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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荡

2021-12-19 10:54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爱拼,才会——”

项国富关了电视,端着两只碗到天井里去。挂面上淋了笋、蛋、香菇做的热腾腾的浇头,他儿子启升向来爱吃这个,今天却把筷子搁在条凳的一边。

“启升,吃啊。”
他把筷子放到碗上,自己边吃边瞟他,而他一动不动。

“天凉,再不吃就冷了。”

他敲敲碗沿,喝口面汤,热气扑到睫毛上,身边青年那倔强的神气却更清晰地印进眼里。真是儿子随爹,他叹着,扒拉完最后一口浇头。

“先把面吃了,咱们再谈。”

青年厚实的嘴唇动了动,小眼睛仍只是凝望着天井里的榆树。

“吃吧,出去可就吃不着了。”

他的眼神终于往面上斜了。他捧起碗,吃一口,国富就稍松口气。

“爸跟你说,还是在乡政府谋份工好,现在外边什么都在涨,东西贵,人心也乱——”

“乱好,乱了好挣钱。”

他忽然放下碗,眼睛发亮。

“你说什么?”

他把土瓷碗搁到一边,嘴里就蹦出许多例子来,搞假货的、跟着官亲戚倒腾东西的......国富看他那张瘦脸上涌上兴奋的血色,喇叭裤脚一颤一颤,眉头皱得深了。当他暗示他借自己点钱时,国富不说话了,一手拿起他的面碗往屋外走。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有往死里求活的理?......爸,你干嘛去?”
“喂猪!”

他一脚跨过门槛,灶后的妻子看着儿子,慢慢摇了摇头。

“这面哪能喂猪啊?欸,爸!慢点!料子都从地里长出来的.......”
“那你了?”
面条哗一声泼到他脸上,他怔愣着,油面汤滴到假领子上,父亲冷冷的目光却让即将擦拭的手却僵住了。几家邻居都出门来看,父亲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家里快步走去。

 


刘新提着根火腿到国富家门口,他刚目睹了国富叔大发火气,踌躇好久,才轻敲敲门。

“国富叔,我爸有东西送你。”

“欸,来了!”

面对这个一身蓝布衣裳的年轻人,国富的神色又恢复了那股白粥似的温和。

“这是......火腿?”

“我爸从城里买的,鲜着呢,您拿着?”

国富把火腿推回去,呵呵笑道:

“思田有啥话就说,都是亲戚。”

刘新一下子愣住了。而国富没等他开口,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他往村路上走:
“以后别拿这些东西给我,晓得?”

“晓得......”

“去,把这拿给你元青姨。”

刘新睁大眼睛望着他,而他朝他挤了挤眉,

“火腿白菜汤,她最爱吃。你不是天天拿着刺绣送她家永青吗?.....”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支吾着不知在说什么。国富大笑起来。他们面前,东西向的村路向北突出一道钻进水田。稻子刚收,一汪汪的水仿佛都睡着,一派闲静又丰润的深绿色。刘新望着这田,嘴唇动了动,轻声说:

“叔,你家的田,是不是比这块还大?”

“是,怎么?”

“那,能给咱家用吗?”

国富的笑纹僵了一下。这个木讷的年轻人说话永远不会拐弯。

“电视里说,现在田可以租了。我爸想要弄块田办厂,叔,您看......”

“你叫他自个儿来说。”

“可他到城里去了。”
“没事,什么时候回,什么时候来。”

他短短地出了口气:

“反正我不到城里去。”

第二天,项国富一听到鸡叫便翻身下床。往窗外看,天色微明,风也干爽,对于打谷的农人,是天公作美。屋后的晒谷场上,一头老牛正拉着石碾子轧稻谷,一片低而脆的噼啪声,像锅里快热好的油,听得人心里酥麻。

他忙向衣柜里寻干活的衣裳,一摸,却发觉不对。往衣堆底下看过后,他怔愣一下,握了握拳,走下楼,轻声问秋生,启升的那件百家衣被放到哪儿去了。那衣服是他满月时用乡亲们送来的一块块布料缝起来的,平日都压在衣柜最底下。秋生想糊弄,可这个女人从不知道说谎,一问,便磕磕盼盼地吐出了自己帮启升整理行李的事。国富这才明白,原来昨夜楼梯上的声响,不是耗子。

“你把百家衣带去干啥?”

“保个平安。”

国富沉默许久,问:

“那他说啥时候回来了吗?”

“没。这些我们哪管得住嘛.......”

她咽了口唾沫,把头别到一边去:

“孩子大了,总要出去的嘛.......”

国富一下子站起,火光忽然把他的影子打得极大。他的手高高举起,最终却落到了灶台上。乡里女人最爱闲话,这记耳光传出去,他项家的撑门头就不仅变成管不住儿子的昏蛋,更是打老婆的软蛋了。大半辈子攒下的声名,绝不能这样糟蹋了......

屋外又传来打谷的声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朝启升那间紧闭的房门望了一眼。门上的合照里他扒在身穿老蓝布衣裳的父亲的肩上,而他弯腰插着秧,没看镜头,可他记得,那时自己的笑容比儿子的更灿烂。

这之后一整天,国富没和妻子说过一句话。傍晚,他提了一小板豆腐回家。项秋生见了灶台上的豆腐,知道是要今天吃的,便切了几块泡盐水。豆腐红烧,出锅盛进白瓷盘子,国富接一块放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也舍不得吐出来。他最喜欢这菜,十几年来的年夜饭桌上都少不了。秋生默默放了碗凉水在桌边,自己坐到他对面,安静地吃起来。她每惹了他生气,坐在一起吃饭时,白炽灯闪一下也要颤两颤,更别提开口了。

“国富哥,在家不?”

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国富应一声,秋生忙端了碗,逃似地到天井里去了。进来的是刘思田,项家村里唯二不姓项的男人。这个大蛮汉子几乎是挤着门框进来的,刚要打招呼,就踢翻了脚边的一个水盆。他连声道歉,低头去扶,一起身头又撞上了门框,讷讷地扶着头不知说什么。真是儿子随爹,国富在心里笑着,招呼他盛饭一起吃,好歹没把饭碗砸了。

与两月前相比,思田的寒暄熟稔了许多。那时他和儿子背上的大包裹挂着锅碗瓢盆,像两只背着拨浪鼓的大龟,一路走一路响到村委书记国富家门口。他要了村里的一间破房,一个月不到就把它翻新得有模有样。人们四处打听,才晓得他原是隔县有名的泥瓦匠,不知怎么离了家,带着儿子飘了好几个村,才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前些天闲聊时候,思田说起家里的事,国富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两家祖上还有点关系,算来他还是思田远房的远房。远是太远,房也不在一个房,一星半点的血脉关系,充其量只是让谈话多了些虚浮的亲密:

“国富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家的地能不能租给我?”

国富“嗯?”了一声,拿筷子敲着碗边,斜眼瞧着思田。思田二话不说,从腰后解下个挎包拍在桌上。

“哥,要多少,说。”
国富伸手稳住盘子,摇摇头,说:

“拿下去,饭桌上别钱不钱的。先老实讲,要地干什么?”
“办场子。”
“厂子?城里都整顿掉多少了,还办?”

“那是他们自个儿逃国家的税,长人自长自,棺材七尺四,我也不办什么大厂,就养养猪,你看行不?”

国富又“嗯?”一声,侧过耳朵去。
“现在猪肉涨得多厉害,哥你心里清楚,前两天我送你的火腿,一斤都快四块了!你和乡亲们说说,这场子众人出钱,众人分红,先养个百来口,逢年过节也给村里宰两头,猪粪拿给大家肥田,乡里看了肯定喜欢。”

“我看过了,整个村里,你家的地最大,离民宅最远,最要紧是傍着水,死了猪也好处理。这样,一亩田我出二十块青苗钱,你打谷场晒着的稻子我也全要了,成不?”

国富听到一半,身子已经回过去了。他夹了块豆腐,慢悠悠地吃完,说:

“思田老弟,六块钱一斤的火腿,村里人舍得吃吗?”

