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八章 烈焰之岛

第二十八章 烈焰之岛
俄罗斯的雪仿佛从世界形成之初开始落下就再没有停过。我坐在弹药输送车的副驾驶位上,隔着毡绒手套擦去车窗上结得厚厚的一层白霜,凝视着这个笼罩在寒冷与黑暗中的世界,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道路两侧无尽的雪野上杂乱地分布着上千辆坦克的残骸,从装备120mm主炮的“犀牛”式到战舰炮塔一样庞大的“天启”式,各种型号都有,我毫不夸张地说,我能感受到每一朵雪花的重量,听到每一朵雪花砸落在这些废弃钢铁上的声音,这无穷无尽的层叠之声成百成千地联响着充斥了无尽的雪夜,仿佛形成了一种苏联所特有的声音:严肃,沉重,艰苦。这片坦克公墓中最显眼的一尊“墓碑”巨大得像一艘搁浅在雪原中央的船,那是一具运载火箭的残壳,而货舱里的物资早已被附近的红军战士们抢运一空,只留下这巨兽遗骨般的空架半埋在积雪里,我抬头去夜空中寻找这巨物出发的地方,看到小而冷的月亮凝固在雪点之间几乎分辨不出来,仿佛是万千雪花中凝然不动的唯一一朵。在过去的数周之内,苏联红军出人意料地将战场扩展到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涉及的区域——将军同志的部队突袭了厄普西隆帝国位于瑞典拉普兰省的登月湾,利用缴获的运载火箭进攻并夺取了尤里的月球要塞,我们在托托亚岛未能完成的梦,由这些苏联人默默地实现了。满载月球物资的运载火箭像舰队一样落入仍由苏联掌握的远东地区,月面和卫星上的星际导弹成为了高悬在厄普西隆帝国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与此同时,苏联红军跨越整个西伯利亚的解放攻势,正像红色风暴一样呼啸着席卷过俄罗斯的冰川、山脉和原野,他们的炮火一座接一座地摧毁厄普西隆帝国建立在祖国境内的心灵信标与增幅器,军靴一片接一片地踏过紫色阴影褪去之后的土地,直到兵锋进抵至伏尔加河东岸。在月与雪的凛光之下,行车道由于时刻受到车轮和履带碾压,成为了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唯一没有积雪的地方,像是一条细长而孤独的河流般曲曲弯弯伸向远方,在它所指的方向上,斯大林格勒正在地平线上熊熊燃烧,火光映亮了伏尔加河上缓缓爬行着的浮冰与水流,就好像我们身边这无数的坦克残骸不过是炼钢工地边缘冷却下来的金属残渣,层叠向心地环绕着斯大林格勒这座位于最中心的炼铁炉,身边把着方向盘的那名苏联汽车兵惊呼了起来,“简直是炼狱在我们面前燃烧!”
“怎么?小柴可夫斯基给我派来了一个中国人?”这是库可夫上校见到我时的第一句话。在斯大林顿沦陷之后,他与雷泽诺夫失去了自己所指挥的部队,长期以来像两名突击队员一样在各处战线执行隐秘的特种作战任务,时常使人忘记他们原本是两名统领部队的上校指挥官。库可夫现在担任了斯大林格勒战场的红军炮兵主任,指挥着伏尔加河东岸以及河中心扎伊采夫斯基岛上的数个炮兵群,负责向河对岸已经楔入城区的兄弟部队提供炮火支援。
在将军同志完成“摘取月亮”的奇迹之时,原本不被看好的琴科夫却成为了从远东向莫斯科进军的漫长征程上战绩最出色的红军将领,有一些人称他为“将军同志的影子”,但像库可夫上校这样的老家伙却背地里(当然也有可能是当面)给他起了另一个不以为然的绰号,叫他作“小柴可夫斯基”。斯大林格勒成为了梗在“小柴可夫斯基”同志的“胜利五线谱”上一道扎眼的杂音,这座交通枢纽卡在伏尔加河的咽喉上,乌克兰的小麦,库班和高加索的石油与矿物,全都要通过这里运往更广大的北方,城市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重工厂,能够独立生产供应坦克、火炮和弹药,占据这里的厄普西隆分子在城中心建立了一座心灵控制增幅器,作为位于莫斯科的主增幅器的备份保险,是红军回到莫斯科心脏地带之前所必须斩断的外围爪牙之一。
“我和雷泽诺夫偷袭了城防基地的几座核子反应炉,成功切断了城区外围防线的电力供应并把敌人压缩到了伏尔加河以西,但盘踞在城市里的厄普西隆分子……怎么说呢,比想象中更顽强,雷泽诺夫的部队占据了沿河的几座工厂之后,向城中心发起的攻势就被迫停滞了,厄普西隆分子没日没夜地冲击着他们夺取的这一段狭长防区,他们的兵力损耗太快了,跨越半封冻的伏尔加河进行补给简直是灾难,入夜后登陆对岸的550名援兵大约只有一半人活着抵达了雷泽诺夫的阵地,照这样下去,他们很难坚持到‘小柴可夫斯基’的主力部队与拉丁同盟军联合发起反攻。”库可夫带我到河岸边的前沿观察所查看战场,在炮兵使用的剪形镜里,我看到河对岸城区工厂里巨大的桁架和钢梁在火光里投映着扭曲的阴影,“‘小柴可夫斯基’希望你的部队能给被包围在对面的同志们‘补血’,听说你的工兵旅被称为‘弧线’,以擅长防守自居。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上一个到斯大林格勒来的中国指挥官也和你们一样,吹嘘着在克什米尔战场战胜过将军同志,结果呢?现在连埋在哪儿都不知道。如果你们不懂怎么打这种硬仗,最好还是缩在长城后面睡觉的好。”
我对他这种有损国际友谊的无礼发言未作回应。他所讲的事情,也确实是我和第221装甲工兵旅来到斯大林格勒战场的原因之一。新加坡协定将破碎的苏维埃阵营再次牢固地团结了起来,阿尔卡扎将军的拉丁同盟部队几乎参与了苏联红军从远东开始发起反攻的所有重大军事行动,我们则在登月战役中为将军同志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宇航科技支持,依靠苏联人在拉普兰登月湾获取到的厄普西隆帝国磁力卫星组网信息,重建之后的西北航天发射中心成功突破了这些磁力卫星的封锁空隙,连续发射了多颗导航卫星,为修正登月火箭的航线进行紧急组网,“熄烽”行动中由叶未零同志积累的技术经验和作战预案也毫无保留地提供给将军同志进行参考,我们的作战部队也加入苏军序列直接参与了登月行动,航天部门甚至配合苏联人实施了一项疯狂的工程计划:将装载着核子战斗部的导弹加装到卫星运载舱上,形成了高悬在大气层之上的卫星轨道战略打击体系。早在红军攻势触及伏尔加河畔之前,人民军事委员会就从中亚战区集结起一支突击部队,以哈萨克共和国为出发地进攻斯大林格勒,希望能够拔除这座堡垒以策应琴科夫的攻势,但随后这支代号为“箭头”的突击部队便在斯大林格勒失去了音信,苏联人认为他们被厄普西隆分子全部歼灭了,我们在未得到确证的情况下则将他们划为失踪人员,首次援苏作战的受挫,使得我们意识到了自己对苏联战线战争烈度的低估,人民军事委员会随即以第221装甲工兵旅为主体组建了第二批支援部队,并且放弃了独自作战的不实计划,改而加入到琴科夫的战斗序列中,配合苏联红军与拉丁同盟实施联合作战。鉴于第221旅在中亚、托托亚岛和克什米尔等战役中锻炼出的强悍防御能力,部队出征之前被授予了“弧线”的荣誉称号,并以军事地图上代表防御的“弧线”符号作为新的臂章标识。而失踪的“箭头”部队指挥员,是苏近卫。
221旅的后续部队还迤逦在漫长的运输线上,而接应先头部队趁夜渡过伏尔加河的“野牛”气垫船编队已经在渡口整装待发了。我到野战医院去接收准备一同渡河的活跃战兵,那些刚刚伤愈复员就要回到前线的战士们,正以寒夜中一丛丛明亮的篝火为单位,与医院的医生护士们进行联欢告别,同时也是他们再次拥抱战争和死亡之前所能最后享受的短暂狂欢,歌声毕竟是战线后方所特有的奢侈。他们的合唱让我想起了部队训练间隙以营连为单位进行的“拉歌”,但如果人群中出现几位女士,演奏活动便会转变为一种更为优雅的形式进行,战士们会轮流向女士们进行献唱,最后由女士回报以歌声,并以掷花的形式选中一名她认为歌声最棒的小伙子,获得在歌声行将结束时向她献花的殊荣。
我走进野战医院营区的时候,这短暂的“告别演出”正在迅速进入尾声,离我最近的一丛篝火同时也是整片营区里最闪亮的,不仅因为它的火堆最大,还由于这群复员战士之间,竟围着一只在物资匮乏的前线非常难得的俄罗斯茶炊,那只残破的黄铜茶炊在火光照映下,像《天方夜谭》中的神灯一样闪烁着黄金般的光芒,红茶煮开时的热气氤氤袅袅地直飘向寒冷的天空。这丛“奢华”的篝火似乎是由一群国际战友们共同烧起来的,像是命运的安排一般,我在火光中看到了巴米扬峡谷认识的红军战士彼得连科的脸,看到了在上海和新加坡有过不少恩怨的拉丁同盟士官加夫列尔的脸,甚至还看到了坦克手林驱的脸——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桑坦德大撤退行动中为断后而被苏联人俘获,一度被投入了劳改营,随着新加坡协议的签订才重获自由,并重新加入到苏联红军对抗厄普西隆帝国的战斗序列中,不久前还在伏尔加河东岸外围的战斗中负过伤,琴科夫有意借着221旅来援的机会,让这一类暂时在红军序列中的中国军人回归到自己的部队中来。这个阴沉的年轻坦克手仍然是桑坦德战场上那副郁郁不乐的模样,也没有像同车组的其他中国坦克手那样加入其他人的欢快合唱,为我领路的苏联卫生员介绍说,他被其他人称为“不讨人喜欢的林驱”。与他对比鲜明的则是永远快活的彼得连科,他显然是这堆篝火周围的合唱活动发起者,对着参与联欢的随军护士中最漂亮的一位姑娘,向战友们呼吁道:“感谢奥泽洛娃同志的善良和慷慨!她是我们的雪姑娘(注:俄罗斯童话人物,由雪堆造的姑娘,因为对牧羊人的爱而融化消失,后被引以为严寒老人——即俄罗斯版的圣诞老人——的孙女和助手),不仅和医院的同志们一起把我们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还为我们送来了‘伊万.伊万诺维奇.茶炊’同志(注:Иван Иванович Самовар是俄罗斯人对茶炊的昵称,‘伊万.伊万诺维奇’是极常见的俄国姓名,俄罗斯人以此表示茶炊是生活中最常见的用品),使我们在即将回到前线之前也能感受到热茶与家的温暖!请雪姑娘为我们歌唱吧!”
