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然讀史:婦人王氏之死

1671年初山東郯城西南八哩歸昌集外的一個小村莊,有一對結婚約有兩三年的夫婦,丈夫任某與可能是童養媳的王氏,發生了些爭執,生活不太愉快,王氏決定與第三者逃離任某,在多方考量下,他們最後決定先奔往郯城縣城,再另尋他路。
在逃跑的路上他們或許會遇到各路人馬,比如四處遊走的專家,像是算命的、卜卦的、說笑話、街頭賣藝的、摔角的,以及游方僧、道士、尼姑,哪至於各種節慶用品製作商等,而夾道其中,不免許多貧窮之人,他們在路邊隨意搭設草棚,同時這裡也有許多難民、亡命之徒與逃兵,而這裡似乎也有一條產業鏈,可以提供這類人生存的機會,比方說農人需要廉價勞動力時會開放招工,招攬麥客這類打短工的勞動人員,以及客棧與飯館老闆有提供它們住宿與食宿,當然,還是得付錢的。
關於亡命之徒,此地也興起另類的次文化,一些士兵會假冒成逃犯,躲到民居中,待到捕快來此地抓人,以窩藏逃犯的名義,威脅民眾付錢了事,更有甚者在離開後直接搶奪他們的錢財,亦或是擺渡人自己敲詐過客,透過額外收費,或是把船開到河中間然後強行勒索。
如果上述情境對逃跑的兩人已屬困難,那麼對不久被情夫拋棄的王氏來說,接下來的生活便是一場惡夢了。雖然常人一般尊重婦女,但郯城縣似乎並沒有給她們夠多的工作機會,於是王氏選擇回到歸昌的老家,由於近鄉情怯,王氏後來躲到村莊附近的道觀中,裡面的道士給王氏一個棲身之所。
1671年十一月,以前的鄰居高某發現王是住在道觀,將此事告訴任某,並對任某譏笑了一番,任某氣不打一氣出來,於是兩人大打出手,於是兩人就此結下樑子。
王氏與任某相處了兩個月,1672年的一月的一個傍晚,大雪紛飛,屋外的人依稀看見屋內人影與燈火搖曳,不時傳來爭吵聲……之後,王氏將身上的外套脫去,並在草蓆上緩緩入睡,彷彿在夢中,能有一股旋律在低唱……
「人對愛和永遠 應該有幻覺 路過人間 也才幾十年 卻為了愛 勇於蹉跎歲月 相遇離別 貪瞋愛痴怨 路過人間 就忙著這些 誰有意見 莫非是心裡面 渺無人煙 無人可戀 來這人間 有多浪費……。」
當任某的雙手深深掐住王氏的脖子時,郯城依舊下著雪,任某本來打算將王氏抱到鄰居高某的家門附近,但任某卻被路旁的狗吠聲和打更夫所驚動,獨自一人迅速離開,只留下王氏靜靜地躺在雪地中,或許因為雪地的嚴寒,王氏被發現時看起來像活人一樣,仍保留一份鮮活的顏色。
最後縣官黃六鴻判任某殺人無罪,因為大清律規定不守婦道的王氏已不再法律保障範圍,而且看在任某無後且有高堂老父要奉養,也不再多加其他皮肉之刑,而高某也因先對任某動手,而需負擔王氏之後的喪葬費用,透過祭典以慰王氏幽魂,以達到教訓高某不要太衝動的效果。
至此王氏一案便退出歷史的舞台了,如同其他記載一樣回到那故紙堆中。以上內容改編自史景遷的《婦人王氏之死》,雖說這並非如同較魂案一樣是件通天大案,似乎無法推動歷史的演進,而在時間的尺度上來看,就好比天邊不時飄來的白雲一樣,如此尋常且稍縱即逝,但在那樣的時空背景中,一件普通的案子,卻是一個曾經擁有血肉之軀的人真真實實的生命經驗。
書評:
本書作者史景遷,英文名喬納森.斯賓塞Jonathan D. Spence,是西方著名漢學家,他的著作不以理論見長,反而是以生動的故事講述歷史事件,甚至有給他一本電話簿,他可以從第一個人編故事到最後一個人的美譽,其代表作有《康熙與曹寅:一個皇室寵臣的生涯揭秘》、《中國皇帝:康熙自畫像》、《婦人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後的小人物命運》、《追尋現代中國》著作等身。
