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七号走进房间时，陈默正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七号，你说这些代码像不像一双眼睛？”陈默没有回头，仍一动不动的看着。
“博士，这些代码并没有移动。”七号的合成音带着一股金属的味道。
陈默转过头来，七号的眼睛正对着他，两圈绿色的灯带交替闪烁，圆形的镜头漆黑深邃，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再看看。”陈默继续看向屏幕，一行行代码弯曲扭转，组合成一双眼睛。
好像。
陈默在心里想着，她要说什么呢？
屏幕上，那双眼睛凝视着陈默，仿佛在传达某种讯息。
是导师吗？
最初，是导师设计了这个模型，它能将人格复制进其中，再转移到新的载体里。但导师并没有完成它。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任务，哪怕陈默并不擅长，他都必须去做。
“博士，代码确实没有移动，你是不是要休息一下？”
休息？陈默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个小时了？眉头皱起，陈默突然感受到疲惫，那种身体无力，大脑空虚的疲惫感。
身体这么差了？
陈默费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要先去喝杯咖啡，他这样想着。而念头刚一出现，热气腾腾的杯子就出现在他面前。
“真棒。”
陈默轻轻敲了下七号的肩膀，从它手里接过了咖啡。
熟悉的味道。
实验室里栽培了几颗咖啡树，都是导师亲手种下的。而陈默喝咖啡的习惯，也是受导师的影响。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陈默耸起鼻尖，一股酸楚从着胸口上涌。回忆浮现出来，他放下杯子，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第二天，陈默准时起床，简单的洗漱后，他重新坐回屏幕前。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完成模型。
但是，上午还没过完，陈默便被七号赶了出来，以昨天熬夜为原因。
就像过去一样，导师从来不允许他熬夜。身体的健康是一切的前提，她总是这样说，然后一次次将他从屏幕前赶走。最初，陈默还有抵抗的念头，可一看到那双眼睛，就只能乖乖听话。
为什么呢？
回忆开始蔓延，她的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不需要言语，就能将想法传递到他的心里。可是，为什么想不明白呢？
不应该是你先。
陈默突然动了起来，回忆的声音波涛般汹涌，他加快脚步，很快在书房里找到了七号。它在看书，那是导师的书。所以陈默也坐了下来，导师很爱看书，她说书籍是人类最好的伙伴，在怎样的困境中，你都可以从书里得到帮助。
陈默平静下来了，他开始与七号交换阅读。午饭后，七号仍不让他去工作，所以他们下起了围棋。之后，七号发表了它对围棋的看法，陈默则笑了起来，因为导师和它想的一样。晚饭后，陈默提议运动一下，然后他们玩起了抛接球。这往往是亲子之间的游戏，而七号表现的确实像个孩子，所以陈默无情的嘲笑它。直到七号停机充电，两个人才停歇下来。
真是开心，陈默翘着嘴角向实验室走去。
很安静，全封闭的建筑安静的异常，白色的冷光打在走廊上，行走的脚步声尖锐刺耳。
只有他一个人。
但这里到处都是导师的气息。
不好。
陈默迈步，加快脚步，最后他跑了起来。
必须要马上投入工作。
七号睡着了，空荡的建筑里不会再有第二个声音，他必须快。穿过走廊，打开大门，坐上椅子，最后点亮屏幕。
代码重新出现，模型缓缓旋转，那双眼睛注视着陈默。
那是她的眼睛。
导师离开的太突然了，这让陈默无法接受，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导师只是躲了起来，在角落里偷偷地注视着自己。
就像现在这样。
想要看我笑话吗？陈默注视着屏幕，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完成这个项目。手指敲打着键盘，感应芯片紧贴额头，仪器发出意味不明的闪光。
“陈默，陈默。”
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头，陈默睁开眼睛，他的视线模糊，头痛欲裂。
是导师吗？
陈默费力的将头从桌上转过去，白色的长衣，柔顺的长发，左手很随意的插在口袋里。她就在他身旁，肩膀上传来温暖的触感。
她说：“又熬夜了，真是找打。”
话落，她将右手扬了起来，陈默伸手去挡，却传来冰冷坚硬的感觉。
“博士？”
不对。陈默睁开眼睛，七号的金属面孔上很难看出疑惑的表情。
“博士，你没事吧？”
我怎么可能有事。陈默双臂用力，起身的同时朝屏幕看去。
看不清？陈默的视线一阵模糊，身体重新跌回椅子，双臂完全使不上力。
“博士！你没事吧？你不能再工作了，你需要马上休息。”
“我没事，我好好的。”陈默在抗议，他费力的伸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说道：“这一切都在计划中。”
话落，他翻动文件，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移动，哗哗的声响后，他将其中一页指给了七号。在众多图表与公式中，写着一些诸如“第三阶段”，“体质衰弱”，“出现幻视”等字样。
“我没事。”陈默敲打着文件，然后把手指向角落，“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七号，帮我把第三排第二个盒子拿过来。”
