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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阁楼的房子——契诃夫

2019-11-12 22:02 作者:qa_zw_sx  | 我要投稿

        (三)

  “公爵在马洛泽莫沃村做客,问你好,”莉达不知从哪儿回来,脱着手套,对母亲说,“他讲了许多有趣的事……他答应在全省会议上重提在马洛泽莫沃村开设医疗所的问题,不过他说:希望不大。”然后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不起,我总是忘记您对这种事不会发生兴趣。”

  我感到气愤。

  “为什么不会发生兴趣呢?”我问,耸起肩膀,“这只不过是您不愿意知道我的意见罢了,不过我向您保证,我对这个问题是很感兴趣的。”

  “是吗?”

  “是的。依我的看法,在马洛泽莫沃村设立医疗所是完全不需要的。”

  我的气愤感染了她。她瞧着我,眯细眼睛,问道:

  “那么什么才需要?风景画吗?”

  “连风景画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

  她脱完手套,打开刚才邮递员送来的报纸。过一分钟,她分明按捺住她的怒火,轻声说:

  “上个星期安娜因为难产而死掉了,可是如果附近有个诊疗所,她就会活下来。连风景画家先生们,我觉得,在这方面也得有某种信念才对。”

  “我在这方面有很明确的信念,我向您担保,”我回答说,她却用报纸遮住她的脸,仿佛不愿意听似的,“照我看来,医疗所啦,学校啦,读书室啦,药房啦,在现在条件下是只为奴役服务的。人民已经被一条巨大的锁链拴住,您不是砍断这条锁链,反而添上些新的环节,这就是我的信念。”

  她抬起眼睛来瞧着我,冷冷地一笑。我极力抓住我的主要思想,继续说道:

  “重要的不是安娜死于难产,而是所有那些安娜、玛芙拉、佩拉格娅从一大早到天黑弯着腰操劳,由于力不胜任的劳动而生病,一生一世为挨饿和生病的孩子发抖,一生一世害怕死亡和疾病,一生一世医病,很早就憔悴,很早就苍老,在污秽和恶臭当中死掉。她们的孩子长大了,重演那套旧故事,这种情形已经有好几百年,千千万万的人只为有一口饭吃而生活得比牲畜都不如,经常担惊害怕。他们的处境的全部惨痛就在于他们没有工夫想到他们的灵魂,没有工夫想到他们的形象和样式[5]。饥饿、寒冷、牲畜般的恐惧、繁重的劳动,像雪崩那样压下来,把他们通往精神活动的条条道路全部堵死,而精神活动才是人和牲畜的区别所在,才是唯一使人值得生活下去的东西。您用医院和学校去帮助他们,可是您用这些东西并没有解除他们的桎梏,反而加深了他们的奴役状态,因为您给他们的生活里带来了新的迷信,给他们增添了需求的项目,更不要说他们为了买发泡膏和书本就得付钱给地方自治局,因而就得更加弯着腰劳动了。”

  “我不想跟您争论,”莉达放下报纸说,“这种话我已经听见过了。我只想对您说一句:人不能揣起手坐着不动。不错,我们没有拯救人类,而且也许在许多方面还犯了错误,不过我们是在做我们所能做的事,那我们就是对的。有文化的人最崇高神圣的任务就在于为人们服务,我们就是在尽我们的能力服务。您不满意,可是话说回来,一个人做事不能叫人人都满意。”

  “说得对,莉达,说得对。”母亲说。

  有莉达在座,她总是胆怯,一面讲话,一面不安地瞧着她,生怕自己说出什么多余的或者不得当的话来。她从不反驳她的话,总是同意;说得对,莉达,说得对。

  “教农民识字,给他们看思想冬烘和文笔粗俗的书本,为他们开设医疗所,那是既不能消除蒙昧,也不能减少死亡率的,就像您窗子里的光照不亮广大的花园一样,”我说,“您没有给他们任何好处。您干预这些人的生活的结果,无非是创造了新的需求,新的劳动理由而已。”

