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4（博士&特蕾西娅）][黎明骑士]Chapter4 堕落之论
午后的阳光下，两个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只像旧友一样，讨论着近些年的见闻和生活经历。
凯尔希真是个好人……即使人不在这里，正忙着干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活，也能帮这两个人打开话匣子。
“这么说来，你不会已经和凯尔希……！开玩笑吧！难怪你们会这么了解对方……”特蕾西娅的声音有些惊讶。
“当然没有。实际上，我骗你的。不用当真。”
“那还好……呃，我不是那个意思。等一下，你刚刚是在骗我？！”
赫伯特面不改色地用最温和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戏谑，让身边的这个访客几乎忍不住要一剑解决掉这个满嘴谎话的人。
不过……真的是谎言吗？
“殿下比起担心凯尔希，不如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这种随随便便相信别人的性格可不应该出现在女王陛下身上。”
“我只是对身边的人都比较关心罢了。”
“你只是单纯的对有关凯尔希的事很上心罢了。嗯……或者是对我讲的故事本身很上心？”
“我不认为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编几十分钟听上去还算真实的故事哦。”
“嘿……别去深究这个。最后你研究不出什么的。你会发现这些故事涉及的内容全部都毫无依据，宛如海市蜃楼，在天空之上如此清晰，却找不到落脚何处。”
“我回去可以讲给凯尔希听。”
“别，我怕她哪一天潜入我这边弄死我。”
“呵呵……”
……
……
等到闲聊的两人注意到了时间，特蕾西娅发现自己已经跟着赫伯特走到了庇护所深处。无论是庇护所的运作还是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的日常，自己已经可以一览无余。
当那些门牌和设施毫无保留的展现在眼前，王女心里还是对赫伯特增添了几分好感。
虽然对方看上去还相当难缠，但至少肯把自己的秘密暴露在自己这样一个外人面前，便是一份珍贵的信任。
不过还真是意外啊，这里面居然也像一个小城市一样，只是看上去比较简单。
等我回去也要像这样整一个。
“嗯，特蕾西娅小姐是已经有了落脚的地方么？如果你还没有放弃，那么我可以为你安排这几天的住处。”
“好啊……事实上……我很喜欢你们这里。可以在这里待四五天左右。我也收难民，也会照顾那些战士，可是……可是他们并没有这里的人一样那么开心。”
特蕾西娅看到四处可见的忙碌身影，突然对赫伯特如今的生活艳羡不已。
赫伯特却不以为然：“军队作战靠的可不是开心啊。我只是出于完美主义，喜欢把事情做到最圆满而已。”
特蕾西娅轻轻摇了摇头。
“不。如果有的选，我希望随我一同作战的战士们都能够时常绽放笑容。行军生活本已艰辛，要是不多笑笑，人是会坏掉的。”
“所以我们不一样啊，殿下。现如今在我眼里，强颜欢笑和一时欢愉永远不能遮掩内心的恐惧和茫然。你看看那些人……”赫伯特站在树荫下，遥遥指着一个抱着工具等待队友的伐木工装扮的矮壮中年人，“看到他了么？他现在是我们这里的锅炉工的小队长。他做雇佣兵的时候代号是萨斯利亚。现在我们只叫他锡人。实际上，当他知道自己被大伙这么叫的时候，曾经在用餐时当众表示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叫萨斯利亚这个代号。特蕾西娅小姐……特蕾西娅殿下。你知道么，他当时真开心，开心到流泪，带着大家一起流泪。甚至连我都有些为他高兴。但过了几天，他还是任由大家叫他萨斯利亚或者是锡人。只是叫外号让他能更热情一点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欣喜之状犹在眼前，可转眼间又如朽烂之蔷薇，堕落于身后。”
“……哪里都一样啊。”
“只要这个国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们就只能用战场的尘烟和病态的笑脸作为双重掩护，遮挡他们真实的痛苦。我很喜欢卡兹戴尔，殿下。我还没有介绍过自己吧。我自认为有炎国血脉，维多利亚生活多年，但我的人生深刻之处，全然发生在这块被萨卡兹和战争毁坏的土地。我恨它，对它几无好感，但我更爱它。我不是萨卡兹人。你的血脉应该能感应到这一点。但我自居为卡兹戴尔人。配得上这片大地的，真正的卡兹戴尔人。这是我愿意称你为殿下的原因之一。”
“……那，有其他的原因么？”
“你很难过，殿下。尽管你在笑。何不放松一些？我不介意你在这里流几滴眼泪。我可以装作没看到。人如果不能学着好好哭一会儿，也会坏掉的。”
赫伯特刚才有些不留情面的语气在这里软化了一些，似乎是打算弥补刚刚强硬态度的无礼。
“悲伤或许是我的常态。”
“但你的悲伤，往往会让身边察觉到这一点的人一起难过。我看的清清楚楚，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你身上的深重悲意，或许倾尽整个世界的欢喜之事都难以抚平。你让自己成为了恶意和悲凉的容器，背负着整个萨卡兹一族的痛苦。从我此刻所处的位置出发，我很心疼你，特蕾西娅。在我见过的人里，少有这样的心灵。你的灵魂带着不一样的底色，我看的见。这不是比喻或是例子。这样的心灵……我一度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并曾经……为之付出全然的爱意。”
