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叙事中的上海娼妓形象 ——读《危险的愉悦》

    该怎么讲述娼妓故事呢？作为剥削和罪恶的道德化叙事？作为当局监管策略的故事？作为对不断变化的性政治模式的探索？还是作为性解放，不受家庭束缚，在一个阶级和性别层面都受到贬低的社会中，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经济机会实现最优生活的女英雄？在追溯帝制晚期中国歌妓娱乐文化的迅速衰落及其被商业性性交易所取代的过程中，贺萧选择了对娱乐场所指南、游记、回忆录、文学小说、八卦专栏、市政法令、庭审记录、通俗小报等仔细追溯，试图通过文本叙事中的上海娼妓形象重现20世纪上海娼妓生活，并勾勒出中国现代性的进程。

    全书资料翔实，叙述缜密，结构清晰：第一部分，作者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上海娼妓群体的构成进行了描述，与社会的方方面面一样，娼妓业也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书寓、长三、幺二、咸肉庄、花烟间，除了娼妓名气、业务和身价的差异外，还与顾客的社会阶层、地域、方言相关。而与最有名的歌妓在一起，既是一种文雅精致的消遣，也是一种显示男子声望的方式。第二部分讲述了高档妓院内部运作机制，描述歌妓与鸨母、仆人和顾客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以看到那时名妓的事业生涯和绩效考核方式不亚于今天的偶像艺人打榜。第三部分则是娼妓业给外部社会环境带来的影响，将娼妓与绑架妇女、传播性病、女性的从属地位以及国家不健康的政治状态相关联，构建社会危害，引导舆论，制造恐慌。第四部分从制度层面讲述不同历史阶段当局怎样管理和改造娼妓业。最后，作者还围绕20世纪80-90年代娼妓业死灰复燃现象进行了讨论，指出娼妓业在当今中国的高度差异化和复杂性。

    很喜欢作者对自己研究的反思，开篇她就指出书中丰富的历史记录主要是由男性精英撰写的，无论是改革者、革命者还是监管者 ，并不是以妓女的口吻讲述的，因为她们像其他下属群体一样，不能记录自己的生活。写名妓的男性最在意的，是展示自己的风流文雅博学机智 ，而作者仍然希望抵制“下属群体不能说话”的命题。在后来的叙述中，也能够看到贺萧试图赋予娼妓某种形式的能动性，但很可惜多数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她们的存在仅仅只是话语的主体。

    读罢全书，意犹未尽，优点太多不做赘述，美中不足：一是在追溯娼妓业从“愉悦”话语被 “危险”话语所取代的过程中描述过多，几乎都是直截了当介绍材料，作者的声音退居幕后，而我恰恰想知道作者对于这些资料内容的见解和分析，因此有些遗憾；二是字里行间感受到娼妓问题常常陷入一种矛盾：一方面规范娼妓业的法律将主要责任归咎于女性是不合理的，只会使男性顾客变本加厉，因此要捍卫从事性工作女性的个人权利；另一方面又认为娼妓业在道德上和政治上都是男性统治女性最生动的例子，担心这样做会鼓励并延续了女性的社会从属地位。就我的理解而言，作者应该是将娼妓业看作一种工作形式，希望为娼妓赋予更多劳动者的能动性，虽然她在书中偶尔也会有相反或模糊的说法。可就资料来源而言，似乎都与之大相径庭，并没有把娼妓业视为一种工作形式。作为读者，这令我在阅读过程中常常困惑，摇摆不定。

    娼妓在20世纪的城市舞台上并非处于边缘位置。相反，她们是由精英男性讲述的关于愉悦、危险、社会性别与国家故事中的要件，故事里男人和女人之间权力的转换更迭，有时被用来表示家庭与国家、或国家与外部世界之间同样不稳定的权力关系。虽然我们读到的故事未必都是真实的，但重要的是这些故事被谁以何种方式书写，为何这样书写，以及以怎样的形式被讲述和审视。娼妓业不只是性，也不只是恶习，更不该是道德败坏、腐败堕落、社会衰退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