那位被昵称为“雪姑娘”的护士唱了最受欢迎的《喀秋莎》,每当她唱完一段之后,围在火堆旁的战士们便会齐声应和着与她一同重复这段歌词的最后两句,小提琴的弦和手风琴的风箱,在火光与雪花之间欢快地跳动着,当她唱到“英勇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的爱情永远属于他”那一段时,最受期待的“掷花”活动开始了,她手中捏着一朵寒带的瘦花,既不漂亮也不鲜艳,但所有小伙子们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那纤弱的花瓣,猜测着这朵青睐的花最终会抛到谁手上。花儿掷下之后,火堆边一片大哗,我发现接到花的是一名戴着风镜帽的飞行员,在火光映衬下他确乎是一群人中最英俊的那一个,被姑娘选中献花似乎也是理所当然,这使我对其他人意外的哗声感到很不理解。那位飞行员同志接到花时也和其他人一样愣了一下,随后便在战友们的哄笑声中,捧着一小束同样瘦弱的寒花,走上木板搭的临时舞台去献给了“雪姑娘”,并摘下了自己的飞行员帽,齐耳的栗色短发像丝绸一样从帽子里散落到颈后,旁观的我和那位护士一样被惊呆了,被选中的这位飞行员是个姑娘!
笑得喘不上气的彼得连科起哄道:“奥泽洛娃啊奥泽洛娃,这儿有这么多好小伙子,为什么您偏偏选了我们当中唯一的一个姑娘?您面前的奥卡佳娃同志是一位‘暗夜女巫’!奥卡佳娃同志,这下怎么办?您被选中了,您可得负起责任来啊!”——“暗夜女巫”是上次世界大战期间,为驾驶波-2等双翼战斗机执行夜航任务的女性苏联飞行员所起的绰号,如今则用来称呼苏联陆航部队里的直升机女飞行员。通过她飞行服上白色的花朵图案徽标,我认出她隶属于曾在新加坡一役参战的“山梨花”直升机中队。
那位“暗夜女巫”则不紧不慢地从容答道:“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我允许你们在今夜结束之前管我叫奥格杰夫(与奥卡佳娃发音相似的俄罗斯男性名字)!”由此引起了一片更热烈的哄笑。他们的笑声与歌声,正如胜利之后的“乌拉”一样,仿佛是一种有魔力的咒语,跨越了语言的障碍而将我感染着。我看着跳动在他们脸上的火光,很清楚一个事实:按照苏联前线惨烈的伤亡比率来计算,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将在这场战争中死去。
斯大林同志的城,钢铁的城,这座城市中所有柔软脆弱的东西都已经在炮火中震碎烧尽,只留下那些坚硬的部分,我看到的仿佛是其褪尽血肉之后所剩下的骨架。我们登陆的那段河岸,是著名的“街垒”火炮工厂所在地,同时也是雷泽诺夫防区的主要构成部分,巨大的烟囱,流水线车间,油槽,起重机,退火回火炉,加热室,架空的输煤管道,冲床和落锤锻炉,以及连接这些沉重设施的残破铁轨,杂乱地铺堆在雪里,半制成的坦克和火炮零件像是被肢解的机械器官一样码放得到处都是,使得我们仿佛置身于一座钢铁屠宰厂中央。我们在渡船和登陆艇上盖了大块的白布、浇上水伪装成大块的浮冰,夹在沿河而下的无数冰凌之中以躲避厄普西隆分子的侦察,从上游渡口顺着流向抵达河中央的扎伊采夫斯基岛,再顺着岛屿和西岸之间封冻起来的一段河汊冰桥辗转登陆,即使做足了防护措施,增援行动还是在进行到一半时就被发现了,城市里的敌方炮火开始杂乱地落在河面上,不少渡船被炮火击中或是触到浮冰而沉毁了,踏上冰桥的同志们当中也有人从炮弹炸碎的冰面跌入河底永远消失。我们背后的部队还在冒着炮火源源不断地登陆,雷泽诺夫师部派来接应援军的向导却迟迟不见踪影,防守渡口的军官后来告诉我们,向导在来这儿的路上被炮火炸伤了。与我同一批登岸的彼得连科和其他一批苏军战士自告奋勇顶替了带路的任务,面对我的疑问,他答道:“我十七岁以前从没有离开过斯大林格勒,河岸这一段的下工人村就是我的家。”这两句话中的悲伤意味越是淡得难以觉察,我就越感受到这种悲哀隐藏之深。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出生在斯大林格勒,出生在苏联,眼前这同一片雪景与同一片战火,在他们眼中看来与在我眼中看来有着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彼得连科等人的带领下,我们顺着油槽、冲沟和交通壕形成的崎岖路线穿过了炮火。雷泽诺夫的指挥部隐藏在离渡口和前线都不算太远的一栋工厂建筑里,整片防区都处于敌军的炮火覆盖范围以内,据说机动建设车一旦展开成基地建设指挥部,马上就会成为重点集火对象,因此各级指战员们都只好躲在这些不起眼的街垒里。我一进入指挥部,就迎面看到了墙上那幅大比例的作战地图,比起基地建设指挥部里的电子地图可简陋多了,红军指战员们将地图上的战场横平竖直地划分为众多边长1公里的正方形大网格,分别用数字编号;每个大网格均分为四个中网格,按西北、东北、西南、东南的顺序用字母abcd编号;每个中网格再均分为4个小网格,按同样顺序以数字1234编号,这样便能以例如83d1等简洁的代号来迅速区分不同作战地域。从地图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雷泽诺夫上校约一个步兵师的队伍占据着河岸边狭长的工厂区域与敌人对峙,厄普西隆分子从防区正面的各个位置发起进攻,有好几处突破点已经楔进了防线内部,距离伏尔加河岸仅有数百米的距离,被包围的这片阵地确实像极了被敌军海洋与伏尔加河围在中间的一座孤岛。
我在地图上了解作战态势的时候,雷泽诺夫上校正在电话里训斥前沿阵地的一名下级指挥官:“大尉同志,您说申请把团部后撤是什么意思!?因为厄普西隆分子在炮击您的团部,很可能马上冲过来?为什么敌人会朝你开炮?为什么是你挨他们的打而不是反过来?别再怨这怨那了,我这就到你那里,我们一起把敌人赶回去!”
