娘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当年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道:「阿蓉你长大了以后就找个普通人,怂点不要紧,穷点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一心爱他,他也一心爱你,你们两个茅茨青巷,温饱足以,朝朝暮暮安安稳稳过一生。」


「千万莫要走我的老路,特别没劲。」


可是她似乎忘了,她认识我爹时,我爹也是默默无闻的百夫长,芝麻小官摊上个无人敢领的剿匪差事。


我娘就是他要剿灭的匪头儿。


由于我娘过于强悍,跟随我爹的二十个小兵最后都吓跑了,丢下我爹一个人战斗到底。


我爹被俘上山时当着我娘的面哭了,说自己活了十几二十年,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就要身首异处,葬身匪手,怎么想都觉亏得慌。


我娘左手端着一碗红烧肉,右手温柔给我爹揩泪,边笑边道:「不如我当你的媳妇好不好?」


我娘是自愿被我爹招安的。


她从良以后跟我爹过了好一阵苦日子。


我爹说这样不行,大丈夫该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给妻儿家人富足的生活。我娘说:「那你就去闯一闯,我陪着你。」


恰逢朝廷招兵,我爹就报了名。


跟我爹年岁久的老兵都知道,我爹身边永远不远不近跟着一位喜穿红衣的女子,从中原毒林深漳,到大漠边疆。


从我爹由一个无名小吏当上守备,都司,参将,总兵,到将军,元帅。


那女子爽朗,干练,果敢,纵得烈马,喝得烧刀子,她还爱笑,爱大笑。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我爹副将说的。


我印象中的我娘,从来都是宅门大院里的一位安静妇人,穿着简素,话不多,也很少笑,倒是喜欢流连厨房,在我爹每个凯旋之日,亲自给他做一碗红烧肉。


只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如厕,看见她独自在走廊喝酒,粗糙的陶瓷坛子,里面酒气很冲。


她也是用小酒盅一盅一盅地喝,回过头来看见我,手指抵在唇间「嘘」道:「别告诉你爹。」


我很想告诉她,爹已经很久没有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


但这话她是笑着说的,眼眸闪闪发亮,颊上两坨绯红。


我终于知道,我娘也可以如此鲜活。


于是我把话咽了回去。


可也只有那一回,第二天起来,我娘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缄默恪守的妇人。


我甚至怀疑那晚在廊下对月喝酒的娘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3


我两岁那年,我爹被封为英武侯,也就是那一年,太后给远宁公主和我爹赐了婚,在明知道我爹已有家室的情况下。


据说远宁公主是一日看了我爹回朝时在马上的英姿,从而对我爹一见钟情。


我躲在房门前听我娘和我爹吵架,吵了什么我大多听不懂,我只记得我爹低声说了一句「含樱已经有了身孕」,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含樱就是远宁公主的小字。


我娘打那起再没跟我爹说过一句话。


由于远宁是太后的独女,金枝玉叶,不可能纡尊降贵给别人做妾,她甚至连做平妻都不能接受。


所以我娘好好一个正妻成了妾,从主屋搬到了别苑,我也从侯府大小姐变成了人人可欺的庶出。


次年我妹苏芷韵出生,我爹又一次上了战场。


一去就是三五年,从此一次次离家离得频繁,很少回来。


他在家时我和我娘的日子还好些,他一旦不在,家里的仆从都是看公主这个主母眼色行事。


公主原本想逼着我爹休了我娘,我娘也曾经要跟我爹和离,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不知道,他的一厢情愿造成了两个女人的悲剧,不,三个,我和苏芷韵各算半个。


我和我娘常常吃不饱,更别提冬天有炭,夏天有扇。


我娘的身体就是这样一日日拖垮的,她把丁点儿能吃的东西和仅有的薄被都让给了我。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她原本可以不管不顾离开侯府,另寻一方自在天地,未尝不能重新快活,又不是非要男人不可。


