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散文选》瑞士书简(选择) (下)
九时以后
教士们,我们一行几位主人,仆人和搬运夫,大家都一起坐在一张桌子前用餐,唯有照管厨房事务的修士在宴席即将结束时才能见到。他用鸡蛋、牛奶和面粉巧妙地做出多种多样的饭菜,这些饭菜我们一道又一道地吃得津津有味。搬运夫们谈到我们圆满地完成的考察旅行非常高兴,夸赞我们在行进中表现出来的、罕见的机灵,并且保证,他们不可能同每一个人都进行这样的旅行。现在他们向我们承认,今天清晨,当我们向他们提出要求时,先来了一个人对我们进行侦察,以便看看我们是否有想与他们继续前进的样子,因为他们要避免在这个季节陪同年纪大的或体弱的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的责任是,除非他们明显地遇到个人生命危险以外,他们要把他们答应过的人带过这一地段;如果此人精疲力尽或者生病,就得把他背过去,即使此人死亡也不可丢弃不管。他们从现在开始通过这样的自白打开了话匣子,于是说出了一个又一个艰辛的、或者发生事故的徒步游山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这儿的人们仿佛生活在适合自己的环境中,以致他们泰然自若地讲述他们自己每天所经受的某些不幸事件。其中有一个人讲了一个故事:他怎样在坎德施泰格羊肠小道上,为了越过盖米山,与人们总是用其名字和绰号称呼的另一个同伴,在厚厚的积雪中遇到了贫穷的一家人,母亲快要死了,男孩已经奄奄一息,父亲差不多精神错乱。他背起这个妇女,他的同伴背起儿子,这样他们在后面驱赶着不愿离开此地的父亲。在从盖米山上向下走去时,这个妇女已经在他的背上死去,他把已经死去的妇女背下山去,一直背到洛伊克尔巴德。我们问道,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怎么在这个季节到山里来;他答道:这些人是来自伯尔尼州的贫苦百姓,他们,被贫困所迫,在不恰当的季节上路,为了投奔在瓦莱或在意大利的某些省份的亲戚,由于天气的缘故仓促而行。此外,他们还讲述了他们所遇到的一些故事,他们在冬季运送山羊皮越过富尔卡山口时,总是一起结伴而行。在这段时间里教士由于他的饭菜的缘故而多次表示歉意。我们再三保证,我们已经非常知足。因为他把话题转向他本人及其目前状况,所以我们得知他担任这一职务的时间还不太长。他开始谈起布道职务以及一个传教士应当具备的熟巧;他将传教士与一个商人进行了对此,商人恐怕必须对他的商品大吹大擂,并且通过讨人喜欢的广告宣传的讲演使人们感到愉快。饭后他继续他的谈话,他站起来把左手支撑在桌子上,边说话边挥动右手。就他的谈话本身看来,他像演说家一样地进行演讲。在这一时刻,他似乎要使我们相信,他自己就是那个机灵的商人。我们向他鼓掌,他从演讲转到事情本身。他赞颂天主教。我们必须有一个信仰的准则,他说,这个准则是如此地坚定和不可改变,这是完全可能的,是天主教的最大的优点。我们把圣经作为我们信仰的基础,仅此而已是不够的。我们不能把它交到平庸之辈的手中;因为它如此神圣,它的每一页都证实了上帝的精神,因此有世俗思想倾向的人对此不能理解,而是容易到处遇到思想上的困惑和反感。一个俗人应该从出现在圣经中的,然而为了增强经受考验的、有经验的、上帝的子女对神圣的精神信仰所写下的那些下流的故事中吸取什么样的好东西呢?一个没有上下联系地全面观察事物的平庸之辈应该从这些故事中吸取什么样的好东西呢?他应该怎样千方百计地从有时显然可见的矛盾中、从书籍的杂乱无章中、从形形色色的文风中使自己摆脱呢?因为这样做甚至使学者都觉得如此困难,因为对这么多段落深信不疑的人必定把他们的理智吸引住了。那么我们应该讲授什么呢?要讲授一个以圣经为基础的、用对圣经的最佳解释加以证实的教规!那么应当由谁来解释圣经呢?应该由谁确定这个教规呢?也许是我或者某一个另外的人吧?决不是任何一个人!每一个人以另外一种方式与事业发生联系,并且按照自己的观点对事业加以想象,这样一来,有多少人就会产生多少种教义;这样一来——正如已经出现的那样——就会产生难以形容的迷惑,不,唯有最神圣的教会应当继续解释圣经并确定教规,我们必须按照这个教规安排我们的精神表现。而谁组成这个教会呢?这绝不是这一个或那一个头目,绝不是同一个教会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成员,不是!