他早知道我和我的部队要来,扣下电话之后,未经任何寒暄或介绍便开始向我讲话,就好像我和指挥部里的其他人一样,是自开战以来就一直待在这儿的:“同志,我们得一块儿到前沿观察哨去确认一下敌情。大尉同志不是胆小鬼,只是有些神经质和过于谨慎,他先前几次有关危险敌情的预感,后来都被证实是准确的,这回我也不能对他的警告置之不理,脱离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之后,侦察兵的效率变得太低了,我们最好亲眼看一看前线的情况。”
他套上了一件军大衣,参谋长为他递来了在先前特种作战中常用的那支量产型德拉贡诺夫狙击步枪,缠满枪身的布条遮蔽了它作为一支狙击枪的危险外形,这身行头使他看上去和普通的红军战士没什么两样,以免在穿过危险的交通壕时受到敌方狙击手的“特别关照”。他在准备出门时认出了站在我背后的彼得连科:“看看谁回来了!彼得连科同志,您负伤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侦察兵伤亡率足足翻了一番!有您这位土生土长的斯大林格勒人回来带路,我可放心多了。”
大尉同志的团部是一栋厚重高大、形如堡垒的砖石结构建筑,结实的墙体厚达3英尺,它原本是“街垒”炮工厂的管理大楼,主体结构呈现为缺口正对西面敌军阵地的“凹”字形,战场上的苏联人根据这一形状将它称为“П形楼”,但更加广为人知的则是它另一个响亮的代号:政委楼。如果从厄普西隆分子所在的位置望向它的正面,“П”形的两足部分楼体气势汹汹地突出在前,使得整栋街垒好像一头伸出两只前爪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上。我们抵达时,对面敌军的零星炮火已经停了,大尉关于敌人紧跟炮火之后发动进攻的预测似乎落了空,在这栋楼里接下我们之后,他转而带着我们前往更前方的观察哨,那栋民居单元楼是整片防区前沿最靠近敌人的一栋街垒,有挖开的地下通道从政委楼连接到它的地下室,由于充当着前线观察哨而被称为“望远镜楼”,由五名红军战士负责守卫。我们从地下室进入“望远镜楼”时,守卫者的其中一人正在用面包干和罐头做一顿简陋的杂烩饭,另有两人守着一台旧留声机在放一张受损失真的破唱片,交响曲的旋律应和着零星炮火的鼓点,轮到值岗的两人则分别盯着窗口射击位和地下室入口。雷泽诺夫大概是经常到这里观察敌情,他认得“望远镜楼”里的每一个人,并熟练地凑到一副隐蔽极好的剪形镜前去观察对面黑沉沉的夜色:“小伙子们,对面有什么异样吗?有人告诉我说,厄普西隆分子可能想从这里突进到伏尔加河岸,把全师的防区彻底切断,把咱们赶到河里去洗夜澡。”
系着围裙的那位临时炊事员自信地答道:“您放心吧上校同志,咱们是站在永不沉没的‘街垒工厂岛’上!”
在雪夜的黑暗中,街垒火炮工厂静得可怕,堆堆瓦砾上结着白霜,寒冷的空气冻结着整片战场,使极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雷泽诺夫凑在剪形镜前皱起了眉头:“中国同志,您最好也来看一看,对面黑得有些不大对劲。”
我应声来到他身边的第二副剪形镜前进行观察,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感受到了他那种强烈的不安,似乎有某些比夜色更黑暗的东西在一声不吭地穿过工厂废墟的阴影,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雪影造成的错觉,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大片呼出的白气在黑暗中凝聚:“上校同志,我的支援部队必须尽快进入阵地!”
雷泽诺夫猛地将那支狙击步枪架到了窗沿上,没怎么经过瞄准便靠着感觉迅速放了一枪,我听到黑暗中一记子弹穿过钢盔的敲击,雪影中隐隐出现钢盔被打飞的微弱反光和死人倒地的闷响。也许是这一枪惊动了敌人,但我更倾向于认为只不过是恰巧撞上了敌人早已计划好的炮火准备时间,一种模糊、但肯定很响的动静从极遥远的敌军阵地后方传来,后座力的冲击波顺着地面传播到整片战场,大地在我们脚下颤抖不已,随即便是刚刚出膛的炮火铺天盖地地响彻了整个寒夜,我们卧倒在“望远镜楼”的地板上,甚至能分辨出身管火炮的重震和火箭炮的嘶叫。
我们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炮火准备毫无预料,但后方的炮兵群以令人钦佩的反应速度迅速投入了反压制,倒好像对此早有准备一般。第一批敌军炮火落下的时候,扎伊采夫斯基岛上的炮群便已经最先投入了反击,随后河对岸琴科夫的集团军直属炮群也加入了合奏,透过“望远镜楼”天花板上正对着天空的破洞,我们可以看到榴弹炮沉重的弹道,“布拉提诺”火箭炮嘶叫的弧线,以及“飞毛腿”战术导弹高而轻袅的尾迹在夜色中交杂成一大片混乱不堪的线条,令我们惊讶的是,厄普西隆分子的炮兵似乎远比地图上标识出来的更多,弹药供应也仿佛无穷无尽,这个危险迹象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他们很可能已经暗中调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弹药与兵力来准备这次进攻。
待炮火延伸到后方,我们从稍微平静下来的“望远镜楼”里半支起身子来,透过残存的窗口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敌人的钢盔在炮火和照明弹闪光中成百成千地闪闪发亮,沿着废墟间互不干扰的路线快速向这边移动,我们阵地前沿沉默地躲藏了好几个营的突击兵力!
“望远镜楼”的守卫者们各自扑到不同的射击位置,朝各个方向冲围拢过来的敌人开火,我们在这五名士兵的掩护下钻进了通往政委楼的地道,在行进到这个“老鼠洞”的末段位置时,隧道随着一声巨响在我们身后崩塌下来,那些战士们引爆了预埋的炸药,主动切断了与后方政委楼的连接通道,以免它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落入敌人手中。爆炸使得整条地道都变得摇摇欲坠起来,为了避免被活埋,我们不得不冒着另一种危险,从支路出口回到地面上来走完这最后一小段路。在我们头顶着满天星辰一样的火力进入政委楼那“П”字母形底边缺口部分的院落时,短暂地目睹到了这头守卫在防线上的砖石巨兽发怒时的模样,安装在楼体各处的探照灯像它的无数只眼睛一样四下扫视着黑暗的大地,围攻而来的厄普西隆突击队则向着最亮的方向集火,试图打瞎它观察周边态势的眸子,全部进入速射状态的隐藏火力点,使得整栋大楼宛如一座爆炸的军火库一般朝各个方向疯狂迸射出阻击的弹雨,将雪幕中那些比夜色更暗的敌群阴影一次又一次压回到射程以外,支撑起了工厂正面一整条摇摇欲坠的防线。
我们顺着狭窄的楼梯井来到二层,留守团部的团政委“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报告了最危险的敌情:“有一支敌军迂回到了大楼背后,把通向师部和渡口的道路切断了!”
“上校同志,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是您作为防区指挥官该来的地方!”大尉同志颇有些埋怨雷泽诺夫。
雷泽诺夫镇定地接过电台话筒,对着加密讯道说:“我命令将政委楼作为临时指挥部,各部将战场报告全部汇总到这里来。”
在缺乏稳定数据链支持的情况下,团部里的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终端屏幕,后知后觉地显示出了那支迂回到政委楼后方的敌军突击队位置,作战参谋报告道:“这支敌人比其他地段更早发起进攻,火力准备的第一排炮弹刚刚在前沿阵地炸响时,他们就冒着炮火冲进了壕沟,目前是突击位置最深入的一部敌军,他们所在的区域位于下工人村以西最平坦的地方,附近缺少可以作为火力支柱的楼房街垒进行有效阻击。”
