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十六)
香江月明
夜色阑珊的维多利亚港,叶冲与小庄漫步于水边。夜空里稀稀朗朗地闪烁着几颗星,一轮硕大的上弦月悬挂其中,虽不圆满,却也明亮。香岛的夏季闷热潮湿,夜晚的海风难得地吹来了一丝清凉。
叶冲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都好久没有这么轻松地出来散个步了。”然后他接着抱怨:“托宫本那只苍蝇的福,替我拉得一手好仇恨,我现在就跟个过街老鼠似的,出门都必须小心翼翼,生怕惹什么麻烦,愁得我头发都掉了不少。”
小庄伸手抚了抚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你这发量,掉得剩一半都不少。”——其实叶冲能怕什么麻烦呢,无非是怕找他麻烦的那些人会有麻烦—— “现在我来了,能帮你吸引一部分火力,你也不用那么愁了。”
“那还是冲我一个人来吧,”叶冲说道,“没必要两个人都危险。”
“危险是绕不开的,我初来乍到还没人认识,过阵子一旦工作开始展开,势必是要得罪人的。”叶冲的表情有些忧心,小庄回以一个轻松的笑容,“也不用太担心,刚刚不是也警告过池诚了么。”
“所以,那些事跟池诚的未婚妻有关系?一个女人,有能力做出这种事的……难道是?”南铁分社长遇袭之后,宫本抓了几个嫌犯,他们担下了所有事,佐藤又希望尽早结案,于是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盖棺定论了,但大家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幕后主使还是个迷。刚刚叶冲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池诚一句“卿本佳人”打断了思路,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想想了。
小庄微微点了点头,缓缓说出三个字:“兴和会。”
叶冲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笑了一下赞许地说道:“那女人胆子还真大。”
小庄却有些不以为然,“巾帼不让须眉,奈何有勇无谋。好在她那自幼定亲的未婚夫还算精明,后面应该会管住那个蠢女人,不让她再乱来。”
“原来池诚与靳会长是这种关系。”叶冲不禁忍俊,难怪上次酒会上听见靳香要做自己的舞伴时,他是那种反应,“不过你怎么连这种八卦都知道?还有南铁既然知道了之前的爆炸案是兴和会做的,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这么放过他们了?不像日本人的风格啊,难道是有什么别的阴谋……”叶冲越想越觉得担忧,两簇剑眉都紧紧地蹙到了一起。
小庄:“冲,你想多了,是我知道,不是南铁知道。”
叶冲:“??”
“这些事都是我通过自己的人脉查到的,跟南铁没关系。”小庄解释道。
“你自己的人脉?你才来一个月而已,就有了自己的人脉关系网?”叶冲感觉不可思议。
庄:“人脉关系的建立又不非要我人在这儿,我天天在外面应酬,你当那些酒我是白喝的?从半年多前你被派来香港,我就开始结交往来港沪两地的香港客商了,池诚也是那时候认识的,有钱能使磨推鬼,收买一些人为我提供点儿消息不是什么难事;军统香港站那边的情报网也能为我所用,黑市上还有不少情报贩子,这些都可以利用。”
叶冲听得目瞪口呆,良久,他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哥,你真是太厉害了,未雨绸缪,小弟佩服。”
“那是,没点儿本事,怎么做你哥?”小庄毫不谦虚。
“可是靳香靳小姐,脾气相当的泼辣火爆,那池少爷看着文质彬彬的,当真能管得住她?”自幼定亲,可是池少爷如今都30好几了,靳小姐还没变成池太太,看他对靳香的态度不是不想娶,分明是娶不到,可见是做不了靳小姐的主。兴和会作为香港第一大帮派,虽然如今有所衰落,但也依然势力强大,如果能加入到抗日的队伍中来,那也是一大助力,叶冲可不希望它毁在靳香的鲁莽行事上。
小庄冷哼了一声,“只要不动你,随她怎么作;但要还是拿你当目标,我不介意替池少爷管管他的女人。”
听到小庄语气不善,叶冲立刻明白他哥这是记恨上靳香了,赶紧安抚,“误会而已,靳小姐她也不知道我其实是友军么,而且这说明我身份隐藏得好不是吗?”
