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盐铁论》褒贤篇,坚守原则比办成事情更重要,兼论儒家力量来源
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我们共同探讨《盐铁论》第十九章,《褒贤》相关内容。
所谓“褒贤”,很好理解,字面意思,即褒奖贤才之意。

不过各位应该也都明白,很多立场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往往有着截然相反的评价体系。
于是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也就“贤才”的标准与褒贬问题,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一、贤才
本场辩论刚开始,桑弘羊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他说:
“伯夷以廉饥,尾生以信死。”
这句话中涉及到的两个历史人物,相信大多数观众,应该是有所了解的。
伯夷原为商末大臣,武王伐纣后拒绝高官厚禄,宁可活活饿死,也不食周粟。
而“尾生” 则是孔子老乡,特点是诚实守信,言出必践。
比较著名的典故,是在桥下约见女子,结果女子迟到,他碰到山洪也不肯走,最后居然抱着柱子淹死了。
此类言行,在传统儒家的话术体系中,通常是比较正面的。

即便是尾生的迂腐,招致过一些人的议论,那也是属于实践中的批判,而非原则上的反对。
可是桑弘羊对此却很不屑。
他认为,这些行为都是“由小器而亏大体”,遵守的也是平民庸人的小节小信。
就算有一天因此死在了山沟里,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又能有什么功名?
真正的贤才应该是什么样的?看看苏秦和张仪就知道了。
他们的智慧足以富国强兵,勇气足以威震敌胆,一生气诸侯就恐惧,一安居天下就平静。
各国国君没有不放下架子,备足厚礼,过来求和交好的。两者对比一下,所谓:
“举亡为有,虚而为盈。”
儒生们的言论,恐怕是把一些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智慧的人,吹捧得太高了吧?
看完这么长的一段论述,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桑弘羊的观点很鲜明,立场也很坚定。
只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段话的底层逻辑,似乎是有些无法自洽的。

毕竟从常理来看,“德和才”,一般不具备关联性。
就好像能力强的人,品德不一定差,而品德好的人,能力也不见得就不行。
由此,《褒贤》篇的开头,将两者对立起来,并对其“褒一贬一”论述,多少就有些难以读通了。
那么,桑弘羊真的是在逻辑上,犯了低级错误吗?当然不是。
为了更好地讲清楚这个问题,个人建议大家如果有兴趣,最好能去回顾下《盐铁论》上个章节,《毁学》篇的内容(点击此处查看)。
所谓《毁学》篇,简单总结一下,就是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互相进行人身攻击的一场辩论。
桑弘羊以法家“自利”思想立论,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行为,都是由功利驱动的。
并以此嘲讽对手嘴上清高,实际也是想博取爵位名声。
而贤良文学也唇齿相讥,表示满脑子利益的人,永远不能理解仁义道德的重要性。
他们以商鞅、李斯的人身悲剧举例,一方面暗示了桑弘羊,未来不会有好下场。

另一方面也论证了法家“人人自利”的社会,只能是一个互害的、没有真正赢家的社会。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对本文开篇论述中逻辑难以自洽的现象,有所理解了吧?
事实上,桑弘羊完全是书接前文。
他意识到,自己如果继续从个人得失角度,阐述“自利”思想,那么后续恐怕很难取胜。
想要不落下风,还是得从国家大方向入手,论证这套理论的合理性。
所以,桑弘羊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
儒家不是天天讲仁义道德多重要,如果违背道义,就算给再多的钱,再大的官也不干吗?
但这样的话,类似伯夷、尾生这些人,对国家还有什么用?
倒不如苏秦、张仪,不讲底线,不论手段,以目的为导向,反而能为君主解决很多现实中的问题。

由此观之,在选拔贤才过程中,把“德”当成前提条件。
还把法家那些有才能、办实事的先贤,贬低到如此地步,不是大错特错吗?
对于这样的言论,贤良文学从两个方面进行了反击。
他们一方面延续了《毁学》篇的观点,并引用了荀子对苏秦、张仪的评价,曰:
“夫不以道进者,必不以道退,不以义得者,必不以义亡。”
从不讲底线,最终会殃及自身的个人角度,复述了德重于才的观点。
这个问题上个章节已经详细讲过了,此处不重复赘述。
另一方面,又引用了《论语·季氏》篇中的典故,所谓:
“季、孟之权,三桓之富,不可及也,孔子为之曰“微”。”
翻译过来,就是驳斥桑弘羊,不要以为突破底线,办成一些事,就是对国家和君主有好处。
春秋时期,鲁国三桓欺凌公室,权力和财富无人能比,但孔子却说,他们的子孙一定要衰败了。

