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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文学与两株枣树——鲁迅《秋夜》

2022-06-21 21:53 作者:汉口之南・张寞  | 我要投稿
原创:吃粥饭 吃粥饭的碗 2022-06-21 16:02 发表于江苏

近日,有好几个朋友问我《秋夜》的解读文稿还有么,由于文稿比较散乱,而且结合视觉语言来说的,因此即便发出来也不适用,而且我发现自己之前解读的不少问题——过度强调鲁迅是想这么写的,有捧神的嫌疑,而事实上我们并不能揣测鲁迅的心理,于是重新做了一版文字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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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期算作《秋夜》或者文学的拓展解读,我们仅仅讲一句话,就是开头的那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句话常常被大众以废话来嘲笑,并且引申出了“文学就是在说废话”,“鲁迅怎么说都对”之类的观点,最近网络中流行着“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对废话文学的调侃。

那么这句话到底是不是一句废话呢?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要明白两个概念,一个叫日常语言,一个叫文学语言。在文学理论中,对两个概念的区别阐释得比较复杂,我们按照大家容易理解的方式进行解释。日常语言是大众沟通和交流的工具,倾向于简单、准确、高效地传递信息。

譬如你去菜市场,一堆人排着队,轮到你了,你对老板说:我想买两条鱼。

老板说:两条什么鱼?

你说:一条是草鱼。

老板说:另一条呢?

你说:另一条也是草鱼。

老板说:要多大的?

你说:一条要三斤的。

老板说:另一条呢?

你说:另一条也要三斤的。

那么老板也许会很生气,这么多人在排队,你不是浪费大家时间么?在这种条件下,这种话当然是废话,因为这样说使得沟通复杂,不准确而且低效。老板希望听到的是——两条草鱼,都要三斤的——这样简单的描述就节省了非常多的沟通成本,这就是日常语言的使用场景。

换作文学语言就不同了,它并非作为日常生活沟通的媒介,而是一种审美的体验。这就好比我们会用说话进行沟通,没多少人会用唱歌进行沟通;我们会用手写字做饭,用脚走路,没有人一边跳舞一边写字、做饭、走路。同样的逻辑下,舞蹈是“废动作”,唱歌是“废声音”,而舞蹈和唱歌提供的是审美感受,我们不能用“废”来批判了。我们在判断某样事物“废”不“废”的时候,就是在判断它是不是现实而功利的“有用”,而审美是无功利化的,或者说本来就“无用”,那是不是“无用”就真的“没用”呢?

《庄子》中有言: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大意是,山上的树木有木材之用才被人砍伐,油脂蜡烛有照明之命才被人煎烤,桂皮可以食用,被人砍伐;树漆有用,才被人割取。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之用。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眼中只有功利的“用”,也许带来的是自我心灵的匮乏和死亡,而唱歌,跳舞,看经典电影、阅读文学作品、与朋友聊聊天排解排解烦心事,看似在浪费时间的“无用”,也许是浸润心脾的大用。

当然,我们很容易分辨何为舞蹈,何为走路;何为说话,何为唱歌,因为二者日常和艺术之间有直观且相对明确的界限。可语言就不同了,日常语言和文学语言没有那么直观且明确的界限。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一个人进行欣赏风景这种审美活动时可以使用;一个人在新闻中描述一种画面的时候也可以使用。一位青年失恋,向朋友表述自己的难过,说——“心如刀割”,那么这个“心如刀割”是日常语言还是文学语言呢?因为文字本身就是一种笼统的概念,语言也具有一定的模糊性,用以描述很多模糊的情境、心境和意境,便说不清了。

我们依然秉持“一切规定即是否定”,不能因它繁杂模糊就是废话,也不能因它精确简洁就是文学,也要看使用的环境和所处的情境。回到《秋夜》中也是同样的问题,大部分人并未阅读全文,仅就这句话来说这句话,其实将其限定为“日常语言”,认为它就应该简洁准确,才得出废话的结论,而事实上,一篇抒情散文的审美价值远大于日常使用,我们也不妨试试用审美的心态来看这篇文章,走入鲁迅的心境,感受文章的意境,探寻阅读的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性是描写真实的视线移动过程。当我们说“我家门口有两株枣树”的时候,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而说“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是观察的过程。我们举例说明一下,问一个小问题——大家闭上眼睛想一想,你的书桌上有什么?尽管我们天天使用书桌,但未必能准确说出所有的东西,我们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你会发现——左边是水杯,中间是电脑,右边是书,鼠标之类,观察的同时,你的视线也在移动。同样的道理,尽管鲁迅住在新家将近半年,可秋天的夜晚,视线模糊,也许并不能确认窗外的树是什么,仔细辨认第一株——哦,是一株枣树;再看第二株,仔细辨认——哦,也是一株枣树。在鲁迅辨认的同时,视线在移动,也在调动自己的回忆,他将此过程描写了出来。就好像一个小孩在数鸭子,只能一二三四五地数,断然不会一打眼就说出:这群鸭子有二十五个,二十五只是结果,一二三四五地数是过程。

当我们解读到这里时,也许会发现这句“著名废话”的第二种可能性——描写寂寥的心情。一个人在何种情况下才会观察外面的枣树呢,他不仅仅在观察,还在仔细地观察,在整篇《秋夜》中,鲁迅不仅观察枣树,还观察天空、灯罩上小虫、园子里的野花野草,是该有多无聊。很多人读秋夜,往往忽略“环境”,文章不是由第一句话开始的,而是由标题开始的,我们先看标题,才会去看文章。“秋夜”这个标题本身就提供了一个环境,秋天万物凋零,本就容易产生衰败寂寥的情绪,又恰好是个夜晚,夜晚如此安静,连声音都离人远去,无人作伴,也只能看向窗外了。

