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进行人物分析时建议遵循的方向和三个原则(王政秦为例)
上一期我借袭人和宝钗的例子,点出了“人物品评型”解说常见的两个短板,同时也证明了《红楼梦》这本书在情节设计、节奏安排和叙述技巧方面都存在着非常值得思考和学习的规律与逻辑。
那么这一期必然就要再进一步,说明一下探寻《红楼梦》人物定位的设计规律应该朝什么方向去,同时,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
首先我把这些人物定位的设计规律称之为人物的骨像,这些基础层面的设计,都是为了顺应故事主题的表达需求而来的,也都是为了表达主题而去的。所以我总结出的,人物骨像的内容具体包括:
人物的身份地位,人物关系以及他们之间存在的风月宝鉴式的镜像对比。
这一期的内容还是先不展开作具体人物的分析,而是先对这些方向和原则方面的基础内容进行介绍,我同样会通过举三个例的方式来说明。
这三个例子分别是贾政、王夫人,以及秦可卿。
首先谈贾政和王夫人,他们俩一个被否定为假正经,一个被说成是佛口蛇心。
而他们俩被人以偏概全的原因,主要有两个起自于文本的实锤:
其一,赵姨娘这个极其招人烦的角色居然是贾政这个严父的小妾。
其二,金钏和晴雯这两条人命都间接的与一心向佛的王夫人有关。
网上为这两个人喊冤洗白的文章同样有很多,我还是不重复别人观点,仅从人物关系的构建角度来尝试解答,既:曹公为什么会有这样看似自相矛盾的设计。
先说结论,我个人认为,曹公之所以会给贾政设计赵姨娘这么个小妾,并不是想讽刺他假正经,根本原因其实在于:
贾探春的人物塑造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就要涉及到,创作者设计人物关系框架的过程了。
首先,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或者做任何事,客观上都会存在一个任务分配和先后顺序,创作者设计人物框架和关系时尤其如此。曹公在构思时必然会先为男女主角规划想要表达的内容,而后再依照整体主题的表达需求,由内而外,由重到轻地去设计配角,最后才是填充空白的龙套们。
这就像穿衣服的时候,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先戴上帽子,套上秋裤,打好领带,然后再穿内裤吧?除非你是超人。
众所周知,《红楼梦》的人物设计非常庞大也非常复杂,简单来说,我个人认为曹公应该是遵循了这样一个构思顺序:
首先,是将兴衰的主题分为了两个部分:
一方面是对衰败根由的反思,主要交由男性角色来阐释
一方面是对衰败惨状的表达,主要交由女性角色来表达
男性方面,首先肯定是贾宝玉的定位,曹公具体如何设计,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我还是放到后面再细讲,简单来说,他的厌学,甩手掌柜,任性胡为只是贾家衰败,乃至家族衰败这一巨大命题的一部分答案,分别承担另外一部分答案的表达任务的,是宝玉的几个主要的镜像人物,贾琏、贾珍以及薛蟠。
为什么是他们仨而不是甄家的那个宝玉,我这里先埋一个钩子,想要知道的,就继续追下去。
之后是贾家衰败的次要原因:贾环,然后再深一步,便是珍珠琏宝环几个人祸根性格形成的原因:贾赦贾政贾敬贾敷。
(这里顺便提一嘴,连贾环(贾琮)、贾敬(贾敷)、赵姨娘(周姨娘)这样相对边缘的角色都有镜像人物,曹雪芹的对称型强迫癌绝对已经到晚期了)
个人认为,他这种习惯的养成应该和八股文的写作训练有关,整个《红楼梦》也很像是借由小说的形式完成的一篇,关于兴衰主题的长篇八股文。
相信这一点很多人也都提及过,所以说,从创作的角度分析绝对是有必要的。
再说回来,我之所以认为这些男性角色是创作者第一批构思的人物,是因为《红楼梦》的创作重心明显放在了悔恨、悼念、反思家族衰败的病根上,而不是像第一回中所说的那样“其中大旨谈情”。
我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否定原文中白纸黑字明写出来的内容呢?大家可以先去翻一翻原文,跳出看“故事”的视角,试着从看“小说”的角度去梳理一下《红楼梦》各个情节与章回之间的叙述顺序和规律,就会发现,为祸根埋伏笔以及阐述败家原因的部分,基本上都是放在描写女性无忧的闺中生活前面的。
