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6)
“西瀛海府木兰长船影流号海事路:大燮承天十八年五月十七日,我等已经离岸七日,船行一路向南,蝮岛之后,已在西瀛海府所辖海域之外,私船官船俱不见,亦不见陆地,唯余海天辽阔。影流号于蝮岛补充淡水一千七百筒,至今余一千六百三十桶,可供全船深航七十日,食物亦充足。昨夜星月齐晖,今晨万里无云,海面平静,微风,向西偏北。主帆降半,航速九节,船首南向偏西三十度。笔录人:西瀛海府,牟中流。”
牟中流放下紫毫,吹干了海事录上的墨迹,将这本桦皮纸的册子合起,套进鲨鱼鳔里,用皮绳扎好,再锁进铁盒中,长出一口气。
这是官船的定规,船长每天都要写海事录,牟中流在这艘影流号上官衔最高,自然就是船长。航行一日,海事录就得记一日,若是船长因故而亡,这本册子就传给继任者,直到船上最后一人。若是不幸沉船,海事录包裹严密,十之八九都会无损,捞上来就能知道沉船的前因后果。
外面一阵喧闹,有人大声喝彩。
“他们又闹些什么?”牟中流问。
“大概又在赌钱,这些渔民和水兵几天就混熟了,如今已经开始拿着未到手的酬劳一起赌钱了。”崔牧之说,“属下这就去驱散他们。”
牟中流摆摆手,“赌钱算什么,你我都是老水军,船上几个不赌钱的?虽说军规禁止,哪里禁得住。这趟还不知道要航行多久,每天都看着一望无际的海,不找点乐子,真不容易坚持。”
“将军,喜事儿!”郑三炮兴冲冲的进了中舱,中舱是牟中流军帐所在,不通报是不能轻易进的。
“你赌钱赢了?”牟中流一笑。
“赌钱的事儿……”郑三炮挠头,嘿嘿笑,“兄弟几个玩点小钱,不敢说给将军知道,是遇上了吉兆!我们从渔民里新招的一个小子,本事极好,居然叫他从海底钓上一条金龙来!那金龙挣扎的凶,拉不上来,好几个兄弟下海帮忙去了。我特意来告诉将军去看个稀罕。”
“金龙?”崔牧之眼睛一亮。
他这种老水兵都好奇起来,因为金龙确实是罕见的吉兆。金龙不是真龙,而是一种大鱼,浑身鳞片灿烂如金,身形修长,浑身柔弱无骨,唯有两耳处生出两块剑形的骨头,像是龙角,因此得名。多数鱼是在海面下游弋,但金龙只待在海底深处,且食性非常刁钻,喜欢剧毒的荆鳞海蛇,对其他诱饵不屑一顾。可连老渔民都把这种海蛇看作恶鬼,别说拿来当诱饵了,正因为金龙难得,一出现就被看作难得的吉兆。
“好啊,看看去。”牟中流点点头。
他们几个出了中舱,便看见满船的人都聚在船头,缆绳上挂满了人,水手们用佩刀敲打刀鞘,齐声鼓噪。
一根小指粗的蚕丝鱼线拴死在船首的鲛皇像上,绷得笔直,像是根琴弦。
“大人出来了,让个地方给大人!”郑三炮推开几个水手,在船舷边给牟中流腾出一个位置,“大人看,真正的金龙,龙翻金,万里平,这趟出海,咱们可要走鸿运了!”
牟中流低头看去,阳光普照,海面上波光粼粼,静谧的如同一片碧蓝色的大海,只见那根鱼线插入海水,没入远处的一片幽蓝。
“还没出水,怎么知道是金龙?”牟中流问。
“大人是北方人,还是不懂我们南边海上的事儿,再看几眼就知道了,这一出水,”郑三炮咧嘴,“那可就不是这般声势了。”
那根鱼线忽然震动起来,像是有人捻动这长数百尺的琴弦,发出嗡嗡的低声,围着鱼线,海面上一圈圈的波纹散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间,海面裂开,伴着琉璃被击碎的声音,喷珠般溅起白色水花喷涌向天。赤金色的一弯虹越波而出,十余尺长的身躯在半空中夭矫。
片片金鳞迎着阳光展开!
