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小说)
我家门口的街道上有一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老屋。它的存在有些时日了,自我小时候记事起,它就静静的呆在那里看着这里的变化。四周高楼林立,它这一间土屋仿佛就像是被钢铁洪流裹着前进似的,显得单薄又无力。
一天去买菜的我偶然路过了那间老屋,一群人正围在那里叽叽喳喳的。我好奇的凑了上去,发现是几个市政府的办公人员在和一个老头子交涉着,听了一会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老屋影响了城市建设,市政人员打算将这里拆除建设一个广场。而眼前的老头及其固执,几个工作人员挣得面红耳赤的,他也不为所动。还悠哉悠哉的摇晃着扇子,颇有当年诸葛亮过江东舌战群儒的味儿。最后,他手中的旱烟烟草燃尽了。他大手一挥,转身便进了屋。
“你们明天继续来吧,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不会拆的。”
几个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最后也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摇着头铩羽而归了。而我也因为爱凑热闹,最后买菜花的时间太长无奈的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到了下午,我还是忘不了早上那个侃侃而谈的老头。他的眼神看起来并不如他的衣服那么浑浊,至少,他的眼里有我没有的那种光亮。那是一个有故事,有经历的人才会拥有的一种眼神。好奇心被勾起来的我忍不住跑去买了三两豆腐干,一瓶白酒,带着这些去拜访了他。
我敲了敲那间老屋的门,在表明来意后对方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在笑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一样。弄的我面红耳赤的,但还是硬着头皮钻进了那吱呀作响的门。
和老屋破败的外形不太一样,这间老屋的内部反而干净整洁。门后摆放着一堆烟草,头顶上挂着一个散发着橙黄色灯光的灯泡。这是我很久都没有见过的了,左手摆放着一张木头床。那张床反而很大,看上去是可以睡两个人在上面的。墙上还挂着他年轻时和自己老婆的合照,那时的他看起来年轻又帅气,以前的他上哪去了呢?门的左边就是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再左边就是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对面有一张靠墙的桌子和几张凳子,剩下的就再也没什么有用的家具了。
“真难得居然有人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儿啊。小伙子,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呢?”
“呵呵,老大爷瞧您这话说的,就是单纯带点东西和您喝两杯。”
“少来,天底下哪有白吃的东西。活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我能不懂?”
“那,您就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呗?就当付酒钱了。”
“哈哈哈,我一个老头子的事有什么好听的?还是说,你也是冲着这间房子来的?”
说到这,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不少,身上的气势也变得像一头护食的狮子觉醒了一般。我咽了咽口水,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但还是笑着向他解释着。
“哪有的话,我又不是那些政府的工作者,打你这老房子的注意干嘛?”
“那早上你站他们后面干什么?”
“凑热闹罢了,人的天性嘛。”
“哼,看在这酒的份上,权且信你一次。”
说罢,又是一杯白酒下肚。老头有了几分醉意,乘着酒兴讲起了他和这老屋的故事。
“那时候,大家都穷。一天早出晚归的,挣不了个把子钱,但我运气不错,还算有点厚家底,就这么慢慢混。可偏偏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染上了赌。那个时候哇,就喜欢一把钱甩出去看着别人弯腰捡的样子,然后点头哈腰的一口一个少爷的叫。赌场嘛,谁有钱谁是爷呗。但谁有钱,谁也就容易被坑。我就让人给下了套,他那筛子不对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他每次摇出来都是大。我说他出千,可又抓不到证据。我气不过上去就是一拳跟他打了起来,最后被人架出去,扔在那大街上凉了一晚上。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够混蛋的。不过好在并没有玩太大,所以家里面还算比较过得去。老婆漱玉一天劝我整点正事儿,那个时候谁听的进去啊?要是换你十来岁就花天酒地,估计你比我还狂呢。”
