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七人御前

本文是短篇志怪系列《心之书》的第三篇。追更走作者的lofter:睡之魔女🐍
(作者注:“七人御前”并未收录于鸟山石燕所著《百鬼夜行绘图》,但是百鬼夜行一般指日本传说中所有的妖怪,并无直接证据表明百鬼夜行传说中不包括七人御前。有关资料欢迎各位补充。)

了无生气的土地。
这是岸边露伴在下了船之后,踏上T岛时的第一想法。
这座小岛三面被大山包围,像一块被含在口中、半吐不吐的腐肉。连绵的山峦与其说是风景秀丽,不如说给人一种阴森森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紧紧逼来的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把这个小岛夹碎。
然而就是在这些山峦间,上世纪末有人淘到金矿。大批采矿者蜂拥而至,这座小岛曾盛极一时。之后或许是山里的矿产资源渐渐枯竭,T岛又重新冷寂了下来,再也没能发出一丝余热。如今岛上的旅店只有一家,从大陆来的货船也半个月只有一趟。而露伴乘坐的是私家船只,是责编负责帮他们租的,因此船员也会随他们停留在岛上。不过他也不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已经空空如也的矿山提不起他丝毫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样东西。
“活祭品?”
“是的,老师。T岛是在圈子里很有名的活祭之岛,目前在那座岛上可以考证到的活人祭祀典礼居然就发生在五十年前!老师,你敢相信吗?”
说到底,究竟是什么样的圈子才能让这种地方出名啊?
不过,一般人的确是不敢相信的吧。五十年前,推算起来也就是十九世纪末,很难想象大陆这边现代社会日新月异地进步,而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却保留着这种原始的陋习。后来之所以不再举行这种祭祀,估计是因为随着时代进步、交通工具和信息传递的速度都越来越快,再怎么封闭的罐头也有被硬生生撬开的那天。
(但是岛上绝对还残留着当年的痕迹。从原住民那里或许也可以打听到什么……)
虽然对后一种想法露伴不抱任何期待就是了。五十年,推算起来的话,当年参加活人祭祀的成员可能还有一些活在世上,面对陌生人更加会三缄其口。所以这次来,露伴做好了自己寻找故事源头的准备。
虽然手机导航在这个地方完全失灵,但是岛上的地形并不复杂,很快就能从地图上找到他们下榻的那家旅店的位置。小岛上的民房几乎都是传统的二层和式房屋,路也是坑坑洼洼、未经修缮的泥路。
正值中午,阳光如沸水般从头顶泼下,两人的影子都缩成了脚下小小的一点。露伴此刻就站在小岛上仅存唯一一座村庄的入口,然而——
有哪里不对。有明显的异常。从踏上T岛这片土地开始就能感觉到那种异常,在这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破旧民居中徘徊的时候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老师,没有人呢。”跟在他身后的水玉开口了,“一个人……都没有。”
是的。村子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甚至连一只动物都见不到。此时的天气的确炎热,但是紧闭门窗的房子里难道不会更热吗?如果只是因为觉得中午太晒而不出家门可以理解,有必要把所有门窗都关上吗?更何况一路走来,每一家都是这样的。纸糊的窗户上连一个破洞都看不见。
破洞……对啊。老式房屋的窗户是纸糊的,他岸边露伴怎么没想到呢?
“老师,你要干什么?”露伴突然拔腿走向附近的一户人家,水玉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跟了上来,“这里好像不是旅馆……”
“嘘。”露伴示意她噤声。靠近那户人家的家门仔细听了一会儿,里面一片寂静无声,感觉不到任何生物的气息。似乎这个方形建筑比起房子,更像一个墓穴。
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捅就把窗户纸捅破了。往房屋里面看去,一开始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但是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依稀能看到走廊,还有房屋拐角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老师……”没等露伴仔细确认那是什么,水玉就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我们快走吧,我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怎么了?”露伴暂时离开窗户纸上的孔洞,转过头去嘲笑道,“蛇目水玉居然也会害怕?比起你做的那些恶事,我这种偷窥行径不过——”
“啊!!!!”