后来,也有人提出了第三种可能性,叫做“强调枣树形象”,鲁迅把两株枣树分开写,写两次,枣树的形象就得到了强调。举个例子来说,某天校长在门口检查学生逃课情况,发现某班的表现很差,在开校园大会的时候说:“今天我抓到了两个逃课的学生,一个是三年级八班的,另一个还是三年级八班的。”因为在正常情况下,校长说到一个是三年级八班的,另一个肯定会说其他班的,可校长偏偏再说一遍三年级八班,就是在强调他们的表现特别差。同样的,一般情况下我们说我家后院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后面一句会写什么,当然是写另外一株是柳树,或者是杏树、杨树之类的,万万不该是枣树,鲁迅反其道行之,再写一遍枣树,就是强调枣树的形象。强调枣树的形象,在全文中有重要作用,整篇《秋夜》就是在写枣树,写它如何与黑暗的天空战斗,如何遍体鳞伤,又如何怀抱希望。

我们分析了这么多,有人就会说——因为这句话是鲁迅写的,你才分析出这么多门门道道来,倘若是个孩子写的,你还会这么解读么?譬如有小朋友写作文,说 “妈妈给我买了两个包子,一个是韭菜馅的,还有一个也是韭菜馅的”,这么写肯定会被老师批评,鲁迅说什么都对,说什么都是名言。我依然秉持任何话放入固定的情境中才有固定的意义,小朋友的话放入某些情境中,也是非常好的表达,也可以按照同样的方式进行解读,也许会创造其他的可能性——比如,我们设置一个“环境”,孩子是喜欢吃肉包子的,而这句话是孩子吃早饭时对母亲说的。

一开始,妈妈给我买了两个包子——我是兴奋的,我最喜欢吃肉包子,早上有早饭吃了。我掰开第一个,韭菜馅的,心里有些失望,也有期待——第一个是韭菜的,第二个总归是肉的吧。结果掰开第二个,也是韭菜的—我非常失望,我明明喜欢吃肉的,妈妈怎么买了两个素包子呢?

于是我们就会发现,带入某种情境后,这种模仿鲁迅的“废话”就有很多意义,既描写了吃包子的过程,也描写了自己的心理变化过程,从兴奋到期待、再到失望的过程。当孩子对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就是抱怨母亲为什么不买自己爱吃的肉包子。

人物有情绪变化,就会有情感,这句看似的废话就比“妈妈给我买了两个素包子”这种叙述句表达效果强,而一个抒情散文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情绪,没有情绪化的表达就是简单的记述。

我们也不妨以“小朋友的描述”为契机寻找鲁迅在这句话中的心理情绪变化——秋夜的环境是寂寥的,人的内心也是寂寥的,于是他无聊地看向窗外,至少还有两棵树作伴,视觉辨认出了一株是枣树,另一株是什么呢,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会不会有其他的树,哎,结果还是枣树,怎么都是枣树啊,里面不就是鲁迅先生一种心理过程吗,从欣慰到期待,到失望的这么一个过程。

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枣树被鲁迅赋予了其他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战士的形象。当他看到枣树的时候,已经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把“战士”的形象赋予枣树了,如果我们把 “战士”这个形象代入第一句话,那含义大有不同。我们重写一下:“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个战士,一个是枣树,还有一个也是枣树。”

这句话就产生了新的含义:我看见墙外有两个战士在黑暗天空斗争,我的心情是庆幸的,至少还有两个战士。我辨认出第一个战士是“枣树”,第二个战士会是谁呢?会不会有其他的势力在帮助他?结果,第二个战士仍然是“枣树”。

于是组合起来的意思便可以解读为:我庆幸有“枣树”与天空斗争,可为什么只有“枣树”在与黑暗的天空斗争,其他势力在哪里,枣树为何如此孤独?

在此时,我们不妨回想一下,1923年时鲁迅创作的沉默期,兄弟失和,文学革命的战友纷纷隐去,鲁迅独自搬到新的处所,他似乎感觉到身边没有任何帮手,这种孤独感和寂寥感涌上心头,他也意识到,此后也许他也不会再有同仁,只能一个人继续战斗了。这时,他看见了窗外的枣树,它直刺着天空。一个孤独的斗士便只有自己,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不会是其他帮手,也只能是枣树,于是枣树与作者本身产生了勾连,枣树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两者的孤独和寂寞相互连通了,这就是枣树的象征意义。

于是,我们通过一个孩子的话,又发现了这句“废话”两种其它的可能性,1、鲁迅在描写微妙的心理情绪变化和2、枣树的象征意义。

这一期,我们用很长的篇幅来解释一句所谓的“废话”,我们无法确定当时的鲁迅在何种情境之下写下这句话,也只能去揣测合理的可能性,也许这些可能性已经大于鲁迅写下这句话的意义。任何阅读都是误读,误以为鲁迅这么想,又误以为鲁迅那么想。文学本无用,而无用兴许有大用;文化教育是拓展可能性,而非拘泥于某个固定答案;人类的情感有所相通,鲁迅与枣树相通,一个孩子也可以与鲁迅相通,一句话可以是“废话”,也可以是“绝妙之句”,全看这句话在你心中留下了怎样的“投影”,全看你愿不愿意静下心来,将感情和思索投入这些冰冷又温热的文字中。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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