這本《婦人王氏之死》是他早年的著作,並且早已體現他的寫作風格[2]。自從蘭克開啟的史學革命以來,歷史學一直在乎如何將自身打造成一門科學,藉由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工具,透過跨領域的視角更全面地分析過去的史實。但這種科學化的思維,反而會割捨歷史敘事的寫作風格與技巧,因為科學化的歷史會使論著的不再類似過去的傳世之作,擁有較強的可讀性與廣大的受眾,前者體現在學門知識的不斷更迭,後來的論文若在研究上有所突破,便取代前者;後者則歷史敘述的目的是為了分析問題,且受限於史料,少了吸引大眾的情節。
然而史景遷打破以論為重的歷史敘事,回歸到傳統的敘述當中,如在本書中並沒有一句關於社會學理論的論述,而是全然透過史料與敘述建構出當時眾生的百態。尤其體現在他的篇章安排中,如第一章觀察者,因為觀察視野從將相王侯下沉到黎民蒼生,相較於歷史名人會有後人為其修史,這些百姓會需要一位觀察者來「記錄」的歷史,於是史景遷透過官員馮可參、知縣黃六鴻與小說家蒲松齡,當作王氏之死一事所在地的山東郯城的觀察者,並且逐一深入訴說當時的社會背景。在觀察者角度方面,作者特別挑選蒲松齡這位回憶紀錄者、說故事的人、形象創作者的文字當作史料,相較於馮黃二人書寫人際境遇與時人心態的著作,分別是《郯城縣志》,以及是黃的回憶錄與官箴書《福惠全書》,蒲松齡的著作更加深入寂寞、淫蕩與夢想等不為前兩者所載,但可能更貼近王氏心境的領域。
雖說本書名叫《婦人王氏之死》,但王氏實際上出現的篇章,只有不到一章,而其他章節則以土地,寡婦,爭鬥,以及王氏所在的私奔的女人,為讀者展現出十七世紀中葉的山東郯城。不過再說到具體內容之前,我們必須回到史景遷在史料上的運用。「如其實然」,即蘭克史學著重如何達到什麼真實發生,以達到客觀的歷史,這個目標雖被後進史家不斷否定,但史家如何重構(reconstruct)出真正的、扎實的歷史事實,以提出積極性的見解,或是讓讀者能夠同情之理解,設身處地把事件放入時代背景,從整個脈絡去了解,都會遇到史料不足的問題,無法多作推論與演繹。
所以本書獨特的地方在於遇到史料不足的問題,便在其中穿插虛構小說的情節,以完成其敘事,雖然虛構小說(fiction)內容只是可能,就只是可能,未必為真,並且為了讀者設計劇情與情節鋪排,而且與歷史學家追求真實的歷史大相逕庭,但不可否認地,史景遷透過蒲松齡的小說,構建山東郯城的民間社會氛圍,讓人能夠同情與理解當時的社會百態。
書中土地與寡婦兩章的敘述,前者一如費孝通《鄉土中國》中所述人們往往是附著在土地上,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3],人們若遇天災,往往難以自救並且得靠中央減稅以維持居民生計,而郯城縣便是這樣的貧困縣城,作者引了許多在寒災之後,以及官方地主敲脂吸髓下百姓民不聊生的記載,雖有官員殫精竭慮為民祈求上天,但仍舊陳述蒲松齡筆下沒有官員介入只有民眾自救的社會組織型態,以刻劃那群土地上農民的如何應對地主與天災樣貌;後者則是以蒲松齡對寡婦的書寫對比縣志中的忠貞敘事,例如他對寡婦的態度曖昧,有時嘲諷他們所堅持的貞潔,並且嘲笑士紳編纂鄉賢與節烈一事,由於他們集挑剔與好色於一身,所以大力褒揚沒有這惡習的人。不過大體而言蒲還是支持儒家的道德敘事,比如他會在意寡婦獨自養育孩子成人的故事,如〈細柳〉,而在郯城真實發生的事情,則是一位寡婦與幾位夫家兄弟之間的對於遺產的爭議,導致寡婦之子被殺害的故事,事後夫家兄弟部分落網,並由夫家過繼給寡婦一子告終。
而在逃跑的女人一章中,先是敘述女人逃跑一事,從仕紳認為節烈婦女必須滿足其價值觀,並透過這類傳記的書寫,將他們心中完美女性形象強加於他人。因此在此章作者用蒲對不同女性的書寫推展敘事,例如機智勇敢女性的書寫,比如烹殺蒙古侵略者的〈張氏婦〉,以及諷刺社會現實的〈荷花三娘子〉他因為書生的不同於他人在外野合的求歡方式,而被書生降服並在他家共度良宵。不過有時蒲也會寫實地描寫性的權力不對等女性的迫害,或是構建一些這些女性逃離的幻境,如〈雲翠仙〉。然而現實中沒有魔法能作為女性的依靠,爾後書寫本書書名的來源,王氏之死的案件始末,並在王氏被丈夫殺害的前一刻,作者為其打造一個虛幻地綺夢,為王氏之死畫下了句點。