“‘山梨花’请求起飞!”我在指挥讯道里听到了那位“暗夜女巫”奥卡佳娃的声音。
“原地待命!”雷泽诺夫看了看窗外回响着喷气式航空引擎的雪夜,“敌方‘恶灵’歼击机一直在寻找高价值的打击目标,我不能把阵地上仅剩的最后两架直升机浪费在这种战斗上。”
他命令调取这支厄普西隆突击队的实地侦察影像,出乎我意料的是,尽管作战控制连线系统显示最近的部队也在这支敌人的视距以外,但实地侦察画面竟毫无延迟地便传送到了政委楼团部里,而且还是从多个不同视角拍摄的,我一开始以为这些清晰的俯视画面是从直升机或无人机上拍摄的,但画面视野始终固定不动,镜头显然是位于一处稳定的平台上。我根据敌军所在位置和侦察视角判断拍摄位置,最后注意到了工厂中林立着的那些巨型烟囱,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巨大、这样多的烟囱,像一座座巨塔般林立在夜空之下的工厂废墟中,引导远火打击的炮兵观察员或狙击手可以在不脱离地下工事保护的情况下,通过宽敞的地下烟道从平炉设施钻进烟囱内膛,它们由此成为了斯大林格勒战场上绝佳的观察哨位,政委楼一带的防线上几乎没有观察盲点。
在烟囱观察哨发回的实时侦察画面中,可以看到那是一支由大批武装工兵和两辆坦克组成的厄普西隆突击队,两辆“鞭挞者”坦克躲在大堆扭曲烧焦的钢铁后面,主炮分别警戒着不同的方向,步兵们则大多躲藏在街道两侧由楼房废墟形成的天然掩体里,只有一小撮人留在了街道中央,他们执行着一项在我看来十分怪异的任务,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喷火工兵,依次从整条街的每一个窨井口钻下去,其他士兵则端着步枪守在井口,将枪口对准井底呈掩护状,直到那名喷火工兵从下水道里爬出来,再重复这一行动进入下一处窨井。
“他们在干什么?”我低声问道,以免在这些斯大林格勒战场的老油条们面前显得太过无知可笑。
站在我背后的彼得连科嘶嘶地抽着凉气:“他们在清理下水道系统,见鬼,我之前经常带人顺着下水道偷袭街道上的敌人,看来这些厄普西隆分子是学精了!这座城市的下水道系统宽得能划船,我们经常在那里头构筑工事进行固守,但通向地面的窨井口很窄,他们的喷火工兵只能一个人干这种活儿。”
就在他向我说明这种怪异的作战方式时,最新被揭开的一眼窨井像火山口一样冒出烈焰来,有两名全身燃烧的苏军战士呼嚎着爬出井口狂奔挣扎,直到守在地面上的厄普西隆分子们将他俩乱枪击倒,使用最危险的武器执行了这项最危险任务的那名喷火工兵随后从同一眼窨井口爬回地面,不声不响地掸了掸粘在防火服上燃烧的一小团火苗。
这支突击队就这样不断地清理和巩固着脚下的阵地,而雷泽诺夫已经将最靠近他们的几支反击力量调配到了附近,高大的烟囱观察哨都是他的眼睛,而那些步兵班组则是他的手指,他将这支突进最深的敌人隐隐攥在了手心里,而对手却对此浑然不觉。在一支拉丁同盟突击队传回的前线记录仪画面里,几辆火炮机车已经抵达了炮击位置,这种安装在四轮越野摩托车底盘上的重迫击炮是拉丁同盟“机动火力袭扰”战术思想的代表性体现,炮手们在根本看不到敌人的情况下,依靠着烟囱观察哨提供的精确指引,向视距以外的远方投射出重迫炮弹,弹雨落进另一处侦察画面的敌群中炸开成一朵朵花冠状爆云,闪烁的火光中飞快地定格又抹消着一片片扭曲破碎的人形残影,宛如一幅幅达利风格的抽象主义涂鸦,前去参与反攻作战的彼得连科,在炮击开始的一刹那用狙击枪打中了那名正准备继续清理地下防线的喷火工兵,用于将燃油挤压出膛的压缩钢瓶装置被射穿,压缩空气将他背上的火焰喷射器整个炸了开来,改进型点火装置带来的安全保险性能,使得他并没有如我们想象中那样炸燃成一团火球,没有烧着的燃油黑漆漆地糊满了他的上半身,喷火工兵扑倒在地不见动弹了。摸到街道四周的反坦克步兵像波浪一样纷纷从藏身处支起来、扛起反坦克火箭筒击发、然后迅速匍匐回去,一时间有成打的火箭弹轰击在那两辆“鞭挞者”坦克上,其中一辆被打断履带瘫在了原地,另一辆在中弹后则继续向前行驶了一段,直到它转过炮塔试图反击时,才被殉爆的火焰从内部炸开了顶舱盖,一拥而上的反击部队迅速用火力撕裂着那些失去装甲力量掩护的敌方步兵。
“大尉同志,我要回师部去了。”雷泽诺夫在作战指挥屏幕里看着这起刚刚化解的防御危机,就好像那不过是战场上微不足道的一支小插曲,“我把彼得连科同志的侦察班留下来协助您防守政委楼,库可夫同志会打击你们正面和团部附近的敌人,别让他们靠近渡口。”
参与刚才那次反攻作战的“疾风”突击队,几乎是和我们同时回到了雷泽诺夫的师部,老孙和老马将那名全身裹着火油的厄普西隆喷火工兵拖了进来,他奇迹般地还活着,燃油在他脸上凝结成了厚厚的硬壳,朗噶不得不用匕首刮掉了他鼻孔处的凝油以免他被闷死:“要不是我们手快,俄国人差点把他活撕了,招子不知道保得保不住。”
“让卫生员用酒精把他脸上的油洗掉,尽可能让这混蛋活着,仗打到这份上,‘舌头’可不好抓了。”雷泽诺夫对我们抓到一个活口感到很意外,“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没有?”
跟在最后面的阎启明用一只弹药包装着缴获的十多把手枪,全都是配备有加长弹匣和佩套枪托的二十响斯捷奇金式冲锋手枪,往往作为自卫武器配发给指挥人员、驾驶人员、飞行员或工兵等“准战斗人员”,突击队员们把这些缴获品当作礼物分发给师部里的指战员们,阎启明则腾出手来把厚厚一沓、足有四十多份士兵证件递交给我们看:“都是从厄普西隆分子身上扒下来的,至少找出来三个不同的番号,全是野战工兵营。”
雷泽诺夫看了看我先前摘下来放在桌上的第221装甲工兵旅“弧线”臂章:“工兵对上了工兵,金刚石切金刚石!”
“看来双方指挥官面对斯大林格勒这道难题,交出了同一份答卷。”我把臂章收回到作战服内侧的暗袋中,“他们能拆,我们就能建,工兵同志们会把您残破的防线修筑得更加牢固。”
第一座被摧毁的烟囱在一瞬间就完全倒塌了,快得让人看不清整个过程,当时我正在师部与政委楼之间的某处阵地上,忙于将第一批登陆的工兵部队集结起来派往前线加固工事,烟囱主体结构断裂时的轰响将整个“街垒工厂岛”都狠狠摇颤了一下,继之以成吨残砖碎石大片坍落的连绵响动,我们望向它消失之后在防线上留下的巨大缺口,看到剩下的观察哨烟囱正在更多、更急猝的爆炸声中一根接一根地倒下去,激起的烟雾在刺眼的炮火强光中缓慢地升腾着,失去了观察哨支撑的政委楼孤零零地被火光与夜色染成明暗交隔的两部分。冲击的余波在烟囱全部断坍之后还拖滚了很久,直到自伏尔加河对岸而来的引擎尖啸声杂入其中,夜穹中隐隐映出了四道像四根手指一样错落排列推进的白色尾迹,在最左侧位于食指位置的烟尾起点处闪过了一架“狐步舞”歼击机的机腹反光,可以想见与它编队的另外三架战机正在邻侧方向看不见的黑暗空域中协同突入战场,为了躲避据有制空权优势的厄普西隆空军,这些琴科夫集团军直属航空团的战机从东岸野战机场起飞后就一直保持着低空突防飞行,直到四指队形延伸到政委楼上空,才从一片空对地打击的火光中隐隐映照出它们分散拉升时的掠影。一阵比歼击机更低、更近的轰鸣声从我们所在位置右翼的残破楼房之间压了过去,此前我在这片战场上还从未看到过的两架“猎狼犬”武装直升机,正把机身铆足了劲压成机首低倾而尾梁上斜的最高航速飞行姿态扑向前沿阵地,两架直升机的侧面都喷涂有醒目的白色数字编号,位于编队侧后位置那一架的机身编号,与我在野战医院里看到奥卡佳娃飞行服上的编号是一致的,看起来正是她的座驾。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危险信号:雷泽诺夫一直舍不得用的陆航力量也紧急出动了。
我调来了一辆经过电子化改装的指挥型“犰狳”装甲运兵车,想要通过车舱作战控制连线终端向雷泽诺夫了解前线态势,不料刚一开机,就在讯道里听到了大尉同志从政委楼发出的最后声音:“‘望远镜楼’已经沦入了敌人战线后方,楼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全都牺牲了,上校同志,开始炮击我们的阵地吧!我们面前有一大群厄普西隆分子,永别了同志们,我们没有后退!”