“所以我送你啦。”

“所以我没接啊。”

他呵呵笑着,思田的脸色变得疑惑。

“这村里只有一家人舍得吃,知道谁不?”

“国文?”

“对咯,所以我叫小刘给他家送去了。”

他又夹了块豆腐,放到思田饭上:

“尝尝这个,我侄子建文自己种了豆子磨出来的,好豆腐。”

“是,是好豆腐......”

“自家种的自家吃,香。我牙口不好,吃吃豆腐就行,你以后和国文一家,就尽管啃火腿去吧。”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思田也只跟着讪讪地笑。他手脚笨拙,头脑却不笨,很快便向主人告辞了。秋生来收拾碗筷时候,国富也走出门去。萧索的秋风吹走了客套话的余温,他点起根烟,边走边慢慢思量起来。

他晓得,过不了几天,思田就会去找国文。项国文这个人,和自己不属一支,爹是项家村从前的地主,国富这一辈人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吸着那杆镀金的带翠玉烟嘴的旱烟袋在家门口称粮食的贪样。仗着这个爹,国文享了些福却也吃尽了苦。苦日子里,他挨批也不吭声,只闷头干。生产队里,就他一人插秧能打完整个直行,人都说如果给他社员名额,他肯定能天天做八九个工分。

时间久了,大家心里也都有些怜他,却没想几年过后,他跟着一个官亲戚倒卖货物,盖的新房叫村里年轻人都眼红。和他一辈的人隔了三十来年又见他坐在家门口数钱,总会不屑又不甘地说:“这就是地主家的命。”

而国富自己了?他手脚慢,做工分做不过人家,可分地后,仗着吃苦肯干,地又在水边,家里条件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但和国文不同,他在乡里名声好,大家都推他做书记,见了面也都称哥道叔,秋生嫁给他的时候,老丈人连彩礼钱都没要。可名声像韭菜,乡里人总记住的是最新的那一茬,旧人往事,只能给老头子下酒。思田的场子办起来,国文和他就该是乡里的红人,那时候,自己又在哪了?

一个想法忽然随风窜出。可这就意味着要争斗,要去逼人......他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分明了。他紧紧秋生裁的外套,闭上眼,溪河那边吹来蚕丝般的寒人的雾气,缠得他喘不过气了。

 


十天后,一张办厂申请递到了村委会办公桌上。十天以来,思田家家户户地邀人投钱,但对于外乡人,手头有点余裕的都不愿露财。国富和村人议论时,都说这场子办不成。没成想从第六天起,村里的喇叭就响起了国文尖又亮的声音:

凡是给猪场投钱的,我家的橘子免费拿,吃不光就倒猪槽!

“免费”这俩字着实戳人心。人们纷纷涌到国文的大房子门口,一大筐一大筐的橘子都要堵住路了。又有人跑他田里去看,橘树都刨光了,俨然成了片荒地。人们这才晓得,国文把自家的地租给了思田办厂,且一分青苗钱也没要,单要了股份。现在,这场子有大财主国文压舱,还怕赚不够吗?

申请书交上来的时候,钱到了,地也到了,要拿个红图章把翘首以盼的村人压下去,怎么想也不能。国富盖了章,把申请送到乡里审批。三天后,他舂好米往地窖里搬,刚把陈粮舀出来,秋生忽然喊道:

“好多车啊!”

地上隆隆的响声,国富不应,抖抖肩膀上落的窖灰继续舀粮。他拎着空麻袋上去,数落道:

“这么大人了卡车没见过?是驮了金的还是银的?吵吵嚷嚷,干活!”

“哎哟,国富哥怎么这么大火气?”
一件熨得平整的西装外套忽然飘进门来。白炽灯先照亮的是道疤,凭着这道村中唯一的疤,这只外套里的红头雉鸡走哪都有人认识。国富不搭理他,而他提提手里沉甸甸的食品袋子,继续笑着说:
“富哥,活儿忙啊?”

“忙,忙点好,咱们忙着舂稻子,老板忙着点票子,各忙各的.......”

他就要出门,国文那不阔不窄的肩却堵住了门:
“国富哥,你活儿忙不多耽搁。这有门亲,请你做媒,成不?”

“奔村西头罗水去,我嘴笨。”

他摆摆手又向前去,却又给他拦住。国富抬头,这地主的种还在笑,连带着那道疤也跳脱起来。他把手里的一大包礼物往前送了送,眼睛眯成一条缝:

“瞧你说的,做个证见就好,谁要你张嘴了?”

“不用动嘴?哪家的亲?”

“我呀!”

“你?”

“我家永青!”

他微微后仰,拍拍胸脯:

“和刘家儿子,自由恋爱!思田讲了,先把婚说定,三个月后场子办好,两场席一起办,图个双喜临门,也图个节用!你和思田沾点亲戚,做媒人最好,要是答应,现在就到我家去?”

国富怔愣了会儿,说:

“为什么一定要媒人了?”
“你是书记嘛!名声大嘛!今天吃一滴你的奶,我家下的狗崽子也沾光!”

这话刺得连和顺的秋生都直皱眉。她打心眼里想叫国富拒掉,可国富沉吟一会儿,说:

“你让我考虑考虑。”
“有啥考虑的嘛?你瞧,城里的挂钟、烟、好酒.....都是好东西,就去咱家坐一坐,婚礼上你坐个首席,不是值当买卖吗?”

他见国富不吱声,便把袋子口拨弄得哗哗作响,还抽出一只茶绿色圆边的钟来,凑到他耳边咔嗒咔嗒响。国富瞥了一眼,那边沿上还刻了字母。

“这钟,洋货?”
“那是,城里都兴挂这带英国字的,叫得可比鸡准时。”

他轻轻点头:

“钟留下,其他带走。”

“那这媒......”

“我做。”
秋生的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采。国文大笑,国富却在他再次发话前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了句什么。他的得意烟消云散,眯起的眼里,一股狠劲也被压得扁扁。他旋即道谢,大步跨出了门槛。国富要了碗凉茶,边打量挂钟边大口喝着。秋生问:

“你刚说的什么?”

“这是第三次了。”

“什么意思?”

国富把碗轻搁在条凳上,嘴角向上扯了扯:

“他欠我的。”


项国文和刘思田谈起国富时,第一件提的便是四年前的一场舞会。那时他刚修了独栋的新房,为庆祝这从“狗”爬成人上人的福乐,他买来灯球彩饰和“索尼”放音机,带了十来号人到家里开舞会。新房没邻居,可国富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夜里敲开门的时候,酒冰、人热、乐声燥,两袭红裙子正在国文怀里招摇。

“那时候城里到处抓人,拉人唱个歌跳个舞也能送去劳改。他站在门口,不说话,不一会儿就走了。所有人都呆住了,接着有人慌慌张张地东西都不拿就要走。他们都是城里的,拍拍屁股就走了,可我了?游街、挂牌,阴阳头......这疤又暗暗地疼起来,我怕啦!”

“到城里躲了几天,我大胆回去,可没人追我,村人也不另眼看我,连国富他自己都和没事人一样,事儿也就那么过去了,你说怪吧?”
“是怪,可他图个啥呢?”
“兴许要留我把柄?可办舞会早不犯法了啊。兴许想叫我觉得我欠他什么?那他可做他的狗屁梦吧!思田兄,你别看他土厚,他水深,只要拔他一根羽毛,你就看他飞得有多高!”

思田的阔脸上有些不解,但仍点了点头。国文抽完根烟,又说起婚事。他想叫刘新和王永青先住一块儿,快快多养出些感情。他摸摸短硬的胡茬,嘴里好像咂摸着块糖:

“不瞒你思田哥,我连下两种都是小囡,就指望家里多个男娃。猪养三个月也该肥好几斤了,男的女的住一起三个月,要我来,别说订了亲的,就是不认识的,肚子也该大啦!”

槐树阴下一片大笑,一段低低的笑。思田弹了弹烟灰,喃喃道:

“俩孩子情愿就好,情愿就好.......”

 


国富给人做完了媒,脸色阴沉地进了门。秋生在天井里打毛线,听到揭锅盖声,望了望天上的瘦月亮,诧异地问:

“还没吃?”

