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五 纵横(四)

2023-10-29 07:28 作者:糸守湖畔宫水泷  | 我要投稿

“少年,把这堆东西抱到杂物间去。” “是,教授。”

“还有,把乐谱架端进来。” “是,教授。”

“还有,把衣服收进来。” “是,教授……”

“还有……”

 

阿之已经跑得晕头转向,晃了好一会才定住看着大叔。

 

大叔的手掌递过来一只手机:“充下电,顺便给我泡杯咖啡。”

 

尽管已是临近黄昏,大叔的桌台灯还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笔记本电脑是这怀旧的店铺难得的当代元素,大叔用的居然还是插线的…… 屏幕忽闪忽闪,鼠标和文字乐谱音符在文档上跳跃,眼镜后面的炽热目光紧紧盯着版面,一双大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现在所有的杂活都是阿之来干,从接待顾客,到接电话,整理乱成一团的床铺, 晒衣服,甚至买面扛米都是阿之…… 基本上除了扛不动煤气罐,大叔恨不得把所有杂事都交给阿之,自己则花得上大半天时间里泡在杂货店的里间屋。大叔也没闲着,前 一秒钟还在抱着吉他弹拨,下一刻就在钢琴上飞跃手指,然后又拉着小提琴流淌旋律,接着坐回电脑前输入什么文档。


“不就是个音乐会吗……”阿之一面扛着二十斤的珠江三角洲大米一步一个脚印登上楼梯,一面想着这段时间教授的反常:“平常这时候,大叔要么是在学校乐团,要么就是在隔壁打麻将,或者上对街去勾搭便利店的老板娘。最近怎么了这是…… 大叔可不是这么正经的人啊。”

 

“喂,回来了?”楼下的乐器室里大叔的幽幽询问。 “是,教授。”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面,炒了。” “是,教授……”

 

 

阿之打着火之后,往锅里边倒油,等待锅热的同时把面团焯水放在旁边;切葱调 料,剥洋葱碾碎椒;料品往锅里一倒,油烟滋的一声涌了出来。阿之被呛得死去活来,忍着眼泪去找排风扇的按钮。

 

咔哒一声,油腻淤积的排风扇通了电高速旋转。阿之打开二楼的窗户,一股油炒 辣椒面的辛味一股脑散出去,勾得路边放学以后饥肠辘辘的小学生踮起脚尖用力嗅闻,然后就飞奔着买烤串去了。

 

 

“嗯,手艺有长进。”大叔端着碗呲溜着炒面,“就是油放多了。”

 

阿之啜吸着地谷露,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大叔在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码的字符。 “前几天你好像挺忙啊,打电话都联系不上你。”

“教授,我解释过了。”阿之把脖颈靠在抱枕上,“老家那边有活动,我去参与组织了。”

 

“小鬼能组织好什么东西……”大叔咀嚼着面条,嘴角残留着生抽的痕迹。“这种故事居然还拿来骗我,你真以为我会信你是穿越过来的吗?”

 

“信不信由你,油腻大叔!”阿之心里骂着。

 

“上琴,我看看你最近练得怎么样。”大叔把吃了一半的炒面放在桌上,筷子摆得整齐,“我不会容忍我的助手居然荒废练习。”

 

阿之耸了耸肩,起身到钢琴边,翻开乐谱:“弹什么?” “弹点有活力气息的,哪怕自己编出来。”

“这该死的大叔又在刁难人。”阿之脸都快阴沉成钢琴色了。

 

 

阿之停顿了一下,头脑里响起某段灵活轻快的旋律,手指不自觉地跳跃起来。

 

那是一首电影插曲,充满着青春时代的气息与灵巧,伴随着激情四射与酣畅淋漓,以及对少年气息的共鸣和对初次相见的人的怦然心动。乐曲飘荡着,屋外骑着脚踏车


的中学生伴随着旋律加速快蹬高呼着自由的愉悦;年轻的情侣拥抱旋转,言笑晏晏;来来往往的人们幸福地笑着走过,相互打着招呼。

 