  “哎呀,我的上帝,可是要知道,人总得做事才行!”莉达懊恼地说,从她的口气里可以听出她认为我的见解无聊,而且鄙视它。

  “必须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里解放出来,”我说,“必须松掉他们的枷锁,给他们喘息的时间,让他们不致一辈子守在炉灶和洗衣盆旁边,守在田野上,也有时间考虑灵魂,考虑上帝,可以广泛地发挥他们的精神能力。每个人的使命就在于精神活动,在于探讨真理和生活意义。等到您使得粗笨的、牲畜般的劳动在他们成为不必要,使得他们感到自由,那您就会看出那些书本和药房是什么样的嘲弄了。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真正使命,那么能够满足他的就只有宗教、科学、艺术,而不是那些无聊的东西。”

  “解除劳动!”莉达冷笑道,“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可能。您自己分担一份他们的劳动就行。如果我们大家,城市和乡村的居民们,无一例外,全体同意:凡是人类用来满足生理需要而耗费的劳动由大家平均承担,那我们每个人也许一天只要工作两三个钟头就够了。请您设想一下,我们大家,富人和穷人,每天只工作三个钟头,我们其余的时间一概是空闲的。您再设想一下,为了少依赖体力,少辛苦,我们发明机器来代替劳动,而且极力把我们的需求的项目减少到最低限度。我们锻炼我们自己,锻炼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不怕饥饿、寒冷,让我们不致像安娜、玛芙拉、佩拉格娅那样经常为她们的健康发抖。请您设想一下,我们不医病,不开药房、烟厂、酿酒厂,那么最后我们会剩下多少空闲的时间!我们大家就共同把这种闲暇献给科学和艺术。如同有的时候整个村社的农民一齐出动去修路一样,我们大家也齐心合力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那么,我相信,真理会很快为人们所发现,人类就会摆脱对于死亡的那种经常痛苦不堪的恐惧,甚至会摆脱死亡本身。”

  “不过,您自相矛盾,”莉达说,“您说科学,科学,可是您又反对识字。”

  “我反对的是在只有酒店的招牌可看和偶尔有几本看不懂的书可读的情况下教人识字。这样的识字从留里克[6]时代起就延续下来,果戈理的彼得鲁希加早就会读书,可是乡村呢,留里克时代是什么样子,现在也还是什么样子。需要的不是识字,而是广泛发挥精神能力和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学,而是大学。”

  “您也反对医学。”

  “是的。医学只有在以疾病作为自然现象加以研究而不是为了医病的时候才是需要的。真要是谈医治,那么要医治的也不应当是病,而是病因。消除了主要的病因,体力劳动,那就不会有病。我不承认治病的科学,”我激动地继续说,“科学和艺术,如果是真正的科学和艺术,那就不是致力于暂时的目标,不是致力于局部的目标,而是致力于永恒而普遍的目标。它们寻求真理和生活意义,探索上帝和灵魂。如果把它们同当代的贫困和怨恨结合在一起,同药房和图书室结合在一起,那它们反而会使生活复杂,加重生活负担。我们有许多医师、药剂师、律师,识字的人也多起来,然而生物学家、数学家、哲学家、诗人却完全没有。人的全部智慧、全部精神力量都用在满足暂时的、转眼就过去的需要上了……科学家、作家、画家都在紧张地工作,由于他们的努力,生活的舒适在一天天地增长,肉体方面的需求在加多,可是真理却还远得很,人像以前一样仍旧是最残暴卑劣的野兽,整个局势趋向于人类大多数退化,永远失去一切生活能力。在这样的条件下,画家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他越有才能,他的地位就越古怪,越不可理解,因为仔细一看,原来他工作是供残暴卑劣的野兽消遣,维护现行社会制度的。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无意工作……什么都不需要,叫这个世界掉到地狱里去才好!”

