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阶试炼】永生之后
今天,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准确来说是,几乎所有的社会机构都暂停了活动。今天有一场纪念性的直播。
全球几十亿人将共同观看一位老者的死亡。
教室里,虚拟屏幕已经开启,所有人坐在座位上,老师坐在最后一排,等待直播的开始。屏幕上的画面是一位微笑的老者。
“这老头儿谁啊?”一个男生问,被同桌女生狠狠敲了下脑袋“干什么!”
“陆院士你不认识?”女生不满“开口就老头儿,能不能尊重点。”
“陆院士?陆疆啊?”男生还在抠鼻子。
“你就不能放尊重一些?你爷爷见了还得叫一声叔呢!”女生偏过头不理他了。
男孩撇撇嘴,悄悄打开眼镜屏,看起了动漫。
“先干活先干活!”一个胡子刮得利落的男人喊。
房间里,没人把手放在桌子上,面前屏幕统一是一张老人的照片。
“不是要看直播吗?”一个人说。
“不是还没开始吗?”男人回复。他屏幕上既没有老人,也没有工作,而放着一部最新上线的电影。他在网上搜到了资源,迫不及待就下载了下来。
“唉……”有人叹了口气,关掉了直播页面开始工作。屏幕上代码乱飞,一下回车蹦出十几条红色警告。
其他人也纷纷开始工作。这是一家软件外包公司,专门给企业做定制化软件并进行维护。
广场上,人们随意地坐在地上,也有人带了椅子,悠闲地磕着瓜子,还有老人在健身器材上压腿,或跟着舞蹈队,拙劣地模仿动作。这都是些早上锻炼的老人,聚集在广场上等待直播开始。他们大部分人只知道广场上放节目,却不知道是什么。
“这人和你老伴儿真像。”一位黑头发老太太向另一位戴眼镜的说道。
“嗨,我家那位可比不上,人家这气质好多了。”戴眼镜的老太太推下眼镜,掩饰嘴角微翘的骄傲“我家那个这会儿还搁床上躺着睡觉呢,叫他出来吃早点也不来。那就别吃了,饿死算了。”
“哈哈。”两人都笑起来。
直播室内空气一度凝固。设备已经调试到了不能更好的状态,所有人紧盯着表,等待分针指向正北方向。这场直播将最多持续三个小时,这是医生决定的。
老人坐在桌子前,主持人就在他边上,两人都很严肃。桌子上放了一些可能用到的资料,还有两杯温水。
“滴!”
时间到。摄影机立刻开启,画面瞬间投放到上亿块屏幕上,直播开始了。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
“别说了,别说了。”老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主持人的话。
导演组长皱皱眉,手放到嘴唇上示意主持人安静。主持人微微点头,把麦克风遮下来关掉了。
“我是……”老人说话缓慢而沙哑“陆疆,联盟科学院生物医学部院士。是现存唯一一个没有进行基因改造的人。”
“医生告诉我,我会在今天中午十二点左右准时死掉,真是太不幸了。”
“哈哈哈哈哈!”教室里哄堂大笑。
“噗,这老头儿真逗!”男生喝的一口水被他全喷到了地上。
“安静!安静!”女生大声说。她是班长,有义务管理班级纪律,而且她根本没明白这些人在笑什么。
“哎,大家都在笑,”男生嬉皮笑脸地说“你搁那装什么正人君子呢。”
“有什么好笑的?”她说。
“这老头儿知道自己要死了,他说太不幸了。”
“这难道很幸运吗?”
“嗨,你怎么get不到那个点呢。”
女生给了他后脑勺一下让他安静下来。
“但是,在我最后的弥留之际,我多少还是有些话想和大家说。”老人扶着下巴,眼神看向空处“我今年一百九十三岁了,这在我父辈那个年代已经是很高寿了,在我爷爷那辈,是完全不可能的岁数。”
“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追求能让父母过上好的生活,所以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挣钱,几乎没什么时间陪他们。有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得了癌症,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
“我知道之后,每天都在自责,在她的病床边哭泣,她一直很乐观,告诉我们她可以挺过来。三个月后,她离开了我们,我的整片天空都蒙上了阴影。那时我父亲什么也没说,母亲走的那天也只是流了两三滴泪就一切如常了。我觉得父亲不爱母亲,很生气,和他大吵一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回过家。我的妹妹,也就是陆彷女士,常劝我回家见见父亲,我都充耳不闻。结果我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我快要懊恼死了,我居然犯了同样的错误。父亲没什么疾病,是自然走的,这是唯一让我能够感到慰藉的事了。”
“收拾父亲遗物时,我在他床头柜里发现了上百页纸,全都写满了给母亲的话,记录在她离去后他生活的日常琐事,连每天每顿饭吃了些什么都写清清楚楚。这上百页纸,都是父亲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下的,要知道他已经是一个一百三十岁的老人了,连握笔都十分困难。后来,我们把这些纸和他自己一起葬在了母亲身边。”
“从那以后,我开始反思自己,也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人类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活着,建立关系,然后很快死去,让亲密的人承担悲伤痛苦。这合理吗?”