这是所有时代的、最神圣的、最有学问的、最有经验的人们,他们彼此联合起来,逐渐地,在神圣的思想帮助下,建筑这座一致的、巨大的和共同的大厦,他们在具有伟大意义的集会上彼此交流自己的思想,相互提高,消除错误,使我们的最神圣的宗教得到任何其它宗教也不能引以自豪的安全、肯定;给我们的宗教打下了基础,修建了连地狱都不能制服的胸墙……假如一个幽灵此刻向他披露,他正在对智者弗里德里希的一个后裔①讲话,他会感到多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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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智者弗里德里希的一个后裔:即魏玛的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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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日,在哥特哈德山口的顶峰高处,在方济各会化募修道士处临时寄宿
上午十点钟
我们终于平安地到达我们这次旅行的最高峰!已经做出决定,我们要在这里立正,并且重新转身面向祖国。在这上面我觉得非常奇妙;四年前,在另一个季节,我带着完全不同的忧虑、想法、计划和希望在这上面呆了几天,对我的未来的命运毫无预感,由于我不知道的、一个引人思考的原因把背转向意大利,并且一无所知地向着我现在的命运走去。我无法重新认出这幢房子。不久前,它由于一次雪崩受到巨大的损害;教士们利用了这个机会,在这儿筹集了捐款,以便扩大他们的住宅并把它们装修得更舒适。我听说,住在这上面的两个教士现在不在家,我四年前遇到的恰恰是这两个人。塞拉菲姆神甫目前正在米兰①,他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坚持了十三年,人们期望另一位神甫今天从艾罗洛②上来。在这种清新的空气中冷得要命。我们一吃完饭,我就要继续动身,因为,我已经发觉,我们将会很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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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兰:意大利第二大城市,位于伦巴第地区。——译注
②艾罗洛:瑞士提契诺州之城镇。为哥特哈德隧道之南部出口。——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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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
天气越来越冷,人们根本不愿离开炉火。真的,高高地坐在这上面是极大的乐趣,在这些地方这样做也许还可以,此地的炉灶是用石板砌成的。因此我们在告别雷阿尔卑并启程向这里赶来时我们要走在最前面。
还是在昨天晚上,在我们就寝前,教士带领我们走进他的卧室,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一起放到一块很小的地方。他床上只铺着一个草褥子和一床羊毛被,我们觉得这个床没有什么值得赞扬的。我们已使羊毛被适应于我们同样的床铺。他非常高兴地、心满意足地把所有的东西——他的书柜和其它东西指给我们看。我们称赞他的所有东西,彼此非常满意地告别,然后各自就寝。为了使两张床靠在一面墙上,人们在布置房间时将两张床弄得小于应有的尺寸。由于床的尺寸而引起的不舒服——直到我设法通过使用连在一起的椅子帮助自己摆脱困境以前——妨碍我入睡。今天早晨,已经天大亮,我们才一觉醒来,然后走到下面去,在那里我们遇到一些十分高兴和友好的面孔。我们的向导们正想重新返回昨天的迷人的路线,他们似乎把这个经历看作新纪元,看作历史,他们将来对其他外国人可以以此而自豪;因为他们得到很高的报酬,似乎对这样的冒险完全理解。我们饱饱地吃一顿早餐就与主人告别。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路线穿过乌尔泽伦山谷,这个山谷引人注目,因为它在这样高的高处有美丽的高山山区草原和发达的畜牧业。这里出产乳酪,我特别喜欢吃这里的乳酪。这里不生长大树;黄华柳灌木丛镶嵌在小溪的两边,高山上杂乱地丛生着矮小的灌木。在我所熟悉的所有地区中,我觉得这是最令人心情舒畅的、最有吸引力的地区。这恐怕是因为他们使往日的回忆具有价值,或者因为这么多大自然的奇迹连在一起,引起我内心不可名状的高兴。我预先引导您经过的整个地区均被积雪覆盖,山崖、高山山区草原和道路通通都被埋在雪中,完全协调一致。天空清澈明朗,万里无云,天空的蔚蓝色比人们在平地上所熟悉的那种蓝色深得多,与平地大相径庭,群山的山脊有的在阳光下异常鲜明,有的在阴影中呈淡青色。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已在疗养院中;这是一个小地方,它仍然在乌尔泽伦山谷中,位于通往哥特哈德山口的道路旁边。