各级指挥部准是早就把自己的精确坐标注明在了后方炮兵的作战地图上,以便在这种绝望的时刻召唤最后的炮击,因为河岸方向的炮火支援几乎是没有任何延迟地就遵循了大尉同志的呼唤,无数炮弹和火箭弹覆盖了整片夜空,在大雪和极寒的空气之间摩擦出响亮且刺耳的轰鸣,它们的火光像一支燃烧着的突击骑兵群一样,璀璨无比地从这片由云层和雪花组成的黑暗原野上无边无际地奔腾而过,仿佛是前去为大尉同志和政委楼的其他守卫者们举行奔赴死亡的盛大仪式,它们砸落在了政委楼所在方向的地平线上,为黑暗的战场镶上了一道火焰的桂冠。
我飞快扫视着指挥车舱里的作战控制连线屏幕,烟囱观察哨被摧毁后所缺失的侦察画面,终于渐渐由航拍影像重新填补了。“狐步舞”战机正在与厄普西隆军的“恶灵”歼击机进行缠斗,其中一架的腹部照相枪从正上方俯拍下了前线战场的照片,那就好像看到了一块刻蚀着密集元件的线路板,几乎每一栋建筑的穹顶都在双方猛烈的炮火耕耘之下被掀掉了,露出一格格骨架一样的空墙或地基,而坚固的政委楼仍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栋。在歼击机的掩护之下,“山梨花”中队的两架武装直升机从更低的高度进入了交战地域,他们的侦察画面离地面更近,也更加清晰,可以看到不少敌军装甲车辆已经被刚才的炮火砸成了一堆堆不规则的焦黑色金属方块,像焊点一样凝固在了政委楼面前的焦土上,但幸存下来的那些战车仍在继续行进开火,每一次耀眼的炮火闪光都会将一处隐藏着的半埋式苏军工事从废墟里掀出来,“山梨花”双机编队几乎是恰好把他们堵在了越过政委楼、深入工厂后方的门槛上,两道交替盘旋的狭长机身投影不断从敌军装甲群顶上划过,集束火箭弹像撒进水面的一大把沙子那样不断从被击中的装甲目标上激起四溅的残屑,但一辆辆厄普西隆战车还是继续越过被击毁的残骸争抢着冲在最前方的突击位置。我对着武装直升机的侦察录像反复细看了几遍,确认了这个令人难堪的事实:那支厄普西隆装甲突击群,是由缴获的“女娲”式自行核子加农炮组成的,敌人就是使用着我们制造的大口径战术原子炮,摧毁了那些至关重要的烟囱观察哨。
第一辆从直升机阻击火力网眼里漏过来的敌军战车,首炮就命中了我所在的集结点上停靠着的弹药运输车,那辆卡车在爆炸的一瞬间体积仿佛突然扩大了好几倍,从爆心向外膨胀起大团的火光和烟雾,当时我就待在距离它极近的位置上,透过“犰狳”装甲车侧面的射击孔,眼看着那辆已经刷上了厄普西隆军徽和紫色标识涂装的女娲加农炮从爆云后面碾出来,此前我还从未觉得这种熟悉的武器看起来竟会是这样凶猛狰狞,协同跟进的厄普西隆步兵不断从它的左右两侧冲出烟幕。
“犰狳”指挥车紧急进行倒车规避的时候,侧面一座原以为早就废弃的战车工厂中震颤起金属的轰鸣,我瞪着那扇严重变形的工厂闸门,看到一辆刚刚装配完成、连漆料都没有喷涂的“犀牛”式主战坦克从内部将它直接撞了开来,这辆由拖拉机工人们制造并开下生产线的坦克甚至没来得及安装主炮,在这场近距离的残酷遭遇战中专门负责冲撞和碾压跟进在“女娲”侧后的敌军步兵,隐藏在这座几乎已经是废墟的车间里坚持进行着军工流水线生产的其他苏联工人们,抱着自己锻造组装的枪支紧跟着冲了出来。随行的厄普西隆步兵被大片击倒,并与战车发生了严重的队形脱节,但那辆落单的“女娲”加农炮却独自闯过这条由工人形成的临时防线继续推进,像一块烙铁般融化了所有试图靠近和攻击它的对手。
我们刚刚集结起来的工兵部队后退到一排工人宿舍楼才停了下来,这里是挡在渡口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了,背后就是伏尔加河沉重的流水声。雷泽诺夫给我发来了一道高傲的命令:“把敌人挡在这里!你们必须像苏联人一样战斗!”
“你会看到我们比苏联人更能战斗!”我对他们散发出来的傲慢感到很不舒服,“装甲部队还在磨蹭什么?登陆之后立刻向我靠拢!”
第一支在渡口登陆的坦克小队在讯道里断线了,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也看不到他们的位置,比起电磁干扰造成的通讯中断来,这更像是临战时为了防止暴露自身而主动采取的无线电静默状态。那辆敌人的“女娲”加农炮已经驶进了宿舍楼街垒的射程以内,工兵们不断用各种口径的轻武器向它开火,听起来就像是在用扳手橇一块铁砧,有一名爆破手从非常接近敌车的隐蔽位置跃起来,试图钻到底盘下面引爆炸药,但在距离目标只剩几米远时被原子炮融化在了一圈弹坑的小型核子炼狱里。这时我发现,有一架“蜻蜓”无人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了敌车后方,因为忌惮附近残存着的最后一小批厄普西隆步兵的防空火力,不敢靠得太近并实施EMP攻击,但却始终像投映在低空的一小片影子般紧紧跟着它,而我身边的这支工兵队伍并没有装备“蜻蜓”无人机。
在敌车开火的间隙中,我突然听到另一种被炮声掩盖的低沉轰鸣压到了身边,掀开“犰狳”的舱门之后,我赫然发现一辆黑沉巨大的战车已经开到了侧面一栋宿舍楼背后,指挥型装甲车周围的工兵纷纷把手电灯光照到那庞大的车身上进行敌我识别,有些人已经把反坦克火箭筒的发射口都调过去了,一圈圈光晕残碎地拼出了那辆“灾厄”式重型坦克的轮廓,炮塔尾后的步兵载员舱从内部打开了,加夫列尔那张探出来的脸在灯光下映得惨白:“蠢货!别暴露我的位置!”
工兵们连忙把手电关掉,在一片黑暗中隐隐可以看到“灾厄”坦克转动着巨大的炮塔,将沉重的135mm冲压加农炮对准了工人宿舍一楼的墙壁,它的车体完全隐蔽在宿舍楼后面,从这个位置根本观察不到一楼之隔以外的厄普西隆“女娲”加农炮,但它的主炮却在无法瞄准的盲射状态下精确地微调着指向,射击轴线隔着前后两堵墙牢牢地套在敌车侧面平稳随动,我只能想到一个解释,是那架蜻蜓无人机在为炮手指引射击角度。
伏击炮火出膛时的轰鸣比我们想象中要响亮一倍,因为在加夫列尔的“灾厄”坦克开火的同时,另一侧的废墟中也射来了一发炮火,那枚炮弹炸开后的强光将寒夜映亮得有如正午,可以想见是另一辆我们的“女娲”加农炮迂回到了对面,与“灾厄”坦克相互配合进行了一轮交叉射击。冲压穿甲弹和原子炮弹都击中了目标,那辆坚固的“紫色女娲”像被两块石头砸中的一团软泥般顿时塌陷下去,但严重受损的车体竟还摇摇晃晃地继续进行着转向,由于“女娲”加农炮没有炮塔结构,只能依靠履带差速来调整炮口轴向,崩响着的受损履带在地面上啮出一大片密集的槽痕。就在它即将把炮口对准还在装填的“灾厄”坦克时,我方装甲小队里的第三辆坦克从后方冲出了废墟,那是一辆“麒麟”式,它出击的位置正好与“灾厄”坦克和另一侧的我方“女娲”加农炮形成了大略的正三角包围圈,将敌车紧紧套在了这个三角队形的内心位置,借着残火的映照,我看到两年前桑坦德战场上见过的“大钢铁”那三个字喷涂在它的炮塔侧面奔腾成一道白影,“麒麟”坦克像双枪手一样接连击发了两门主炮,第一炮击断了敌车的履带,使它卡在了离“灾厄”还差一小弧偏角的射击死角位置上,第二炮则从刚才击穿的装甲破损位置钻了进去,被直接命中而发生殉爆的核子发动机像镁光灯一样强烈闪烁起来,这辆敌人缴获的“女娲”加农炮随即被自己体内的强大力量所融化了。
我的目光随着那架“蜻蜓”无人机落回到“麒麟”坦克炮塔的武器站上,看来由科研部队试点实验的无人机数据链战术已经进入实装阶段了,糟糕的视野一直是坦克的固有缺陷,配套使用的侦察无人机将大大扩展坦克的战场感知能力,同时也将作为通讯中继节点以加强车际协同指挥性能,在刚刚过去的战斗中,三辆坦克始终躲在敌车的直线视距以外,完全由担任指挥车的“大钢铁”车组借助无人机进行间接观测瞄准和指挥协同。躲在另外两角的“灾厄”坦克和“女娲”加农炮也开了出来查看毁伤情况,炮口始终对准敌车残骸,仿佛生怕它还会再活过来,加夫列尔再次从“灾厄”坦克的步兵载员舱中探了出来,那处原本用于装载步兵以加强近防火力的射击舱,被通讯天线改装成了一处指挥舱,加夫列尔担任了级别超越车长之上的车际指挥通讯官;从“女娲”加农炮里探出来的车长则是方阵,日高山脉战役中留下的灼伤还没有完全平复,像藤蔓一样延展在他颈部与肩部之间的皮肤上,从装甲兵夹克的衣领中隐隐露出来一小片;最后出现在“麒麟”式指挥坦克炮塔上的则是林驱,我看不出这辆坦克是否是他在桑坦德战场捡到的同一辆,但在战场这套生态环境里,坦克毕竟是生存周期最短的个体,而车组代号更可能会随着乘员一起“活”下来。
老孙在厚重的防化盔甲保护之下,钻到那辆还残余着光和热的敌车残骸里去进行搜索,靠近后方核子反应炉的车长和炮长也许在殉爆的同时就被高温汽化了,他只拖出来位置靠前的驾驶员那惨不忍睹的遗体,经过核子同位素稳定效应降解和防化工兵们的消洗之后,盖格计数器探测到遗体上的辐射值已经下降到安全范围,老孙经过快速的搜捡之后,从死者的上衣内侧口袋里找到了一副半烧蚀的盾形臂章并交给我查看。我盯着臂章上残缺的图案愣了好几秒,那是作战地图上代表“进攻”的箭头形状标识,与第221“弧线”旅的防御弧线标志正好对应——苏近卫部队的臂章。我看向死者那张东亚人的脸,意识到失踪的“箭头”部队竟离自己如此之近,他们没有牺牲或投降,而是以一种更加悲哀的方式被“俘虏”了,被缴获的不仅是装备,还有全体的车组成员,我们这是在和受到心灵控制的战友打仗!