办公室里,男人的脸挤成一簇,眼睛眯一条缝。电影的内容很戳他笑点。员工们全神贯注地在看直播,有一两个人不在工位上。卫生间传来抽泣。
“哈哈哈哈哈!”男人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剧中人物的滑稽表现简直乐死他了。
有人抬起头去看他了。
男人抽起一张纸,狠狠擤了几下鼻涕。倒霉,怎么感冒了?他把头略偏过屏幕,去看员工们是否还在正常工作,正好和那个抬头的人对上了眼。
“工作!”他喊,指指那人的电脑。那人立刻低下了头。
他把视线重新交给屏幕,电影情节比起刚才更加吸引人。他再次大声笑了起来,而且止不住地敲桌子,笑声让整个办公室安静的氛围彻底消失。有几位员工站了起来,其中一位开口说道:
“那个经理,能不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男人几乎疯狂地在拍着桌子。
一个青年走到他桌子边帮他摘下了耳机:
“经理,您声音太大了,能不能安静一些?”
“……呼,呼,”经理努力让自己停下来,看见男青年站在桌子边,他有些不爽“你怎么跑到我这儿了?”
“您不能小声一些。”他说“太吵了,看不了直播。”
“那就工作啊。看不了直播,不是刚好可以干活儿了吗?”经理说。
又有员工站起来了:“今天是法定假日。”
“那你要不要工资了,你还想不想干了?法律有规定我必须留你在公司里吗?”经理说。
“……”站起来的人沉默了,安静很快被另一个人打断。
一个高壮男人站起来:“老子不干了。”
“那就滚吧,别干了。”经理摆摆手。
“好。”高壮男人走向经理。
“干什么?要工资啊?”经理看着他走过来,不屑地说“这个月没有干满,工资只能按最低额发放,也就是没有。”
“好。”男人以同样的字回复。他走到经理边上,身子微微扭过去。
“你干嘛?!”经理往后退了一点,表情变得紧张。他紧张对了。
男人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把他打倒又往后划出几米远。
办公室里由安静逐渐响起掌声。
“我已经把答案给出了。答案就是不能。”老人说“我绝不愿意把我的痛苦附加于他人身上,更何况是我最亲密的人。”
“因此,这几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解决人类短暂寿命的问题,在各领域寻找能有所帮助的方法。效果显著,大家有目共睹,在坐的各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么,您为什么自己却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呢?”主持人总算得到导演许可,提出了她本场的第一个问题。
“这样的一条路?”老人舔舔嘴唇“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没有必要一直活下去了。”
“那您的妻子呢?”
“我的妻子,我们一起度过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时光,我一直非常爱她。但是这总得有个头啊,我很难保证在之后的一百五十年甚至一千五百年可以继续像现在一样爱她。”
“您这样,不就是把痛苦留给了您的妻子吗?这样和您的初衷是否有些违背呢?”
“不,这恰恰顺从了我的初衷,我说了,我很难保证这段爱情的质量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在爱消失之后,亲情的束缚会让我们变得痛苦、难堪。”老人看向摄像头,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你懂吗?”
“不是很懂。”主持人说。
“不是你。”老人重新看向主持人,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
“那么,您的孩子们呢?他们和您之间的相处只有亲情。”
“他们,嗯……这么说吧,”老人思考一阵“你有没有想过,孩子对于父母实际上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我不知道。”主持人摇摇头。
“我是这样认为的,”老人说“如果,孩子诞生于一个商人家庭,他很可能成长为一个商人,要是由一个音乐家所抚养,他就有可能对音乐产生兴趣。孩子们的兴趣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出生环境带来的特别条件所培养的,他们爱的也并非兴趣,而是兴趣给他们的优越感。”
“这是什么意思?”主持人听不懂了,一边说一边偷瞄导演,导演狠点几下头让她继续“陆先生可以细讲一下吗?”
“唉,简单来说,人的兴趣并非他们真正的兴趣,兴趣已经被功利所覆盖了。大部分人们并不喜欢他们的兴趣。”
“但是,大家不都是因为……”
“这么说吧,你喜欢主持人这份工作吗?”
“喜、喜欢啊。”
“为什么?”
“这个,这没有为什么吧?”
“好,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做主持人多长时间了?”
“已经五年多了。”
“你五年里得到了什么?”老人拿起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我得到了……嗯……至少我……呃……不过……”主持人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但是又不肯什么也不说“我感到很骄傲。”
“哦?为什么?”
“我主持了很多有名的节目,比如楚歌,比如蒹葭苍苍。”
“你是因为自己的优秀表现而骄傲吗?”
“有这样的原因。”
“那么,优秀表现带给你了什么?”
“您这样不是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吗?”
“你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老人放下杯子“我问的是得到什么,你给了我一个骄傲的感觉。你真的得到了什么吗?”