而上述例子的書寫效果,使得史料與小說文字之間產生共鳴,原本史書中的幾句話,卻與蒲在小說中所用的類似元素互相碰撞,現實與虛幻之間的界線彷彿消失了,使人更能神入當時的時空;抑或是鋪陳過程中間接強調現實與真實的落差,並且透過這樣的手法,變成一個觀察當時社會的視角,史景遷的文字功力便體現在此,流露在書中的歷史觀點,往往不只停留在文字表面,而是隱藏在敘事背後。
最後結語中對於王氏之死事後案情的敘事安排,反人令人玩味,因為史料限制,我們沒辦法講述任某他們後續的故事,但曾經真實活在過往的王氏,或許如在作者序言中所說:海灘中的眾多石頭中的一顆特別花紋的石頭,不時導熱給持握它的血肉之軀。

後記:
這是我第一次直接將歌曲的內容融入我的歷史書寫當中(雖然有點隨意),或許因為是巧合,我發現這歌詞的意境很貼近作者的書寫,及他背後可能相傳達達個體的人是如何面對自己的生命中危機。
雖然我們不會像王氏一樣在悲劇中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把時間這把尺子拿出來對照我們自己的人生,其實也會跌入很多當下過不去的坎中,在那低谷裏面嘆息,但這個過程總不會是壞的,有一很好的朋友對我說過,有時候就是得品嚐低潮的感覺,雖然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但我想這過程總是重要的,嘗試握住些什麼沒有錯,只要記得自己還擁有很多就好。
害(≖_ゝ≖)_/¯我還是少點說教意味吧⋯⋯總之我們一樣可惜,我們仍在努力。
累哇歷史2021.6.25 贈摯友

參考資料:
[1] 史景遷,李孝愷譯,《婦人王氏之死》(台北:麥田出版,2001)
[2] 陳國棟,〈史景遷與康熙皇帝的「自傳」〉,收入葉高樹主編《歷史經典導讀》(台北:五南出版,2019),頁23-25
[3] 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歌詞來源 路過人間 改編

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1]摘要
本書共分六章包含結語,主要講述在1668-1672年間山東郯城的一群農民、寡婦、農場工人與他們妻子,在面對困難的處境與抉擇。在史料方面則是使用馮可參《郯城縣志》、黃六鴻的回憶錄與官箴《福惠全書》、作家蒲松齡《聊齋》,史景遷運用上述馮黃二人的史料中記載時人際遇與心態,以及蒲在人性淫慾上更深入的刻畫,回歸到對人的特性書寫並勾勒出社會群像。
在第一章「觀察者」中作者首先用馮的縣志構建在明清之際天災下的郯城實景,接著引黃的著作書寫因天災人禍,導致時人失去生命意義、價值感與放蕩、慾望橫生的社會現象,並且描寫此城是一個因孔子於此向郯子求學,而使儒家與地方信仰並存的地方,最後藉由蒲在此地的居住經驗和相關《聊齋》神怪故事,以之作為當時社會的評註。
接下來三章分別為「土地」、「寡婦」、「爭鬥」,結合上述三種史料鋪陳當時社會背景下的人們的行為與危機。如人們牽扯到土地耕耘與賦稅的問題,或有位一位寡婦保護自己她的小孩與遺產的企圖,抑或是一場地方爭鬥引發的暴力事件。
最後兩章「私奔的女人」與結語,相較於縣志中忠貞女性與聊齋中能有魔法、金錢依靠的女性,婦人王氏因不滿現狀,選擇逃離郯城的家與丈夫任某,奔向愛人。再被愛人拋棄後躲到道士廟中,王氏被丈夫任氏接回後殺害,棄屍在外,並設法加害於曾經摑打任某的鄰居高某。在結語「審判」中,官方雖找到真兇任某,但依大清律與社會情況並未對其處刑,只是透過祭奠亡魂王氏,由高某負擔以慰幽魂費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