“……你看得见？”
“是。所以，这也是我如今在你身边，倾吐这些无用词句的原因。你之后可以忘掉我所说的这些。这不是理智的辞令斟酌，也和我们之前谈的幼稚的所谓合作无关。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毫无意义的感情流露，作为一个类人的存在，对一个叫特蕾西娅的普通女人这样抒发。简而言之，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应该，也必然爱你，特蕾西娅。”
“你……”
特蕾西娅紧紧捏着衣带上的挂坠，胸口像被堵上一块巨石。
王女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身体还有些发颤。
来自对方的剧烈的情感波动连带着自己的情绪也不稳定了。
之前的事都无所谓，但这时，她必须承认，赫伯特语重千钧，这般信念令人难以忽视。
她看得见，赫伯特此时灵魂中隐藏的光芒，全无虚假，一片真心。
如他所言，一切都是他的真情流露。
那双暗蓝色的眼睛，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闪烁着夏日星空一样炫目迷人的光彩。
此时，他和自己的距离是如此接近，那种灵魂间的触碰令人沉醉。
她开始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只在其他人身上感受过的某种情绪似乎在自己身体深处野蛮滋生，令人沉沦，怦然心动。
“别误会，特蕾西娅。我并不是在向你表白，或者是宣誓效忠。只是，我认识一个曾经和你极像的人……而且此时，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并为此认可你萨卡兹正统的地位。不然今天我可以直接用自己的领主身份把你赶出去，即使凯尔希在这里也没有用。尽管这里面仍然有很多信仰萨卡兹王族的民众，但我得告诉你……我不在乎。他们最终也不在乎一个只会给他们缥缈希望的人。刚刚在凉亭里，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的统治不是所谓抚慰人心，而是强权与命令。一个有着严格的规则赋予权利与义务，次级规则守护初级规则的主权领地。虽然庇护所不大，周围的领地也很局促，但这样的生活让他们得以安全幸福的活下去，即使带着前半生的罪孽和痛苦，他们也可以身负现如今的人生以一个清白人的姿态活下去。若是庇护所受到侵犯，这样的理想国受到侵犯，哪怕无知稚童也会拿起父辈的佩刀，挺身刺向他们的敌人。这才是卡兹戴尔，我信念中的卡兹戴尔。”
“……是我错了。我不该质疑你。”
她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对这个人的理解有些狭隘。
只是，那种异样的情绪越发纠缠在她的脑海深处。
赫伯特显然没有意识到眼前王女的心态变化，继续解释道：“我没有怪你。每个人都对什么有自己的看法。这是你们古老王族固有的思维方式。你们的确在安慰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却有选择的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平常民众在面对生存与死亡时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是你们在逼迫他们，特蕾西娅。你们逼着这些本可以好好活着的人选择这种活计，默许他们为了萨卡兹的荣耀流血……染血的勋章有多肮脏，虚假的安慰有多令人恶心。连你们自己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自诩为善良，却把他们领向死地。特雷西斯，特蕾西娅……甚至还有别的什么。你们在我眼里都一样。不。所有人都一样。”
……连我也一样。
赫伯特闭上眼睛，沉吟半晌。
附近有佣人认出了领主站在这里，身边跟着一个白发女人，但没人敢不识趣的打扰他们。特蕾西娅也不想打扰这个古怪却又令人舒适的人。
不，比起不想，还不如说是暂时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特蕾西娅看着身前这个把自己包裹在一袭黑衣里的人，感觉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对方的态度也令人惊异。
也不知道这个人的想法……到底是更有利于自己的计划，还是妨碍了自己。
所以……让凯尔希一起来见他才是一个好主意吗？自己对他真的是半点都不了解啊。
还有他刚才说的话……真的只是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她突然有点儿希望赫伯特的话还有些隐而未明的意味，只是他想要自己真正理解……
不，清醒一点。
我们只是在谈信念的分歧。
“博士……”特蕾西娅最终还是决定让赫伯特和自己从刚才的论辩中脱离，“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你认为，我该如何成为你所期望的王，才能带领卡兹戴尔走上……那种幸福的未来？”