金龙!所有人的惊呼声都留在了喉咙深处,呼吸都因这奇诡而壮美的一幕中断了。他们中没有人见过这么长的金龙,即使最有经验的渔民都会怀疑这是否还只是条龙鱼,传说这种鱼在海底活到千年之后就会变成真正的龙,真正的龙守护着这天地的秘密,是介乎诸族和神之间的伟大生物。
几个老渔民膝盖一软就哆嗦着跪下了,但接下来船身的巨大震动把他们给掀翻了。这条龙鱼出海的瞬间猛地扯动了鱼线,连影流号这样的大船也倾斜起来。
那根鱼线居然没有断,它是铜蚕的丝绞成的,足有小指般粗细,这种蚕的身体是奇异的铜色,不像普通的蚕一年生死,而要养上十年之久才吐丝,丝异常柔韧,刀砍不断。这种昂贵的线本不是用来钓鱼的,而是挂着几十斤重的重锤沉到海底去测海深的。
龙鱼一现之后,再次扎入深海,巨大的身躯入海,发出砰的一声爆响,溅起桅杆一半高的浪花。
“郑三炮!你明知道这鱼力气大,也不早说!将军在这里,出了事情怎么好?”崔牧之怒了。
“我我我……”郑三炮脸色苍白,“我只知道深海的龙鱼大……也没想到有这么大。”
“龙鱼通常长三尺到六尺,六尺长的已经是百年的老龙鱼,数鳞片上的细纹能数出百条来,但我曾在一本叫做韶溪通隐的志怪书上看过,曾有渔民在海边看到一具被海水冲上岸的白骨,身躯腐烂不可辨识,长八十四尺,头骨便有十八尺,耳边又折断的剑骨,猜测是条龙鱼。虽然也有人说那也许是条腐烂的鲸鱼,但确有记载说深海之物,大小远非近海之物可比。”有人在旁边淡淡的说。
“商先生也来看热闹?”牟中流扭头笑笑,“韶溪通隐这本书我也很喜欢,却没有先生读的那么细。”
那个雇来观星的旅人商博良正扶栏站在一旁,船上人口众多,崔牧之自上船就没怎么见过他,只见他皮肤晒得黝,有几分像个渔民了,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崔牧之责怪郑三炮,牟中流倒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满船的人有的兴奋莫名,有的虔诚下拜,只有商博良和牟中流两个人不动声色的聊着崔牧之不懂的书,倒像是两个出来吹吹海风的好朋友。
一个人从还未平息的水沫中露头,一甩头发,大口的呼吸。
“阿二你小子够狠的!”
“阿二你加把劲!可别叫它脱钩了!”
“喝口酒暖暖!接着下去!”喧闹中,有人把一个酒壶扔进海里。
年轻人咬开瓶塞,仰头把半壶烈酒灌到喉咙里,冲着船上的人举拳,竖起大拇指。此时又有几个人浮了起来,在海底潜的太久,这些精通水性的水手都憋得面色苍白。阿二把酒壶扔给他们,又是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水手们也不愿在兄弟面前胆怯,分完了酒,也都纷纷扎了下去。
“不错,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新招的渔民吧?”牟中流点点头,“不过这钓金龙,要人下去干什么?”
“将军有所不知,这金龙太大,光钓就钓不上来了。将军看见他们手里的矛枪了么?跟捕鲸一样,得靠矛枪扎,令它失血,力量慢慢地小了,这才好往上拉。”郑三炮说,“刚才金龙出海,就是失了不少血,发怒了,急着想挣脱。”
“这金龙这么大,近身去扎它,得好大的胆子。”商博良说。
“是,听说这小子上船几天已经混出名儿了,胆大包天。”郑三炮说。
又是一片欢呼声,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片墨黑色从海底升了上来,在海面上泛开,变成大片灼目的鲜红。
郑三炮一拍掌,“这下子成了!出那么多血,必然是刺中了金龙的要害,这大家伙可挣扎不了多久了!”
