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村保造用“刺杀”来延续谷崎润一郎的《刺青》｜文学与电影

阿城与姜文的一次对谈中，曾提及人脑自己分泌的物质对记忆关系的重新组合，甚至会造成无中生有的可能。这段对艺术创作生理层面的探讨是很有意思的。大多艺术创作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借题发挥”。

《刺青》是日本知名作家谷崎润一郎于1910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被后世的很多导演改编成电影。这篇小说比较短，更像是给导演们提供的一份故事梗概。而对于增村保造这样的导演来说，更像是一种启发，他将借这个“题”发挥出自己更加残酷的故事。

01 裸足的诱惑

想到刺青的主题，和唯美风格的作家，自然让人浮想联翩。但原著中最初还提及了关于男子被刺青的痛苦，这是在电影里没有涉及的内容。刺青师清吉对男子刺青感到厌烦，认为那些男子缺乏忍耐力。这位曾经的浮世绘画师，有个迫切的愿望，就是想把自己的作品刺入某个肌肤诱人的女子身上，而且他眼光极高，一直没有发现合适的人选。

一个夏日的傍晚，一辆轿子停在某个饭馆门前。清吉终于被轿帘下露出的那双裸足所吸引。而再次与这双美足的主人相见，要等到五年之后，如果按原著里说的那样，女孩的年纪在十六七岁，那当初清吉看到美足时，女孩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

东方式对裸足迷恋的文字，在谷崎润一郎笔下显得那样娇艳（摘自谷崎润一郎《初期短篇集》之《刺青》，译者陈若雷）：

在敏锐的目光里，一个人的脚和他的脸一样，带着复杂的表情。那个女人的脚对于他来说，就是珍贵的肉体宝玉。顺着大脚趾到小脚趾，五根纤细而整齐的脚趾，那颜色并不亚于绘画里的海岛捡来的淡红的贝壳，明珠般浑圆的足踵，那脚底的皮肤，犹如屡经岩缝间清冽泉水的反复冲洗，光洁莹润。

电影里也表现了裸足的场景，但却是在酒馆内。若尾文子扮演的阿艳在看一群男子赌博。同在一旁观战的，还有刺青师清吉。他坐在角落里，正百无聊赖时突然看到从眼前滑过的那双裸足，令他惊艳而向往。

除了清吉，艺妓店的老板德兵卫也盯上了阿艳的身体，他和刺青师两个人都在打这个女人的主意，这就是增村保造想象出来的另一个故事。

02 到手的肉身

影片一上来作为“引子”的镜头，就是欲望强烈的刺青师清吉用带有药水的手绢将阿艳弄晕，然后急切地扒掉她身上的衣服，开始在那裸背上兴奋地作画。

这也算是采用了原著里的桥段。但不同的是，小说中，年轻的女孩是受艺妓姐姐的嘱托前来请刺青师完成一幅画，即在一块衬布上画一些花纹。当后者知道眼前人正是五年前被其美足吸引的姑娘，他怀中荷兰医师赠送的安眠药就派上了用场。画师没有想到，女孩竟主动送上门来，而后者也不自知会以这样强迫的方式留下。

电影中的情形却没有如此美好。阿艳虽然是和喜欢自己的男人新助私奔，但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赚更多的钱，她会委身于任何男子（特别是被刺青后）。德兵卫绑架了阿艳，并送到清吉手中为之刺青，这样清吉才有机会完成自己的夙愿。而他被双足吸引，也不是小说中相隔多年，而就是发生在几天内的事情。

原著里的清吉虽然也使用了卑劣的手段，但从刺青，到完成画作送走女孩，都表现出的是一个艺术家对完美肉身的迷恋，以及希望自己画作赋予肉身新的灵魂，而并没有电影里这样如此暴力而充满邪念。

增村保造的电影其实还是相对含蓄而克制的，更多的是惊悚与恐怖，没有所谓的情色元素，除了裸背是要展现电影的刺青主题外，没有女人正面裸露的镜头。在表现男女情爱时都停留在拥抱等点到为止的动作上。