具体的分析和梳理,我会在谈男性角色的骨像时提到。
然后我们再看女性的设计,女性角色承担的主题表达,虽然都是家族败亡之惨,但我又将其具体细分为了两个大的主题方向和四个阵营:
其一是围绕着维持家族之难这一主题的角色,具体来说就是媳妇们:凤姐,贾母,王、邢、尤。
另一主题是体现家族败落之惨的角色:一半是元迎探惜、湘云、妙玉、巧姐和李纨这几位,另一半是更倾向于表现个人薄命的阵营,主要是这些丫鬟们,比如香菱、尤二姐、尤三姐、晴雯、袭人、金钏儿等人。
这里有一点要特别说明一下,我之所以没有把李纨放在媳妇们那一类,是因为这个角色身上并没有体现多少维持家族运转之难的主题。虽然她也服侍公婆,做小姐丫鬟们的幼儿园园长,第55回之后也帮着理家,但她一直都是出工不出力的边缘状态,而且也没有像探春、凤姐,乃至尤氏那样,表现出理家的才能。
更重要的是,她的个人命运尤其是悲剧根由,主要是随家族兴衰而起伏的。
最后是体现家族衰败的开端和结局的角色:
林黛玉、薛宝钗以及兼有二者之美的秦可卿。
同样,这里还是先不展开做具体分析,我们今天先说贾政的问题。
另外,我猜大家看到这里可能还会问一句:
(以下内容枯燥,可以跳过)
为什么会这样对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的表达任务进行分配。
大概来说,无论是《红楼梦》的故事当中,还是故事之外的真实历史,男性都是家族乃至国家兴衰的根源,而女性往往是被兴衰大势所牵连支配的受害者。
这跟我们当下所熟知的男女权益平等之类的话题完全无关,只是古代客观生产力所决定的一种必然。
这里就不得不再拓展些无聊的东西了,我尽量长话短说。
从古至今,所有生物都面临两个客观存在的命题,自身的维持和血脉的传递。
在最原始的古代,人类因为族群还很小的缘故,采摘野果,打猎吃肉就足以维持生存,所以,彼时最紧要的不是维持生存这个命题,而是人口的延续与发展。
故此,母系氏族成为必然选择。当然,母系氏族和生殖崇拜可能也是牵扯到“我们从何而来”这个原始而又终极的哲学命题的解答,具体的我了解不多,就不敢妄加揣测了,大家可以去看看欧丽娟老师在讲解《红楼梦》时所做的拓展。
总之,在生存可以轻易维持的那段原始阶段内,生殖崇拜乃至母系氏族是由需求而萌生的必然,此后,随着人口的扩张,维持生存的需求逐步放大,人类不得不从并不稳定的随缘收获,改为相对更稳定,能满足更多需求的种植和养殖。
此时,劳动能力就成为了更重要的资源,而女性所拥有的生育资源,价值地位就相对下降了,此后随着人口的继续繁衍扩张,又有了打仗这一由维持生存所延伸出的第二阶段需求。所以男性的地位再次上升,女性地位随着客观需求,逐渐下降,继而成为家族,乃至国家兴衰的受害者。
我们没有必要拿当下时代的价值观去评判这段漫长发展历程的对错好坏,因为它就是围绕着需求,一步步客观衍生出来的,对错好坏的道德评价影响不了。
此前在看欧丽娟老师的《红楼梦》系列讲座时,曾看到过这样一句对此表达的很全面的话:
不要对古人抱有无知的傲慢,生活在现代不一定就是进步的。进步的是这个时代,而未必是你。
(以下内容是正文,别再跳过了)
总而言之,贾府人物的整体构思都有各自承担的表达,而贾探春乃至贾家四春身上的设计感与对称性尤其明显,她们四个承担的总任务是表现当这种败亡已经出现预兆,乃至成为定局后,依附于家族的女性的命运。
具体的内容我还是放到后面,分析女性人物骨像的时候再说,大家可以先以积极和消极,主动与被动作为两条坐标轴来自行汇总对比一下这四个人,她们基本上把世家大族内部女性的悲剧命运概述全了。
再说回来,既然她们四个表现的是家亡的后果,那么设计顺序必然会在表现家亡原因的贾政,乃至家亡过程的王熙凤后面。
而赵姨娘这个角色,显然是为了迎合贾探春和贾环的人设而延伸出来的配角,本身承载的主题表达只是次要祸根形成的原因而已,所以她的设计顺序自然就更靠后了,于是,只能把她挂靠在贾政的身上。
分析到这里可能还会有人要追问一句,既然顺序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把赵姨娘,乃至贾探春和贾环的人物关系都挂靠在和贾政的身位相近的人身上呢?
