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
夏天临近尾声的夜里,我接到民警王大政的电话,他说七舅出了车祸,与他相撞的姑娘被送进了医院。我快步走到玄关处蹬上皮鞋,向他询问七舅的情况,王大政说没有大碍,正坐在派出所里喝花茶。
七舅横遭事故,我的第一反应和正常人无异,首先要确认亲人的安全。吊诡的是,听到七舅“暂无大碍”,焦躁感立刻袭击我,我不由得为接下来的事感到麻烦。不要批评我!乘出租车赶往派出所的路上,我向妈妈报告了七舅的事。连一向偏袒他的妈妈都不住地咋舌,不难想象她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愠色。
自打我记事起,七舅便以一种泥腿子的形态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按照时下流行的话术,将家庭比作木桶,我既没有继承妈妈的狡黠,也没能遗传父亲的体魄,我大概是家族中最颓败、漏水最多的一块木板,至于七舅,则像是一柄斧头拦腰劈在了桶上。
我上高中时,当同龄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跨坐于黄河的防波堤上,在月光下接吻并拥抱,同一片月光下的我穿行于臭水四溢的夜市,在街边的大排档寻找醉酒的七舅。他总能在我赶到前喝个烂醉。彼时的我在过节时喝过啤酒,对于酒精抱有极大兴趣,我猜想七舅一定正经受着常人所无法理解的烦恼,不得已才转头去拥抱酒精。
酒精是否使他暂时忘记庸俗的生活,我不得而知,某次酗酒的尾声,他忘记了在如厕后怎样提上裤子。
他垂手在腰间摸索,老也扣不上皮带,索性任由裤子退到脚踝,露出红色的三角裤头和麻秆似的腿,磕碰着走出卫生间。七舅滑稽的扮相在人群中掀起了骚动,女人们窃笑或遮住眼睛,男人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起哄与辱骂声交织在一起。几名赤膊的汉子,误将七舅认为是流氓,又或许从七舅右脸上长毛的痦子中窥见了他软蛋的本性,便要打他,我赶忙出面化解。彼时手机摄像尚未普及,七舅的影像不至于流传至网络上,大约可以算作当晚唯一的幸事。
我试图替他穿上裤子,他胡乱抡起老拳以示抵抗,我只得作罢。我双臂从他腋下穿过,将七舅拖行至店门外,他毫无预兆地吐在了自己的衬衫上,劣质白酒和食物在胃囊中碰撞后的气味实在难闻,我忍住呕吐,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七舅家中尚有妻子等待他,她名叫唐胡兰,因身材臃肿被我妈戏称为“糖葫芦”,我与她交集不多,只知道她比七舅年轻十岁。为了满足我的恶趣味,下文我也称她为“糖葫芦”。
婚事由妈妈牵线,连哄带骗将“糖葫芦”拐进家门,在七舅年逾半百之时,圆满解决了他的婚姻问题。妈妈对外宣称七舅是他们兄弟姊妹中颇为聪慧的一个,但对于七舅是泥腿子的事实,做姐姐的她再清楚不过了。
依照她的考量,七舅绝不能找个和他一般窝囊的女人,起码要能缓解他给家人造成的麻烦,也不可以过分精明,应当让她智慧和精力,恰好都花费在照顾七舅的烂摊子上。从动机上,妈妈或许从来没有将“糖葫芦”当成亲人。尽管她主管家中的大小事务,对丈夫吆五喝六,但在婆家人眼中,“糖葫芦”只是为七舅招来的仆人。初次从妈妈口中听到“要在经济上钳制‘糖葫芦’”一类的说辞时,我顿时对亲情产生了怀疑,我预感到我的婚姻将会妈妈的编导下,降格为装点门面的一出戏剧。她的做法不消说是自私且卑鄙的,但我没有理由怨她,她往日的境遇与糖葫芦相差无几。
于是数年后我与妻子新婚的当晚,我盘腿坐在床上,向妻子承诺我会和父母分家,我不要待在家族的荫蔽下过完一生,为了妻子不受婆婆的束缚,我要独自闯出一片天地。
我的承诺需等到二十年后,我的儿子成年之时才得以兑现。此前我一直在父母的工厂里做着基层的工作。妈妈有意提拔我,我拒绝了。二零零八年次贷危机后,工厂开始走下坡路,又经过几年,我们被当成落后产能淘汰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城市徒增四十余名失业者,妈妈在他们失业后的头一个月,照常给他们发薪水,至于他们之中多少人找到了谋生的路子,我不知道。
言归正传,派出所的看守室内,我见到了七舅,他以手指搔了搔秃顶,眼神空洞好似米虫,一小时前的车祸已然被他遗忘。我端详他布满血丝的红鼻子,仔细地闻空气里的味道,没有迹象表明七舅是酒后驾车,即便只是推测,我可以暂时放下心来。见我来到,他仿佛有些底气了,询问道:
“警察同志。我车呢?”