  “米修司,你出去。”莉达对妹妹说,显然认为我的话对那样年轻的姑娘有害。

  叶尼娅凄凉地看一看姐姐和母亲,走出去了。

  “凡是打算为自己的漠不关心辩解的人,总是说这一类的漂亮话,”莉达说,“否定医院和学校,比治病和教书容易得多。”

  “说得对,莉达,说得对。”母亲同意道。

  “您口口声声说您不工作了,”莉达继续说,“显然,您对您的工作估价很高。那我们就不要再争吵,我们永远也谈不拢,因为您方才那么鄙夷地评价过的图书室和药房,即使设备极不完善,我也认为高于世界上的一切风景画。”说完,她立刻转过脸去对着她的母亲,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公爵自从到我们这儿来过以后,瘦得多,模样大变了。他们要把他送到维琪[8]去。”

  她对她母亲谈公爵,是为了不跟我说话。她脸色通红,为了掩盖她的激动,她像近视眼那样,弯下腰去凑近桌子,做出看报的样子。我再坐下去,就会惹人不愉快。我就告辞,回家去了。

  (四)

  外面很安静,池塘对面的村子已经睡熟,一点灯火也看不见,只有池塘的水面上映着繁星的淡光而微微发亮。在雕着狮子的大门旁边,叶尼娅站着不动,她在等我,为的是送我一程。

  “村子里大家都睡了,”我对她说,极力在黑地里看清她的脸,见到一对悲伤的黑眼睛瞧着我,“酒店老板和偷马贼都安然地睡了,而我们这些上流人却互相生气,争吵不休。”

  那是八月间一个忧郁的夜晚,其所以忧郁,是因为已经有秋意了。月亮正在从紫红的云里钻出来,略微照亮道路以及两旁乌黑的冬麦田。常有星星坠落下来。叶尼娅跟我并排在道路上走着,她极力不看天空,免得看见陨落的星星,不知什么缘故那些星使她害怕。

  “我觉得您说得对,”她说,由于夜间的潮气而冷得发抖,“如果人们能够共同献身于精神活动,他们不久就会了解一切。”

  “当然。我们是高级生物,如果我们真正认清人类天才的全部力量,只为高尚的目标生活,我们就会变成跟天神一样。可是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人类会退化,天才连影踪也剩不下。”

  等到大门已经看不见,叶尼娅就停住脚,匆匆握一下我的手。

  “晚安,”她颤抖着说,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冷得缩起脖子,“您明天来吧。”

  我想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生闷气,对自己和别人都不满意,就害怕起来,也极力不去看那些陨落的星星。

  “您再陪我一会儿吧,”我说,“我求求您。”

  我爱叶尼娅。我所以爱她,大概是因为她总是接我和送我,因为她温柔热情地瞧着我。她的苍白的脸、她的细脖子、她的瘦胳膊、她的娇弱、她的闲散、她的书,都是多么美丽动人!智慧吗?我不能断定她有不同寻常的智慧,不过我欣赏她眼界开阔,这也许是因为她的想法跟严峻美丽而不喜欢我的莉达不同。叶尼娅爱我是因为我是画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满心想只为她一个人绘画,我把她幻想成我小小的皇后,跟我一块儿去占领那些树木、田野、迷雾、彩霞,占领那美妙迷人的大自然,而在那里我一直感到孤独得心灰意懒,感到我是个多余的人。

  “您再留一会儿吧,”我要求说,“我求求您了。”

  我脱掉我身上的大衣,披在她的受冻的肩膀上。她怕穿着男人的大衣显得可笑而难看,就笑起来,把它扔在地下。这时候我就抱住她,不住地吻她的脸、肩膀、手。

  “明天见!”她轻声说,小心地、仿佛生怕侵犯夜晚的宁静似的,拥抱我,“我们一家人之间是不隐瞒彼此的秘密的,我得马上去告诉妈妈和姐姐……这真可怕!妈妈倒没什么,妈妈喜欢您,可是莉达呀!”