其中的逻辑大致是这样的,三桓作为卿大夫,居然率先践踏周礼,凌驾于国君之上,那么你做初一,别人就能做十五。
规矩一旦被打破,又如何保证未来卿大夫之下的臣子,不起别样的心思?
所以,就算是站在国家角度,秩序和底线也是极其重要,绝不能轻易拿来换取眼前的利益。
法家讲究“自利”,不相信仁义道德,即便获取了一时的地位,也是:
“其位弥而最弥重,禄滋厚而罪滋多。”
现在朝堂上的各位官僚,只考虑升官,不在乎罪过,一旦有变化,就算逃跑也不免一死。
到时候自己身处牢房,妻小逃亡在外,还能笑得出来吗?
二、更迭
被人当着面讥笑,桑弘羊同样开始了嘲讽。他说,你们这些人好像品行高贵,洁白正直。
但是秦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首先起兵的陈胜,既没有良好的德行,也没有很高的地位。

而儒生们却在很短时间内,纷纷跑过去参加他的队伍,担任各种官职。
甚至连孔子的八世孙,都因此死在了战场上,被天下人耻笑。所以,这就是你们说的要有原则,否则就深藏隐居起来?
对于这番言论,贤良文学当然不认同,他们立刻反驳道。
周朝衰败,礼仪崩溃,天下战争不休,秦国以虎狼之心吞并六国,废除分封,建立郡县,还自以为功过尧舜。
当时治国只相信刑法,不相信仁义,只知道使用暴力,不知道重视文教,天下苦之很久了。
陈胜为天下先,虽然其本人不太符合儒家标准,但孔子曾说过: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言下之意,儒家一方面是借助这个机会发泄对秦朝的愤怒。
另一方面也有信心,把陈胜改造成儒家希望的那样,所以,不是为了当官才去参加叛乱的。

看到这里,大家是不是有些迷糊?
儒家不是最强调忠君吗?这会怎么突然说起陈胜的好话来了?
而且,贤良文学们是不是有些过于自信了?陈胜又不是读书人,凭啥一定要对诗书礼乐这些东西感兴趣?
想要理解这个问题,这里就不得不再提一下,那个已经讨论过很多遍的话题了。
什么是儒家?
首先,大家要明白,儒家不是孔子一个人突然间发明的,相反,孔子一身都在致力于恢复周礼。
从这个角度看,西周分封的各级诸侯、卿大夫、士,其实就是儒家在现实中的组织架构与实体。
那么再进一步细想,分封制的根基是什么?是宗法制。
所以,从本质上看,儒家就是宗族,宗族就是儒家。
至于所谓的“礼乐”,也绝非空洞的道德说教,而是类似于宗族内部制度的东西。

我在以前的视频中,曾详细论述过儒家的兴衰(点击此处查看)。
简而言之,至少在唐宋之变以前,华夏历朝历代,各州各县,都遍布着相当数量的强宗大族。
这些宗族不但掌握完整的生产体系,还长期维持着强大的武装力量。
甚至于一些特殊时代,例如汉末三国,刘备、孙权、曹操等豪杰,就是依赖宗族兵争夺天下的。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知道汉代儒家的信心来源了吧?他们本身就是那个时代,最骁勇善战的武士阶层。
皇帝想要坐稳天下,就不得不长期与之打交道,无论这个人是陈胜还是刘邦。
当然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贤良文学才会公开赞扬大泽乡起义。
强大的儒家,有着自己独立的,成体系的意识形态,绝非任何人的附庸。
周朝、汉朝尊奉儒家,于是宗族便效忠这些王朝,哪怕到了帝国晚期,朝堂上争权夺利,颠倒黑白,也是属于内部矛盾范畴。
儒生们或许会感叹,先王之道没落,但该忠君时,还是得忠君,该殉国时,还是得殉国。
至于秦朝,以法家为根基,用拆散宗族的方式强兵,在很多儒生看来,压根就是不合法的。
背弃先王之制,就得不到儒家效忠,双方的矛盾是敌我矛盾,从来没有效忠,又何谈背叛?
三、人身攻击
辩论到了这里,主要内容基本也就结束了,接下来是纯粹的人身攻击。

桑弘羊可能是觉得对手理论基础太强,攻击整个儒家胜算不大,于是决定对个人进行辱骂,所谓:
“文学言行虽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贞。”
所谓柳下惠之贞,指的是此人做官,秉公办事,从来不阿谀奉承,哪怕因此得罪权贵,三次被罢黜也不后悔。
这是儒家的自我要求没错吧?但是看看近年来的儒门弟子。
赵绾、王臧、主父偃卖弄口舌,谋取高位,最终被杀,东方朔辩才无双,私德却很差。
言下之意,各位贤良文学,也配当儒生?
接下来,贤良文学当然也要自我维护,他们先是大谈了一番仁义道德。
表扬了诸如袁昂、公孙弘之类的,没有黑料的正人君子。
然后肯定了东方朔谦虚谨慎,主父偃收了钱接济穷困儒生的善行。
意思是他们本质上也是好人,只是桑弘羊只看表面误会了。
最后又话锋一转,再次痛骂了官僚阶层贪婪无度。
到此为止,《盐铁论·褒贤》篇,也就全部结束了。

参考资料:
《论语》
《盐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