看守没有搭话,隔了三分钟他再次询问,那人不耐烦道:
“叫唤什么?老实点。”
我滑进值班室,王大政双脚架在桌子上,身陷进椅子里打盹,似乎在向谁展示他擦得锃亮的皮鞋。我轻拍他的肩膀:
“老王,醒醒神,我问你,被撞的姑娘怎么样了?”
他警觉地挺起腰杆,认出是我后,从桌上抓起警帽戴在头上:
“她摩托车骑得飞快,撞碎了膝盖骨。”
我在脑中思索人的膝盖骨的价格。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打个呵欠道。
“毕竟是一家人,总得有人站出来收拾。”
我能听出他的话语中,不无对七舅的揶揄,我受妈妈的影响,已经习惯了在人前说漂亮的场面话。不是为了保护七舅,而是碍于家族的脸面,不得不拼命地遮掩七舅泥腿子的本性。所谓的尊严一旦保全,譬如家族聚餐,众人则不知餍足地从七舅身上获取快乐,即便他的妻女在场。七舅俨然家族人的一种娱乐品,他本人浑然不觉。
“今天他喝酒了吗?”
“没喝,验过了。”
“怎么撞上的?我要看录像。”
“改天,今晚系统维护了。”
系统维护本没什么可怕,为何偏偏是今晚?车祸另一方是骑摩托车的姑娘,暂且不提高中生为什么会在半夜飙车,见不到监控录像,仅凭她一张嘴七舅会背上他无法承担的巨额赔款,到时又是妈妈来承担。
我故作轻松地说,“老王,他连一滴酒都没沾,能闹出什么乱子呢?要我说录像还得看,等系统没问题了你打电话给我。”
眼见王大政点头答应,我随手往他桌上丢了包南京香烟。半小时后,他站在派出所后院的石阶上,目送我和七舅钻进汽车。
上车前我打起手电绕汽车检查了一圈,右侧车头添了一块刮痕,略有凹陷。工厂倒闭后七舅再次失业,妈妈将这台银灰色的丰田轿车送给他,为的是让他找个活干。
钻进车里,一股恶臭令我干呕了,我打开灯想找到其源头,发现车子的内饰像是被涂了大粪,难以辨别原本的颜色。发动机点火的同时,我记起去提车的日子,崭新出厂的汽车闻上去棒极了,不论是谁都会精神振奋。我降下车窗,七舅慢悠悠地爬上了车,如果说他能读懂我脸上惋惜的神情,我一定会原谅他,可他只是呆坐在后座上,像潮虫似的瞪着我。车内太臭了,我点起烟吸着,同时递给七舅一支。拒绝我的香烟吧!七舅,我知道你会出于愧疚而不肯抽烟,今晚发生了太多事,但我们一家人可以摆平。
七舅接过了香烟,点燃后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我没有说话。
次日,我去了医院,希望提前和女孩的家属会面,假设无法和解,至少摸清对手的底细,临行前我打电话给七舅让他跟我一起,他说今天要去修他的手表,我不再纠缠。
一番打听过后找到了被撞的女孩。我在病房门前踱步,手中提了一篮水果和一桶花生油,病房内传来女性的笑声,我尴尬地四下张望,害怕自己的闯入破坏病房内的空气。我注意到过道的长椅上坐着一名中年男人,他手托脑袋陷入思考,看上去心事重重。我必须打扰病人了,敲响了病房的门,门内的声音消失了,一个少年打开了门,他的身体拦住了门缝,令我无法向内窥视。他的声音比他的样貌更年轻,他打量我一番后问道:
“兄弟,有何贵干?”
“你好,你大概是她的哥哥吧?真是抱歉,昨天晚上出了意外,我代表我们家来给你们道歉。”
少年露出怒不可遏的凶恶样儿,没好气地说:
“原来是你撞了我老婆。我们不需要道歉,你等着赔钱吧。”
少年前一秒还与我称兄道弟,下一秒却又凶相毕露,还称女孩作“老婆”。着实令我摸不着头脑,我怀疑我大概找错了房间,我正想辩解,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站起来走到我们中间,他比我高出一头,他说:
“对不起,我是女儿的父亲,你能特意赶来探望实在是麻烦了。”
少年似乎害怕女孩的父亲,悻悻地缩回房门内了。
“没事,该道歉的是我们,当事人今天来不了,还请见谅。”
“你不是撞我女儿的人?”
“我是他外甥。”
“这样啊,我心里好受一点了。”
“原谅我冒昧了,令爱的情况如何?”