“昂。”

“做媒的也不给口吃,他就抠成这样?”

她咕哝着走进来,见国富又拿了碗凉茶牛饮,叹道:

“我晓得你火气大,可这么喝,闹肚子的又不是他。”
说话间,他已放下碗,长出了口气:

“不是火气,心烦。”

“好啦好啦,人家办场动土,动不到咱家头上。要养猪,猪就不吃粮吗?都是稻子养的心,谁还比谁多条穗子?别自个儿折自个儿的秧。”

秋生利索地把盖在竹篾子下的剩饭倒进锅里热好。国富捧了碗,只往上插了一双筷子,端起往门外走去。

“哪儿去啊?”

他站定,眼神低垂着,凝望地上并不分明的月光:

“项炮仗死了,我给他送送。”

秋生一惊,定在了原地。项炮仗,那可是当年矿上有名的放炮手,炮眼又准,炸药用得又少,名声炸得十里八乡震天响。怎么这样一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了呢?

她跟着丈夫上了山。月亮弯弯,路也弯弯,长长的蒿草垂着首,四下无一点光,只听槐树的残叶簌簌响。秋生的疑问在看到项炮仗的坟时噎住了。那坟包小,碑也矮,三根寒碜的蜡烛已烧了大半,像三个冒上地来的不甘的指头。她见过这样的坟,可这坟配上那人,总说不出的怪异。国富把饭放在坟前,一个人坐下,招手示意秋生回去。

这碑下的人不是刚死,而是臭了才给人发现。今天国文叫卡车拉来建材的时候,他邻居来要了几包石灰,一问,才知道是要给死人屋子除味。他生前一个人住在一间小破房里,瓦坏了铺毛毡,墙裂了支木头,国富接了要求去帮扶时,常常见他把瘸腿横在草席上,仰着张柿饼子脸和人摸牌,不时笑两声像乌鸦叫。如今那笑声也被破席裹起塞入黄土,那在矿上的威风亦吹不歪矮矮的坟包,至于乡亲们的尊重,在生前就与他隔了张老相片:这相片里的他两手叉着腰,嘴里叼着烟,卷起裤脚察看着炮眼。国富晓得,在那相片拍好的下一秒,他就被炸进了残疾人的范畴,炸进了一个比矿更深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呢?国富不敢想。今天他的坟包还圆,供饭还热,可十天,十年后呢?土包会歪,供饭会馊,碑会长满青苔,又一年赶牛鞭抽响谷雨的黎明,来看他的将只有一树槐花。

可槐花会被孩子捡走,打成馅,做成饼,再变成肥养新出的槐花,他了?他不哀这死者,只想到国文思田红火的模样,心便寒起来。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今天做媒的场景。当他提出两家订亲时,永青那张漂亮的脸蛋忽然像被针扎了似的。那错愕与不解,让他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

但一场婚姻不像草木,烧毁了也不能肥他的声名,只是伤,只是斗!他能吗?敢吗?该吗?.....

坟包前的蜡烛冒起烟。起风了。


三个月后,村里下了场大雪。村周围的地形本像口锅,有了雪,便好像煮好了一锅饭。待在这瑞雪里的人,是食客,也是勺客。等待,把年光将至的喜庆,忙碌,期盼,都焐成一股热气,烘得人舒展开筋骨,就像饭上刚蒸好的梅干菜。

唯一郁闷的是国文。他记挂着自家永青。村里总有传言,说她和刘新关系不好。他总想去看看,可女儿嫁了便是夫家的,要是给人看见他到思田家去,不正是应了流言吗?

他抿了口烧酒,微眯着眼瞅着墙边的忍冬草。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再不济,以刘新的脾性,忍忍也就过去了.......

“国文哥!开门呐!”

思田?他跑去开门,几天不见,亲家的气色差了许多,脸也瘦了。他拉他坐下喝酒,两杯酒下肚,思田的脸色红润起来,声音却仍哑着:

“你家永青.......”
“永青咋了?”
“她......”

“说呀!”
“她太厉害啦!”

国文的一口气刚松下去,又提到嗓子眼上。

“她来第一天,就把房里的肥桶扔了。以前泔水车来的时候,一桶还能卖几毛钱呢!可她嫌臭,我们也算了。没几天,她又挑食,又挑住,豆腐有什么不好?非要喝什么火腿汤!还说恋爱时候给送,过了门就不给了,可我哪给你家送过火腿嘛!”
“不是送过吗?”
“啥时候?”

“三月以前,刘新送来的呀?”

思田怔愣一下,他隐约想起来,国富说他没接火腿,而叫刘新送去了王家。

“那本来.....是给国富的。”

“国富?”

国文脸色沉一下,摆摆手,让他继续说永青的事。

“你也晓得,刘新是个做裁缝的,永青以前很喜欢他的那些花样,可结了婚,她好像腻了,厌了,整日叫刘新出去找活干,说男人做针线,有什么出息?最近国富家儿子不是天天寄信来,说自己在上海过得很好吗?他到我家说这事的时候,永青就坐不住啦!......”

“又是国富?”

国文拍桌而起,思田疑惑地看着他在小院里走了两圈,接着站定,绷着脸说:
“带我去你家看看!”

到思田家时,刘新正坐在门口的竹凳上打毛衣。他就要站起来,国文的手虚压一下,问:

“永青呢?”

“房里。您先坐,这儿有茶......”

“不用,我马上就走!”

他快步走到婚房里,淡红色的墙纸晕开斑斑驳驳的阳光,摆了一盆万年青的窗台前,一口热气在窗上结成冰花: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扭过头望国文,视线相触的一刹,他忽然定在那,嘴唇颤着,一个词都抖不出来。

或许是从小就爱到河边疯玩,这双眼也染上了河的明澈。青山的迢遥,游鱼的闲静,这明澈里是有的,可硌人脚的尖石,也一样不可少。

那是股驴似的倔气,斗鸡似的傲气,国文常常数落生了俩女儿的妻子没用,就因他希望这两股气是传到一个男儿身上。这气曾在枪口前撑得他父亲的胸膛鼓胀、怒目圆睁,也曾在批斗台上支得他脊梁笔直、膝盖直挺。世世代代,项家的阔门楣都靠这股气撑着,他坚信,一个有这般气性的男人,是能把门头重新撑得比祖辈更高的。

可偏偏她是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女儿已数年未归,让一盆水浇得祖上的财苗回青,他早断了这般指望。三年前他带着城里的好衣服于风雨中归家,未被他粗糙的手掌揉皱的布料却被她的小手撕碎。妻子瘫在床上,神情比女儿驯顺许多,却更让他痛苦。当他的久久不归成了罪状,女儿的眼神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审判堂。也就在那时,他决定,要给她找一个牛似的丈夫,能驮得住她的一切任性与跋扈......

“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澄澈眯成了两道冰棱,国文浑身一颤。墙上刻着英文的钟“咔嗒”一下。

“他们说,你和刘新吵架。”

“他们是谁?”

她两手扶住椅背,身子前探:

“你的‘供货商’?”

“不是,是乡亲......”
“乡亲?哈?他们把你弄成这副孤凄相,现在你还想拿他们的唾沫划我的脸?”

“不是......”

“不是?”

她冷笑一声,一把推开椅子,声音响起来:

“我五岁的时候,你被人拿绳子套着;我十五岁的时候,你被那‘供货商’拿电话线套着;现在我二十了,你又被十五年前的那帮人拿唾沫星子套住,还要再勒死我?”

“我不是,不是......”

“那你是什么了?”

她一步步向前,国文一步步后退。她没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在他脚踏出去时就“砰”一声关上门,上面“福”字红得扎眼。有那么几秒,他涨红了脸,指节“咔咔”作响,可忽然间,他泄了气,咬着牙说:

“我是你爸......”

门里没有回话。他低低地说:

“你好好的,听话......”

“听谁的话?”

闷闷的声音有哭腔。他的指甲在门上划出声响:

“你家里人。”

门里门外,只有钟的秒钟聒噪着。阴影压在他的唇上,而他将它掀翻:

“她墙上的钟,谁送的?”