比如贾赦这个老色批。
以他表现出来的人物形象,有这样的一个小妾明显更合理。
而且贾赦是长房,把探春改为长房的女儿,哪怕是庶出,后期出来代替王熙凤掌家也很合理。
哪怕曹公真的是个处女座,对称癌发作,一定要把元迎探惜四个姑娘平均分配在风月宝鉴的两面,也没关系,她们各自所承担的主题任务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硬性的,相互的逻辑关系,要求作者必须按照从长到幼的顺序去做分配,把迎春和探春的人物性格和情节对调一下就可以了。
如果有人能提出这个疑问,那么至少可以证明,我刚才长篇大论的那些枯燥的东西你听了进去,那么在我接下来给出这个问题的个人答案之前,我希望你能先摁个暂停,自己试着尝试思考一下。
如果你没有产生这样的疑问,我建议你再倒回去,顺着我的表达去思考一下。这些东西虽然枯燥,但个人认为,能带给人极大的思考乐趣,并培养思考能力。
如果你实在想不通,或者想跟我对一下答案,再往下看我得出的结论:
我认为,这是因为贾探春主要承担的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主题表达,而要想扛得起这个任务,除了理家的才能这样的硬件条件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
主观意愿
她必须确实拥有想要挽救贾家的意愿,才能够合理的作出相应的行为,而要萌发这样的意愿,就必须拥有一个能够给她温暖的家庭,或者说的具体一点,必须拥有一定的母爱。
毕竟,投我以木桃,才能报之以琼瑶,士为知己者死和女为悦己者容也还有个知己和悦己的前提。
而总览贾家人物定位,能够给她以温暖的,除了贾政一家,还有选择么?
说到这里,擅长举一反三的朋友可能就会联想到迎春与惜春为什么会形成,或者说被刻画成那样了,她们虽然也是在王夫人身边长大的,但是她们的身份归属还是在贾敬和贾赦那里,客观上存在障碍,无法与王夫人形成母女的身份认同。
也正是贾政一家,尤其是王夫人,给了元春和探春挽救贾家的合理动机,所以元春去了那个不得见人的去处,而探春则在后期承担了理家的任务。
所以我们甚至没必要到小说的字里行间去寻章摘句,分析她们俩本人究竟愿不愿意。元春内心深处肯定是存在不情愿的,因为她的主题表达就是为家庭乃至家族而牺牲,她要是心甘情愿去攀龙附凤,那还有什么悲剧可言?
同理,探春的主题表达就是来挽狂澜于既倒的,而且她的悲剧根源就是注定徒劳无功。所以谈她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的,她对庶出身份究竟在不在意,她对赵姨娘的态度又算不算不孝,这些都没意义,因为这些都是从她承载的主题表达所延伸出来的。赵姨娘,庶出以及注定出嫁的女儿身份,都是她徒劳无功的原因。
我个人非常喜欢贾探春这个角色,索性就再多说点。
探春和凤姐在维持家族运转的主题上是相似的,但在徒劳无功的原因上却是不相犯的。探春识字,看问题深入,所以她的理家技能和深度比凤姐还要强一层,但理家的广度比不上凤姐,因为她是小姐,只能处理内眷的事,同时又是未婚少女,所以很多蝇营狗苟的纪律监察问题不会报给她知道。
顺便说一句,理家技能比凤姐和探春更强的是宝钗。
其一,宝钗父亲去世,哥哥不中用,所以锻炼出了她待人接物的外交技能。
其二,探春在理家时做了些弥补和改革的内容,而宝钗又对她的构想做了补充,这是内政技能的体现。
其三,如果宝钗在贾家不败的前提下嫁入贾家,以媳妇的身份,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处理涉及蝇营狗苟的纪律问题了,尤其是,偷情之类的敏感问题。
(而凤、探、钗三个人理家技能的高下设定,也都是根据她们不同的主题表达任务而来的……)
(算了,都说到这了,干脆说的再具体一点吧……)
(凤姐承载的任务是当下的理家之难,所以她的身份既是邢夫人的儿媳又是王夫人的侄女,理家的合法性上毫无瑕疵,所以短板就在于不识字,理家的能力和深度有局限性,专属的痛点则是辈分低,劳苦功高的赖嬷嬷敢左右她的判决,71回,邢夫人当众让凤姐下不来台。)