打断他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准确来说是一墙之隔的房屋里响起。那声惨叫就像一块尖锐的玻璃狠狠划破了正午村庄死气沉沉的寂静,露伴瞬间也被吓住了。
然后他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是什么东西在被灼烧的味道——确切来说,是某种生物的肉体被烤焦的时候发出的。
带着极为不好预感的露伴回头望去,透过那个刚才他戳出来的孔,一缕阳光像一根金色的长针狠狠刺进室内的黑暗。在那缕光芒中升腾起浓烈的烟雾,真的有东西在燃烧。
露伴感到一股恶寒。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拽住好像还在愣神的水玉,“快跑!”然后以最快速度在村落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奔跑起来,把那座房屋和那里面传出的惨叫远远抛在了身后。

“岸边先生是吧,请往这边走。”
前台负责登记的女招待有一双让人想起沙滩上搁浅而死的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三人走在旅店漂浮着薄薄黑暗的走廊上,从一进旅店露伴就发觉这家店作为旅客住宿的地方而言,采光未免也太差了。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啊……人类晒到太阳绝对不会自燃,果然这里有什么。)
那声惨叫还卡在露伴的脑子里,宛如一根顽固的鱼刺。可对于他来说此时感受到的好奇和兴奋远大于恐惧,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艺术家的天性吧。刚才的经历让他越发确定自己费了那么大劲登上这座看上去毫无价值的小岛这一行为本身,是有价值的。这座岛上一定埋藏着宝藏,那是比什么金矿珍贵百倍的东西。
但是……还有一点问题。那不算什么大问题,却好像鞋子里进了一颗刚好被压在脚后跟处的沙砾,不抖出来还是会不舒服。
(从刚才起这女人就没说过一句话。)
走在他身边的蛇目水玉异常沉默,沉默到了乖巧的程度。平时这个时候她一定会喋喋不休地询问各种事情吧,比如为什么村子里的村民都不开门,为什么酒店这么暗……要论好奇心,水玉比露伴重多了。可是从刚才起她就一直默不作声,这绝对不正常。
露伴当然清楚T岛对水玉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她素未谋面的生母生长的土地,而在这贫瘠土地上长起来的那名女子却不知为何漂洋过海,在大陆的某个城市生下了她,然后在她不满一岁时,用燃烧的烟头把她的一只眼睛——
(算了吧。我为什么非要在乎这女人的事啊?隔一会儿她估计又会吵起来的,现在还是享受短暂的安静吧。)
这么想着,女招待也拉开了位于露伴眼前的拉门,“这是您的房间。”她介绍道,而房间里比外面更加阴暗。

“岸边露伴,是吧。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房间里的温度异常地高。此时是春夏交接的季节,但即使是杜王町最炎热的夏季,温度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超过50度。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名闯入他书房的不速之客的能力,而且接下来她或许会继续让这个封闭的房间像微波炉一样升温,直到把露伴活活烤死。
露伴回过身想开门逃出去,而金属门把滚烫得像烙红的铁,根本无法触碰。
“我的名字叫做蛇目水玉,虽然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知道这个也没有意义。”
“不过不用担心……在我彻底弄明白你那个把人变成书本的替身是怎么回事之前,我是不会杀你的。”
少女从他平时创作时坐的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撑在书桌上,而她手掌下面压着的是一叠散乱的画纸——露伴还没有寄出的原稿。他每次寄出去的时候一定会把它们按顺序整理得整整齐齐才放进信封,此时它们却已经被打乱了,那么也就是说——
“你看过……我的原稿了?”
“啊,是,我看过。”少女似乎对他此时抛出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我拜读了,非常有意思,您——”
“天堂之门!”