“国富。”

国富在猪圈边铡着猪草。空气里弥漫泥尘的味道,灰色的阳光镀在铡刀上,倒映出光秃秃的桦树和雪白的村路。他铡完两茬,和剩饭拌了,正要端着往圈边走,国文却从村路那边来了。他一身黑,走得慢慢,在那狼一般狠的眼神里,在这个雪花满地的冬日下午,一个已死的人好像又朝国富走来。只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刀,翻着比雪花更扎眼的银光。

村路两边的桦树都朝一处拱,路仿佛愈发地窄了。国富的眼神冷漠、沉静,却又带着胜利者的骄傲。二十年前的某个深夜,冲下西山的山火吞没了国文家的老房子。那时他在别村,是国富救出了他的妻女。当他们去道谢时,国富就是以这种眼神望着他们一家。这眼神叫他说不出的难受,可他仍鞠了躬。他鞠得缓慢,似乎能听到脊梁里骨头弯折的声响。

国富轻声说,这只是小事。在那一瞬间他莫名想到,是不是这沉静的态度和他的好名声,让他瞒过了侦查员的盘查?可他怎么都抬不起头来去质问,去面对他的眼神,和他那张端庄,和蔼,却让他又惧又恨的脸。

那张脸只是皮,一张土地般朴实、宽厚的皮。在那之下,定有种能让人不择手段的可怕的欲望。要把它扒下来,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刀柄已沾满汗珠,他把它慢慢藏进袖子里,刀刃压上汗毛,很凉。

 


大年二十九,天下了大雪。在这祥瑞的夜晚,王永青离家出走,留给国文的只有两颗牙齿。国文怎么也不相信,老实憨厚的刘新能一拳打掉女儿的两颗牙。而在此之前,刘新绣花的手指的确未打过人。当然,也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撕掉他做的衣服,一连三件。

大雪堵死了追人的路,三个男人沉默地围在火盆边。一杯酒喝完,思田叫儿子给老丈人磕个头,可刘新怎么也不肯。思田伸手要打,却被国文拦住。他倒了第二杯酒,安慰亲家公和女婿,叫他们以后寻个更好的,就当王永青这女人死了。第三、第四杯都浇给了沉默,到第五杯,刘新却夺过酒瓶,猛灌了一大口。思田要夺,国文悄悄把他手按下。

刘新喝过酒,憔悴的脸才红润了些许。他走进屋,拿出自己做的衣服,花样和料子都很好,可在最初的热恋后,永青的心愈发大,而他的针眼太小。她叫他出去找事做,别守着缝纫机,他忍着,她剪他的线,藏他的针,他忍着,她天天说启升出息,说自己庸碌,他也忍着,可今天,大雪盖满了农田也盖满他的肩头,这宽厚的男人咬住嘴唇,憋着泪,颤抖着,把做好的衣服都扔进了火盆。

火舌烧得沉默。他问,还有酒吗。

国文给他一瓶,他一饮而尽。思田紧张地看着儿子,大雪里的远山苍灰一片,他的眼眶却红着。他喃喃说,要到外边去。接着,把手按进了火盆。

大雪无声。

第二天,猪场落成。国文一大早便宣称,要办大席请乡亲们。消息和请帖一齐送达,人人心照不宣,张口不提永青的事。可当人们打开第六瓶茅台,国富进来了,笑着,提着一袋喜糖:

“文哥,双喜临门呢?”

国文从主席上站起,瞳孔微颤,手里握着切烤排骨的餐刀。周围人劝酒,劝坐,二人都不动。一束烟花在国富身后爆炸,身后橘红色的天地里,一个小点正慢慢挪过来。

国富跨过门槛,走到国文身边,依然笑着,问:
“文哥,双喜临门呢?”
没人再说话,只听得屋外北风如呜呜鬼叫。他剥开一粒喜糖,眯眼瞧着国文,正要把糖放进嘴里,却忽然顿住,笑着说:

“文哥,我牙口不好,要不你吃?”

“诶!诶!国文!国文!”

“拉住他!拉住他!”

“刀!刀!刀!”

“爸!”

一个久违的声音,所有人都停下了。国文望着门边那个满身雪花的人——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额上还留了几道青色的伤痕——忽然扔掉抵在国富胸上的刀,大声笑起来。国富拨开人群,快步走到那人面前,难以相信这是他儿子启升。他牙齿发抖,苍白的嘴唇一颤一颤,似是要说什么。他牛仔裤下的双腿打着战,手里捧着那件花花绿绿的百家衣,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喊道:
“我对不起你!......”

国富怔愣住,神情又惊又怒又悲。他听到国文大声叫道:

“富哥!这就叫双喜临门!”

 


项启升没有去上海,没有赚大钱,没有给父亲送钟,他到海南的创业之旅在火车站就早早终结。一个带着孩子乞讨的妇人拉住他的裤脚,他想去摸零钱,钱包却已不翼而飞。自此他睡桥洞,打零工,日夜颠倒,才赚回一张回家的车票。

这些话他以为自己会跪在父亲前哭诉,但父亲只是牵起他的手,走回家,在母亲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沉静地说:

“你老子当年去打仗,就是为了你可以不在他家门口跪着。”

他不敢哭了。父亲静静听完他的讲述,微微地笑了笑:

“秋生,去做个豆腐。”

红烧豆腐端上桌时候,他倒了两杯大曲,和儿子碰了杯沿,感慨说:

“咱家出了个真汉子。”

四天后,国富问他,乡政府里有个书记员的缺位,他要不要去。他不敢不听父亲的,提上包和材料就去了。乡政府里有许多父亲的朋友,同事看他都多了几分敬畏。这敬畏是颗蜜糖,能蚀人的牙齿,却叫人欲罢不能。他厌恶寄生在父辈关系上的自己,可清闲,敬畏与工资,这三样他不想放弃也不敢放弃。那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像糖纸般被他丢到了生活的边沿。

也就在他上班的第一天,三百多只猪仔进了思田的猪栏。刘新手上缠着纱布,带着工人们喂猪,铲粪。夜里,有人带酒,他跟着喝,有人带烟,他学着抽,有人说荤笑话,他也跟着大笑。做针线活时的内敛、细致,都随着缝纫机停转了,因那些东西都没让永青在他身边多留一天。如今的他是一块白布任人裁剪,可熟识他的人都觉得,在那双眼睛的深处,始终笼着一层灰蒙蒙的哀怨。

这年惊蛰,雨水酥润了一村的田。乡政府给猪场开了份文件,启升撑着伞去送给思田。黧黑色的云与山下,村居的灯火一路向前延伸,雨声里,别样的安宁在他心中滋长,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老死于斯也大无不可。他畏惧这想法,却隐约感到自己已无法摆脱。他只能自嘲般地笑笑,推开了猪场的门。

“我和你们讲,国文那一家,办事连窗都不关,前些时候我去听,下面听得憋都憋不住啊!......”

见有人进门,墙角讲话的人立刻收了声。刘新脸上还残余着笑意,两根指头悄悄地把烟掐了。启升问思田在哪。他说他回家了。启升出了门,在门边听了会儿,才重新撑起伞往思田家走去。

签完文件他回了家,秋生早早上床睡了,父亲在天井里磨着菜刀。他到天井中去,坐在那张他们一起吃过浇头面的条凳上,说:

“爸,场子里人说,国文老婆又有了。”

“又有了?”

