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死魂灵》摘抄(五)
在很久,很久的时候以前,在我的儿时,在我的不可再得的消逝了的儿时,如果经过陌生的处所,无论是小村,是贫瘠的村镇,是城邑,是很大的市街,总一样的使我很高兴。孩子的好奇的眼光,在这里会发见出许多有趣的东西来!所有建筑,凡是带着显豁的特色的,都使孩子留心,在精神上给以深刻的印象。高出于居民的木造楼房堆里的,名建筑家所造的装着许多饰窗的一所石叠房屋或公署,高出于雪白的新的教堂之上的,一个圆整的,包着白马口铁的圆屋顶,一个小菜场,一个在市上逛荡的乡下阔少——都逃不出非常注意的儿童的嗅觉,——我把鼻子伸到我的幕车外面去,新奇的看着那剪裁法为我从未见过的外衣,看着开口的木箱装些硫黄华,钉子,肥皂和葡萄干,在小菜铺门口的满盛着干了的墨斯科点心的瓶盒间远远的发闪;或者凝视着一个走过的,由一种稀奇的宿命,送他到这乡下的寂寞中来的步兵官长,或是凝视着坐在竞赛马车里,赶上了我的一个身穿长袍子的商人——并且使我想得很远,一直到他们的可怜的生活。一个小市上的官员从身旁走过,我就梦想,推究了起来:他究竟到那里去呢?他去赴他兄弟家里的夜会,还不过是回家,在自家门口闲坐半点钟,到了昏暗,才和夫人,母亲,小姨,以及所有家眷去吃那迟了的晚膳呢?吃过汤之后,戴着珠圈的娃儿或是身穿宽大的家常背心的孩子,拿了传世已久的烛台来,点上油脂烛火的时候,他们会谈些什么呢?临近什么地方的地主的村庄时,我就 新奇的看着狭长的木造的钟楼,或者陈旧的木造的教堂。一望见地主家的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烟囱在树木的密叶间闪烁,那么,我只焦急的等着它从园林的遮蔽中出现,在我眼前显露了全不荒凉或全然无趣的面貌的一瞬息了。于是我又加以推测,这地主是怎样的人,胖的还是瘦的,有儿子还是半打的女儿,全家就和她们那响亮的处女的笑声,她们那处女的游戏和玩乐过活,一群快活的处女,有着永住的美丽和青春;她们是否黑眼珠,而主人自己,又是否会玩笑,或者正像写在他簿子上和历本上的九月之末一样,仅是阴郁的,偏执的看人,而且,唉唉!除了青年听得很是无聊的䅘麦或小麦之外,再也不谈别事的呢? 现在我却淡然的经过陌生的村庄,漠然的看着它困穷的外貌,我的冷掉了的眼光里不再有所眷恋,也没有东西使我欢乐,像先前的过去的时光,使我的脸有一动弹,一微笑,使我的嘴迸出不竭的言论了,它现在在我面前瞥然而过,而冷淡的沉默,却封锁了我的嘴唇。唉唉,我的儿时,唉唉,我的蓬勃的朝气! 当乞乞科夫正在沉思,暗笑着农夫们赠给泼留希金的出色的诨名的时候,他竟全未想到 那车子已经驶进一个有着许多道路和房屋的,又大又长的村子中央了。但铺着树干的木路给他很有力的一震,立刻使他醒悟过来,和这一比,市上的铺道就成了真的儿戏。这里的树干,是能一高一低,好像钢琴的键盘的,旅客倘不小心,随时可在后头部得一个疙瘩,前额上来一块青斑,或者简直由自己的牙齿咬了舌尖,也不是我们这人间世的最大快意事。农奴小屋都显着衰朽的景象。木材是虫蛀,而且旧到灰色的。许多屋顶好像一面筛。有些是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见屋盖,其间有兀枝横档,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样。