作战控制连线讯道突然变得无比嘈杂,各个频段都充斥着苏军各作战单位收拢部队和转移阵地的命令,这是某种强烈而扑朔的先兆,肯定有足以影响到整个战场调动的重大事件正在迫近。当讯道中的混乱达到顶峰之时,我注意到了将这一变故从众多普通炮火中区分开来的第一个迹象,有一艘不知隶属于哪一方的基洛夫飞艇——我倾向于是敌军的飞艇,因为雷泽诺夫部队的这类大型飞行器一旦升空,很容易就会被占据攻势主动的敌人发现并击落——一直在遥远的北方战线空域巡飞,那里是一座工厂大型储油站的所在地,处于厄普西隆军的重点攻击地段之外,是一片相对平静的区域,那纺锤形的艇身突然从被火光映亮的夜空中侧翻过来,就好像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一堵急剧膨胀扩张的球壳状透明墙,气囊上的帆布在半空中就被高温灼灼点燃,迅速被吞噬成一颗火球坠入了黑暗的城区。紧接着我看到了掀翻它的那场爆炸——那透明的球壳状冲击波发源的中心位置,这片战场上最剧烈的一次爆炸,像一轮午夜太阳陨落到斯大林格勒一角那般震碎了辽远的夜雪,大团大团的爆云像无数燃烧的气球一样向着天空疯狂冲涌并堆叠膨胀,投下大片光的倒影覆盖了大半工厂,就好像一座一夜建成又随即崩塌的火的巨塔。我扑回到装甲车舱的作战控制连线终端上去看前沿阵地的观察报告,只见爆心附近的苏军各部队仍在争相朝远离它的位置撤退,燃烧的石油从被引爆的储油库中奔涌而出,冲进街垒火炮工厂外围那道由油槽、冲沟和战壕连接成的大环形防御壕,液态的火川流不息地奔腾成一条大河,直到涌向伏尔加河畔、与大雪和冰川激出喷哧的大团蒸汽,像一柄巨大的镰刀,从已突入工厂的敌军进攻部队与其后方阵地的结合部之间斩切了过去,街垒炮兵工厂阵地这下真正被火河隔断成了一座烈焰之岛。
这次疯狂的阻击行动显然是雷泽诺夫有意为之,他准是早就在贮满石油的储库一带安装了炸药,以备一旦敌军突破外围防线,便用火来切断他们的侧后,因为爆炸刚一发生,他马上就如预先计划好一般,在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进行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反击部署,阵地被突破的位置并不只有我们这一处,甚至有两处地段被厄普西隆军冲到了伏尔加河畔,最早抵达堤岸的敌军前锋提供了精确的观测指引,使得他们后方的炮火比先前更加准确地砸落在河面上,将满载人员、装备和物资的渡船一一掀翻,渡口方向的支援补给行动为之一断,而地图上的众多反击箭头,则从各个方向朝这些被切断与后方联系并困在“孤岛”里的敌军触手包抄穿刺,试图将他们从河岸边挤回去。分配给我部的那支突击箭头很快也在地图上标定了出来,它以渡口一带为起点,向着已经被占领的前沿阵地延伸过去,命令我们消灭政委楼一带的敌人。
加夫列尔车组的“灾厄”重型坦克停在街道上,从他所在的通讯舱视角看过去,主炮身管保持着与笔直马路平行的方向正对着前方;在左侧一栋只残剩着下半部队的受损建筑背后,方阵车组的“女娲”加农炮正隐蔽在阴影里,车身轴线与“灾厄”坦克的主炮指向形成一个尖锐的夹角,像刀锋一样直刺向已经沦陷的政委楼;林驱车组的“麒麟”坦克则躲在两辆重型坦克背后,仍旧放出了蜻蜓无人机进行侦察和指挥。由于渡口方向的激烈战斗还在继续,“弧线”旅的后续坦克部队仍在艰难地进行登陆和集结,这三支车组就是我们能够用于反攻的全部装甲力量了。我待在更后方的指挥型“犰狳”装甲车里,逐一查看了三辆坦克车载记录仪传回的主视角画面,协同进攻的步兵们,以装备着爆破装置和火焰喷射器的工兵为核心分成若干个突击小组,静静地隐伏在装甲小队后方的黑暗中,他们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白雾。
雷泽诺夫以一个斯大林格勒战场老兵的内行眼光,修改了我关于全面反攻的行动建议:“敌军至少有一个装甲连的兵力被火焰隔断在了政委楼附近,这还没算上大楼内部据守的步兵,你的反击力量处于劣势,必须集中兵力和火力重点进攻,优先把政委楼夺回来,只要这处最坚固的街垒回到我们手上,反击行动就有了火力支撑。”
为了实施这套“一次打一楼”的重点进攻方案,雷泽诺夫调来了“山梨花”中队的两架武装直升机增强我们的反攻力量。林驱放出的“蜻蜓”无人机一连被敌人击落了两架,才大致绕着政委楼侦察清楚了敌军的部防状况和兵力配比,但这种侦察行动显然让敌人觉察到了大规模反攻的迹象,被火河切断后路的危机感更是让他们变得无比警惕,由于天气过于寒冷,坦克必须进行长时间的热车才能正常行进,敌人也许已经听到了三辆坦克预热引擎时低沉的嗡嗡声,就好像听到黑暗中食肉兽扑猎之前的喘息,但我们躲在夜色中,注视着政委楼和敌人在大火的背景下被映得一清二楚,而他们的视野受到火焰强光的干扰,却很难看清楚隐藏在阴影里的反击部队。
进攻是从敌人装甲力量最薄弱的一角发起的,这里同时也是政委楼附近地形最糟糕、最不利于装甲部队大规模展开的方向,因此敌人只在这里部署了少量“女娲”加农炮,而将主力堵在了另一侧更加开阔平坦的防御正面上。完成热车的“灾厄”重型坦克咆哮一声沿着街道冲了出去,充斥着火焰风呼之声的压抑战场顿时被引爆成一片混乱的嘶喊与轰鸣,“灾厄”坦克同时具有厚重的正面装甲和反应灵活的炮塔,因此它是作为诱饵被派出去担任突击任务的,隐藏着的敌军反坦克火力点或“女娲”加农炮不断向它开火,但火光同时也暴露了他们自身的位置,“灾厄”坦克与侧后方隐蔽跟进掩护的方阵车组准确地用反击炮火将这些目标一个个击毁清除。头顶同时轰鸣起两架“猎狼犬”直升机的旋翼噪响,我看到他们悬停在敌军视距之外的低空中,将尾部压低而将机首指向天空,形成一种超越射击的抛物线仰角,短翼下的集束火箭弹以最大射程呼啸出巢,划出无数道燃烧的尾迹,从正面的政委楼顶端掠了过去,并砸落到了大楼另一侧的阵地上,通过“蜻蜓”无人机的侦察画面可以看到,敌军正面防线上的“女娲”装甲连主力正在调头回援,而火箭弹雨准确覆盖在了他们的前进路线上,将这些致命的装甲力量阻滞在我们的反击正面以外。
三车组装甲小队的突击行动已经抵近到了政委楼背面的主炮射程范围以内,这栋坚固的街垒对于我们而言,具有比对于敌军而言更重要的战术价值,占据兵力优势的敌人也许可以在失去它的情况下继续组织下一轮进攻,而我们则必须依托它的掩护才有可能完成这次冒险的反击,使用大威力的原子炮弹将它坚固的外墙融化掉显然是得不偿失的,因此方阵车组的“女娲”加农炮没有加入轰击大楼的攻坚序列,而是负责朝这个方向上残存在敌方防线上的“同类”们袭扰开火,由射击更加精准的“灾厄”坦克和“麒麟”坦克负责对楼射击,那些长身管的坦克主炮准确地将高爆杀伤弹投进了政委楼顶层那些狭小的窗口,因为每一扇窗口后面都必定躲藏着严阵以待的敌军步兵,硕大的街垒在这钢铁的风暴下颤抖着,火药产生的灰色浓烟与敌人被炸碎时的红色血雾混合着从每一处窗口成团涌出。
残存的两辆敌军“女娲”加农炮不断朝着我们反击开火,将坦克阻挡在了射程极限位置,但协同跟进的步兵突击小组却迎着炮火穿过了它们的队形间隙,推进到了政委楼外墙,绰号为“疯狂伊文”的那些爆破手们,在战友的火力掩护下将炸药迅速掩埋在了墙角位置,并插上引爆雷管和点火装置,接着便拖起大卷的引爆导线撤回到掩护步兵们身边,将所有导线头连接到对应的接线柱上,最后将起爆钥匙插进起爆器锁孔并同时转动。我在“犰狳”装甲车舱中通过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画面注视着这一切,听到引爆时的轰鸣声一时盖过了炮火和火箭弹的轰鸣,腾起的烟雾扩散得甚至比政委楼本身还要高大。“疾风”突击队形成分散的三三制突击队形,顺着墙体上炸开的一个个破洞冲进了政委楼,各队员武器上挂载的战场记录仪,将那栋狭窄炼狱中的画面传回到了作战控制连线屏幕上,预料中的激烈交火并没有马上发生,黑暗的街垒内部寂静得像坟墓一样,在老孙的记录仪镜头一角,我注意到大尉同志僵在墙边一闪而过,扩散放大的瞳孔无生命地死瞪着从面前经过的所有人,右手紧攥着打空了的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左手则握着那块牺牲时尚未及换上去的弹匣。
根据苏军士兵们提供的政委楼内部图纸,突击队员们早已在大脑中构建了这片封闭战场的结构分布,他们快速穿过那些由敌人防守着的房间,在每处房间门口留下二至三名战士防止敌人反扑,剩下的人则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走廊抵达中央楼梯井,并顺着落满弹壳和碎片的楼梯穿过冲上顶层二楼,控制顶层的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步兵们迅速散开控制了走廊,并逐一搜索了工厂办公室,见到的全都是被坦克炮火炸碎的敌人遗体,此时下层的交火声才密集地在空旷的大楼内回荡反射起来,夹杂着手榴弹爆炸时被走廊严重放大的巨响。工兵们把集装成锥形的炸药包倒扣在地板上,引爆时的爆炸冲击顺着锥形药室外壳而聚拢到一点上,像钻头一样将厚实的钢筋水泥地板炸穿一个个破洞,老孙和老马等重步兵将热核射线炮、链式重机枪和特斯拉线圈伸进破洞中四下扫射,其他突击队员则将手榴弹投下了洞口,工兵的火焰喷射器顺着洞口将下方底楼的房间一格格填满火焰,受到打击的敌人试图顺着楼梯冲上来,但从底层走廊口收缩到楼梯间的那些战士们顺着楼梯不断向他们抛下手榴弹,其中一些在人群中爆炸,另一些被顽强的敌人捡起来又重新掷回。在剧烈的交火声和叫骂声中,我注意到有另外一股枪声从底楼更深处响了起来,混杂在突击队里负责向导和协同作战的苏军士兵们惊喜地喊道:“地下室!还有幸存的同志们躲在地下室里!”