下一秒,脸上还带着惊愕神色的少女的头部裂开成为一本书,而露伴在意识被高温模糊之前在那上面写下:不可以攻击岸边露伴。
房间里的温度陡然降到正常值,而少女向后倒在地上,露伴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她,翻开了她的人生之书。
“蛇目水玉,x年x月x日出生于O市,实际年龄为57岁。被生母于两个月的时候用烟头烫瞎左眼后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十四岁觉醒替身能力,同时年龄增长速度减缓到正常人的0.01倍……”
原来如此啊。
少女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依旧传进了露伴耳里。她人生之书上的文字清晰地告诉他其实这个女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左眼失明的原因,但婴儿时期受到的伤害依旧作为重大创伤记忆被封印在她的脑海里。不是根本不知道,而是似乎有意识地“埋藏”了,这也是露伴能在她的人生之书上读到的原因。
但是此刻被他当面挖出陈年创伤的女孩情绪好像也没有什么波澜。露伴看完她的经历,带着复杂的感情将她变回原来样子的时候,似乎暼到这个少女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蝉鸣从树荫间漏下,吵得震耳。说起来有些荒诞,这吵人的虫鸣竟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生机。
“这里就是山入了吧。”水玉将一只手搭在眉边作为凉棚,顺着入山的小道望去——然而什么都看不到,浓密的树荫连阳光都几乎完全吞没,站在入口处还能感到一阵阵冷风吹来。明明外面是烈日炎炎的夏日正午,这山中却好像是异界。
“应该是。”露伴感到心脏在胸膛里跳动得稍快,一种愉快的直觉仿佛从四肢百骸汇聚到脑海之中,成为一壶冒泡的沸水。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是“真实感”在前方等待的感觉。于是他用登山杖拨开眼前横生的草木,踏上了入山的小道。
沿着山道走了没几步,道旁的几个石雕就吸引了露伴的注意。在这种湿气重的山间的岩石都遍布青苔,可这些石雕却十分干净,不说青苔,连落叶都没有。露伴上前仔细端详,能看清楚这些石雕都有大概的人形,像是头部的地方刻着不甚清楚的人脸——垂下眼眸、双唇微抿,非常安宁的表情。往下看可以看到拴在雕塑脖颈上的红色布条,那布条的颜色也很新,完全不像经受过风吹日晒。是有人在维护这些雕像吧。继续往下看,可以看到合十的双手轮廓,和好像是披在外面的蓑衣的纹样。
“是地藏。”露伴得出结论,眼前的雕像毫无疑问就是道路的守护神,地藏菩萨。他沿着地藏的光头数过去,一、二、三、四、五、六。最后一个石像却没有头部,只有身体。一共是七尊石像,六个头部。
是什么意外让第七个地藏的头部丢失了吗?显然不是的。很明显这些雕塑在短期间内还被人精心维护过,如果是因为事故损坏的雕像,应该早就被修好了。
那么是故意为之。有人故意把第七个地藏的脑袋搬了家,而且这种恶趣味的行为至少经过了维护它们的那个人的默许。虽然不知这么做的原因,但现在看来这种可能很大,露伴一边调整着相机的焦距一边想。
把这七座雕像拍下来后,两人继续往山林深处前行。山间的小路很明显是人踩出来的,除了那些掩埋在草丛里的兽径,明显的大路只有一条,那么也就是说目的只有一个。山顶会是那个被废弃的矿洞吗?还是别的什么呢?无人的村庄,黑暗漂浮的房间和无头地藏。露伴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可那是他想要的真相吗?自己来到这座岛上是来寻找活祭仪式的痕迹,如果眼前道路的尽头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矿洞,那他怕是会大失所望。
但是直觉仍然牵引着他。向前进不会错的,第六感在这么告诉自己。很多时候,岸边露伴的第六感准得离谱。
拨开最后一丛挡路的防风草,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令人豁然开朗的平坦地势,和森然耸立的矿洞。矿洞的入口被挂着一把沉重铁锁的铁门锁住,但锁头却并未生锈。果然,哪怕在这个洞穴失去了开采矿物的价值之后,依然有人频繁地来到这里。是做什么呢?