在这里我第一次重新踏上我上一次旅行的道路。我们在途中到饭店里休息,在早晨预订了午饭,然后就向山上攀登。一大队驴骡走过这里,用自己的铃声打破了整个地区的死气沉沉。这是使所有的山区的印象生气勃勃的一种声音。绝大部分驴骡已经在我们前面登到上面,并且用锋利的马蹄铁将平坦的道路差不多砸开了。我们也发现了一些修路工人,他们被雇来用泥土把薄冰层压上,以便保持道路能够使用。我从前曾经希望,见到这个地区被大雪覆盖,现在我的愿望得到满足。道路沿着越过山崖一直向下奔流的罗伊斯河①向上延伸,这时的瀑布构成种种极其美丽的形态。我们在其中一个瀑布的美景前驻足许久,瀑布相当宽,它越过黑色的山崖直流飞下。在有些地方,在裂缝中及岩石表面上,形成了一些冰块,于是水就好像越过喷上黑色和白色的大理石源源而来。冰块如同水晶的纹理和射线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水则在其间纯净地、清洁地向下滚滚流去。在山岭上没有比骡子更劳累的旅行伙伴,它们踏着大小不等的步子。它们,由于一种特殊的本能,首先在一个陡峭的地方的下面停住脚步,然后迅速地迈步登上这块陡峭的地方,并且重新在上面休息片刻。它们有时也在有些地方出现的平坦的路面上停止不前,直到赶牲口的人或后面跟上来的牲畜,迫使它们从原地挪开为止。人们迈着大小相同的步子,在狭窄的道路上从它们旁边挤过去,在互相竞争中领先走到整个行列的前面。如果人们为了观看什么而停止脚步,那么它们就重新抢先走到人们的前面,于是它们的震耳欲聋的铃声和宽度直抵路边的货物使得人们吃尽了苦头。在此情况下我们终于到达高山的顶峰,您想必把它想象为一个光秃秃的山峰,罩上顶冠。在这里,人们站在一块平地上,周围又被若干山峰环绕。无率在近处和远处,光秃秃的、绝大多数覆盖着积雪的山梁和危岩均限制人们远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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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伊斯河:瑞士河流。——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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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几乎无法便自己暖暖身体,特别是因为他们只能用干枯的小树枝取暖,甚至连这样的东西也得省着用,因为他们把这样的干柴拖上来差不多要花费三个小时的功夫,而在山上如前所述,几乎没有树木生长。教士从艾罗洛来到山上,在路上被冻得够呛,以致刚刚到达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虽然他们在山上可以比教团的其他面员穿得更舒适,然而他们总是穿一套教服,这样的服装不是针对这样的气候制做的。他从艾罗洛顶着大风,攀登很滑的道路上山,他的胡须已经结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得以恢复知觉。我们彼此闲聊,谈论这个居住地点的艰难;他讲述了他们全年通常的生活情况以及他们的奔波劳碌和勤俭节约的情况。除了意大利语以外,他不会说其他语言,于是我们在这里得到进行练习的机会,今年春天我们进行了使用这种语言的练习。将近傍晚时分,我们从屋里出来,在房门前面呆了一会儿,以便让教士将人们认为是哥特哈德山口最高峰的那座顶峰指给我们看;但是我们刚刚能在外面持续几分钟,就感觉寒气袭人,侵入骨髓。因此直到我们明天继续赶路以前,我们这一次也许只得仍旧被关在房子里,从而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个地区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在脑海中再过一遍。