最后一个音符落停,阿之回头一看,洛洛歪着脑袋倚在门边。 “弹得不错嘛。”洛洛抿着嘴走过来。

“你不是在学校吗?”阿之站起来,拿起地谷露接着吮吸。

 

“学校放假,”Jassica 从洛洛背后跳出来,插着腰向阿之努努嘴,“你真是投入地忘我啊,都不看看旁边。”

 

阿之随着示意看过去,视线停顿之时,大叔靠躺在沙发里睡着了,粉红衬衫到处起皱,眼镜耷拉到嘴角的位置,疲惫的脸似乎老了十岁以上,令人看了心生怜悯。

 

“教授真的很累啊……”

 

“Marshall 居然为了音乐会这么拼……”洛洛翻着大叔散落在桌上摊开的乐谱, “都是我们准备演奏的曲子啊。看来那件事真的很深啊……”

 

Jessica 皱着眉点头,带着同情地瞥了大叔一眼。阿之有点茫然:“什么事?”

“Marshall 居然都没告诉你吗?亏你还是助手呢。”洛洛看看阿之。

 

“怎么了……”阿之云里雾里,但起码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不可能会让平常吊儿郎当的大叔居然这么放在心上。

 

“嗯……”洛洛和Jessica 犹豫地对视了一会儿,看看大叔,用手势招呼阿之出门去走走。

 

阿之看看大叔,把担在椅子上的大衣给大叔盖上,然后把日光灯拉了,跟着两个少女走出门去。

 

 

 

 

 

 

“怀北。”一位瘦削的老妇人面容严肃而安详,优雅地端坐在茶馆的木椅上。 “你最近怎样?”

 

“我很好……”大叔难得的坐姿端正,低声下气,神色暗淡而愧疚,“让您操心了……”

 

“我想,你是有事请来找我的吧。”老妇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腕上的紫色手环叮当作响。“怀北,你就说吧,需要我做什么呢?”

 

“啊不,不是……”大叔赶忙接上话头,“是这样的,音乐会就快要开始了,我想请您……”

 

老妇人猛地把茶杯拍在桌上,茶水荡漾飞溅出来:“你是让我去看你的笑话?还是让我笑着到那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三年前的好事你都忘干净了?”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大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次都我都做了准备,天气什么的,我都了解清楚了。而且这一次也是负责任的承办,不会再……”

 

大叔说到这里,话就被噎住了,深深埋下头去不敢看老妇人。

 

“你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天气绝对没问题,坚持要举办,还让我女儿在海边弹琴,结果呢?一阵海潮过来,我女儿就没了。现在你让我怎么再相信你的话?”老妇人勃然大怒,声音抬高了一整个调门,“我这些年真是瞎了眼,好歹也是个教授,居然被你耍的,连我闺女都一块陪葬……”

 

“可您当时也看见了……”大叔抬起头来还想辩论,可是语气多么苍白:“没有任何征兆,海面突然就刮起了大风,浪潮就带过来了,当时根本来不及……”

 

茶馆的老电视机播放着笼了一层白雾的天气新闻:“滨海近日的天气,将会有小雨和强风,不过风球经过的可能性并不高…… 预计再过一周将会有晴朗天气……”

 

“和那时一模一样……”老妇人盯着屏幕,思绪在延伸着。

 

“说起来,佳宁也是希望的吧。”老妇人余怒未消,但语气缓和下来,拿出怀表看了看夹层里面的袖珍照片——那里是一个清纯可人的长发女青年,正笑脸盈盈地看着镜头,“如果你真的能够搞好的话,三年以前的事情,宁宁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再放在心上吧。怀北,你也是老师,我告诉过你应当怎么做才对得起自己的学生。永远不要忘记,你们都是相连着的。”

 

 

 

 

 

 

 

一个清瘦的中年眼镜男走进办公室,手里端着文件和闪着白光的不锈钢保温杯,腋下还夹着地理必修二的课本。

 

“石灰,优秀教师的评选怎样?”云老师抬头看了眼来者。

 

眼镜男面对着云老师坐下:“还是和去年一样啊,毕竟等新教师成为我们这一代还得好长时间呢。”

 

说罢,开盖吹了吹热水上漂浮的蒸汽:“年纪大了啊……”

 

“我们能有多老,”云老师轻轻哼笑了一声,“对了,你的进度怎样?”

