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生态化】

上一节课，我们并没有真正讨论与生态学密切相关的问题，那么这节课，我们就主要来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试图让你了解一个不一样的生态学，至少与你在小学、中学听到的内容，在其他相关课程中学到的知识不同。

 “生态”这两个字，实际上已经被广泛应用于我们的各个领域，成为当今人们在人与自然关系，甚至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使用频率较高的概念，比如生态圈、生态链、生态系统、生态食品、生态小区、生态建筑、生态汽车、生态电视……。大家应该容易理解，在这些使用场景中，生态几乎成了一个形容词，涉及到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生态”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强烈吸引力和美好意象的词语，可以为企业、产品等赋予更高的价值和形象。这种现象，我一般称之为泛生态化，这其实是一个比较中性的表达。从我自己对这种现象的认识来看，我觉得这样表达可能更好一些，它应该包括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呢，是与英语世界中的一个词，Greenwashing相似，许多人将Greenwashing翻译成漂绿，或者是洗绿，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含义，就是说一些本来不是那么符合生态学原则的，但是被某些企业或者组织在宣传中夸大其辞，伪装成环境友好的可持续发展行为，被洗成了绿色的含义。如果要我来翻译这个词，我可能会采用意译的方式，将它翻译为“生态伪装”。当然，这的确是非常糟糕的一种现象，看似人人都在拥抱生态学，但实际上企业只是利用“生态”的一些理念来吸引顾客，而不是真正关注对生态系统和环境的保护，从学术上来说，还会导致生态学概念的混淆，让人们误解了生态学的真正内涵是什么。那么，我们这门通识课，至少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想增加大家对“生态伪装”的识别能力。

还有一种泛生态化，其实是其他学科对生态学概念的借用。比如，在经济学领域频繁出现的类似于“生态圈、生态链、生态系统”这样的词，那就是将经典的生态学概念借用到经济学领域，这从客观上扩大了生态学研究的外延，也算是从生态学中得到的更加普遍性的认识，成为我们认识世界的一个普适工具。但是，在大多数场合，这些词看似源于生态学，但其实与生态学又有很大的差距。也就是说，有些词，你以为是来自生态学专业领域的，但其实并不是。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在网上利用搜索引擎中来考证一下。不同时期在网上查询，可能会有一定的区别，所以我一般在查证的时候，会标注一下查询的时间，精确到月就够了。好，今天是公历2023年3月的某一天。

【查证你认为的生态术语】

首先，我们就来查询“生态圈”这个词，我们用一个比较好的搜索引擎。你会发现，搜索引擎并不是查询的这个词，而是主动帮我们改了，是查询的生物圈这个词。那么翻到后面，发现这个词总是喜欢与商业和经济学出现在一起，而我们进到这样的网站，你会发现所讨论的事儿，与生态学没有什么联系，而搜索引擎所提示的“生物圈”这个术语，才是生态学家们经常使用的一个词，是指地球上有生命活动地区的生物及其环境的总称。那么，我相信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生态圈”这个词，并非生态学的经典概念，也不是生态学家会使用的概念，而真正使用这个词的，几乎全部是经济学领域的。

按照同样的方式，我们再来查查“生态链”。这下就更热闹了！你原本以为要出现一堆与生态学研究有关的话题，可实际上你一条都找不到。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生态学术语——食物链，我们也可以用“食物链”查询一下，果然这些都与生态学有关系。食物链是说明生态系统当中的各种生物，为了维系其生命活动，依靠食物而连接起来的链条关系，这个含义的确与经济活动中上下游产业之间的链条非常相似。但是，生态学家们自己，在任何场景下都不会说出“生态链”这个词的。

那么，最后我们再查一下“生态系统”。这次你不会太失望，你所查到的条目，主要是以生态学研究为主，偶尔会出现与商业和经济学有关的条目，但并不占主流。

如果仔细分析我们上述所谈论这些词，它们所用的语境，其真实含义，其实是指不同规模下的生存环境或产业环境。有文章指出它们之间的规模大小关系为：生态圈>生态系统>生态链。那么，相对应的生态学中也有这几个概念，那也是：生物圈>生态系统>食物链。可见，生态学与经济学，虽然研究的客体截然不同，但研究问题的方式和角度，却有诸多相似之处。

【生态学就是经济学】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上一节课就给大家说过，这两个学科，从诞生之日，它们就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生态学当中的Ecology一词，其实是源于希腊文“oiko”“和“logos”演化而来的。“oikos”表示住所，“logos”表示学问。二者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生态学，其含义是研究生物“住所”的学问。现在国际上还有本生态学杂志，仍然叫做Oikos。

经济学其实也同样源于“oikos”，因为要体现对住所的管理（nomos），所以最后的合成词是Economy。我们现在称经济学“是一门对产品和服务的生产、分配以及消费进行研究的社会科学”。字面上看，似乎已经看不出经济学与生态学有什么必然联系了。但现在追根溯源，原来二者的联系居然如此紧密。所以，我们前面提到的，经济学领域 “借用”生态学的词汇，这并不是一种巧合！大家注意，刚才我在说借用的时候，最好是将“借用”二字加上引号，因为从本质上说也不算什么借，本来就是自家的学科，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同样，你也可以将经济学看作是管理社会经济的生态学；那么，将生态学这门管理大自然的科学，称为“自然的经济学”也是非常合适的，是经济学在自然环境及资源管理当中的应用。如果生态学是管理大自然的经济学，那么传统的经济学相对应地，那就可以称为社会经济学。

当然，这样理解问题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在美国有一本非常有名的生态学教材，叫做“The Economy of Nature”，自然的经济学。遗憾的是，这本书的中译本，并没有采用直译的方式，而是意译成《生态学》了。

