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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 | 深切怀念濮之珍先生

2023-12-01 13:46 作者:咬文嚼字杂志社  | 我要投稿

◎王敏


编者按

2023年10月11日,著名语言学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濮之珍先生于北京逝世,享年101岁。濮先生1922年12月22日出生于安徽芜湖,曾任上海市语文学会会长,上海市社会科学联合会常务理事,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常委,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教育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农工民主党上海市委副主委。代表著述有《语言》《中国语言学史》《中国历代语言学家评传》《濮之珍语言学论文集》等。濮先生在语言学教学与研究领域成就卓著,而且长期致力于语文规范化工作。濮先生担任本刊顾问长达28年。她关心、支持、指导《咬文嚼字》的编辑出版工作,为本刊的发展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濮先生的逝世,对语言学界,对《咬文嚼字》,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本期特刊发纪念文章,寄托我们对濮先生的深切悼念之情。

 

深切怀念濮之珍先生

王敏  

2023年10月29日,上海青浦福寿园,濮之珍先生追思暨安葬仪式隆重举行。濮先生三女儿蒋年女士代表家属致辞,发言中专门感谢咬文嚼字公司及时将新近出版的《扬雄〈方言〉的研究》手稿本快递到北京,在火葬时随先生一起西去,了了老人家一个心愿。这本手稿是濮先生大学毕业论文。蒋女士说,从小时候起,她就常听母亲说起抗战时期在江津白沙小镇的大学生活,校园依山傍水,校门前有溪流,有桂圆林,校园后山有橘子林,风景优美……濮先生对那里终生念念不忘,尤其怀念那些培育自己成长的老师。

朴素的话语饱含深情,令人闻之不禁潸然泪下。与濮先生有关的点滴往事,一时涌上心头。

我是2001年到《咬文嚼字》工作的,算起来与濮先生交往已有20多年了。

最早去濮先生府上,是春节拜年。编辑部每年春节都给濮先生拜年,多年下来,对濮先生的习惯已经非常了解。

到了约好的时间,濮先生会先把门开一条缝,我们一敲门,她就听见了;为了招待我们,濮先生会准备好花生、糖果等小零食;我的年纪和先生相差近半个世纪,濮先生每次都会叫我“小王敏”……

当然,濮先生与《咬文嚼字》的交情更深。

1995年《咬文嚼字》创刊,濮先生担任顾问。她那时七十三岁,还常为刊物写稿,如《语文是基础》(1995.6)、《香港要大力推广普通话》(1996.7)等。

《咬文嚼字》初创时是辑刊,当时濮先生和几位顾问都曾多方为《咬文嚼字》呼吁。2000年,《咬文嚼字》终于有了刊号,刊物发展迈入新阶段。

2003年,《咬文嚼字》出版100期的时候,濮先生撰写《生机勃勃的刊物》一文,给予热情肯定,鼓励《咬文嚼字》为语文规范化做出更大的贡献。

2005年,《咬文嚼字》举行创刊十周年庆祝会,濮先生代表顾问、编委发言,题目是《一朵小花却开得好看》,除了祝贺,还希望刊物能为“构建和谐社会”发挥作用。这年的合订本序言,也是濮先生写的。她肯定《咬文嚼字》“在规范祖国语言文字方面,已经走出了一条别具一格的路”,同时要求:“语文规范化道路漫长,刊物也要与时俱进。”

2019年12月,《咬文嚼字》迎来了出版300期的重要时刻。九十七岁高龄的濮先生专门题词祝贺,并撰文《更上一层楼》,肯定《咬文嚼字》多年来在语文学习、研究和语文规范方面的努力和作用。这年的合订本即以此文为序。

《咬文嚼字》创办至今28年,濮先生陪伴了刊物28年。一路走来,《咬文嚼字》的成长与发展是与濮先生的关心、鼓励、支持分不开的。

濮先生不仅不吝对《咬文嚼字》的鼓励表扬,还常就刊物的编辑思路予以指点。她多次在与编辑部谈话时指出,除了纠错,《咬文嚼字》可多谈谈正面的语文知识。这个思路编辑部是完全赞同的。比如词语是语言发展中最活跃的,刊物从各个角度设计了多个正面谈词语的栏目。1995年开设《寻根探源》,1996年开设《词语春秋》,都侧重词语典故。1999年开设《时尚词苑》,侧重新词新语。为充分反映网络时代的新词语新用法,2012年开设《热词快递》,2015年又设《网语漫谈》,后调整为《网言网语》。2003年,刊物特设年度重点栏目《过目难忘》,专门赏析“最难忘的一句新诗”“最难忘的一副对联”“最难忘的一个书名”等。这些工作,都是正面谈语文这一思路的实际体现。

第一次见到《扬雄〈方言〉的研究》手稿大概是五六年前,记得也是拜年的时候。那天是个大晴天,濮先生兴致很好,给我们看她和爱人蒋孔阳先生的照片,谈她的老师魏建功、胡小石、台静农等先生,又叫我们进里间欣赏胡先生的书法作品。给我们看论文,则还在客厅。