 

“三班比一班缺了起码三四节课。一班农业都讲区位条件了,三班还在城市化。”石灰挑着眉毛摇摇头,“我还号称是班主任,居然进度比其他任课班还慢。”

 

“这正常啊,一班的进度会更快的。”云老师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一班模拟卷一都讲完了,三班还在讲新课……”

 

“是啊,不过这倒有点对不起学生们。”石灰托着眼镜在文件上奋笔疾书,“云,你说这是我们的问题吗?还是学生的事?”


“都不算吧……”云老师一行行审视着电脑上的文字,“只不过是有些时候,可能真的差点机会吧。哲学里有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统一。”

 

“偶然吗……”石灰心里想了想,嘟了嘟嘴。

两位老师隔在两张分开的大办公台两端,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云,高三部好像有没见过的学生在。我这个年级主任居然都不清楚。”石灰伏

下头比对着白纸黑字,“李之那小子平常看着温温和和,居然还会和女生吵架拌嘴。”

 

云老师顿了一下,随后声音低了些:“新学生是吗…… 李之怎么了?那孩子还行的啊。”

 

“人好是没错,可就是太温和了,而且成天闷着,不像个少年的样。”石灰拿着装满枸杞的袋子,抓了几颗洒进茶杯。“看着心理年龄比我还老。”

 

“看上去确实是那样,李之……”云老师若有所思,“其实有的人和我说过,那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呢……”

 

“但愿是这样吧,少年总得阳光才行。”石灰打开手机屏幕,天气预报软件展示着接下来的天气,“嚯,这两天还真是热。不过再过几天就有下雨了。”

 

云老师拉开窗户:“起风了……”

 

风从阳光洋溢着的校园路过,在人造池塘搅起微澜,在落叶林沙沙作响着,在操场上肆意奔跑。

 

“台风又要来了吗……”地理老师的职业敏感让石灰立刻捉捕到了新闻里的气象信息:“热带气旋正在太平洋上形成,有趋势将形成强力台风中心。而且预计其一旦生成后移动速度极快……”

“原来是这样,”阿之走在夕阳下的路坡,影子在前方拖得很长很长。“也就是说,三年前那场海边音乐会遭到了突然的海潮袭击,教授的女朋友被卷进大海了吗?”

 

“就是那样,”Jessica 托了一下眼镜,走到阿之右边,“那个时候Catherine 和 Marshall 是乐团的教师搭档,我们几个都是当时大乐团的成员。自从那次事故以后,不仅是遇难的那些学生们,其他成员的家长们都纷纷向学校抗议,要求惩处

Marshall。——其实那个时候承包商的责任很大,但是Marshall 却成了众矢之的。

 

“幸亏是有位老教授的出面保护,Marshall 才避免被解雇。为了暂避风头, Marshall 停职了很长时间;但是大部分成员都离开了大乐团,甚至纷纷转到其他学校去了。虽然外国语学校仍然是滨海数一数二的,但每年招收的乐团成员远低于其他社团人数……”

 

Jessica 没有再说下去,三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延伸开去。

 

“所以大叔在想着重新来一次海滨音乐会来挽回一切吗……”阿之开了口。

 

“好了,别提那些有的没的了。”洛洛发现了什么:“荔枝,你口袋里的是什么东西?”

 

“啊,这个啊。”阿之把手套进兜里,那个露出一点白色的东西被整个拿出来, “镇子里的玩意,看着挺有意思就顺手带着了。”

 

“给我看看!”洛洛一把抢过去,“Jessica,布线做的音符。这可是件稀奇东西。”

 

“喂,你别抢!”“接着!”“有本事抢回去啊!”