“娜迦,把这把锁融化。”
水玉将那把铁锁握在手中,片刻后她掌心的温度就上升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数值,甚至铁制的门锁也化作液体从她指缝间渗漏。那些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水玉则轻轻推了推铁门,门开了,一股阴冷的风从洞里吹出,仿佛蛰伏在黑暗中的怪物呼出的一口寒气。
露伴从腰间取下手电筒,又递给水玉一个,两支电筒的光照亮了凹凸不平的洞壁和洞内的小径。几把生锈的鹤嘴锄丢在入口处不远的地方,应该是以前在这里工作的矿工遗落的。
“这里面真的有……”水玉的声音在四壁撞出微微的回音。
“嘘。”露伴再次让她噤声。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两人默不作声地朝洞里前进,越往里走空间逐渐变窄,耳旁时不时响起滴水,或是聚居在此的蝙蝠扑翅的声音,岩壁带着不由分说的压迫感朝两人紧紧逼来。
手电筒的光突然捉住了什么东西,露伴猛然站住脚,跟在后面的水玉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到他背上,“好痛……”
那是一座小小的佛龛,约摸到露伴胸口的位置。佛龛的两扇门紧闭,上面贴着不知什么金属做成的封条。露伴又探身往后照了照,手电筒的光被几块巨大的岩石堵住、再也无法前进。看来这矿洞似乎发生了坍塌,掉落的岩石阻塞了继续深入的路。
“这是什么?”水玉用光照着那块金属封条。有人在这种地方祭祀过世的人?可能性实在不大,一般的佛龛不是都摆在家里吗?露伴是个和宗教无缘的人,所以他也认不出那些雕刻在佛龛四角的奇异花纹是什么。
但是,来都来了。露伴上前一步抓住那块金属,这块封印比他想象得要松懈多了,一把就被扯了下来。佛龛的门也被带开,露伴立刻用光照住那里面祭祀的东西。
“这是……什么?”
水玉发出疑惑的声音,而露伴也无法回答。那被放在祭坛上祭祀的不是佛像,更不是类似的任何宗教神像。而是一块黑色的东西,硬要说的话,比较像风干了的动物尸体。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放这种东西?光是看着它就感觉不寒而栗了。在这里祭祀这块动物干尸的人,和维护地藏石像的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同一群人吗?把地藏脑袋拿走又是什么意思?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短促的吸气声,随即是手电筒“啪”地掉到地上的声音。露伴回过身,照到水玉因为吃惊而僵硬的神情和微微皱缩的瞳孔。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那是一只人类的手,似乎常年不见阳光,因为它苍白得像一具石膏雕像。
那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手正抓住水玉的脚踝。

“天堂之门!”
那只手臂上的一块皮肉迅速化为翻开的书页,而露伴只来得及看清第一行字——必须找到第七个。
接着黑暗中传出一声尖啸,手臂竟然硬生生挣脱了天堂之门的束缚,重新缩回黑暗里。水玉被拖得摔到地上,但她很快摸到手边的手电筒,重新将它握在手里。
(第七个,是什么意思……)
“蛇目,没事吧?”脱口而出的却是与他脑海里滚动的疑问不相符的话。一瞬间露伴也因为这个反差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自然地对眼前的少女说出关心的言辞。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事就赶紧站起来。这里不大对劲,必须得先出去。”说完有点尴尬地扭过脸,把她抛在自己身后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说的对,老师。看来……黑暗的地方是它们的天下。”水玉乖乖跟在他身后,虽然尽量保持严肃地说出这句话,但露伴发誓她绝对在强忍笑意。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脑回路,刚才差点送命的可是她……)
两人来到洞外,午后的阳光重新从头顶洒下来。回头望向矿洞的入口,黑漆漆的洞口比森林的入口更像异界——或者说,这是十八层地狱的更下一层。
“老师,刚才你从那只手身上看到了什么?”
“第七个。”露伴答道,“必须找到第七个。我只来得及看清这一句,就让那家伙逃了。”
“第七个。”水玉嘀咕着,“第七个……”
露伴则低头查看手中的相机。刚才他在洞里姑且是把那块干尸一样的东西拍下来了,也有可能是一瞬间亮起的闪光灯惊扰了蛰伏在黑暗中的东西,它们才抓住了水玉的脚。可是……撕下封条的是他,手持更亮光源的也是他,为什么是水玉被抓住?
眼前突然出现六个整齐排列的圆形石头,露伴这才意识到他正在看相机里的成影。那是山脚下七座石像的照片,却只有六个脑袋。
第七个地藏没有头。是因为“第七个”没有找到吗?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露伴回过头,想询问身旁少女的意见。
“蛇目?”
