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进行人物分析时建议遵循的方向和三个原则(王秦为例)
王夫人的人物定位刚才有所提及,总览前80回,主要表现出来的就是信佛和慈母两个方面,而且我个人认为,给她设计信佛,乃至敬佛的特点,应该也是从贾珠早亡这个设定延伸出来的,终究还是落在了母性二字上。
但是在金钏事件中,这个慈母却第一次一反常态,直接动用了管家权,不由分说将金钏儿赶走,甚至有点跟邢夫人和凤姐拿错了剧本的突兀感。
这个事件是一个很典型的事件,虽然在原著当中所占的笔墨不多,但可以与后文赶走晴雯的事件做一下对照,或者可以说就是后文的铺垫和预演。
那么我们就从这个事件入手,分析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王夫人在前八十回当中很少动怒,也很少直接动用管家权插手家庭事务的处理,为什么单在金钏和晴雯的事情上摆出了当家主母的架势?
答案很显然,在于贾宝玉。或者具体一点,她膝下仅剩的亲生孩子,贾宝玉。
第二个问题:她发怒的形式为什么是赶走金钏,以至于对方跳井呢?
其实这也并不难理解。赶走金钏一事,本质上是与往日慈爱宝玉相对的惩罚行为,但是物理惩罚的任务已经交给贾政了,精神劝诫的任务前期是袭人的活儿后期是宝钗的活儿,那么,王夫人的惩罚还能另辟出什么蹊径呢?
既然不舍得奖罚宝玉,那就奖罚奴婢吧。
“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儿,都叫你教坏了。”这句是骂金钏的。
“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句是骂四儿的。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这句是骂芳官的。
三句骂,都是落在把宝玉给带坏这一点上,但对宝玉本人,并没有过多苛责。
所以,王夫人相关的情节,包括赶走四儿、芳官、害死金钏、晴雯,提拔袭人,这些设计都是从王夫人对宝玉的母爱这个基础上延伸出来的情节。此外,迎春探春对王夫人表现出的认同,也是曹公围绕王夫人的母性基础所挂靠上来的。
至此,我们说明白了王夫人的基础属性,母亲,接下来我们再深入一步。
王夫人的母亲定位,跟主题有什么关系?
王夫人的母爱,是致使贾宝玉不务正业,以致于最终家败人亡的根由么?
不能说没关系,但并不是主要的,因为宝玉更多的是本性就顽劣,排斥读书上进,而且他最大的倚仗是贾母的纵容溺爱,也只有身为家族食物链顶端的贾母,以及代表皇权的贾元春才能压制住贾政的父权の教导。
既然王夫人对于主题的体现并不是直接通过贾宝玉来达成的,那么曹公塑造这个人物,是想表达什么呢?
我这里给大家提供一个思路作为参考:
回到我分析贾政问题时,所提及的,男性角色与女性角色的主题分工,并将王夫人和邢夫人做一下对比。
首先,两位夫人名字中暗含的王法与刑法很多人应该都发现了,而且分别又暗合王道辅政与“刑”同虚“赦”。
人物地位方面,王夫人是次子贾政的夫人,邢夫人是长子贾赦的夫人,即便是按照吴氏石头记的思路,贾赦一家是从宁国府改过来的,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贾琏贾宝玉的辈分和身份位置也是差不多镜像的,没什么区别,所以这里先不谈及琏二爷之谜,下期总讲人物骨像的时候会做详细介绍。
夫妻关系和出身方面,王夫人是发妻,正妻,所以她出身于同为四大家族的王家,而邢夫人则是续弦,填房,出身也并不是四大家族。
子女方面,贾珠贾元春贾宝玉,都是王夫人亲生的,而且贾家的另外三春迎探惜也是被贾母抱来,在王夫人面前养大的。三春对王夫人的感情想必大家也很清楚,所以我只举一个例子点一下:
第80回,贾迎春是向王夫人哭诉孙绍祖的劣行的。
反观邢夫人与贾琏贾迎春贾琮,虽然他们仨在礼法上都要叫邢夫人一声娘,但是这三个人跟她都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包括邢岫烟在内,邢夫人也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过任何形式的母爱。
如果仅以邢夫人的续弦身份,不高的出身以及平庸的能力来看,她本是没资格去争夺什么的,但她却被作者安排在了荣国府长房大太太这个敏感位置上,而且明确提到过她对于名和利是有追求的,所以我们把她的追求与王夫人不在意的东西提取出来,总结一下。
就能得到这样两个字:主母
如果再深一步,将邢夫人追求名利和王夫人心心念念的全是母亲身份,与她们在故事当中客观所处的位置做一下总结,我们就能像袭人和晴雯一样,得出这两个同样看似截然相反的人物身上所存在的相同点:
求而不得
这四个字就是令她们俩痛苦的人生悲剧的根源所在……
总结一下:王夫人承载的主题表达主要还是围绕着“掌家之难”而来的,她的角色矛盾在于母亲的骨肉分离之痛,以及母亲身份与与主母位置的冲突,归根究底就是一句“求而不得”。
而金钏儿和晴雯这两个反常的情节,曹公是从王夫人母亲的基础身份出发所设计的,侧面表达王夫人原本无意承担主母责任的想法,因为她只有在关乎亲生儿子的事情时才会动用当家主母的权力。
好了,贾政和王夫人暂且在这打住,给后面细述骨像时留一点内容,我们再聊聊秦可卿。
虽然秦可卿这个角色,连带她弟弟秦钟,戏份都不多,但是隐藏在细节中的信息量很大,尤其是她房间里的摆设和最后的出殡,以及那句: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坦率的讲,我这人很浅薄,对于传统文化也没什么涉猎,如果让我去考证她房间里那些东西,以及出殡的排场,我是考证不出什么来的,而且我个人认为,如果你不是相关专业的学者,你其实根本没必要去分析她的身份具体暗喻哪个历史原型,因为她这个角色塑造的基础目的,已经在判词中写的很清楚了。
我这里要借秦可卿来说明的,是人物塑造与整部故事主旨之间的关系。
首先,秦可卿这个角色的出场是在正文的第五回,前面的第一回是借甄士隐家败的过程概述了一个家庭败亡的过程。第二回,主要是外人冷子兴口述贾家人物关系,第三回借林黛玉的眼睛粗看贾家人物的表象,第四回借薛蟠的事概述贾家之外的四大家族之间的人际和利害关系。
这三回,由远及近从道听途说到亲眼目睹,逐步将贾家的内外做了个概述之后,便是贾宝玉去太虚幻境看判词,剧透结局了。
既,二三四回是简述贾府之初,第五回是简述贾府之终。
而秦可卿的出场是在哪个位置呢?