显然是屋子的主人经了精确的思索,自己把屋顶板和天花板都抽去了,因为如果下雨,小屋的屋顶也不济,如果天气好,那就一滴也不会漏下来的,况且和老婆睡在炕床上,也毫无道理,可睡的地方另外多得很:酒店里,街路上———言以蔽之,惟汝心之所如。到处没有窗玻璃。间或用布片或破衣塞着窗洞,檐下的带着栏干的小晒台,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俄国的许多农家是常有的,却都已倾斜,陈旧了。连油漆也剥落得干干净净。小屋后面,看见好些地方躺着麦束堆的长排,分明长久没有动:那颜色,就像一块陈年的烧得不好的砖头,堆上生出各种的野草,旁边盘着蔓草根。麦是大约属于地主的:由车子的变换方向,在麦束堆和烂屋顶后面,看见两个乡下教堂的尖塔,忽左忽右的指着晴空中。这两塔彼此很接近,一个木造,别一个是石造的,刷黄的墙壁,显着大块的斑痕和开口的裂缝。时时望见了地主的住宅,到得小屋串子已经完结,换了围着又低又破的篱垣,好像蔬圃或是菜园的处所,这才分明的站在眼前了。这长到无穷的城堡,看去好像一个跌倒的老弱的残兵。有些是一层楼,也有两层的。在沒有周到的保护它的年纪的昏沉的屋顶上,见有两个恰恰相对的望台,都已经歪斜,褪色,曾经刷过的颜色,早已无踪无影了。屋子的墙上,处处露出落了石灰的格子来。这分明是久经了暴雨,旋风,坏天气和秋老虎的侵袭。窗户只有两个是开的;其余的都关着罩窗,或者竟钉上了木板。但连这两个开着的窗也还有一点瞎,一个窗上贴着三角形的蓝色纸。 住宅后面,有一个广大而古老的园,由宅后穿过村子,通到野地里,虽然也荒凉,芜秽了,但独独有些生气,在这广大的村庄和它那如画的野趣里,显着美妙的风姿。在大自由中,树木的交错的枝梢,繁盛地伸展开来的好像颤动的叶子织成的不整的穹门和碧绿的云,停在清朗的蔚蓝的天下。一株极大的白桦,被暴风或霹雳折去了树顶,那粗壮的白色的干子,从这万绿丛中挺然而出,在空中圆得恰如修长美丽的大理石柱一般。但并无柱头,却是很斜的断疤,在雪白的底子上,看去像是一顶帽或者一匹黑色的禽鸟。绿闪闪的蛇麻的丛蔓,要从接骨木,山薇,榛树的紧密的拥抱中钻出,延上树干去,终于绕住了一株半裂的白桦。到得一半,它又挂下来了,想抓着别株的树梢,或者将长长的卷须悬在空中,那小钩卷成圆圈,在软风中摇动。受着明朗的阳光的碧林,有几处彼此分离开来,显出黑沉沉的深洞,仿佛一个打着呵欠的怕人的虎口;这是全藏在黑荫中的,在这昏暗的深处依稀可见的东西,人只能猜出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一些倒坏了的栏干,一个快要倒掉的亭子,一株烂空的柳树干,紧靠柳树背后,露着银灰色的树丛,纵横交错的散乱在荒芜中的枯枝和枯叶,还有一株幼小的枫树,把它那碧绿的纷披的叶子伸得远远的,不知道取的是什么路,一枝上竟有一道日光,化为透明的金光灿烂的星,在浓密的昏黑中煌然发闪。园的尽头,有几株比别的树木长得更高的白杨树,抖动着的树顶上架着几个很大的乌鸦窠。白杨之中,一株有折断的枝条,却还没有全断,带了枯叶凄凉的挂着。总而言之,一切都很美,但这美,单由造化或人力是都不能成就的,大抵只在造化在人类的往往并非故意,也无旨趣的创作上,再用它的凿子加以最后的琢磨,使笨重的东西苏生过来,给它一些轻妙和灵动,洗净那粗浅的整齐和相称,更除丢恶劣的缺点和错误,将赤条条的主旨,赫然显在目前,对于生在精练的洁白和苦痛的严寒之中的一切,灌入神奇的温暖去的时候,这才能够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