濮先生打开层层包裹,那是一本泛黄的毛边纸手稿,比16开窄一点,页角已卷起,一看就有年代感。接着,濮先生讲起了手稿的故事:她怎么举家搬迁躲避战乱,怎么就读女子师范,怎么上魏建功先生的课,怎么写论文,魏先生怎么评分,怎么帮她保存手稿,手稿又怎么经台静农先生辗转交给她,珍藏至今……

濮先生的回忆充满感情,思路清晰,表达生动,让人难以相信那是一段发生在七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觉得这本手稿是一份珍贵的历史见证,因此一直想将它正式出版。谁知好事多磨,其间曲曲折折,濮先生最终还是没能亲眼见到新书。幸好最后赶上随先生西去,聊以安慰遗憾的心情。

如今,濮先生走了,我们怀念她,应该继承发扬她的治学精神。

第一,濮先生既重视教学、科研,也重视联系实际、服务社会,关心社会语文运用,致力于语文规范化工作。

濮先生在大学教授语言学理论和中国语言学史,但她的视野覆盖全社会,并不局限于校园与学界。

她多次撰文指出,社会语文生活的混乱现象不利于社会、经济发展,反复强调“语文是基础”,“汉语汉字是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语文形式,是祖国几千年优秀文化的载体”,“语文规范化应是精神文明重要标志之一”。

她曾专门写信给《文汇报》,呼吁《笔会》副刊为“语文规范”留一席之地,“让现代汉语能更好、更规范地为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

她研究秦汉时期重视识字教育和语文规范的历史,写文章纠正把“公里”写成“公裏”的错误,探讨香港推广普通话问题,探讨字母词等外来词的规范问题。她九十多岁了,还有媒体采访她,请她谈社会语文规范。

有一次,她还打电话问我社会语文运用中的常见问题,说她现在读书看报少了,怕自己说得不对。她的话令我汗颜。

第二,濮先生治学,不怕困难,不畏权威,勇于创新。

濮先生回忆,她在抗战时期读大学,学校为避日机空袭,设在一个小镇上。1941年入学不久,她就听说魏建功先生的课深奥难懂,是“天书”,但濮先生专门到魏先生为高班上的课去旁听,那时她十九岁。后来,魏先生上音韵学、文字学课时,课外还指导濮先生读一些中国古代语言学专著。濮先生“每每学习这类书时,好像面对严肃的‘老先生’,似懂非懂,又不甘心,总想能读懂它们”。经过几年循序渐进的学习,濮先生1945年本科毕业时写的论文是《扬雄〈方言〉的研究》,比较深入地对比研究了《方言》与《尔雅》的关系。魏先生评定的成绩是甲等九十分,还夸奖道:“濮之珍,你教授水平啊!”

1951年,濮先生研究生毕业,应聘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到60年代初,濮先生应中文系要求给学生讲“中国语言学史”课,可是当时既没有人讲过这门课,也没人写过这类书,她就从报刊上搜集资料备课。1963年,王力先生在《中国语文》上连载《中国语言学史》,濮先生赶快找来学习。王力先生虽然写的是《中国语言学史》,却明确地说“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的语言学,基本上就是语文学”,不承认中国古代有语言学。濮先生认为王力先生讲得不对,就写了一篇文章《书王力先生〈中国语言学史〉后》,指出“我国古代没有语言学只有语文学的看法是不妥当的,是不符合我国古代语言学历史的实际的”,寄给《中国语文》,发表在1964年第6期上。后来,王力先生来上海,濮先生去拜访他。见到濮先生,王力先生并没有生气,就说了一句:“原来你还是个女同志啊。”濮先生就笑了,说:“王老师,你说中国古代到底有语言学史还是没有?”王力先生也笑了,说:“有,看样子是有的。”

这两段故事,都是濮先生当面讲给我听的。我至今还记得她轻轻捂嘴、笑容可掬的样子。

说“女同志”研究语言学不容易的,还有张斌先生,他也是我刊创刊顾问。2002年12月14日“庆祝濮之珍教授80华诞暨学术思想座谈会”上,张斌先生发言说,在语言学界存在着“三多三少”现象:一是研究西洋语言学的多,研究中国语言学的少;二是研究语言学的男性多,女性少;三是研究语言学的张王李等姓氏多,濮姓少。张先生睿智风趣,实话实说。

确实,研究中国语言学史到濮先生这个程度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2004年濮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语言学家评传》改名为《中国历代语言学家》再版,我是该书的责任编辑。书中评介了自先秦至“五四”时期五十一位中国语言学家,当中没有一位是女性。特别难得的是,这本具有开创性的语言学著作,其主编是一位女性。

记得濮先生曾经说过,做学问要安心、专心、有悟性,悟性就是创造性,最重要。濮先生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比如她研究中国语言学史并不因循研究“小学”的传统,不是简单地按照内容去理解中国语言学史。她认为“中国训诂学史+中国文字学史+中国音韵学史”不等于中国语言学史。她希望对中国古代语言研究有一个历史发展概貌的把握,所以是按照历史发展时代来划分研究中国语言学史的章节的,这就是一个大的创新。正因为学术上有创新,濮先生的《中国语言学史》1987年出版至今再版十余次,1992年在台湾出版,1998年还被译为韩文,版权输出到了韩国。

我们永远怀念濮之珍先生。她的高尚品格和治学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发扬光大。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3年第12期《缅怀》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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