03《肥料》与蜘蛛

小说中写到，清吉曾给女孩展示了两幅画，其中一幅是《肥料》，并赞叹女孩长得像画中的女子，暗示她未来将会把男人踩在脚下，当作肥料（画中展现的情景）。意思是自己将用画作赋予女孩神秘的力量，用来征服身边的男人。

关于这幅画，谷崎润一郎是这样描写的（摘自谷崎润一郎《初期短篇集》之《刺青》，译者陈若雷）：

画面中央，一位年轻女子斜倚在樱花树干上，低头凝视着脚下众多男人的累累尸骨。她的身边飞舞着高唱凯歌的鸟群，目光里充溢难以抑制的自豪与欢乐的神色。

女孩虽然害怕，但等她从昏迷中醒来，看到自己身后的蜘蛛图案时，还是非常喜欢和充满憧憬的。

电影中，在被捆绑的阿艳面前，德兵卫和清吉一起给阿艳展现了这诡异而神奇的画作。阿艳还沉浸在被绑架的愤怒中，无暇顾及这些。当然，她也是在看到自己背上的蜘蛛后，感到兴奋的。特别是已经被卖做艺妓的这份职业，让她感觉自己充满了征服男人的欲望。

这幅画作和蜘蛛的意向是故事意义的核心体现，也是小说和电影高度统一的部分。蜘蛛既是具象也是抽象的，当清吉将它雕刻于阿艳的身体，那蜘蛛仿佛活了起来，渗透进阿艳的皮肤也渗透进灵魂。

04 从刺青到刺杀

增村保造用几组“刺杀”来延续女人被刺青后的故事。

在刺青的同时，刺杀已经开始。某个雨夜，新助和阿艳遭到暗算，一个被支走，一个被绑架，卖去当艺妓。他们寄住的酒馆老板权次派手下三太刺杀新助，却被新助反杀；另一边，已经得手的德兵卫，为了能够打造出非同寻常的艺妓，让清吉给阿艳刺青。

被刺青之后的阿艳像着了魔似的陷入欺骗感情和钱财的游戏中不能自拔。新助也在第一次杀人后（三太），不知不觉地为了阿艳先后杀死了权次（权次为了拥有阿艳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德兵卫（德兵卫想利用阿艳骗取武士芹泽的钱）。

阿艳成为艺妓后的名字是染吉，她为了赚更多的钱，在德兵卫死后重回武士芹泽怀抱，继续用身体交换金钱，和不同男人有染。这是新助所不能理解的，当阿艳想继续以染吉的身份出外接客时，再也不能忍受的新助这次决定把刀子指向这个令他疯狂的女人。

他本打算杀死阿艳后自杀，没想到先被阿艳使诈后反杀。而此刻，阿艳对新助说的话竟然是，不是我刺的，是我身上的蜘蛛刺的。在这接近尾声的痛苦中，故事的主题再次被强调。而阿艳则希望自己活下去，能欺骗更多讨厌的男人，赚更多的钱。

但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一直偷偷观察阿艳行踪的清吉赶来，他感到深深的罪恶感，他用刀插入阿艳背上的“蜘蛛”，亲手毁掉自己的杰作，也毁掉被邪恶侵染的阿艳，然后自尽于此，倒在那“蜘蛛女”的身上。

谷崎润一郎的《刺青》并不复杂，只是描写了一个刺青师寻觅可以承载自己画作的完美肉体。而在多年后，当心仪的女孩突然登门拜访，便诱骗在其身上完成诡异的画作。结尾女孩也是带着欣喜和被赐予的力量离去。

增村保造则更加残忍，他借此展开自己的遐想，使一个带有希望的故事，变成一个绝望地走向毁灭的故事。原著中，当女孩离开时，对清吉说：“老板，我已将过去怯弱的心灵彻底抛弃了——您是最先一个成为我的肥料的人呢。”

有意思的是，电影里，清吉不是第一个成为“肥料”的人，而是以自我了解的方式成为最后一个“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