小庄斜着眼睛看了他几秒,冷冷地收回目光,却并没有搭理他。
“哥,别生气,”叶冲轻抚着他的背,像是给猫顺毛一样,同时转移矛盾,“靳小姐她也是一腔热血,这事要怪你得怪宫本,都是他害我。”
小庄有点无奈地舒了口气,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那个假秋蝉怎么回事?”他问道,“我到香港第二天就听说秋蝉被击毙,我当时心脏都不会跳了,然后又听见说是叶少佐击毙的,血压这么大起大落,人很容易猝死的!”
叶冲不由得笑了一下,也坐到他身边,“哪个说话大喘气的跟你汇报的啊?”之后他眼中浮现出一抹忧伤,“那是何勇,我们的同志,他冒充了秋蝉的身份用我的枪自杀,造成我击毙他的假象,这样既排除了日本人对我的怀疑,也隐藏了我的身份。”
庄:“何勇,那个酒会上开枪伤你、又被你救了的女孩叫何樱,他们是父女?”
冲:“是兄妹,但相差了快20岁,何樱是她父亲的老来女,父母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是何勇把她养大的,真正的长兄如父。何樱不明真相,以为是我杀了她哥哥……”
小庄听着叶冲把整件事情说完之后,皱了皱眉,“宫本依然在怀疑你,虽然他没有证据证明。救何樱这件事你的确草率。”
“那我能怎么办?何勇为了保全我而牺牲,双手沾满自己同志的鲜血,那种感觉,我……”叶冲说着说着哽住了,随后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对他的亲人见死不救。”
小庄抬起手,很温柔地拍了拍叶冲的肩膀,虽然不是叶冲的错,但何勇终究是为了叶冲才牺牲的,要叶冲不自责,很难。
叶冲握住小庄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回应小庄的安慰,同时告诉他:自己没事,别担心。
过了一会儿,叶冲说道:“宫本那人狡诈多疑,虽然过激易怒,但也观察入微、心思缜密,不可小觑,小庄你以后也得多当心他。”
“既然这人这么麻烦,不如咱们……”小庄抬手,做了个“切”的动作。
叶冲却摇了摇头,“暂且留着他,军部所有人都知道他与我不和,明里暗里到处找我麻烦,但是我也正好把某些事甩到他头上。要是把他杀了,换一个处处阿谀奉承的,我甩锅都不好甩了。”
庄:“倒也有理,那你千万要小心。”
叶冲粲然一笑:“放心,我跟他明争暗也快半年了,哪次也没吃亏啊。而且佐藤一心巴结清泉家,并不相信宫本的鬼话。”
小庄像是微微放了心,也回以他一个微笑。两人没再说话,半轮明月倒映在水里,海风轻抚,便化作一片碎银,风停,它随波荡漾几下,便又复合。
小庄抬头望着天上那半轮明月,不禁轻声吟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叶冲接道:“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小庄听的一愣,“冲,错了,应该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错了么?”叶冲疑惑,他细细琢磨着那两句诗词,“挺顺挺押韵的啊。”
小庄无奈:“唐诗句句都押韵。”
叶冲不屑:“那么老长一首诗,前言后语又没什么逻辑关系,谁记得住哪句接哪句啊,也就徐叔……”
叶冲突然沉默了,徐叔,那个不修边幅、笑起来眼角满是皱纹、喜欢跟他们抬杠笑闹的徐叔,已经不在了……
小庄却笑着接了话:“徐叔要是在,又要说你没有文学细胞,不懂欣赏唐诗宋词之美了。”
叶冲也笑了,“那我就是没有嘛,我就对数字敏感,所以我是解码高手,他不是啊。”
之后,沉默良久,他问道:“徐叔他,是怎么走的?”