他掰掰指头,说:

“那他这是,第三个了啊。”

“还不确定。他们只说,这几天国文房里没动静。”

国富磨刀的手渐渐停了。夜色愈深,天地朦胧。一个想法,和雨水一齐滴落,在他的心里响得冰凉。他感到一阵晕眩,忽然又觉得身上燥热。他脱掉外套朝屋外走,启升问他去哪,他嘴唇动了动,隐隐约约有几个音节吐出来:
“拾掇两条鱼。”
朱溪里有黑鱼。在夏夜,村人们听到格外响的水声,到河边去,便能看见黑黝黝的影子于白花花的水中扑腾,那便是黑鱼在甩籽。

每到这时,各村能摸鱼的男人都打着赤膊下水,而其中,数国富最能摸黑鱼。自他十八岁起,哪家的媳妇有了喜,他总要摸个两条送去。这无关回报不回报,要紧的是人情和声名。可这一夜他没有换衣,空着手就来到河边。小雨里的河水丰润如新生养的女人的乳房。他呆愣愣地站住,忽然间,不远处的水田里,一片嘹亮的蛙鸣涌过来。他哆嗦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为什么在这?他要干什么?捉鱼吗?捉给谁?能忘记噩梦是福气,可国富却清晰地记得他方才看到的:在血红的计生标语前,国文老婆被绑在病床上,挣扎,咒骂,而国文就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孩子被打掉。

他知道,只要他去举报,这幻想就会成为事实,而这地主的家也就彻底被掘了根。可如果他真想那么做,他的腿脚早该迈上去计生部的路了。可他在这,听这蛙鸣,看着河水,甚至想去抓一条黑鱼送给国文。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河水如沸,国富彻底醒了过来。他把双手泡进河水,望着双手的污泥被河水一点点刮走。雨珠爬遍的脸上渐渐显出一种悲凉的决绝。他的眼神又变得冷漠、沉静,可当第二声雷炸响,他忽然仰起头,极用力、极大声地嚎叫起来。

 


项国文从城里回家的时候,夕阳正好。他去找了几个朋友,准备今晚就把怀孕的妻子送出去。但就在家门口,他发现了两个鱼篓,揭开一看,是四条黑鱼。

他连忙跑上楼,妻子王元青还安好。他问她知不知道楼下的鱼篓是谁送的,她说是启升给的,又诧异地问他怎么了。国文当即拽着她下楼,到车库里开出了车。刚拐一个弯,那计生部的几个幽灵就从路那头飘了过来。

元青本被丈夫的举动吓呆了,可在看到计生部的医生时,立刻清醒了过来。她大叫着,声音如鬼叫一般,催着丈夫快开车。国文大口喘着气,闭上眼,刚要猛踩油门,却听前方传来一阵嬉笑声。

那是群孩子,一群刚放学的孩子,玩着风车、嚼着糖,兴高采烈地从路那头跑来,就在那帮干部的身后。这群孩子的父母,有些朝他吐过口水、有些朝他扔过污泥,有些把他像牛般呼来喝去,可孩子,孩子.......

“项国文,你开车啊!”

妻子在踢他,他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干部愈走愈近。

“你开车啊!开车啊!”

“开枪啊!开枪啊!”
一群人的叫喊声从另一个时空奔涌而来,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本以为,那个无可奈何的孩子,早已被金钱包装得很好。

“你个软蛋!废物!开车啊!”

一向驯顺的妻子撞过来要夺方向盘,可那群孩子还在路中央!他忽然铁打的一般,任人推搡也不动了。

“项国文!项国文!”

车门被开,她被带走。那喊叫声愈发远,愈发低,而孩子的欢笑却愈发响亮,连同夕阳也愈发鲜艳。

“不!不!......”

不,夕阳还没下山,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的孩子,孩子啊!”

他拿了一把刀,一把袖子藏不住的刀。远处,刚下班的启升正朝家走。

“我求过签的!是儿子......”

路边的桦树簌簌哀鸣,落地的枯枝弯弯扭扭地似乎都想拉住他的脚。惊蛰后,本该是万物生长的时节,可在这片土地上,却正上演死亡与毁灭!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又到了国富家门口。两个穿着军绿色制服的男人在竹凳上与国富谈笑,警察的徽标于搪瓷杯的碰撞声中闪闪发亮。他看得分明,可启升的背影却离他更近。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把刀放下!”

“别动!”

“不!———”

一声狂怒的吼叫,四只手钳住国文的手臂,刀刃落地,硕大的夕阳压下来,他终于再度抬着头,直着腰背,望着国富那双冷漠的双眼,近乎疯狂地嘶吼道:

“切肉剐脸的东西,你是要灭我满门啊!”

国富静静望着他挣扎的模样,在一个同样温和的午后,春风里藏了一声枪响,旷野里槐花的尸体四处飘荡。一个父亲直直地倒下,而当他颤抖着把手枪塞进腰包,便看见了国文眼里的泪。他怔住,很快便扭过头逃脱国文的眼神,并听到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压过来。

“死得好!死得好!”

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应和人群。那些做文艺汇演的,不也会互动吗?一阵恍惚过后,他已踩在一具温热的身体上向人招手。欢呼更盛,一股奇异的快感淌过全身,他想吐,可他的手臂却不自觉地扬得更高,更高,直朝着蜇人眼的太阳。

 


立夏,将要插秧的时节,农闲时结成大块大块的黑土,都被耙犁重新打碎,垄平,田间地头都泛起新鲜又湿润的泥土味道。晌午,项国富松完了半块地,靠在槐树阴下喝鸡蛋茶。三个白生生、黄澄澄的煮鸡蛋,浮在一碗被秋生洒过两捻白糖的甜水里,喝起来直叫人舒眉。他又吃了碗凉粥,浑身精神抖擞,回家操办起婚房的装修。

启升要娶亲了,做媒的是他的大叔,媳妇是邻村一个女工。媒人说,她在手工艺品厂里干活,凡是世上有的色彩,那一双棉纱手套里的嫩手都能调出来,而他摇摇头,说有能的女人不稀罕。媒人连说,她人老实,手脚也勤快,他这才答应见上一面。而对于终身大事,启升没多说什么,只问了有没有病,能不能生养,其他便任父亲安排。亲戚们直夸他懂事,他也不应,只是淡淡地笑。

他督促工人要在秧插完前弄好新房,又请建文到城里弄些婚礼装扮。办好这些后他想回房歇一会儿,门外却传来刘新的叫声。他出门一看,刘新和另一个工人正倚在板车两侧,车上绑了一头乳猪。这是思田给婚礼准备的,国富没有拒绝,好好谢过后便把猪赶进圈里,笑着打听起猪场的情况。

刘新说,栏里的猪头头肥壮,粪肥也差不多堆好了。乡亲们能赚钱,国富自然高兴,可他看得还要长远。朱溪乡最近贴出标语,要鼓励乡镇企业家发展。如今人们夸口都不说自家亲戚是哪个大厂的,而要说有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企业家朋友。思田总说自己赚到钱便带上村里的小伙子一起搞新厂,当初他要地养猪时,国富只是觉得他不靠谱,如今栏里呼噜呼噜的猪叫赶走了忧虑,他认定,和思田打好关系是件不能少的事。

不光他如此,村人也都这么想。于是对思田的称呼慢慢从“姓刘的”成了“哥”与“叔”,但思田自己仍朴实得像片瓦。他仍说笑,仍喝八毛一瓶的黄酒,实土胚般硬朗的身子仍弯下来给孩子们糖,而对于王元青,这个成了半个寡妇的老亲家,他仍尊重地称姨,尽管她的收入仅剩每月三十块——那是曾被国文拒掉的青苗钱。

伤人后,看守所中的国文腰板依然同铁栅般笔直。他的“供货商”再不能牵他游荡,一条狗被关进牢笼,却并不吠叫。在书信中,他不断嘱咐元青要给这个家报仇,却不告诉其他任何人。除了家人,他谁也不求。

最毒的日头过后,乡人纷纷下地,而思田则在厂里看报纸。他思索着要不要登条广告,门“吱嘎”一声,他抬头,一张有些紧张的女人的脸正往门里张望。看清来人后,他连忙招呼她坐下,杯里上浮的茶水映出她受宠若惊的脸庞。思田悄悄打量数天未见的老亲家:她堕胎以来瘦黄的脸色还未改变,可在那双无比驯顺的眼睛里,一种陌生的胆气正蓬蓬勃勃,让思田又惊又有些怕。

喝过茶,她问,能不能把国文家的那点股份全划给思田自己,他愣了半晌才说,能是能,可姨你要啥就尽管说呗。她微笑着摇头,那双眼仿佛在说,我要的你给不了。她又问,能不能帮忙找永青。这时,她眼里那股胆气似乎更盛了。思田问她是不是打听到消息了,她仍只是摇头,问:
“是能,还是......”