我们都笑了起来,碰了杯酒,他点了根烟望着天花板,又开始说了起来。
“好日子不长,小时候享了福,长大就不好过喽。那时候爸爸染上了病,日夜操劳嘛,想不得病都难。老妈一天就围着他转,我呢,又不愿意去干那些农活,总觉得掉价。最后,还是漱玉帮着我去料理那一亩三分地。我仍旧在外面花天酒地着,那时候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穷,直到后来的那次饥荒可算是把我给收拾惨了。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啊,整个人都瘦的皮包骨头了,路边都有饿死的人。再过分一点的,拖着那些尸体,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偷偷就给煮了。当然我是没吃过的啊,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放不下心中的傲气,不愿意吃那些菜。淑珍没办法,就到处找那些调料把那些菜过水煮了给我吃。每次我都只是随便吃上两口就放下了,然后淑珍拿着碗求爷爷告奶奶的围着我转。最后看我油盐不进,只得摇摇头转身递给了我的父亲。又过了一段时间,连菜都找不到了。这个时候的我像发了疯了一样到处挖,到最后只能是什么都找不到。就开始煮树皮吃,那个味儿啊。啧,这辈子都不想再有第二次了。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饥荒不说,刚种起来的菜又被大水冲了。土房子也进了水,最后没办法,家里拿上值钱的开始搬家了。所以就说啊,人挪活树挪死。就是可惜了那间房子,不知道后来给了谁了。”
烟灰长了,他伸出手去弹了弹。火焰照映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让他看上去好像年轻了几岁。
“再下来,就搬到这里来了,不过一开始没在这,是在护城河边上那里。拖着一家老小啊,让女人去城里换钱,置办点家里用的。我和那大病初愈的父亲,虽然他还是虚弱至极,但还算帮得上忙,于是又开始建我们的第二间房子。花了十天时间吧?还是七天?记不清了,总之时间不长。不算太过丑陋,至少遮风挡雨是完全足够了。那个时候的我,早就把自己的少爷脾气扔一边去了。过了没几天,母亲和淑珍带着一些鸭子回来了,就说是在集会上打听,说这个能生钱,让我们放鸭子赚钱去。当时也没得选了,再种地的话,有一段时间就要坐吃山空了,这可是我们这个家接受不了的。不过转念一想,好像放鸭子也是这样,只不过是成熟的要快一点罢了。无论干什么,最开始总是最难的。那个时候就赶着这群鸭子沿着河边走,天天盼着它们长大。一方面是想生活赶紧进入正轨,另一方面就是太久没吃肉了。就这么过了几个月,第一批鸭子总算可以卖出去了,还生了不少崽。只可惜,我的父亲劳累一辈子,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大夫说是身体太过虚弱,长时间没好好吃过饭,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父亲临死前把我叫了过去,指着我骂了几句,一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一旁的娘俩。最后抓着我的手,嘴一张一合的,胸口却一直向下伏。过了一会,抓着我的那只手也垂了下去,再也没有动静了。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的死亡,而且,还是我的父亲。我当时就感觉天塌了一样,嚎啕大哭。生活刚有了点起色,转眼间就又变得这么难活了。哭过了之后什么都改变不了,泪水什么都做不到,只会让你显得更加软弱。我把那一批成熟了的鸭子卖了钱,用来给我的老父亲下了葬。看着那棺材下葬的时候,我竟然也有了想死的冲动。但是我又转过身看了看年迈的母亲和已经有了身孕的淑珍,无奈的摇摇头,看起来,我还是得好好活啊。”
讲到这,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父亲死去的样子。闪着火光的眼睛中落下来了几滴泪,又让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一根烟燃烬了,他眼中的光芒也暗淡了。又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再次点了根烟,继续的回忆着他的经历。