  她往大门口跑去。

  “再见!”她叫道。

  然后有两分钟光景我听见她在奔跑。我不想回家去,再者也没有必要急着回家。我犹豫不定地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退回去,想再看一看她住的那所房子,那所可爱的、纯朴的、古老的房子。阁楼上的窗子像眼睛似的瞧着我,显得什么事情都了解似的。我走过露台,到了网球场旁边,在老榆树底下摸着黑在一张长凳上坐下,从那儿瞧着那所房子。米修司就住在阁楼里,那儿的窗子射出明亮的光,后来变成柔和的绿色,那是因为灯上加了一个罩子。人影在移动……我满腔的温情,心里平静,满意自己。我满意的是我还能够入迷,能够爱人,同时我又觉得不自在,因为我想到这时候,离我几步远,在那所房子的一个房间里住着莉达,她不喜欢我,也许还痛恨我。我坐在那儿,一直等着,不知道叶尼娅会不会出来。我倾听着,觉得阁楼里好像有人在谈话似的。

  将近一个钟头过去了。绿色的光熄灭,人影看不见了。月亮高高地停在房子上空,照亮沉睡的花园和小径。房子前面的花坛里,大丽花和玫瑰花可以看得很清楚,似乎都是一种颜色。天气很冷了。我就走出花园,在路上拾起我的大衣,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

  第二天午饭后,我来到沃尔恰尼诺娃家里。通到花园里去的玻璃门敞开着。我在露台上坐了一会儿,等着叶尼娅随时会从花坛后面走到网球场上来,或者在一条林荫道上出现,或者她的说话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后来我走进客厅,又走进饭厅。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从饭厅里出来,走过一条长过道,来到前厅,然后又退回去。这儿,在过道上,有几个门口,其中的一个门里响起莉达的说话声。

  “上帝……送给……乌鸦……”她大声说,拖着长音,大概在教人默写,“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干酪……是谁呀?”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忽然叫道。

  “是我。”

  “哦!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出来见您,我在教达霞功课。”

  “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在花园里吗?”

  “不在,今天早晨她同妹妹动身到平扎省我的姨母家里去了。而且她们今年冬天大概要出国……”她沉吟一下,补充道,“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干酪……写完了吗?”

  我走到前厅,什么也没想,站住,从那儿眺望池塘,眺望村子,莉达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来:

  “一小块干酪……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干酪……”

  我顺着第一回到这儿来的路走出庄园去,只是顺序相反:先从院子里走进花园,经过正房,然后顺着椴树的林荫道走去……在那儿,一个小男孩追上我,交给我一封短信。“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读那封信,“我不能违拗她而伤她的心。求上帝赐给您幸福,您原谅我吧。但愿您知道我和妈妈哭得多么悲伤!”

  后来是那条云杉的幽暗的林荫道、坍倒的栅栏……田野上,那时候黑麦开花,秧鸡鸣叫,现在却只有些母牛和腿上套着绊绳的马在徘徊。高坡上有些地方生出绿油油的冬麦。日常的清醒心情来到我的心头,我不由得为我在沃尔恰尼诺娃家里讲过的那些话害臊,跟以前一样感到生活乏味。我回到家里,收拾行李,当天傍晚就动身到彼得堡去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沃尔恰尼诺娃一家人。不久以前有一次我动身到克里米亚去,在火车上遇见别洛库罗夫。他还是像先前那样穿着腰部带褶的长外衣和绣花衬衫,等到我问起他身体可好,他就回答说:托福托福。我们谈起来。他已经卖掉他原有的庄园,另外买了一处小一点的,写在柳博芙·伊万诺夫娜的名下。关于沃尔恰尼诺娃一家人,他讲得不多。莉达,依他说来,仍然住在谢尔科夫卡,在学校里教儿童读书。她逐步在她的四周聚合了一群同情她的人,组成一个强有力的派别,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局的选举中“击败了”一直把全县把持在手心里的巴拉京。关于叶尼娅,别洛库罗夫只告诉我说,她没在家里住着,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已经在开始忘掉那所带阁楼的房子,只有偶尔在绘画或者读书的时候,忽然无缘无故,想起那窗子里的绿色灯光,或者想起那天晚上我这个堕入情网的人走回家去,冷得搓着手,我的脚步在野地里踩出来的响声。更加少有的是某些时候,孤独煎熬着我,我满心凄凉,就不由得模模糊糊地想起往事,于是不知什么缘故,我渐渐地开始觉得她也在想我,等我,我们会见面的……

  米修司,你在哪儿啊?

  18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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