“能!”

喜悦使她的小脸一哆嗦,双腿跪到地上,思田要扶,她却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

“思田叔,她是对不起你们家,她该死!可她死也得在项家的地里,死了也要陪着她爸!他命有多苦,就有多疼她,可她和谁都亲,唯独他和小刘!......”

她哽咽了,却仍抿着笑,笑得凄凉。思田想宽慰两句,可同病相怜的人,往往都同样无药可医。

“思田叔,你若找到她,就叫她到家门口,对着咱家的地磕十个头。五个给她爸,五个给你们家。”

“那你了?”

屋里的阳光忽然明亮许多。思田瞥到,风吹开的窗子边上,万年青的叶子早已被烤干,垂得低又低,弯又弯。她微笑着不说什么,只是道谢,退出去,而当八把唢呐叩响祠堂的大门,前来给启升庆婚的思田将在祠堂的梁上看见她。她一袭红装艳丽无比,满堂惊呼被死亡压成一股低低的风,将她胸前血红的挂牌轻轻拨动:

项国富,切肉剐脸。


农历四月十一,先生算过的吉日,项启升与新娘推开祠堂的大门,却未曾料想自己会看到一具死尸。短暂的愣神后,他拉着新娘发疯般往后跑,可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把他钳住。父亲严厉地看着他,声音沉静却极有力地喝道:
“都别走!”
人群肃静。国富一脚跨过门槛,挥刀劈下死尸,脸膛通红如尊神像。他踩着死尸的散发,拾起木牌挂到自己胸前,粗大的手掌拍打着它,大声说:

“我项国富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堂堂正正,不怕这死鬼找上门!今天她敢死在祠堂,是恨我恨得不行,那好!从今往后,我就住这祠堂,住到它周年,它要真有大恨要拖我下去,列祖列宗也都有个证见!若真是伤天害理的事,是祖宗也打我两棍!这块牌,我不摘,这条尸,我不埋,但这场婚,我办!还要办得更热闹!号子手呢?吹啊!”

唢呐迟疑地响了两声,国富吼一句,“他奶奶的!不是吹给死鬼听!”乐声才欢闹起来。几个汉子手忙脚乱地把尸体搬出去,做棺材的老刘也快步跟出门。司仪沉声诵起贺词,新郎新娘又战战兢兢往前走。到黄昏,乳猪席面摆上桌,不愿留下的早走了,而半醉的村人早将死尸抛诸脑后,只夸媳妇漂亮席面好。王元青,这个外姓人给村里留下的,唯有两截割断的绳子。

而谁也没想到,国富真的带了草席铺盖住进了祠堂。他出门干活时,仍和乡邻一般说笑,胸前的红牌子一晃二摇。村里本有传言,说王元青的孩子是国富举报的,可如今人们都说,一个连死鬼都不怕的堂正人,还会图那点举报的奖励吗?他在婚礼上的那番宣讲连同他踩在死尸上高大的剪影一同印进村人心中,连带着启升在后续仪式中的镇静都被口口传扬:真是老子革命儿好汉。

但当冥冥月光洒满林地,有人说,祠堂里面会传来隐隐哭声。只有思田晓得,那不是鬼怪亦不是幻觉,而是国富面对着祖宗泪流不止。在某个深夜,他敲开祠堂大门,沉声问询他到底对元青做了什么。国富低着头,声音暗哑,烟头的火光在眸子里跳:

“我杀了一个项家的孩子.......”

祖宗的牌位森森然立在他头顶。他低下头,面对蒲团,却没有跪。烛光里,思田望见他的青布衣裳胸口别了枚党徽:
“可是我,不止是项家的孩子.......”

思田这个大蛮汉子沉默地立在一边,好久,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他相信他的眼泪不会说谎,也的确,他的眼泪真真切切,可他的罪也同样实实在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里,他救了许多人,而唯一的死者名叫项建清,当年的村委书记。

那段斗争岁月中,人心比派系更加纷乱。国文的父亲本是老实的中农,却被那具焦尸用声名与舆论逼到了上吊。侦察兵把焦土翻遍,只翻到了一枚乌焦的翡翠。一村的农民,骨头打碎也凑不出二两玉。时间一长,人们纷纷猜测,这块翡翠就是项允文老爷当年烟斗上的,项建清当年是审判他的人之一,他现在借玉还魂报仇来了。

但真实情况却只有国富一人知晓。当年枪毙国文父亲后,他借着仓库管理员的便利,将那枚旱烟袋私藏了起来。在童年,当他望着项允文称完粮食后吐出的那口惬意的烟雾消散于乡人的背脊之上,他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如有蚂蚁在爬。直到多年后他用它咕嘟咕嘟吸完一泡烟,他才失望地发现,这惬意远不如枪响时的快感强烈。去杀人,不负责任,万众瞩目地杀人,那才让他觉得真的活得像个大人物了,而复仇,不过是糊弄良心的借口。

于是在那天,他用那枚旱烟袋点燃了一片苞米叶。项建清的屋宅倒塌,忽然想到,倘若哪天国文也这么做,那自己的妻女又该怎么办呢?火光给他以启示,恩情,只有救命之恩能把那只狗崽子牢牢拴住!

他理应挺直腰板接受元青的感谢,可当火光照亮两个孩子惶恐的脸,他忽然战栗起来。他并没想谋杀两个孩子,可就在刚刚,他的火焰差点将他们吞噬,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以此束缚他们的父亲!空气里焦味弥漫,呼声四起,他却冷得发抖。突然间,一股冲动涌上来,他一个箭步冲进着火的房屋,救出一个,又一个......

“祖宗啊,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养出来的?”

在那一年里,他夜夜面对着香坛质问自己,答案却永远只有不明不白的眼泪。回家那天,他走出祠堂便把门锁住。下过地后,磁青色的天落下雨点,浇凉了人也浇凉了他熟悉的回家路。在一棵老桦树下,启升正朝祠堂的方向张望。他理了平头,面相更加端正,神色平和可亲,可国富一眼就从中看出一股沉静的劲。这才是一家之主该有的模样,他怀着久久未有过的喜悦走上前去,儿子绽开笑颜,不答他的问话,只是引他走近家门。

一声婴儿的啼哭引得他一把推开门,熨帖的杂粮粥香他闻惯了,可一个白胖的娃娃已多年未见。那娃娃,裹在花织棉布的襁褓里,喂着奶的年轻母亲抬起漂亮的鹅蛋脸儿,水灵的大眼让他回忆起刚刚出嫁的秋生:

“爸,你回来了?”

他鼻头发酸,两步上前想抱他。可最终,他只伸出两个长满硬茧的指头,刮了刮这个项家的孩子的前额。

“他叫什么?”

“启升说,等您来取。”

启升上前一步,轻声问:

“爸,你说叫啥?”

他脱口而出:

“项善。”

 


这一晚秋生和儿媳一齐做了桌好菜,启升没有拿酒,而是从柜子里提出四瓶可乐。国富记得,村里以前是不卖这种饮料的,一问,才晓得是思田又和人合伙在小学边上开了间小卖部。饭后他抱着孙子到那间小卖部去,刘新正望着一个纸袋出神。他唤一声,刘新脸上顿时浮出谄媚的笑容来。国富愣住了,在他印象里,这种笑容该只属于国文。他问他要不要买东西,而他颠了颠怀里的小孙子:
“你看我腾得出手吗?”

刘新笑得更盛了。他忍住不去看他的脸,抬头,柜台后商品繁多,零食饮料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这货,你进的?”

“昂。”

“你爸呢?”

“他叫我守着店,自己到城里去了。”

“他要倒腾新厂了?”

刘新不置可否。国富皱皱眉,他哪来那么多钱?刘新拨弄纸袋的声音搅乱了他的思考。国富一瞧,那里面是几个金黄的,蝴蝶式样的烤饼。他一眼断定这是城里的东西,且绝不是县城里能找到的。那让人不舒服的笑容从刘新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神情与两年前将行的启升一模一样。国富这才看出来,方才的笑该是那群工友们“传授”给他的。他心里五味陈杂,慢慢走出门去,第二天晚饭时他夹起一块豆腐,忽然停住筷子,喃喃道:

“这好豆腐,他们是吃不着咯.......”