“父亲下葬后,过了不久,母亲也因为太过伤心不久就随着他一起去了。这下,家里就剩我和淑珍还有一个孩子。所有的活都扛在了我的身上,一天累的到了晚上倒头就睡。淑珍想过给我帮帮忙,但是她刚生完孩子,太过虚弱。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她这么受罪呢?但她还是不听,坚持要帮我做点事,于是我就让她处理那些鸭蛋。不知道她从哪学的,她把那些鸭蛋裹上锯末,再过一段时间就成了变蛋,也就是你们现在叫的皮蛋。那个时候整个集市就两家卖的,淑珍是个女人家,老是受人欺负。也争抢不过对方,但她生性胆小善良,于是并没有告诉我这回事。到了最后,我看着那纹丝不动的皮蛋,问起了她事情的经过。听完她的描述,我火冒三丈。人穷归穷的事,受人欺负那就得打回去。第二天我就提着一篮子皮蛋直接蹲在他摊位旁边,他卖什么价我永远比他低一块钱。第三天他就忍不住了,开始骂我,老子能惯着他?上去就是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那男人本就欺软怕硬,看见我样的暴脾气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到面前,威胁他最好不要再找茬,一松手他便吓得转身就走了。从那之后,淑珍在集市上卖皮蛋便再也没人来骚扰她了。她人很善良,价格也还算合适,街坊邻居都挺喜欢她的。过了一段时间,一些人就让我们搬进城里。我想了想,孩子以后还要上学。自己遭了一辈子罪,总得让他好过点。最后咬咬牙,拿出以前剩下的最后一点家底,盖了这间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风吹雨打的,屋顶上的瓦都换了五六次了。也许,我都要比它先走一步喽。”
说着,他又从烟盒里摸出来两根烟,一根递给了我。我摆了摆手,并没有接。他的眼神有点落寞,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带着自己的那根烟一起收了回去。
“不抽烟,不抽烟好啊。免得老了落下一身的臭毛病,给人添乱哩。说到哪了?哦对,后来我们就搬进城里来了嘛,鸭子也放不成了。留下了几只炖了,给孩子和淑珍补补身体,剩下一两只留着下蛋。其余的,都拿到集市上卖了。进了城,处处有有点受束缚。起先有点不习惯,时间一长就好了。我又去讨了份工作,给人餐馆打打下手啥的。这些年来,也学了不少饭菜,老板也还算满意就把我留下了。孩子我给他取名叫依萍,听上去像个女孩是吧?他长大后也向我提过,但这是他母亲淑珍给他起的。我读的书不多,自然不太懂这个名字的意思。知道后来才知道,淑珍是希望他这个浮萍能有个依靠。可是依萍是男孩,他必须要去成为别人的依靠,我不想让他太过软弱。所以从他上学时,我就一直教导他要坚强自立。这孩子也没让我失望,现在也出息了不少。当时感觉一切都好起来了,我有了工作,依萍去上了学。我以为应该不会有再让我伤心的事了,可是过了没多久,淑珍便开始咳血。我慌忙去请大夫,他们说这是种肺病,其余的也就看不出什么端倪了。我忙请大夫开点药,希望他能救救淑珍。见我如此坚持,大夫只好开了一点治疗肺病用的药方。我拿着药方四处去抓药,熬成药汤喂给淑珍喝。只喂了一口,淑珍便又开始不停地咳嗽,痰液里混着的那一抹鲜红色让我感到触目惊心。就这么一边咳嗽着,一边慢慢的喂。到了最后,淑珍已经没有力气在说话了。我知道,她的时间也不长了。我忍着泪,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她只是摇头,默默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又好像想起来什么,猛地睁开眼,挣扎着爬起来扶住我的肩膀,眼睛像要蹦出来似的盯着我。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好好照顾依萍的话。话一说完,她的力气像是借来的一样,整个人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
说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妻子淑珍的离去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结发妻子再怎么说,几十年的感情终究是无法忘怀的。我拍着他的肩膀,想让他情绪能够恢复一点。他哭了好一阵,又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摸出烟盒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呛的他直咳嗽。缓过来了之后,眼光中含着泪,看着墙上淑珍与他的合照,又讲了起来。