就是在第五回,简述贾家之终的部分里,再结合判词内容我们可以得知,她这个角色被安排在这个位置出场的目的,就是在给贾府将来的败亡作引子。
好了,具体的内容分析我同样先留个钩子,等到把人物骨像全部讲完,分析章回剧情安排的时候再细讲,大家只需要先记住这个故事安排的节奏顺序就行。
根据脂批的透露,秦可卿的主场应该是分布在第十、十一、十二回,剧情内容主要有两个,“遗簪”和“更衣”。鉴于我们对《红楼梦》其他相似情节的了解首先可以确定,曹公肯定不会细写秦可卿跟贾珍具体用了哪些姿势去更衣,再根据章回字数(剔除张太医那段文字)可以大致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第十回主写“遗簪”,既东窗事发,第十一回涉及“更衣”,既回溯案发过程,第十二回是整个扒灰事件的判决结果,既秦可卿之死。
那么问题来了:第一,这段剧情为什么要安排在这里?
第二,两人前期的犯罪萌芽和犯罪准备阶段为什么没有写呢?
熟悉文本的朋友这个时候想必就能意识到瑞大爷那段情节了,没错,贾瑞和贾珍明显是分别承包了整个犯罪过程的前后阶段。
而好色的秦可卿和贪财的王熙凤因为爱好不同,剧情发展完全背道而驰,并最终安排了贾瑞被敲诈,泼粪,大病不起,以及最后的风月宝鉴一系列情节,以此达成警告天下淫贼色鬼的目的。
但是顺着剧情往下看,只能找到第二个问题的答案,而这段剧情为什么安排在这里,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强有力的解答,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往上看。
第九回,写的是贾宝玉闹学堂的情节,而故事的开端起自秦可卿的弟弟秦钟。
这样的安排显然不是巧合,因为总览第9、10、11、12这四回,我们可以发现,这就是一个秦氏姐弟给贾家埋下祸根,并最终引出风月宝鉴的过程。
另外,秦氏姐弟虽然都牵涉到一个淫字,但是二人所承担的主题表达还是有方向上的区别的:秦钟承担的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主题表达,秦可卿承担的则是纨绔子弟沉溺淫乱的主题表达。
(另外补充一句,red爷就是这四个章回主题统一的证据,因为他出场于第九回的学堂,死于第十二回,并且,秦氏姐弟表达的主题他都参与或映照了。)
而这两个主题,再加上贾敬的放纵,以及贾珍这个当家者率先上梁不正,这两个次要因素,汇总在一起,便是秦可卿判词中所说的,天下所有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最终把家业败坏的根源所在。
现在大家再总览这几段剧情在整个《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安排的位置,再琢磨一下秦可卿出殡时那些反常的描写,你还会觉得这只是在为秦可卿出殡么?
不,曹公是在为全天下所有因这四个病根而败家,乃至亡国的纨绔子弟送葬!
至于脂批中所言的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指的具体是什么,我个人认为,除了可能真的存在什么隐喻表达之外,应该也有点出秦氏姐弟所代表的这两个病根的意思,而且点出这两个病根的用意,可能还是在隐喻表达之上的。
原因很简单:隐喻所暗示的,只是那一家,一时的血泪教训,而表面上所写的这四个病因,是再一次经过了高度总结,用以告诫后来人的醒世恒言!
孰轻?孰重?
当然,如果还是有人认为整个《红楼梦》就是为了这几口老陈醋而包的一顿饺子,历经五次的增删,十年的披阅,曹公的思想层次也还是停留在悼念故国的阶段,那也随你们的便,我没有兴趣争辩。
因为《红楼梦》对于我来说最大的价值,还是在于,它对于写作方面的指导。
好了,我们回过头来再简单总结一下,经由分析贾政、王夫人和秦可卿这三个角色,我所试图表达的内容:
其一,一个角色的最终形象,不止取决于他的人物定位,也被人物关系牵扯
其二,一个角色的设定基础,往往是根据故事主题,与镜像人物相对而来的
其三,一个角色的剧情设计,需要根据它所在的章回位置,做整体主题分析
这就是我这一期所要讲的三个正文内容,同时也是后面一系列内容的基础导言,看完之后,想必各位看客对于我的分析已经有大致的了解了,愿不愿意追下去,大家自行决定就好了,志不在此的人,我也不会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