在村里,他能抱着孙子熟睡,而在城里,刘思田只能抱着路灯柱子大吐特吐。他从没想过,办一个厂子,饭桌上花的功夫能比筹款多那么多。上一次豪饮时他身无分文,胆气却让他敢拎着两瓶白酒去找一个姑娘的父亲。他吐完,眼前仍天旋地转。许多画面在他眼前扭曲,闪烁。好不容易,他晃悠到一家陋巷中的旅馆门口,刚倒在床上,屋外却有叩门声。他把门打开一条缝,血丝爬满的眼睛却忽然发了亮。

那是个浑身喷满劣质香水的小姐。她的身材对他吸引力全无,只是,这张脸,这张扑满粉底的脸,不知被多少人吻过的唇,从他的记忆里吊出了一个人。

他塞了钱,把她拉进门,久别的女人肌肤的触感使他战栗。他把她轻轻放倒在床,嗅着她粗糙发际间香芬的气味,动作温柔得让她疑惑。这个风尘女子不会知道,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里,这温柔曾只属于另一朵白莲。当他牵她的手走过两排月色里的玉兰树,在一地莹白中战栗着吻住她的唇,他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只能在妓女身上寻她的余香。这个蛮汉子的吻带着颤抖带着泪,糙手顺腰际而上时,一根拐杖的砸地声撞破他脑中萦绕的酒气。他忽然停住,躺到一边,抱着那团温热的肉,仿佛孩子抱住母亲,啜泣起来。

第二天他于宿醉中醒来,翻翻钱包,她已取走爱的租金。他很清醒,却一点不想动。直到老板叫门,他才披起外套,回村里去看儿子。

到店里时,刘新的饭桌上摆着那个纸袋。他拿起一看,问:

“这哪来的蝴蝶酥?”

“猪场的朋友给的。他哥被他家里人打发到城里去了。”

思田听出儿子话里的低落,坐到他身边,叹了口气,说:

“你别只瞅着人家好,外边的苦多着了。你爸是不像人家启升爸,两句话就能谋个职来,可把你安排到厂里也不麻烦。一个人出去闯,你真的能吗?”

“我不出去,老婆就出去了。这我都能忍,还有什么不能呢?”

“可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真的想吗?你面团子脾性不怕难,可人家暗搓搓捏扁了你你都不晓得,这.....”

“谁说得?”

他第一次打断了父亲的话。思田平静地看着儿子,继续说:

“你就看你的手,没那女人,你会把自己烫成这孤凄相?这可是你妈教你做裁缝的手啊!”

“你都不要我妈了,我还惦记什么?”

思田的眼瞪大了。他咬咬牙,说:

“没那女人,你能想到外边去,还和你爹怄气?”

刘新刚要争辩,思田却摆了摆手:

“我不和你吵,也不拦你,你想好了。要走,钱我给,要留,捧好碗,吃好饭,办好事,藏烂谷子的仓咱家不稀罕,就当是养了仨月白眼狼.....”

碗忽然摔碎在地上。他从柜台后提出一个包和一叠衣服,拎起根绳在衣服上麻利地打了个结。思田怔怔地看着他,不再说什么,而是把那袋蝴蝶酥朝眼前的男人推了推。他回里屋取钱,票子拿在手上,儿子却已不见了。他追出门,四下皆黑,手稍松一下,钞票便飞了一地。

刘新提着蝴蝶酥到了启升家去。国富正在路边逗弄孙子,他上前说:

“叔,我找启升。”

他将那个纸袋送给启升,并告诉他自己要走了。启升脸色稍变一下,又平和地问道:

“去哪?”

“不晓得。”

启升沉默了。他拍拍他肩膀,送他出门。街灯一路向西,头顶的一架飞机向东飞去,刘新就和那架飞机一起没入了黑地。夜更深时,启升悄悄下床,俯身拨开床底的积尘。那儿有个小包,里边藏着他从海南带回来的唯一纪念:一只海螺。

他抓起海螺,轻轻带上门。月色下的朱溪静静流淌,他卧在柔软的沙地上——这里曾躺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慢,却无比贪婪地把海螺贴到耳边。

“涛声依旧,总是当初的月光——”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又年关,福乐机械加工厂的厂长刘思田在办公室看着这几个月的报表,墙角的唱机放着新曲。他的厂子不大,进项却颇可观。这一面是政府给的政策好,一面是工人们干得卖力。项家村的年轻人似乎都觉得,往烟尘里刨食比往地里刨食体面,他在村里吆喝两声,这帮后生就都带上铺盖进城了。

他把报表放进抽屉,出门去巡视车间。他抓着砌子在泥浆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如今也该由得他在人前挺挺腰杆了。他在二号车间里抓着一个怠工的,把他抓出来训时,他却瞪大了眼,张大嘴问他说啥。思田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大声说:
“你是聋了还是咋的?聋了就滚,别守着老子的机子不干活!老子年轻时候,一家一家砌砖砌瓦,太阳晒得背上脱皮都没停过,拧拧螺丝手就软,骨头懒成这样干你妈的吊!就你这样的还床上贴邓丽君呢,娶了黄脸婆也早晚跟人跑了!”

那个小伙子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骂完,才小声问:
“叔,你说啥?”
思田眼睛都直了。他扬手要打,可那张稚气的脸却叫他下不了手。他大步地往回走,大声说:“他妈的!别干啦!”
那年轻人连忙追上来,说他刚刚耳朵嗡嗡的啥也听不见,恳请他再骂一遍。思田不搭理,一路走到财务室,指着他鼻子叫财务结了工资。年轻人攥着工资条,都要哭出来了。他跟他到办公室去,求得思田动了心。他沉声问:
“你告诉我,你刚才在那里边想什么了?”

“我爸有赌瘾,找我妈要钱,她不给,我爸就把她手打断了。我想着先来这月工资结了去给她医手,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快过年了,我还想吃我妈擀的麦饼子......”

麦饼子,这个词让思田的嘴微微张了。他记得自己妈做饼的时候,从鸡叫起,天井里就响起剁馅的声响。萝卜猪肉都切得极细腻,再用净面揉了,若是天热,还未起烙锅,妈的额上就冒出汗来。一张大麦饼,切成一指厚的一叠,他上工时揣在铁盒里,只觉得打胚子都多几分气力.......

他叹了口气,给小伙子开了张假条,又叫他去财务那支点钱。小伙子感激涕零,临走还念叨着“刘善人,刘善人”。他干涩地笑笑,这个年轻人大抵不知道,这绰号曾属于隔省一个有名的地主。农人病了他请医,农人穷了他给粮,可农人反了他仍吃枪子。尽管隔了三十多年仍被人惦记着,可他不还是死了吗?

他沉思良久,最终决定扔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这几个月他独来独往,毫无疑问,那年轻人的话让他有些想家了。他拨了几个号码,食指悬在通话键上,正欲按下,门却开了。

“谁呀,门也不敲.......”

“爸。”

站在门口的是王永青。她的衣服旧了,眼神却仍坚硬。思田呆愣一下,当即抓起电话朝她丢过去。她不闪不避,“砰”一声,笔直的电话线堪堪停在她脚边。她捡起磨破角的电话,昂首挺胸地朝思田走过去:
“爸,刘新去哪了?”
“你他妈有脸问?”
她把电话放到桌上,声音沉静:
“我问你儿子去哪了?”
“不知道!”
她怔住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思田在那双眼里望见了深深的悔意与悲哀。他正要再开口,可她居然鞠了一躬,眼眶微红:
“爸,我求你告诉我,他,去哪了?”
思田的气忽然消了。在这一刻,他又与王家人同病相怜。他眼神斜向一处,低低地说:
“我真不知道......他出去了。”
“真的出去了?”
她的嘴微微张大,忽然间,双膝一跪,用力扇起自己耳光。思田听她咒骂着自己,背过身,在窗台上撑着额头。等她稍稍停歇,他才说:
“现在这副孤凄相,当初做什么了?”
“我不想.....”
“那你想什么?”
她抬起头,哽咽着说:
“我想叫他配得上我爸的眼光,我亲爸。”

“我很爱您儿子,可我一直觉得,我爸不会希望我嫁给一个裁缝。他,他从前每时每刻都教导我大姐,叫她嫁个有钱人家。她大婚那天,我爸抱着我妈,哭得一塌糊涂,嘴里念叨着‘我项家能起来了,能起来了!’我不想让我爸牺牲了他自己去成全我!我真的很爱他......”
“可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他......”