整栋街垒形成了一块火力的“夹心蛋糕”,地下室是从先前战斗中幸存下来坚持抵抗的苏军士兵,夹在中间一楼的是厄普西隆军,而顶层又是我们的攻坚突击队,我们在大楼内所占据的位置渐渐从上下两层向中间挤压,在残存的敌人被压缩到最中间几格房间的时候,一部分重步兵已经开始从窗口俯射大楼周围的敌军战车了,重新回到控制的政委楼为反攻部队提供了更好的视野,在步兵们的无线电指引之下,坦克小队和两架“猎狼犬”武装直升机像巡猎一样绕着大楼对残存的敌方装甲目标展开定点清除,那支厄普西隆装甲连里的“女娲”加农炮越来越多地变成环绕在政委楼周边钢铁废墟的一部分,残损变形的炮管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般,死瞪着这座他们仅仅占有了数十分钟之久的街垒。
我走进被夺回的政委楼时,整栋建筑里都还弥漫着苦味酸炸药的甜腻气息,雷泽诺夫先前留在这里协助大尉同志防守的侦察班,只剩下最后几名幸存者在大楼失守后躲在地下室里,继续坚持抵抗到我们发起反攻,此时正像久别的同志一样与素不相识的221旅工兵和“疾风”突击队员们相互拥抱问候,而“活地图”彼得连科仍是他们当中奇迹般没有受伤的唯一一人。
“上校同志,我正站在政委楼里向您报告。”我接过通讯兵递来的电台话筒开始呼叫,“这一带的敌人已经肃清。”
“干得不赖,马上重新加固防御工事,准备迎接敌人的新一轮攻势。”雷泽诺夫命令道,“我们必须坚持到琴科夫同志和阿尔卡扎同志从外围发起迂回攻势。”
我看了看手中那片半残的“箭头”部队臂章:“我建议立即组织反冲锋攻势,我的工兵部队可以马上在被燃油封锁的壕沟上开辟出几条进攻通道来,如果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敌人的工兵部队无疑也有同样的能力,他们的这一次进攻刚刚被打散了,如果坐等他们重新集结兵力发动下一轮进攻,很难保证我们的前沿阵地是否还能继续失而复得,应该趁着他们败退的时机果断发起主动进攻,打乱他们的下一次攻击部署!”
“同志,您疯了!”雷泽诺夫认为我完全不了解斯大林格勒战场的形势,“敌人占据了大半个城区,我们的攻势根本不可能撼动他们的阵地,你想要往哪里进攻?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次漫无目的的攻势又要如何收场?如果我们把兵力全都浪费在了这样无意义的进攻里,又要靠谁来守住街垒炮工厂防线?”
“我们的攻势并非漫无目的,我建议进攻城中心的心灵控制增幅器!”我在一张纸质地图上寻找到空中侦察所发现的斯大林格勒增幅器坐标位置,相信在讯道另一头,雷泽诺夫听到我的话之后,也同时在师部墙上的那张大网格地图上察看着同一处目标,“配合敌人工兵摧毁了政委楼防御体系的那支核子加农炮编队,是前段时间从中亚出击后受到心灵控制的中国部队!厄普西隆分子为了节约他们自己的兵力,把这支傀儡部队派到了前线参与攻坚,想让我们在与自己人的战斗中相互把血流干,现在这支傀俘部队正好夹在了我们和敌人的阵地中间,如果能够发动一次迅猛的攻势摧毁增幅器,就能够解除他们的心灵控制,他们会马上转变为从工厂防区嵌进敌军阵地的突出部,我们将得到大批兵力补充,甚至有可能借助他们所处的优势位置,进一步扩大进攻成果。”
这一次雷泽诺夫在讯道里沉默了很久,直到我听到他简短地答复道:“从你所在的位置发起进攻。”
渡口运输恢复之后被送抵“街垒工厂岛”的221旅装甲部队,逐渐在政委楼一带集结了起来。除了风雪与大火的翻腾之外几乎无声,我们沉默地注视着经过短暂降落休整之后的“山梨花”中队两架直升机从头顶嗡鸣而过,去执行一次近乎自杀的火力侦察任务。双机编队一越过前方大环壕沟中燃烧的火墙之后就看不见了,只有指挥人员能够从机载记录仪回传的影像里看到他们突入敌阵后所面对的一切。两架“猎狼犬”直升机一飞过火墙就压到了敌人头上,先前的航空侦察虽然确定了心灵控制增幅器的位置,却难以发现在地形复杂的斯大林格勒废墟中隐藏着的众多敌军火力点,而“山梨花”编队的任务就是把它们找出来,并确定进攻增幅器的最佳路线。为了躲避敌军歼击机的猎杀,两架直升机都进行了极其危险的超低空飞行,反向共轴双旋翼几乎要擦到两侧楼房废墟的残墙,在以最高航速穿越敌阵的过程中,挂满在机体上的箔条干扰弹不断地向两侧空域发射抛洒,而紧急应战的敌军隐藏火力点不断向它们发射机关炮弹或防空导弹,被干扰弹诱爆的制导弹药在机身两侧炸开成更加宽阔的火光与爆云,仿佛形成两副燃烧着的巨大翅膀托举着直升机在战场上空滑翔,机载数据记录仪不断将暴露出来的火力点位置和侦察到的地形路线标定在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师部和政委楼里的指挥人员全都在激烈地争论着最佳进攻路线。在临近防御最严密的心灵控制增幅器阵地之际,“山梨花”编队这场炮火上的舞蹈终于受到了挫折,飞在前方的长机被一块在近距离受到诱爆的防空导弹弹片卡住了主旋翼,机体航速刚一慢下来,马上就被密集的防空机关炮火追上并凌空撕碎,仅存的僚机——从机身编号上看是奥卡佳娃的座机——则做出了一个惊险的侧翻机动,将挂载着的最后一丛箔条干扰弹甩了出去,燃烧的云状金属残片和落空的敌军火力在夜空中编织成一连串璀璨的光痕。就在这架直升机向着“街垒”炮工厂折返的同时,进攻路线已经在最短时间内敲定,引擎预热已久的221旅装甲部队轰鸣着从工兵搭建在环壕上的舟桥组件钢板通过,一辆辆坦克穿过火墙时,火焰点燃了车体上用于伪装的树枝和迷彩网,这些坦克熊熊燃烧着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一样朝敌人冲去。我们的坦克突击群径直冲向了敌军为新一轮攻势而准备的装甲部队集结点,我原本计划绕开这支重兵,从更薄弱的位置迂回突击,但雷泽诺夫认为,附近一带区域在短时间内有能力与我们抗衡的敌方装甲力量,已经全都集中在了这一点上,与其冒着后续战斗的不确定性在地形复杂的废墟中与他们分散周旋,倒不如借助先发制人的优势对他们予以重创。