“诺,那张照片。当时刚搬过去时候老板给我们拍的,可惜依萍上学去了,这里面没有他。那些药,根本就没有用,我给淑珍喂了三次药。可她还是一次比一次虚弱,过了两个月不到就死在了那张床上。这一次,我哭不出来了。我看着父母亲死去的时候,我的感情还很充沛。可淑珍死去的时候,我只感到麻木。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离我而去,我也想着要不一块死了算了。可是我又转身看了看嚎啕大哭的依萍,想起淑珍给他起名的含义。无奈的摇摇头,看来,我还得好好活啊。于是,我辞了在餐馆的工作,开了一家杂货铺,就在右手那家百货大楼的位置,出门就能看见。这样更方便照顾儿子,日子也能轻松一点。一开始并不好过,因为自己家中的积蓄本就不多,淑珍的下葬以及开杂货铺用的钱已经将家底掏空了。好在那个时候街坊邻居都知道我的难处,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我门口聊上一会。索性,我直接摆了个小茶摊。并不收他们的钱,只是想跟人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但是那些人每次走的时候都会留上几毛钱,我也不太好说什么,也就默默收下来了。日子就这么过呀,慢慢的混。在到后面,就是你知道的事了。先是我的小茶摊不让摆了,说是影响市容市貌。再是我的杂货铺被拆了,要建百货大楼。现在,终于轮到这见老屋喽,呵呵。”
他手中的烟又抽完了,从烟盒里拿出了最后一根。点燃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小伙子,你说。房子对于你来说,是干什么的?”
我愣住了,还真没考虑过这种问题。喝了一杯酒,想了想,说出了我心中的答案。
“给人用来遮风挡雨的港湾吧。”
“呵,你小子还算好点。看看现在的房子呀,动不动几百上千万。弄得那么多高楼,却没有人住,你说搞笑不搞笑。呵呵呵。”
他被烟呛住了,咳了一会后才又开始继续说着。
“我呢,就觉得啊。人就像这荷花的叶子一样,风往哪吹,你就往哪漂。小人物嘛,反抗不了的,没什么用。而这房子呀,就像是荷花扎在淤泥里的根。你漂的再远,也总有个归处不是吗?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把这间老屋拆了吗?这间屋子要是被拆了,我问你,我的父母,我的淑珍要去哪找我呢?他们要是想回家了,又到哪休息呢?”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湿润了,脸也扭成了一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又喝了一杯酒,默默的听他哭着。一老一少就伴着这哭声,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喝着酒。瓶子见底,他也终于缓过了劲,向他告了别。走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手里的烟,不知什么时候灭了。转过身,只听见他的咳嗽,我晃了晃头,依稀记得回家的路,就这么摇摇晃晃的回去了。
后来,我再也没和那位老头打招呼,主要是因为我再也没见到他。我去了趟西安,等我在回来的时候,那间老屋已经变成了废墟。路过时,我忍不住走了上去,听见一旁的路人指着这里在说着什么。
“呀,这里终于拆了,之前那老屋子难看死了,还有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他怎么突然愿意拆了?”
“不是他愿意,是听说他死了。好像是抽烟抽太多得了肺癌。”
“哎呀,那真是活该。早点拆了拿着这笔钱说不定还能让自己活久一点呢。”
两人不再讨论,走进了右手边车水马龙的商场。此时,我才想明白那天晚上的他为什么把烟举起来又放下最后又点燃了。不过,我也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罢了,至于生死,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离去也许更好一点。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我好像看见他和淑珍以及他的父母一家人围在这老屋门前吃饭的样子,一家子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突然,他向我招了招手。我惊讶的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刚才的一幕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看样子应该是自己太累了吧。轻轻地笑了笑,我专门去旁边的便利店卖了一包烟。从里面抽出四根,插在这片废墟的泥土里挨个点燃。看着烟雾随风飘去,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废墟,回忆了一下它曾经的样子。不再留恋,转头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