她是为了我,才忍下满心委屈,囿于内宅。


直到把自己耗死。


我用从闻照那里碰瓷来的钱,给她买了一副薄棺,她下葬那天早上,我收拾她的遗物,从箱底发现了一件保存得很仔细的红衣。


公主不许我娘的牌位进苏家祠堂,理由是妾没有资格在我爹百年之后跟我爹同列一席。


我没有同她争辩,因为我原本就没打算把我娘的牌位放在祠堂,不是我娘没有资格,而是我爹和整个苏家配不上她。


当初我爹被赐婚,我娘不同意,是苏家那帮所谓长辈,每天排着队来给我娘「讲道理」。


唯恐公主与太后迁怒苏家,保不住他们的荣华富贵。


一张张嘴脸我记得无比清楚。


4


我娘下葬的这天下午,我在城外山寺找了个废弃的佛龛,想将她的牌位放进去。


没想到在山脚下我又碰见了闻照。


雪后万物皑皑,他披一身青羽大氅,缓步迤行而来,停在我面前,问我要去哪。


目光触及我手中白绢盖着的牌位,低声说了句「节哀」。


他不解,「既是为亲属送行,姑娘你为何穿……穿这么一身……」


「红衣是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去世的是我娘,这是她生前最爱的衣裳,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没有机会再穿,我想我穿着送她最后一程,她应该会喜欢。」


他点了点头,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递给我一方染香的手帕,又说了一声「节哀」。


我给了寺庙中老方丈一些香火钱,拜托他看顾我娘,我会时不时过来的。


下得山来闻照还没走。


他背对着我,揣着袖子活像个晒太阳的老头儿,在雪地里不住跺脚。


我有那么一丝丝感动,「闻公子是在等我吗?」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边点头一边解大氅。


他将大氅披到我身上,「我想姑娘是一个人走路来的,冬日天黑得早,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我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已让他们去赶了,姑娘可愿随我等等,让我送你一程?」


迎着我的目光,他不知为何有些羞赧,急急解释道:「我、我绝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我可以坐在车衡上,不与姑娘同车的。」


他可真是个正人君子。


我感受着他残余在大氅上的体温,伤心又疲惫了一整日的身体因为这一点温暖,重新有了力量。


我朝他伸出手去,「苏芷蓉,叫我小苏,芷蓉,仙女都行。」


苏这个姓在京都不多见,他轻轻「啊」了一声,露出惶然的神色来,「姑娘是……」


「没错,苏梦寒是我爹。」


「可是,」他踌躇道,「侯爷夫人不是……不是公……」


「我娘是我爹的妾室,就是京都百姓茶余饭后传说的那个倒霉土匪头子,这么说公子可明白?」


他没想到我就这么堂皇自然地说了出来,震惊过后一脸歉意看着我,「对不起,那……」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先前见公子不是个内向的性格,怎么今日吞吞吐吐成这样,可不像个天才少年郎了。」


「公子应该听说过我,他们都说我娘是土匪我就是小土匪,全然没有那些高门小姐的矜持和做派,我既不单纯还做作,公子同我相处,大可自在些。」


他随我一笑,总算恢复几分世家公子的从容,「是啊,我也奇怪,平日都是我这般笑话旁人,没想到今日却被姑娘看了个笑话。」又道:「阿蓉这是真性情,不必妄自菲薄。」


他唤我阿蓉,除了我娘,从没有人这般唤过我。


我又举了举快要冻僵的手,晃荡着他的玉佩,「所以这个你到底还要不要了?」


他低头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我,「阿蓉若是喜欢,就当个见面礼收着吧,不用非得还的。」


「你这意思,欠我的那七十两是打算赖账,不准备给了?」我道。


他一愣。


大概有生之年没见过在亡母送葬当天还记挂着讨债的姑娘。


但我没有法子,我还得活下去,我娘走了,我在苏家的日子只会更难。


闻照无奈道:「阿蓉你可知,这块玉佩你若拿去典卖,七百两也卖得了。」


他真的好纯真,一定是喝牛奶长大的吧?