而回应他的只有穿过山间的风。刚才水玉停留的树荫空无一人,只有那只玩偶掉在那里。

仿佛有人在木地板上走动的声响。
因为此刻脸贴着木地板,所以能清晰地听到。还能感觉到别的东西,比如灰尘的味道,和浮在眼睑上的黑暗。
隐约好像听到人交谈的声音,似乎尽力压低了音量,语速又非常急促,所以只能模糊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那是……琴美……的……不会错……”
“怎么可能……都五十年……”
“但是……需要……”
火光摇曳着,倒映在墙壁上。蛇目水玉缓缓将身体翻过来,目视着天花板。她的双手被细绳捆在身后,脚也被捆住了。但是能感觉那个绳结并不复杂,以前在spw基金会培训的时候,她就有学过从各种绳结之中挣脱的办法。
她向周围看去。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逐渐看出此刻她身处一间木质房屋之中,似乎是什么地方的仓库吧,没有窗户,但是能看到杂乱地堆在地上的编织袋和木箱子。那些声音是从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人数好像不多,但是七嘴八舌地非常聒噪。
在不远处掉落着一个碎裂的花瓶状物,水玉像蛇一般贴在地上、蠕动着向碎片的方向靠近。好在隔壁房间的人们似乎忙于争执什么,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够到了。水玉将一块碎瓷片抓在手里,一点点地割着手上的绳结。
脚步声突然向她这边赶来。虽然还差一点就能完全割断那条细绳了,水玉还是放弃动作,躺在地上假装昏迷。
“娜迦。”她低声呼唤自己的替身,在射程范围的边缘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还好,这里似乎没有离她被带走的那个地方多远。
笃,笃。脚步声越来越近,水玉屏息凝神地听着。除了两只脚的声音还有第三个敲打地面的东西,是拐杖吧。门吱呀一声开了,拐杖敲击和脚步声的协奏曲越来越近。
“我知道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你跟琴美一模一样,那些偷奸耍滑的小把戏一个接着一个。起来!”拐杖砰地敲在水玉面前的地板上。
水玉于是睁开了眼。向上望去,她能看到一张被皱纹爬满的苍老脸孔,宛如皲裂的树皮。一双墨黑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皱纹间,却射出如鹰般锐利的目光。那老妇人一头白发,身上穿着祭祀用的洁白裙装,一只手拄拐,另一只手中拿着杨柳枝,一副神官打扮。
“你们是?”水玉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老妇人脸上浮起轻蔑与厌恶混杂的神色,她用拐杖戳住水玉的肩膀,“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等了你五十年。第七个活祭,只有你来了,我们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喂……是我。岸边老师,怎么了?”
接到电话的责编语气中好像还带着睡意,这会子应该是在午睡吧。
“你是从哪里听到T岛的传闻的?”一边问,露伴一边沿着坡道往下走去,用登山杖拨开眼前挡路的草木,“是你自己调查到,还是别人告诉你的?”他的语气似乎过分强烈了,以至于编辑在电话那头有些困惑。
“是我一个来拜访的远房亲戚告诉我的。我后来去查了查发现确实有这么个地方。”
“亲戚?和你关系近吗?”