“他啊,”小庄轻叹一声,“他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烟花,走得轰轰烈烈,大半个上海滩都听到了,他同时还带走了16个鬼子。”
“1:16,徐叔到了下面,见到他那些战友,又有得吹了。”叶冲笑着摇摇头,“小庄,你说,他一定见到我爸妈了吧?他们这会儿肯定开开心心坐一起喝茶聊天呢。”
庄:“嗯,他们好友分别多年,再见一定很开心。”
叶冲很想笑一笑,可是嘴角扬到一半,却笑不出来,“小庄,”他转身,额头抵在小庄肩上,“我心里难受……”
“难受就哭一会儿,哥的肩膀借你靠。”
叶冲靠了一会儿,又坐直了身子,一张俊脸委屈巴巴:“哭不出来……”可是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庄看着他那样子不禁失笑,“那就不哭,反正老徐也不爱看咱们哭。你知道那天,他一脚把我踹出门,还嫌我啰嗦婆妈。”
“当时……你在?”叶冲惊疑道。
小庄轻轻点了下头,“我得到消息赶过去,想劝他走,可是……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徐叔那脾气,他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他不肯走,必然有他自己的想法。”叶冲劝解道。
“他是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危险的不止有他,所以要给别的同志报信;他怕会连累你我,所以都不给我救他的机会;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走得那么洒脱决然……他那天说要做我的父亲,我当时为什么不答应呢?——他不是不愿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如果那天答应他了,他在毅然赴死之前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犹豫?若他犹豫了,是不是我就可以……
小庄望着水面出神,突然颈上一紧,竟被叶冲勾住脖子一把拉到了他怀里。他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没挣动。
“小庄你别胡思乱想,徐叔牺牲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叶冲说道。
令人心安的心跳声从小庄的耳际传来,他轻笑一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移出他的脑袋,——老徐不会犹豫的,还不止是他们的徐叔,他还是檀香,是一名共产主义的战士。
“徐叔他有留下什么话吗?”叶冲问道
“有,他让我们好好活着,替他看见黎明。”——这才是老徐给他的第一个任务,让他送情报只是一个让他走的幌子,那本《茶经》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书,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情报。
“好好……活着……”叶冲犹豫了,若是在半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可如今见了太多同志的鲜血,他也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这并不是悲观,只是一种出于理智的判断。可是面对小庄,他却不敢那么“理智”,他无法想象自己死后小庄会如何,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忍心看他伤心难过。
叶冲不由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把小庄紧紧地箍在怀里,告诉小庄,也说服自己:“我们一定会好好活着的,徐叔没做完的事情,我们替他做;徐叔看不到的胜利,我们要替他看到。”
“嗯,我们会的。但是……冲,你先放开我?”小庄的声音听着有些暗哑,同时他又挣了两下,依然没挣动。
冲:“???”
庄:“脖子……脖子快断了……”
冲:“!!!”
叶冲匆忙放手,小庄直起身子,表情痛苦揉着自己的脖子,“冲,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但是能不能温柔点儿?”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叶冲心虚,“小庄你没事吧?”
“还行,”小庄扶着后颈上下左右晃了一圈,“你再慷慨激昂一些,可能就要有事了。”
叶冲无言以对,低着头抬眼偷偷看小庄。小庄不禁想笑,这幅做错了事心虚又愧疚的样子,跟他小时候别无二致。
“你啊,手底下没个轻重。”小庄嗔怪道,同时手指头戳上叶冲额头,戳得他一个战略性后仰。
看见小庄眼里的笑意,叶冲揉揉自己的额头,“原谅我了?”
“本来也没怪你。”小庄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回吧,等明天太阳升起来,还有一堆事等着咱们呢。”
月光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半轮明月高悬,月色明亮,仿若上一次的中秋。
酒过三巡,人已微醺,老徐举着他的大蒲扇,指着天上那轮白玉盘,他那平时说话略微沙哑、尚算性感,但唱起歌来秒变破锣的嗓子,也没个调,就前词不搭后语地高声唱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 ……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 ……”
那时候嫌他唱歌难听,现在想听却再也听不到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终究变成了一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