我道:「城中哪个当铺老板不是眼尖识货的主儿?何况这玉佩上头有你闻家的徽记,我一个孤女拿去典卖,不被抓起来才怪。」


「到时候就算他们认出我是英武侯之女,少不得也要问问玉佩的来历。」


「不管我怎么说,我俩可能都要被扣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给全京都的人吃瓜。我脸皮厚习惯了倒是没什么,连累了闻公子你就不好了。」


他一思忖,「怪我思虑不周了,但我今日出门实在没有带银子,不如还是先欠着?」


我点头,「不过我每日要加五分的利。」


他笑道:「行。」


「但是,」他道,「大冬天的,我京都百姓何来的瓜吃?不应季啊。」


我:「……」


我道:「所谓『瓜』,就是风言风语、传闻的意思。」


他很是受教。


闻府的马车说话间就来了,他十分有数,没有将我直接送到门口,选了个离侯府不远的拐角将我放下。


我在临下车前将大氅脱还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一路的想法说出来。


我道:「闻公子,你人傻钱还多品行也不错,我能秘密跟你拜个把子吗?」


他:「啊?」


那神情,好似我要跟他拜个天地一样。


那块玉佩我到底没还,也没去典卖,而是妥善将它藏了起来,连同我娘那件红衣。


5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如既往,每日在苏芷韵母女淫威下狗苟蝇营,直到我十八岁成人,由她们随便找户人家将我发落出去。


宅斗中的炮灰大都是这个下场。


没想到我娘去世半个月以后,边疆传来了我爹战死的消息。


据说这一场仗明明是我强敌弱,肉眼可见的躺赢,但我爹不知为何,疯了一样往敌人刀口上撞,拦都拦不住,铁了心要找死似的。


人拖回大营时已经不行了。


听说他喊了一夜的「红衣」,在天明时断了气。


我娘的名字就叫红衣。


由于他在我成长过程中缺失得厉害,导致我对他的印象很薄弱。


只记得他模样好看,我走在街上回头率高,还得谢他遗传得好。


记得他胡子特别扎人,还尤其喜欢抱着小时候的我往他脸上蹭,他喜欢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口中喊着「蓉蓉飞起来啦」「蓉蓉飞起来啦」。


或者把我扛在他肩膀上满院子撒欢儿,跑累了就去院角葡萄架下数葡萄。


公主来了以后嫌那架葡萄不美观,叫人拔了,栽了她喜欢的红梅。


有一次我爹好不容易回来,神秘兮兮来到别苑,送给我一条造型别致的项链,跟苏芷韵的一模一样。


他站在门口,将那条缀满各色宝石的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


「喜欢吗?」他把当中一块玉坠翻过来给我看,「上头刻了你的名字,蓉蓉,爹爹亲手刻上去的,妹妹那条没有哦。」


我歪头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难道他以为这样我就该窃喜,然后对他感恩戴德,天真问他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吗?


他看我没什么反应,不禁有些黯然,欲言又止了一阵,问我:「你阿娘最近还好吗?」


我拉着他的胳膊,「爹爹你何不进来自己去问问她,你进来呀。」


堂堂一条汉子,一国的将军,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三军统帅,迈不过一道浅浅的门槛,他道:「不了,爹爹走了,蓉蓉你不明白,爹爹不敢见你娘亲。」


所以他在我眼中从来不是英雄,他就是个怂包。


他只是我娘一个人眼中的英雄。


后来苏芷韵的项链被她玩丢了,找到我这里见了我那条,非说是我偷了她的。


又说我擅自在上头刻了名字,是故意恶心她,公主便以此为由将我和我娘又「教训」了一顿。


而那时我爹又不在家。


看,他自以为对我和我娘的那些好,到头来都是对我们的变相伤害。


他从来不知道而已。


他只感动了他自己。


我是该恨他的,可是为什么,在得知他死讯那一刻,伤心还是大过了痛快。


昭武三十一年腊月二十三,我十七岁生辰过去十一天,还有七天就是阖家团圆的年,我在这一个月里,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彻底成了一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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