“……我挣到了钱。”主持人说。
“然后呢?”老人问“还有什么?”
“我,我现在是公司头牌。”
“你开心吗?”
“开心。”
“因为你是主持人吗?”
“……”
广场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聊天的人基本都闭上了嘴,没人再继续跳舞,也没有人在健身器材上逗留。渐渐的,有一些人开始离开了。
“那个张姐,我家里有事我先走了。”戴眼镜的老太太说。
“好的好的,你走吧。”黑头发老太太看着她走远,把头上的黑色假发也揭下来,放到自己的小包里。她的头发早已经白光了。
戴眼镜老太太匆匆地往家走,她想起了什么必须去做。
“老头子!”她一进门就大喊。
“怎么了怎么了?”她老头儿这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穿着一身灰色睡衣出来看出了什么事。
“我想学钢琴。”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学钢琴,”老头伸了个懒腰“买早点了吗?”
“我要学钢琴。”
“你傻了吗?”
“我要学钢琴!”老太太大声喊。
“好好好,学学学,”老头说“你怎么学啊?找老师啊?”
“我要自学!给我买钢琴!”
老头扶着额头叹口气:“一上来就买钢琴啊?”
“不买钢琴怎么学?我要学钢琴。”
“知道了知道了。那走吧,去琴行看一架。”老头进屋去换衣服。
老太太牵着他的手,两人像小孩一样出了门。她还顺便打包了自己的舞服,全丢到楼下垃圾回收通道里。
“你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吧?不用答了。”老人摆摆手。
主持人如释重负,瞟一眼导演,他也不是很自在,低着头看鞋。再看摄影师,走神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原本握在手里的对焦按钮现在变成了一卷卫生纸。
“那么,这和您的孩子有什么联系吗?”主持人找回了刚才的话题,赶忙把问题抛出。
“我有三个孩子,他们分别在一个师傅跟前学了手艺来糊口。我没有让他们有任何的兴趣爱好。”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大女儿,我让她学了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现在收入可观。”
“但是她没有兴趣爱好,这样她的业余生活应该很难过吧?”
“她现在同时是一名木匠。”老人说“我只是没有给她兴趣爱好,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我给了她能够在社会上生活的能力。”
“很令人羡慕啊。”
“我的大儿子,我让他学了修车。”
“修车?”
“对,但他现在是一位画家。他画画的收入已经超过修车了。”
“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吗?”
“是的。我的小儿子,我让他学了建筑,现在他是一名建筑师。”
“他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他只喜欢建筑。我告诉他可以为自己找一份副业或者一些感兴趣的事。他告诉我他就喜欢建筑,业余的时间也在做建筑设计相关的事。”
“您的三个孩子都很厉害。”
“大女儿的木雕,我也带来了一个。”老人从口袋里取出一件小东西。这东西看上去像一个大字上放了一颗球。
“这是什么?”
“我。”
“什么?”
“我大女儿雕的我。”
“……挺好的。”
“放屁。一点也不像我。”
“……”
“但是她雕得很用心,也很开心。我现在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是完美父亲的形象了,我很满足。”
“所以您是打算在最高光时陨落吗?”
“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班级里安静了一瞬间。渐渐的,有人开始抱怨自己的父母,有人嫉妒别人的父母,甚至有人离开了座位。
班长坐在位置上哭泣。同桌安慰她别哭了,小孩的家长都一样,都会逼小孩学不想学的东西,班长哭了好久才平息下来,告诉他自己是孤儿院里长大的。
同桌哑口无言。
老人说完,驼了背休息了一会儿,开口:“快到点了吧。”
“还有十分钟左右。”主持人看了眼。
“感觉撑不了那么久了。我能躺下吗?”老人问,有工作人员到他后面为他调节了椅背“现在舒服多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吧。”
主持人看向导演,导演指指她桌上的纸。
“好的,那么……”主持人拿起纸张,犹豫了一下又放下。
“你干什么呢?”导演瞪她,主持人没有理。
“问吧,随便问。”老人已经合上了眼,呼吸也变得平缓下来。
“我想问,永生之后,人类生存的意义何在?”
“生存的意义?”
“生物生存无非求生和繁衍两个目的,现在您把两条路都掐断了,人类该做什么?”
“那就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啊。”
“您有什么喜欢的事?”
“我喜欢生物。”
“您真的喜欢生物吗?”
“神经病,这有假吗?”
“那么,您就这样放弃自己喜欢的事吗?”
“对啊,我已经喜欢很久了,我现在就站在它的至高点上,我满足了。”
“那么,您是因为快乐而喜欢,还是因为名利而喜欢呢?”
“……你拿我的问题问我?”
“对。您的答案是什么?”
“我……”老人开了口,又没了声。
主持人感觉自己扳回一局,心里不禁愉悦起来。接下来,她连续叫了十几声老先生和陆院士,没有得到回答。
工作人员检查后告诉镜头,老人已经去世了。直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