“看来晚上有上好的鱼腩吃了!”崔牧之笑。
他话音还没落,差点失去平衡。此刻海上一点风都没有。帆也都降了下来,船毫无征兆的加速飞驶起来。
“那鱼……发疯了吧?”郑三炮指着鱼线说。
鱼线深深的勒进了铁梨木雕刻的鲛皇像中,那木头原本是刀砍都不入的,却被铜蚕丝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蚕丝上的力量太大了,那条垂死的龙鱼正拖着影流号向西而去,它不顾一切的想要逃走。
“这……可怎么办?”郑三炮傻眼了,钓鱼的被鱼拉跑了船,还是艘木兰长船,这说出来只怕没人会相信。
“叫兄弟们上来吧,这船有铁心镇在龙骨上,拉不翻的,看它能拉多远。”牟中流淡淡的说,“但是兄弟们别给落在后头了,这茫茫大海的,可就找不到人了。”
崔牧之恍然,立刻摘下腰间的海螺号,用力吹响。海螺号在船上是集结的号令,声音能贯入海下,听到这号声,全船都要在甲板上集合。
片刻的功夫,水手们纷纷浮上了海面,甲板上的人对他们抛出了绳子,他们抓着绳子被拖了上来,手中还提着染血的矛枪。这种枪多半是用来捕鲸的,枪尖锐利,能够贯入坚韧的鱼皮,带有倒刺,扎进去拔出来就能连皮带肉扯下一块。有人还得意的高举着一块金色的鳞片,大小就像个盘子,金光熠熠。
“阿二呢?阿二怎么没上来?”有人数了数人,忽然惊叫起来。
“妈的,小子刚才拼得太凶,可别是累昏在海里了。”一名水手一拍大腿。
“还愣着干什么?快他妈的想办法救人!”崔牧之大吼。
“找着了找着了!”前甲板上有人大喊。
崔牧之挤开人群错过去一看,顿时傻了。人是找着了,可没法救。隔着几十丈,阿二被铜蚕丝上的排钩挂住了,正被那条龙鱼带着,劈波斩浪的往前。那条龙鱼也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力气好像大了百倍,刚才全力一跃也不过让船侧倾了一下,此刻垂死之际,却能拖动一条军舰。这龙鱼虽大也不过几十尺,就算有一百个人的力气也不至于能拖动影流号。这艘大船在岸边挪动,可得出动三百民夫拉纤。影流号上是有几艘小船,可是仓促间降下小船去救阿二已然来不及。
“别管它了!别管他了!这是海神要收他!”一个渔民挤过来,满脸惊恐,“大人!把渔线砍了!这鱼成龙了!不能钓了!”
“混帐话!上船就是同袍!别跟我讲你们渔民的规矩!”崔牧之大怒。
渔民靠海吃饭,很多人迷信,比如晴天捕鱼忽遇排浪卷了同伴的小船,就是海神要收人,不能救,干瞪着眼看他死,否则会触怒海神收更多的人。不过说归说,崔牧之也束手无策,满头冒汗。商博良和牟中流也挤到船头,没人鼓噪了,一个好兆头瞬间就变成要死人的坏事,每个人心里都惊惧不安。
“这鱼哪来这么大力气?”商博良问身边的人。
没人回答,渔民水兵都蒙了,这事情太蹊跷了。
“将军,砍了渔线。”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牟中流身边响起。商博良回头,看见一个黑衣蒙着脸的人悄无声息的到了他们旁边,那人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咸腥里混着死鱼的腐臭。
牟中流神色一凛,沉默了。他是军人,割断渔线就意味着要对渔民的规矩认输,在他的船上军纪最大,海神本应不算什么。
“将军!砍了渔线!”黑衣人的声音里透着急切。
牟中流还没来得及反应,远方的海面发出一声爆响,白色的水沫像是火山爆发那样喷起,数千钧的海水被掀到空中,那条浑身浴血的金龙在垂死之际最后奋起,裂波而出。而阿二被那根鱼线带着,也被抛到了空中,像是渔线上小小的诱饵。金龙的长尾在空中飞甩,就像鞭子似的破风有声,打到阿二头上,颅骨都要给拍碎。
一道凄厉的长鸣切断了所有人的惊叫,一道金色的光线从船舷下方射出,好似雷电。
金龙的身体在空中猛振,那道金光射入了它的前额,贯穿,整个的进入身体。金龙的一线血喷泉般飚出,沉重的身体随着雪一样的水沫坠向海面。
那一瞬的死亡之美,在阳光中哀若龙陨。
“妈的!好一发刺金弩!”郑三炮狠狠的一拍大腿。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人给我捞上来!”崔牧之大吼一声,抬脚把一名水兵揣进海里。
阿二和金龙一起被捞了上来,扔在甲板上。阿二吐了几口海水,疲惫的冲兄弟们竖起了大拇指。
“小子,好样儿的!”他师傅,一个年长的水兵带着几个人把这个敢拚命的小伙子举了起来。一场惊悸重新变成喜事儿,满船的人大半都欢喜莫名,举着阿二在甲板上转了几圈。
这时候低舱的门开了,一张敦实的脸探了出来,张望了几眼。
“妈的还不给我滚回去!”郑三炮看见他就气得眦牙,指着龙鱼脑门外的一截雪松木杆咆哮,“你他妈的就敢动老子的刺金弩!这玩意儿射一发出去,卖了你都赔不起!给我滚下去好好的呆着思过!”那人似乎很怕郑三炮,唯唯诺诺的缩了回去。
“有意思,这次招的小伙子里还真有几个顶用的,这一发弩,顶得上你了。”牟中流淡淡的说,“你教的好。”
“那是,是个能干的小子。”郑三炮喜笑颜开,“不过当面不能给他好脸子,怕他瞪鼻子上脸。”
“你老小子,还有这个心眼。”牟中流笑笑。
“该把渔线砍了的……”笑声里,黑衣人幽幽的说了一声,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商博良想再找他,已经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