但二者之间毕竟还是有一些区别的，这些区别本身也体现出了二者在终极目标上的一致性。生态学家们考虑最多的，就是强调自然的平衡、各种代价与收益之间的权衡，最后达到一种双赢或者是多赢的一种和谐状态。生态学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由众多复杂的生态关系组成的各种联系与状态。这不是利益均衡的问题吗？这不同样是经济学理论研究的核心内容吗？所以，生态学与经济学本质上是统一的。

但是，生态学与经济学之间似乎又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嘛！大家都熟知的，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特别是以当代人的利益为中心。关于这方面的话题，我相信大家都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我今天想与大家讨论的，是我们对经济学的理解可能需要更新。如果我们缺乏一种更全面的了解，那么在衡量经济问题的价值取向的时候，就可能出现偏差，进而对我们地球的生态系统的可持续发展产生极大的困扰。

【你可能误解了价值】

说到价值取向，首先要理解什么是价值？我相信大家都是懂价值的。大家在中学教材中就学到了：价值是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不经过人类加工的东西，比如空气，即使对人们有使用价值，也不具备价值。但是，这里不得不说，这个价值的概念，是特指的商品价值。在市场上，我们的确是通过金钱来表达我们的价值观。但是，对于我们的生态系统来说，目前绝大部分生态系统服务和生物多样性的价值，并不需要人类直接参与的劳动，也没有作为商品出售，那么它们就没有价值吗？显然不是。如果有，我们应该如何谈论其价值呢？

我们现在知道的事实是：如果在经济学中仅仅以商品价值的获取作为最终取向，那么这与真正的价值是背道而驰的。致力于将生态学价值通过经济学手段来进行重新认识的研究，后来形成了一个学科门类，叫做生态经济学。但是，我不得不说，这样的做法很不成功，不仅没有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什么是生态学价值，反而将生态学价值庸俗化为一个可以交换的商品价值，这不仅没有让生态学价值和经济价值统一起来，反而加大了二者之间的鸿沟。

2018年4月，玛丽安娜·马祖卡托（Mariana Mazzucato）出版了一本书，叫做《万物价值：加入并决策全球经济》。那曾经提出生态经济学理念的科斯坦萨，还在Nature周刊发文做书评，称这是一本“透彻而充满激情的新书”，高度赞扬了马祖卡托所呼吁的提高生产力、平等和可持续的经济。并预测这将重新燃起之前长期辩论的主题：我们真正想要生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

《万物价值》这本书提出了一些看似平常，但难于回答的问题：谁是我们世界财富的真正创造者，我们如何才能确定其价值？我们迫切需要重新思考财富的来源。

价值以及如何度量价值，一直是经济学中争议最多，也最容易引起误解的。早期经济学家专注从土地、劳动力和资本的价值生产等方面来度量价值。比如，弗朗索瓦·魁奈和“重农学派”就重视土地在价值中的作用，而从亚当·斯密到卡尔·马克思也都重视劳动力在价值中的作用。在这些认识中，都是价值决定价格；到了目前主流的“边际主义”概念，则是以市场交换为基础，认为价格是由市场中供求关系的相互作用决定的，最终决定了价值。最麻烦的是，“边际主义”还强调市场中具有价值的唯一因素，是获得价格，这就混淆了价值秉性、价值创造与价值获取之间的区别。

可惜，不管是我们现在的全球国民账户体系SNA，还是国内生产总值GDP，都是以市场交易为基础来评估经济活动的。也就是说，只有在市场中出售的商品和服务才被计算在内，这就是将“价值获取”庸俗理解为“价值创造”的根源。遗憾的是，这似乎是目前经济学思想的核心纲领。

在这种核心纲领的主导下，我们目前所碰到的金融危机，可能只是对未来即将出现的问题的一种预演。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各种经济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还牵扯到气候变化、大规模生物多样性丧失和生态系统服务质量下降等诸多方面的问题。

【本末倒置】

我们前面一直在强调，将经济学价值简单粗暴地用商品价值来换算是错误的，那么生态学价值如何才能与经济学价值统一起来呢？其实这二者并非简单统一起来换算的问题。也就是说，生态学价值、经济学价值，这二者并非平行关系，而更可能是正交关系，它们永远不可能兑换，但反映了我们的社会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而在具体对待这两个方面的时候，我们却将它们弄反了。下面我就来给大家说一说我的这种认识。

按照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资本是一种可以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如果要发展马克思主义，从当今经济学的认识来看，更加广义的概念是什么？那就是：资本是人类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各种社会经济资源的总称。而我们现在呢，将自然资本也加入到资本的概念中，因为这个固有的自然生态系统，也是提供给人们生活所需及其他自然资源的重要条件。

那么，要驱动社会发展，必须要有价值创造，才能驱动健康的经济和社会生产过程。在我们这个人类对地球产生影响的时代，价值应被视为对地球及其所有居民可持续福祉的贡献。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态系统才是价值的创造者，但这些价值却还没有融入到我们的经济体系中。当然，正如我一直强调的，不能简单粗暴地融入，因为二者是正交的，这种价值创造本身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维持这种价值创造的机制。

但是，在另外一个方面我们又看到：在现代资本主义中，股东和资金资本从市场上所获得的报偿，远远高于它们对价值创造所获得的回报。这样的回报体系，让我们可能误以为，财富拥有者才是价值创造者。其实，这只是市场投机行为而已，并没有真正创造价值，而且这样的行为所制造的伪价值，正在破坏我们的世界。

综合我的认识，由于经济社会的发展，我们已经忘记了价值的本源是什么，我们在追求现金，追求那一堆纸。甚至还将生态系统这个本来创造价值的东西，要借用这堆纸来做比较，要借用人类社会的经济学概念和方法，来处理生态系统中的价值问题，是不是一种本末倒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