 

“你们两个…… 给我站住!别跑!”“你敢追两个淑女?不得了啊。” “灯笼,拿到!”“好嘞!来追我啊荔枝,追不上今天的晚饭你请!” “喂,不带这样的!”

少男少女们追逐的影子在浮光的墙上扫过。

 

 

 

 

 

 

西餐厅。

 

系着高贵的黑色领结,身穿蕾丝的黑吊带白裙,把头发梳成马尾,脚蹬圆头女士鞋,洛洛踏上台面,撩起裙边向观众优雅地行礼。

 

接着,天堂一般的钢琴乐声在洛洛手指底下流淌着。青春气息浓厚,让闻听的成年男女仿若回到了少年时代,闭上眼浮想联翩:青春年少的时候第一次怦然心动、第一次对别人笑脸盈盈、第一次带着满怀期待的害怕、第一次要死要活的争吵、第一次


红着脸的低声下气…… 钢琴的声音穿透了时间的阻碍,连接起过往和现在的世界,成为回忆的频频心跳声,高低起伏如此顺应自然,活力四射而喜怒哀乐俱全。

 

尔后音调忽然一转:大雨倾盆,浇灌了心田的每一寸天地;沉闷的低声部每次敲击都锤痛了大人们的心脏,像是被现实扼杀想象力的哀嚎;泪水伴随着轰鸣闪电在午夜的街头长跪不起,湿透的头发下垂在眉间,却压不灭那最后一点不甘心的火苗。激情洋溢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带着生活的英雄们的勇气一块站起来,向着东方的炽热光芒呼喊……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洛洛已经停下了手指的飞舞。潮水般的掌声和相继的喊好之声回荡在店铺中,爆发于端坐在每一张蓝白方格餐布的两边人中间。掌声整整持续了两分钟,似乎是为了感谢这场来自一个普通少女却能倾诉在座所有成年人生活所思所感的钢琴演奏。

 

洛洛向着众人鞠躬完毕,随即跳下台面,坐到云夫人对面。

 

“今天表演的可真好,比以前的都要好的多啊。”云夫人微笑着赞许。小九看见了少女脖颈上的东西:“灯笼姐姐,那是什么啊?”

“哦,这个啊。”洛洛说着解下项链——那是一串晶莹剔透的挂饰,透明的水晶体间交相辉映,正如孤独的泪光,在洛洛白皙的脖颈间流淌;而在那之中还隐约禁锢着一片小小的绿草。“这就只是四叶草啦。”

 

“四叶草可是幸运啊,姑娘,找到四叶草可不容易。” “给您看看吧。”洛洛把饰物递给年轻夫人。

“真是漂亮的项链啊……”云夫人对着餐桌灯端详着,“你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没有啦,那是别人给我的。”洛洛拿起餐刀开始吃饭,“我以前有一位老师,我们关系很好的,那是老师给我的东西啦。我当着护身符一直戴着而已。”

“说不定就是四叶草保佑着你呢。”云夫人打趣地说。

 

“哈哈,谁知道呢。”洛洛笑着回答,手撑着脑袋回想,“那位老师,还真的很让人喜欢啊…… 当然就像夫人您一样。”

 

“谢谢你的表扬。”

 

小九把玩着晶莹的项链,黑珍珠般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童稚好奇的光芒。

“这是姐姐天天戴着的项链吧?”小女孩奶声奶气,“好漂亮,我也想要一个。” “小九,现在可不能戴哦。而且我也不是天天戴在脖子上的哦,正常上课是不允

许的。”

 

云夫人轻轻抚着小九的头发:“灯笼姐姐说得对,你以后也要……” “邓珑,到时间了。”一个服务生过来打断了谈话,“该上琴了。” “好的,那夫人您先替我保管一下吧。”

洛洛走上台面,向大家行礼,随后开始弹琴。


风起了,叩问着每个人的心灵。

 

风在洛洛的手指尖跳跃,洛洛闭上眼睛去倾听。

五 纵横(四)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