从简短的地理描述中您会看出,我们现在所在的地点是多么令人惊奇。哥特哈德山口虽然不是瑞士最高的山脉,在萨福伊①,勃朗峰在高度方面远远地超过了它;但是它保持了凌驾于其它所有山脉之上的帝王般的地位,因为所有最大的连绵不断的山脉在它这里交汇并依附于它。是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维滕巴赫·楚·伯尔尼先生这样对我说,他从最高峰观看了其它山脉的山顶,所有这些山脉看来仿佛都向它俯下身子。与乌里州的山脉连在一起的施维茨州②和翁特瓦尔登州③的山脉从北面爬上来,格劳宾登州④的山脉从东面爬上来,意大利语辖区⑤的山脉从南面爬上来,环抱瓦莱州的双重山通过富尔卡山口从东面⑥向它拥过来。离这里的房子不远处就有两个小湖,其中的一个湖泻出提契诺河⑦,它穿过沟壑和山谷向意大利流去,另一个湖同样地泻出罗伊斯河,它流向四林州湖。莱茵河发源离这不远的地方,它向东流去。假如人们随后再加上——发源于富尔卡山口的一条河流,向西流经瓦莱州的——罗讷河,那么人们在这里就位于交叉点,一些山脉和河流从这里奔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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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福伊:法国东南部之地区,自1860年划归法国,—译注
②施维茨州:瑞士最初的州之一。——译注
③翁特瓦尔登州:瑞士最初的州之一,由两个独立的半州——奥布瓦尔登州和尼瓦尔登州——组成。——译注
④格劳宾登州:瑞士最大的州。首府是库尔。——译注
⑤意大利语辖区:瑞士有四种官方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瑞托罗马语。——译注
⑥从东面:正确地说,是从西面。——原注
⑦提契诺河:瑞士的河流。——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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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克内伯尔①
亲爱的兄弟,我曾经希望,你由于孤寂的生活会把意见对我谈出来;于是我也许认为,我应该请求,并且由于我的消遣而大声对你说话。迄今为止,我们的旅行是如此美好和幸运,以致不准许人们胆敢额手称庆。请甘愿效劳的幸福空气继续帮助并引导我们健康地重新见到你们。虽然我身体很好,虽然生活丰富多彩,但是我渴望重新回到家里。我无法对你表达,对我来说你们每天变得多么可爱,我如何请求上帝,即使我们重新靠近,但愿他让我位一直继续感到和享受我们本身所具有的东西,但愿将那些常常将我们分离的、荣誉的、木制的和纸制的外壳打碎,并且永远投入地狱之火中。我们何时将学会摆脱想象出来的痛苦,并且随后彼此信赖地立刻把真正的痛苦放在心头。我请求你保存此信,假如我变得怀有敌意,请你给我出示此信,以便我恢复我的本来面目。
1779年11月30日于苏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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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尔·路德维希·冯·克内伯尔:德国即兴诗人,作曲家,萨克森—魏玛—埃森纳赫公国显要的廷臣,歌德最亲密的友人之一。——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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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莎洛特·冯·施泰因①
于是我们在火炉跟前走来走去,既觉得很冷,又觉得无聊,吃得很坏,喝得更糟糕。在这里人们引起我们的同情,他们感觉到他们的处境如何,于是一个陌生人会使他们惊慌不安。他们的生活环境很差,在他们周围大多数都是笨蛋和流氓。人们不能到田野去,在屋里也没有多少乐趣……难道我现在要试图使那些所谓的社交界名人在他们本来适合的地方就座?他们把什么称为良好的气氛?他们的思想涉及到什么?他们意欲何为?他们的小圈子囿于何处?倘若我一旦把他们捏在自己手心里,我也会将这种情况颠倒过来,转变成戏剧性的场面。
1780年1月3日于霍姆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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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洛特·冯·施泰因:即冯·施泰因夫人,信奉基督教加尔文教,自幼熟悉宫廷生活,她由于同御马总管约西阿斯·冯·施泰因缺乏爱情的婚姻,由于久病缠身,总是显得忧伤。她比歌德年长七岁,然而自从第一次见面起,歌德便被她的冷漠的美吸引住了,她对歌德发生长久的影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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