“?不,我们十多年没见了,他突然登门拜访我也吓了一跳呢。”
“突然登门?到底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他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问我是不是在知名的漫画家岸边露伴手下工作,在哪个编辑部工作……我以为他是想要老师您的签名来着,但是他并没有问我要。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他就提到了T岛。”
“我明白了,没事了。”一只被露伴的动作惊起的麻雀从他眼前的草丛中箭一般射向远方,他随便敷衍几句那头责编的关心后便挂上电话。
大概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设计好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水玉。如果责编没有把T岛的事情直接透露给他,那么过不久想必他就会收到类似的信件吧。岸边老师是出了名的好奇心旺盛,只要有点题材的苗头都绝对不会错过的——他的编辑一定是对那个不速之客这么形容的。
(该死,居然敢让我岸边露伴当诱饵……好,那无论是神还是妖怪,我都会让你付出代价。)
前进的方向是怀里的玩偶告诉他的。在之前水玉就提到过这个替身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而让替身追踪自己的本体再容易不过了。越往下走地形越陡峭,树木在眼前丛生仿佛要把前进的路堵死。
翻过一面不高的岩壁,地形突然变得平坦。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缓坡,以及修建在缓坡上的破旧建筑——应该是守林人的住所或者仓库之类的吧。怀里的玩偶笃定地将自己应该是手的部件指向了那里。
就在那里。蛇目水玉,和把她带走的某种存在。想都不用想屋内肯定是至暗,而暗中的确更有利于那种存在的行动。是吸血鬼吗?还是别的生物?除了阳光露伴发现自己不知道它们的任何弱点,贸然行动的话一定会吃亏。这座小屋建在密林之中,哪怕将它的屋顶或者外墙打破,能起到作用的阳光也少之又少。
露伴盯着那栋小屋思索着。

七人御前,或者说是七人死神。是流传在日本各地的传说,虽然有多种版本,但核心一定是七个在夜间行走的人——有说是僧侣,有说是穿着丧服的送葬队伍。只要看到这七人的队列的人一定会丧生,这七人之中对应的也能有一个人转世投胎,而丧生的那个目击者则被迫加入队伍。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队伍里总是有七个人。
“是啊,必须得正好是七个人。如果不是的话,那就不行。”老人恶狠狠地瞪着水玉,似乎因为她脸上轻慢的笑而非常不满,“几百年来一直是七个健康的人,从来没有变过。我们几百年如一日地向岛神献祭活口,终于让这个岛得到安宁和繁荣。而你的母亲呢!琴美!她背叛了我们所有人!”拐杖愤怒地敲打着地板,“原本被选为活祭的应该是你,这是你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决定好的事。而那个小丫头平时逆来顺受,居然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和一个来采矿的外地人跑了!”她的声音因为盛怒而走调,“我们再次找到你的时候,你的一只眼睛已经没了。你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岛神大人是不会想要残次品的。几百年的传统中断的结果就是岛神的愤怒,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被黑暗所困,成为不死不活的幽灵。没法繁衍后代,没法踏出小岛半步,这都是因为你母亲!都是因为她!如果她乖乖听话把你交给岛神大人就好了,这样金矿也不会枯竭,我们也不至于堕入地狱!”
“原来如此。”
老妇人一愣,少女的反应未免过于平静了。她低头狠狠瞪着水玉,水玉却以轻慢的笑容回应。这个女孩难道不怕死吗?虽然见到本应年过五十的她依旧是少女模样时他们便感到了异常,可是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找了整整五十年,无论此时的水玉是怪物还是残次品,都必须把第七个补上。
传来开门的声音,一群苍白的影子挤进狭小的仓库,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以仿佛看物品般的锐利眼神盯着水玉看。为首那位老妇人一把揪住水玉的领子,“给我起来!”
可她随即感到手上一阵剧痛,是一块刺进肉里的碎瓷片。水玉手上的绳结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松开,而她则将手中的东西扔向一旁墙上的火焰。
“那是什么?!”白色的幽灵们惊慌地喊着,明明已经搜过她的身,她究竟是从哪里掏出的那个小小的金属片呢——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强烈的光线就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幽灵们发出痛苦的惨叫,虽然不是完全存活在黑暗中的生物,但他们还是无法适应这么强烈的光。
是镁条。遇到火焰会剧烈燃烧并且放出强光,随身携带一些应急用化学原料是水玉作为情报员一直以来的习惯。趁幽灵们乱作一团,水玉拔腿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打开后门,夏日夜间的暖风夹杂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水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片密林之中,而黄昏时分的落日正于天边收拢最后一丝光线。一入夜,这里就会变成他们的天下。必须想办法到有光的地方去,然后和露伴汇合——
“蛇目!”
下一瞬间,手电筒的光晃到了她脸上。水玉用手挡了挡正面射来的光线,发现拿手电筒的正是岸边露伴。
“里面有多少人?”他问。水玉快速地回想了一下,“有十几个左右。”
这个数量天堂之门对付足够了。但即使如此还是必须把距离拉远,如果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局势还是会变得不利。
“离开这里!”露伴对水玉说道。后者点头,两人沿着他来时的路向坡道上方跑去。身后,白衣的幽灵们尖叫着追了上来。
“老师,有打火机吗?”水玉冲露伴喊。露伴愣了一秒,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丢给她。水玉接住,另一只手伸进自己衣服里侧,从胸口的位置又掏出两根镁条,在手中点燃了。闪烁着强烈白光的流星划过丛林上空,向坡下的追兵坠落。
“你到底把那些东西藏在哪啊?!”