(另外还有一点比较小的,就是对亲人偏心,具体的可以去看探春免除的,宝玉和贾兰的零花钱,以及女孩子们多余的脂粉钱……点到为止,不多说了。)
(探春承载的任务是挽狂澜于既倒,所以她后期出来理家时的除了宿弊,深度方面比凤姐要强。主要的痛点在于身份,其一是庶出,其二是女儿身。庶出身份其实对理家的合法性并没有多大的影响,毕竟有贾母和王夫人的背书,庶出身份最大的痛点还是在于赵姨娘这个人,也就是我在第一期提到过的公与私界限无法分明。最后,还有必须出嫁的女儿身这个痛点,理家有困难,挽狂澜不成和最后的“千里东风一梦遥”,无法继续挽狂澜,共同组成了她的主题表达任务。)
(宝钗的主题任务和诸葛亮很相似,甚至还要更惨一步,也就是“不得其主,亦不得其时”。而这两个悲剧点要想表达到极致,就必须拥有最顶级的才华,最无懈可击的能力,然后才能与“其主”和“其时”形成令人痛心的反衬效果,继而产生极大的悲剧美感。这就是宝钗“贤妻”形象的创作动机。)
但是,《红楼梦》后面会是什么样子,大家多多少少也都知道,贾家乃至薛家都是必然要大厦倾倒的,届时,宝钗空有一身的才华,也是无用的。
这是独属于宝钗的悲剧,说到这,大家有联想到历史上的哪个人物么?
反正我联想到的是,诸葛亮。
“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
当然,我联想到诸葛亮,并不是说我认为宝钗将来会为贾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为宝钗不仅不得其时,也所嫁非人,贾宝玉根本不是能承载她理想的人。
而探春呢?她的悲剧让我联想到的是姜维。
为什么这么说呢?还是因为探春的悲剧,她的徒劳无功。
刚才说过了,探春的徒劳无功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理家过程中的掣肘,也就是她的庶出,另一个是她身为女儿身,将来必定要出嫁,离开贾家。
单看这两个设计方向,就极具悲剧感,极具学习价值。
因为这两个短板都是不污染探春自身形象的,属于无可奈何的客观短板。
我不知道曹公是出于感性原因,不忍心让人物短板存在于贾探春的自我性格之中,还是出于理性思考所做的选择。
总之,贾探春本身呈现出的悲剧形象堪称完美,而这,恰好与天水麒麟姜伯约的悲剧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人同样都有非常出色的才华,撑持的都是必然倾倒且无可挽回的大厦,而且二人也都有同样的尴尬身份,以及两句催人泪下的话:
庶出的探春,说出了那句: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原为曹魏降将的姜伯约,在密信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好了,说回来。
正是为了赋予贾探春这样极具艺术性的残忍的悲剧美感,所以曹公设计出了赵姨娘这样一个搅家星,并且因为前面提到过的原因,不得不连累了贾政的形象。
所以我们在品评人物时,真的不该只对角色言谈举止的对错好坏进行评价。因为小说是一个整体,都是围绕主题表达而来的,也都是为了主题表达而去的!
另外,顺便再说几句,拿这些为了主题表达而做的精心设计,作为线索,到真实的历史当中去找人物原型或者影射,我个人认为其实没必要(此为称孤道寡单身狗的个人观点,与抱残守缺直男癌的思想立场无关)。
一方面,这堪比拿着《西游记》的文本,去找花果山水帘洞的所在地。就像刚才所说的,我们在创作时即便以原型人物做了参考,为了主题表达,设计的过程中也必然会有一定程度的删减、修改,甚至凭空设计。
另一方面,《红楼梦》所总结归纳的显然已经不只是一家一姓,一族一国的兴衰血泪了,而且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根本不会从历史里学会任何教训。相似,乃至相同的故事不仅在今天仍然循环往复地上演着,更早的历史中也会有类似的例子,只将它作为某段历史的记录去品味,不觉得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