“爱他们.......”

她的泪水淌下,却被思田用纸巾拭去。这个大蛮汉子蹲下身,擦尽她的泪,紧紧抱住她。墙角的唱片,又转过一圈: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王永青成为女工的一个星期后,探听到了父亲被关押的监狱。她去探监那天,一位年纪稍长的工人在走廊上问思田,为什么那女人能不上夜班。思田的回答是她身体不好,他就说:
“那她就不该和咱们拿一份工钱!我们一天从早干到晚,她倒好,太阳一下山就溜了。厂长,咱们村里来的也不图个别的,一分工一分钱,现在这副德行,叫我们咋想!”
国富看着那张蜡黄的小脸,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第二天,他声称厂里绩效不好,把工资降到了和别处一样。正当工人们唉声叹气时,他宣布夜班改成了自愿参加的,多劳多得,理由是就算是农忙也没有一天干到晚的理,不能叫大家太辛苦。

这天夜里永青回厂,厂里依旧灯火通明。思田向她打听老亲家的情况,她眼里神情复杂,倒了杯茶慢慢啜。狱里的国文又瘦回他熬工分时的身材,见到她时,他分外欣喜,刚要说些报仇之类的话,她却说,咱妈死了。

国文呆住了。好久才问:
“真个死了?”
“死在国富儿子婚礼上的。”

他怔怔地望着她,脸上终于显出悲愤的表情。厚厚的玻璃后他哭得泣不成声,看守提醒她探视时间到时,他忽然拍打着玻璃,凄厉地喊道:
“你不要去报仇,这辈子也不要!”

“我只有你一个了!好好活!好好活!”

王永青没有哭,只是点了点头。她出监狱时,冬风凌冽,直到一杯热茶下肚,她骨子里的寒意才消融些许。思田听了直叹气,叫她回村休息休息,但她没有接请假条,披上衣服,到食堂揣了两个冷馒头,上夜班去了。

年后,启升和国富讲了想搬进城的事。他说城里条件好,孩子上学也方便,这几年攒的钱也够了。国富静静地吸完一支烟,掐着指头,说:
“明年,我六十了?”
“是。”
“六十大寿,得请乡亲。”

他敲敲桌子,启升便明白了。国富听着楼上儿媳哄孩子的儿歌声,深深皱起了眉头。他愿为这个孩子到城里去,可城里再没人会称他一声叔。项炮仗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可孩子的脸似乎更加清晰。他靠在竹椅上,微闭着眼,不知不觉,一根白发飘落灯下。

 

面对着一地纸屑,思田的心很烦躁。这封信是他开厂时巴结过的一个领导派人寄过来的。在这附近,又有一家更大的机械加工厂要开起来。倘若单子都被他们抢了去,那他借的钱该怎么还?一个月那么多利钱,加上工资电费,这厂子只要停转,别说放贷的,工人们也得要他好看。

冷静下后,他算算,今年已是自己离家的第三年。当年家里长辈要给刘新配一场他不愿娶的婚,他就带着儿子出走。将行时,父亲对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和娃子在外边出了事,别一副孤凄相地爬回来。而他答:等您七十大寿,我们开着车带着孙子回来给您庆。

而在那个诀别的星夜,母亲追了三里路,才把一盒麦饼子塞进了他怀里。她不盼什么,只要他们好好的,而这关怀更加叫他渴盼起未来的成功。他之所以急着借钱办厂,也正是为了从前的那个家。

可如今他似乎又有了一个新家,他还要去和别的厂子拼比吗?把这小厂子的产能拉到极限,让工人们累死累活,他真的想吗?他的手指划开窗上的白雾,望着玻璃中自己根根分明的白发,终于痛苦地下定了决心:他叫刘思田,不叫刘善人。

四个月后,那个新厂子迅猛发展,几乎挤掉了这片地区所有小厂子的发展空间。破产的小老板们打听到,那个大老板就是某位领导的儿子。他们纷纷劝思田,早点抽身,保个平安,邻县已经有老板被讨薪的工人活活打死了。然而此时的他已无法回头。他又向银行贷了款,若是削了工资,这笔款子还能让厂子再转半个月。但就在这时候,永青从村里带来消息:猪场出事了。

猪瘟是从上半年就开始的。五百多头猪,一头一头地倒下,场子里的人埋都埋不过来。村里的青壮劳力都进了城,腐烂的臭味让老头子们纷纷病倒,朱溪上下,死猪连片,臭气熏得小学都关了门。思田到村里的时候,河里的死鱼也开始发臭,他刚走几步,就头晕目眩地吐了出来。

这臭味让启升得以催促国富快点进城。彼时,国富在一次帮孙子倒尿盆的路上摔坏了一条腿,当他学着用拐杖走过死猪堆满的河道时,须得边走边用手驱赶着苍蝇,脚下还时不时踩烂几只蛆。他看到弓腰如虾呕吐着的思田,遥遥地喊道:
“思田哥!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嘛!”

他见他逃也似地走了,摇摇头,叹着气,敲着拐杖回了家。第二天,他们一家大包小包地到了村口。国富回首望他住了一辈子的家乡,道路两旁的青山依旧苍翠,夏日的阳光漫漫洒洒,长长的两排桦树同他当年入伍时一样覆着浓阴。他还想望一眼,再望一眼,可臭气却赶着人走。他怀抱着小孙子,眼眶微红着往前走,忽然间,路面开始颤动。

项国富这辈子没见过那样长的车队。满载着石灰的卡车,拖着焚化炉的拖车,还有挖掘机,一辆一辆轰轰隆隆地开向村里。国富立到道旁,怔怔地看着。一个大蛮汉子在高高的卡车座上向他大声地笑:
“国富哥,一人做事一人当嘛!”

 


十年后的一个春天,项家村的地里,站在耙上翻耕的已不剩一个青年。国富拄着拐杖,清扫了老宅,拔去了满天井的杂草。他祭了祖,挨家挨户地与还活着的老人们打过招呼。前年回来的时候,他们告诉他,国文死了,一个人,孤凄地倒在了水田里,五十出头的人,满头白发。

他在村尾的一座小房里见到了思田。他见了他,很高兴,切了浇头给他煮面。

“还回不回去了?”

“不回去,等我儿子。”

“等得到吗?”

“她等得到就好。”
面对着一座孤坟,思田掐了手中的烟。国富走的第二天,他的厂子彻底破产。讨薪的工人追他到村里,而他端坐在家门口,他不会像国富那样自欺,亦学不会说谎,他说,是我对不起乡里了,便闭上了眼。

但永青忽然站到他面前,手中扬着镰刀。

“‘他是我家里人,谁敢动他?’”

“她那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有些软蛋看到要动真格,吓得尿都出来了。可是,她不像祖辈,真的敢把鞭子抽到乡人身上......”

“思田,你说过好多遍了......”

“可我忘不掉这孩子死前说的话。”

他转过头,望着国富不再沉静的双眼:

“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能记住另外一个人,直到进棺材。”

“她说,‘爸,我没有报仇’——”

“‘我是在报恩’。”

全文完

后记:本文灵感,来源于7月份高铁上听到的一段对话。闲下来,便把它写成了故事,断断续续,写了半个多月。

之所以起这名字,大抵是因为听人说,8,90年代,是个激荡的年代。可是,激荡的都是些什么人了?他们没告诉我。

不奢求能得到什么赞誉,倘若能让人有股感慨之意,那,也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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