听到她的疑问，一瞬间，赫伯特只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那只已经具象化的野兽终于露出獠牙，狠狠啃噬在自己的理智上。
王？期待？
无趣……
你们都没有哪怕一丁点觉悟。
宿命轮回……毫无意义。
该死！
不，赫伯特，冷静……
一切早都结束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
停！不能被那东西掌控！
醒醒！
……给我回去！
“……殿下，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挣扎许久，赫伯特最终深吸一口气，给出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甚至语气也重新变得淡漠无比，刻意拉开和特蕾西娅的距离。
“……为什么？”
赫伯特终于把那内心深处的怪物暂时关回牢笼，尽量让自己的表现显得正常一些：“因为我从来就不希望有人会为了成为某一个组织的首领或者掌权者而煞费苦心。欲望不会被填满，权力也不会有尽头。一切本应顺势而为。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势而为。他们需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需要和欲望是两回事。殿下……你有更深远的觉悟么？”
赫伯特带着特蕾西娅走到附近一堆砍好的木堆，坐在上面，看着不远处还在辛勤劳作的工人。特蕾西娅也不在乎上面的木屑和灰尘，直接坐在赫伯特身边。
“我自以为……还没做好准备。这很正常吧？”
“我所说的一切只是个参考，但对于你，是否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你知道么，特蕾西娅……无论你是否承认，一切都是在命运的轨道上有序进行的。存在即合理。”
“‘存在即合理’？这话像是你能说出来的。但这显然并不能……”
“我说的是站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所谓选择评判中讨论这个问题。合理之处会运行下去，而不合理之处会被修正。合理的本身是合理的。不合理会被修正，这也是合理的。”
“……我懂了。”
“所以，在我看来，萨卡兹也好，卡兹戴尔也好，概念不会被时代毁灭，但名叫特蕾西娅或是特雷西斯的某个人可以。明白吗？”
“……我会努力。”
“其实殿下今天肯孤身拜访，我很荣幸。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松口。毕竟，我对殿下仍然一无所知。对彼此都不熟悉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相信你也理解这一点。只不过，我们今天彼此坦诚心迹，的确拉近了我们的一些距离。”
“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但这些的确已经成为这场战争引发的原因之一。”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谈。今天中午咱们只是糊弄了一下，那么……殿下对晚餐有什么要求吗？作为补偿，我可以尽量满足你。”
“我可以去看一看么？现在你们那些正在工作的人们……”
“好啊。不如我就直接带你去这里收容的孩子们的厨房看看吧。我有时会和那些孩子们共进晚餐。虽然我不会和他们说什么话，但是看着他们能在这里没有烦恼的健康成长，也算是……幸福的一种？呵呵……”
“如果凯尔希和我们一起的话，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但特蕾西娅没想到的是，赫伯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面色有些发僵的干笑了几声。
“我觉得……不见得。”
“嗯？”
“这是个……嗯……很长的故事。”
“又要讲故事了？”
“咳……有些故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到时候，她一定会知道这些东西是我说的。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现在肯定是打不过她那个小宠物的。”
“没有啊，Mon3tr那孩子很乖的……”
“那是限于你。”
“嗯……对了，我就这么直接去那边么？”她起身转了一圈。
赫伯特倒是相当淡定，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反正着装上，你已经是本人的女仆了……可能有点儿脏了？无所谓，换一件就好。反正这东西也不是量身订做的，仓库里要多少有多少。哦，对了……”
他伸手在特蕾西娅颈后轻轻一捏，随时会注射麻痹药剂的颈环就自动解开。绕在她手腕和大腿上的定位装置也如此解决。
“我们之间应该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了。”
在她面前，困扰她的枷锁与约束被赫伯特稍稍用力捏成了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