男人没有回答,他看我手里提的礼物,“请进屋,如果她能原谅你,我同样会原谅你。”
他朝我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走到虚掩的门前敲了三下。
女孩的声音传来,获得批准后我们进入。她躺在床上,打上石膏的右腿在半空中吊起。她的双臂文了奇特的图案,像是某种动物。少年见到女孩父亲,几乎立刻离开了房间,我猜想他大概是女孩的男朋友。我将礼物放在房间的角落,诚恳地向女孩道歉,可她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没有要原谅任何人的意思,我于是退出了房间。
走廊的尽头少年靠在窗边吸烟,我想起了男孩恐吓的话语,自感深陷七舅制造的麻烦中无法脱身。女孩的父亲跟了出来,他说:
“对不住了,我的女儿太无礼了。”
“哪有的话。她不愿意原谅我舅舅,我能理解。”
我心中烦闷,随口说着漂亮话,可男人的目光变得无比落寞,他说:“不,她缺少教养,这是我的失职。”之后,男人像是找到了诉苦的对象,不停地向我讲述他的女儿如何不服从管教,他说了许多,无非是诸如在学校顶撞老师啦,结交不三不四的人员啦,抽烟酗酒之类的青少年一直在做的事,彼时的我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话锋一转,忽而凝望着窗边的少年说,“每次她犯了错,我一个人到处去奔走,心想不能影响她的未来,可我越是拼命为她善后,她越是我行我素,压根不知道悔改。”
我开始认为男人是我的知己,假如我将七舅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他,他绝对会理解我的处境,但是我没有去验证,仅仅是对他的话点头表示赞同。
临走的时候,我们几乎达成了共识,他认为事故的责任在他的女儿,并且拒绝了我替他们支付医药费的提议,他甚至替我的七舅辩解,他的话令我感激,如今唯一要做的事只剩下去警察局看录像,等待警官的事故报告。
一周后,我接到王大政的电话。
“老王,系统修好了没?”
“倒是修好了,但不让看,说是让你等信。”
“都说好了,为啥不让?”
“规定好像是不让,我也说不准。”
“辛苦你了。我再想想办法。”
“没事没事。”
见不到录像,岂不是报告瞎写一通我也蒙在鼓里?我心中焦躁,吸完一支烟才平复心情。目前女孩的父亲已然与我和解,不太可能再去使绊子,我思考过后,得出了乐观的结论:他们是嫌麻烦才拒绝我看录像。我知道解决之道,我于是向上寻求,如同大马哈鱼逆流而上,最终通过极其繁琐,如同丝线般微弱却真实有效的关系找到了一名穿白色衬衫的警官,请求他允许我看录像。若要将其中的人物关系层层展开,恐怕要花费大概一页纸,请原谅我不予赘述。
总之,我获得了批准。事发一个月后,我来到警局,和女孩的父亲一起观看监控录像。七舅还是未能到场,他说他生病了,以此为理由向妈妈借走了五百元。
荧幕前,我、女孩的父亲还有王大政,三人紧张地盯住画面。王大政将时间拨到当晚十点二十七分,七舅的银灰色丰田轿车出现在路口,绿灯亮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屏住了呼吸。七舅驾车缓慢左转,女孩无视红灯飞驰而来,明显能注意到七舅在相撞前停住了车,二人相撞。
“看,我早说过是她的责任。”
女孩的父亲似笑非笑地说道。
十四天的等待过后,事故报告以女孩“因无证驾驶、超速、闯红灯,故承担主要责任”作结。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妈,告诉我舅,解决了。”
“赔了多少?我转给你。”
“他们不要赔偿,一分钱都不用出。”
“怎么会呢?”
“我原本也以为我们要栽倒了,可是你瞧,我全办妥了。”
妈妈的语气相当愉快,“我说过,老七是聪明人。他没有喝酒,能闹出什么乱子呢?”
事情圆满解决,和往常一样,七舅没有对我说过哪怕一句道谢的话,起初我认为他不善表达,他的内心是对我多少是感激的。后来,我陪儿子看了一部日本电影,片中的“弟弟”是个无赖,和七舅简直如出一辙。儿子从妻子口中也得知了七舅的事迹,他大概也立刻想到了我的七舅,看电影的时候他一直注意观察我的表情。电影结尾相当煽情,家人发现了“弟弟”的闪光之处,在“弟弟”临终的时刻一家人达成了和解。儿子问我:
“七舅姥爷有什么优点吗?”
尽管立刻有了答案,我仍慎重地思考一番后答道:
“没有。”
“哪怕一个优点呢?”
又是一番思索,我说:“一个都没有。”
二零一三年的除夕夜,及至凌晨天还落雪,七舅的轿车停于家门前的十字路口,等待永远不会为他亮起的绿灯。十分钟后,路过的警察发现了他。他趴在方向盘上,死于心梗。
他的葬礼上,我因解脱而欣喜到流出了泪水,可众人指着我的后背,认为是孝顺的外甥在为七舅的逝去而悲伤——以上桥段只会出现在小说家笔下,事实上我没有流泪,他的葬礼结束后,众人在酒席上吃吃喝喝,只有妈妈和“糖葫芦”为七舅流泪。
七舅即将被火化的时候,他躺在花团当中,都是鲜亮的菊花和向日葵,他穿上了华丽的寿衣,不消说都是妈妈的安排。七舅化了妆,他的一生中精气神具足的样子,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