“当然是胸罩里面啊,老师。应急的时候抽出来非常方便,还不容易被看出来!”水玉一脸坦然地答,仿佛露伴在问她天气。
“……这种回答就不要告诉我了!”
爬上陡坡,两人再度回到了那座矿洞前。夜幕下的山峦化作无数张牙舞爪的狞猛恶兽,要将他们咬碎、尸骨无存。
“天堂之门!”露伴号令,身穿白色礼服的替身应声出现,赶上来的追兵接二连三在它跟前变成可以翻阅的书本,“你们不是想找到第七个吗——那就去找吧!”
强烈的风吹过山间。夜色中幽灵们狰狞地扭曲的面孔突然一个接一个地静默了下来。
接着,他们露出茫然的神色,仿佛无头苍蝇般在原地徘徊,似乎并不清楚此时自己身处此地的因果。无尽的困惑和空洞在幽灵的群聚之中翻涌,宛如山坡上起风时一阵阵滚向天边的林海。
“老师,你……写了什么?”水玉喃喃地问。
露伴发出一声冷笑,“是’从今往后再也无法理解数字七’。可以走了,蛇目。”他转身用手电照亮山路,朝来时那条小径走去,水玉则跟在他身后。那些幽灵们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离开,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大概他们会永远徘徊在那里吧。永远因为自己的存在和岛神愤怒的理由而困惑,却永远也找不出原因。毕竟六个和七个地藏脑袋在他们眼里已经没有分别,七人御前的人数也成了永远无法理解的数目。哪怕队列里多了一个或者少了一个,他们也不会发现了。

“结果也才待了一天不到就回去了,那我岸边露伴费那么大劲来这里干什么?”
深夜的海面平静得像酣睡的婴孩,海鸟的叫声时有时无地从远处传来。坐在甲板上抬头仰望,可以看见天空中稀疏的几颗星星。
在逃离了那座山后,他们当然不会在这座岛上继续停留了。虽然对不起刚休息没多久的船员,但露伴还是选择即刻动身返回大陆。
“也不是完全没收获的吧,至少拍到了很棒的照片。”水玉将手中的相机举到眼前,眯起眼打量屏幕上那整齐的六个地藏头颅和缺少头颅的第七个,“残次品啊,可我……”后面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直到被海浪声掩盖,露伴没有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什……等等,把相机还给我!”
少女早有防备,轻巧地躲闪过露伴试图抢回相机的动作。然后她笑着把相机举到眼前,“老师,你现在的表情很适合拍照哦!”以愉快的嗓音说着,倏地按下快门。
“该死的……天堂之门!在这个女人身上写让她一碰到照相机就会死!”
“太过分了吧,露伴老师!”
“对你这种人怎样都不算过分!我数三下你要是不还我我就发动替身,一、二——”
“还给你还给你!千万不要在我身上乱写啊老师……诶?”似乎按到了相机的某个键,少女突然又把露伴的相机拿回自己眼前,仔细端详起上面的图片来。
“蛇目水玉!你是真的不打算还我?”
“不,老师,你看这个……”却见少女把笑容一收,将手中的相机递到他面前。显示屏上的是那张在山洞里拍的祭坛,还有祭坛里那像动物干尸的不明物体。水玉指着照片上祭坛右下角两个闪光的小点问,“这是什么?”
露伴定睛一看,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因为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干尸吸引了注意力,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而现在用手按住放大键、试图放大照片那一角,能看到的内容也很有限。
“好像……是玻璃珠之类的。”最终只能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但岸边露伴对此并不是很在意。对于他们来说,那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了。
“玻璃珠啊。”而水玉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船舷外的海面沉默了两秒。这女人又在琢磨什么——不待露伴开口询问,她便重新露出笑容,把脸转向他。
“露伴老师,我可以把我的过去忘记吗?”
面前的少女那只独眼里似乎落进了天上的星星。岸边露伴一愣,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七人御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