七号照做。很快，一个小臂大小的金属长盒就出现在陈默面前，他熟练的从中拿出试剂与气动注射器，向自己注射。当盒中最后一管试剂打空后，陈默长舒一口气，支撑着站了起来。
症状在加深。陈默清楚，这是每一个人类都要面临的现状，但不用惊慌，这都在计划之内。陈默转过头，代码安静的排列在屏幕上，整齐划一，纹丝不动。
是该休息了。
陈默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可他刚一闭上双眼，那双眼睛就出现在他脑海里，仿佛凝视着他的内心。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陈默看着她的双眼，病毒已经击败了人类，文明已经消失，这座封闭的建筑就像一座坟墓。
这是绝症。陈默知道，病毒会不断削弱他的身体，而精神却会不断增强，但强化的不是思维，而是幻觉。
以思考想象能力冠绝生物圈的人类，最终死亡在自己的幻想里。旺盛而不休止的大脑活动，不断衰竭的身体，就像躺在铁轨上等待一辆必经的列车。
它一定会来。
陈默知道，导师不在这里，她已经离开了。他记不得她最后的样貌，但他记住了那双眼睛。她的眼睛，他能感觉到，她注视着他。在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实验室里，到处都是她的目光。她看着书，她看着升腾热气的杯子，她看着旋转的人格模型。
她想要告诉我什么？
陈默不知道，所以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加快进度。
因此，不管七号如何阻止，他都将床搬进了实验室。
工作，陈默凝视着屏幕。导师的数据就在这台机器里流动，他戴上扫描仪器，将思维转化成电子信号，注入到人格模型中，再手动删改。
人无法像机器一样思考，但机器可以像人。
陈默废寝忘食的工作，七号照顾着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饮食与穿着，身体与精神。它一遍遍数落他生活上的毛病，即便陈默不予理睬，仍细心的照顾着他。
就像导师一样。
信息需要调整，不论是从他脑中读取的数据，还是构成人格的载体。这是最困难的部分，但陈默并不畏惧，因为有导师指导他。每一个细节的问题，每一个数据的处理，导师都会不断给他解析。
她始终都在，陈默知道。在他犯错时，导师会指正他；在他失落时，导师会鼓励他；在他无助时，导师会支持他。
她是我的导师。
陈默敲下回车键，仪器将他与模型联系在一起，记忆与认知被剥离，其中的目标被捕捉，构建成一个框架。
那是一双眼睛。
目光会传递情感，双眼连接着心灵。透过这一双眼睛，陈默似乎触摸到了导师的想法。
还差一丝。
陈默打开盒子，将试剂一管一管打进脖子。金属的盒子上贴着小纸条，上面写着4排12，是导师娟秀的字体。
她是这样的性格。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这样。编上号，安排好日期，做好计划，贴上小纸条。陈默勾起嘴角，咖啡上热气升腾，黄色的便利贴就粘在手柄上。
模型快要完成了。
当陈默打空第五排第十五个盒子里的试剂时，一切都就绪了。
这是导师的设计，当躯体被病毒摧毁后，人格可以寻找新的载体，人类也会继续传承下去。
陈默带着厚重的扫描仪，冰凉的感应芯片紧贴着他的额头与脖颈，屏幕就立在他眼前，由数据构成的模型缓缓旋转，流动的代码组合成一双眼睛。
导师在看着他，陈默知道。但仪器挡住了他的双眼，他不能视物，仪器连接着他与模型，他只能凭借着一种感觉，也只需要这感觉，一种能穿透这双眼睛，触摸到深处情绪的感觉，如此来进行最后的工作。
她想要对我说什么？
陈默延伸出思绪，在模型的深处，在它的载体上，导师在注视着他。那目光穿透了他的躯壳，凝视着他的内心。回忆翻涌起来，情绪在脑海里发散，各种认知浮现出来，它们相互聚集，剥离，组合成一副画面。
绿色的电子屏幕，安静的呼吸声，导师躺在维生仪器的中间，她沉默地注视着，那双眼睛，陈默看见了。
不对。
“哪里不对？”
“完全不对。”陈默睁开眼睛。
“没有关系，就算错了，重新再来就好了。”声音在安慰他。
但这不对。导师是不会这样安慰他的，导师只会一针见血的指出他的错误。
陈默断开连接，他取下仪器，看向那双眼睛，两圈绿色的灯带交替闪烁，圆形的镜头漆黑深邃。
那是七号的摄像头。
是的，那不是导师，是七号。每天准备咖啡贴上纸条提醒他趁热喝的人是七号；给试剂盒写上标签怕他拿错的人是七号，不允许他熬夜在实验室里守着的人是七号。
一直都是七号。
它不是导师，导师也不会是它。
陈默看着屏幕上的模型，在导师离开的第二天，他将她未完成的人格模型导入到七号的芯片里。但这只是一个幻觉。哪怕他日思夜想，甚至剥离出自己记忆中的导师要修补模型上的残缺，也不会改变这个现实。
那是七号，是从预设的行为模式和导师未完成的人格模型中诞生出来的，另一个生命。
陈默闭上眼睛，人会欺骗自己，但他知道，即便他将这个新的，拼凑起来的模型导入到七号的身上，他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导师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
陈默回想着导师离开时的眼神，他从实验室奔跑到导师的房间，在维生仪器的包围下，她就那样看着他，她想要说什么？
也许我只是想重新再见导师一面。
陈默这样想着，突然想喝咖啡。
“七号，有咖啡吗？”
“博士，我这就去准备。”
很快，七号消失在房间里。陈默伸出手，将模型一点一点的删除，当最后一行代码消失在屏幕上时，他突然觉得很累。他试着支撑起身体，可怎么也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只好一点一点挪动身体，爬到角落的床上。
闭上眼睛，陈默又看到导师的双眼，她漆黑的瞳孔注视着自己，仿佛要诉说些什么。陈默看着她，很快就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