采取攻击准备的敌人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们会抢先发动进攻,那些厄普西隆坦克手慌乱地在寒夜中热车,引擎喷出的烟雾像钢铁巨兽的鼻息一样清晰可见。这时我们的步兵也已经到位,众多突击队在彼得连科等侦察老手的带领下,穿过了地道、下水道和电缆沟形成的复杂网络,从地底下绕到了敌军集结点的后方,这正是彼得连科等人穿越两军战线去敌人阵地上破坏设备和抓“舌头”时所常走的“老鼠小道”。当带头的侦察兵从堆集的钢铁废墟中探出头来时,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敌军坦克车尾正轰轰地对准这边,重步兵们纷纷把武器架在了掩体上,引擎的轰鸣掩盖了武器磕在钢铁或石墙上的撞击声,就在敌人忙于将炮口统一对准正面的我方装甲部队时,最先来袭的火力却出其不意地从后方击中了他们,停在最后方的几辆厄普西隆坦克全都被步兵火力准确地抵近击穿了尾部引擎,这给本就猝不及防的敌人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就在他们的队形被来自后方的偷袭打乱之际,我们的坦克突击群轰鸣着冲进了射程范围,驶在最前面的方阵车组率先开火时,后座力形成的冲击波将车尾后方的积雪吹开成一片扇形区域,后续跟进的坦克接连击发,无数相同的扇形在雪地上排列成一大片鱼鳞状痕迹,然后被沉重的履带轰然碾碎。密集落下的炮火将敌军装甲部队集结点燃烧得像指引进攻的火炬一般明亮,敌车反击的炮弹在同一时间落回到了我方队列中,但毁伤效率要差得多,坦克编队绕过那些被击中的友车残骸继续前进,轰鸣着压过溃散的敌军集结点,砸进了林立着残垣断楼的城区。穿过敌人防守的楼房和街道可不只是政委楼攻坚作战的简单复制,那些由厄普西隆步兵控制着的建筑废墟,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了敌人一次次发起巷战进攻时的深重痛苦,每一眼窗口后面都可能有反坦克火力居高临下地瞄准着坦克薄弱的顶部装甲,而狭窄破碎的街道迅速将我们的集中冲击队形分割开来,一辆坦克被击毁就有可能堵塞整条行军通道,方阵甚至不惜命令编队里的坦克兵主动从被击瘫的“女娲”加农炮底盘上引爆核子发动机,产生一次次微型的战术微爆炸来熔平当面的掩体和障碍。掩护的步兵不得不逐街逐楼地钻进那些废墟与敌人反复争夺,而工兵部队则按照先前的战斗经验,往堵在前进道路的每一堵墙上安装炸药并打开缺口,引导那些笨重的坦克摆脱街道限制,艰难地爬上成堆的瓦砾从建筑底层穿撞而过,不仅是坦克兵们在这街道和城市的迷宫中晕头转向,甚至连我们这些坐在装甲车里随行跟进的前线指挥人员,也时常找不清部队究竟前进到了哪个位置,不得不依靠“山梨花”中队侦察回传的宝贵地形资料才能一次次重新找到进攻方向。
雷泽诺夫冒着撤去防线远程火力支援的风险,将此前一直隐蔽在伏尔加河畔堤岸下的师部直属炮兵群推向了前线,以便将太过遥远的心灵控制增幅器纳入远火打击射程,一辆辆“飞毛腿”式战术导弹发射车和“布拉提诺”式火箭炮紧跟在坦克突击群后面楔入城区,途中不时有分散的敌军部队从侧后方伏击摧毁这些脆弱的火力发射平台,若不是我们选择的突击位置只需要往这片地狱般的城区废墟中楔入一小段距离,这些宝贵的炮兵装备很可能会在真正发挥作用之前就在行军途中彻底损失掉。坦克突击集群总算抵达了预定的城区位置,这里是炮兵群射程堪可触及心灵控制增幅器的极限位置,步兵们占据着那些饱受摧残的楼房,隐隐形成了一道稍为稳定的临时环状防线,将装甲车辆和炮兵装备围在了内部,工兵们则利用加装了工程铲的重型坦克将成堆的障碍废墟一一推平,勉强为炮兵们开辟出了一片拥挤的发射阵地。我从指挥型“犰狳”装甲车的通讯舱里跳下来,看着“布拉提诺”火箭炮那些方正有如巨大蜂箱的发射窠在坦克底盘上斜支成一个个锐角,而“飞毛腿”运载车的发射架则以更大的角度垂直竖立在大地上,一枚枚战术导弹像微型火箭般直刺进夜空,留下大团翻卷的蒸汽和尾焰,大片火箭弹排列成一片片燃烧的点阵整齐地射进雪影暗处,由于缺乏前线侦察力量的观测,我们只能按照“山梨花”编队先前确定的炮击坐标,对遥远的心灵控制增幅器进行盲射,我看着一层层炮火将夜晚不断映亮又相继熄灭,在不可见的远方发出闷雷般的滚动,难以想象在它们落下的位置究竟形成了怎样的毁伤。“山梨花”编队仅剩的那架“猎狼犬”直升机拖着长长的黑烟飞进了我们临时建立的炮击阵地,它的一侧短翼已经被敌人打断,难以保持平衡的机体倾斜着降落在一堆瓦砾上,并在关停发动机的最后时刻失去稳定,长长的螺旋桨向着短翼残缺的这一侧倾倒,并一片接一片地狠狠折断在地面上,步兵们纷纷围上去,用挂载在坦克车体上的消防灭火器喷熄机身上的火焰,并把奥卡佳娃和她的副驾驶从机舱里拖了出来。
我感受着火箭弹和战术导弹的尾焰一次次反冲到地面上所形成的剧烈震动,苦苦等待着从雷泽诺夫师部发来的炮击毁伤评估结果,直到另一种更沉重的震动加入了共鸣,炮击阵地侧面的几栋混凝土建筑,在一排突然落下的原子炮弹强光中轰然倒塌,几名被爆炸冲击和高温辐射撕扯得残缺不全的步兵哀号着从废墟里挣扎逃出,随即便被冲进阵地的履带撞倒碾碎,那些紫色涂装的“女娲”加农炮排成楔形突击队列闯入了炮击阵地,协同跟进的步兵在它们沉重车身的间隙之中排列成三三制攻击队形,有些车身和臂章上甚至还没有抹去他们被心灵控制之前的“箭头”部队徽标,步枪和火炮向着离他们最近的导弹运载车和火箭炮底盘开火,在拥挤的圆形空地上引爆起成串的燃云。一阵最沉重的轰鸣劈入了混乱的战场,一片最高大的阴影遮盖了我全身,一辆最巨大的战车从那些紫色的“女娲”加农炮队列之间碾了出来,那是一台机动建设车,车体侧面大片的反应装甲在先前的某一次战斗中被诱爆,留下一堆蜂巢般的空格子密集地附在原处,各种口径的枪炮像基因变异后生长出来的犄角和长牙一样焊接在车体的各个位置,这是苏近卫的指挥车“重装挂载”号!这辆足有建筑那么大的武装基地车几乎塞满了整片炮击阵地,将我们的队列沿着直径方向切断开来,四条重型履带绞集着碾压来不及躲闪的步兵和轻型车辆。我被混乱的炮击震倒在废墟之间,看到自己的残影被火光投映在汹汹压来的“重装挂载”号车头装甲上,甚至能够闻到履带上散发出来、由鲜血和机油混合而成的刺鼻气息。
远方一阵轰然的巨响,比我们已经发射出去的每一层炮火都更加响亮绵长,听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物体裂解成无数碎片之后不断堆砸在大地上所发出的动静。攻击着我们的苏近卫部队突然陷入了混乱,有些正在冲锋的“女娲”加农炮突然静滞下来,茫然无措般地在混乱的废墟上转动着履带,直到被奋力反击的我方坦克集火击毁,还有一些反应更迅速的则立即转入全速倒车脱离了交火接触,“重装挂载”号在碾到离我只剩下一米多远的时候停了下来,笨重地试图倒车退开,结果在转向时撞到了一辆同样也在后撤的“女娲”加农炮。尚未反应过来的我方部队拼命朝后退的“重装挂载”号开火,我挣扎着找到被打得半残的指挥型“犰狳”装甲车,把通讯兵的尸身从车舱里搬开,然后对着指挥讯道疾呼起来:“停火!停火!”
一支飞抵上空的厄普西隆战机编队呼啸着投下航弹,将正在撤退的苏近卫部队淹没在一片火海中,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刚才那声巨响就是心灵控制增幅器被毁时的轰鸣,心灵控制效应解除了,他们重新变回了敌人的敌人,我们的战友。
我先前关于解除心灵控制之后的作战预想,在厄普西隆军的猛烈进攻面前撞得粉碎。他们显然早就针对这种情况制定了预防措施,即使在心灵控制的状态之下,苏近卫的部队仍然被他们故意置于最危险的作战位置,并受到了邻近部队的重兵监控,心灵控制增幅器刚一摧毁,附近的几支厄普西隆部队马上向摆脱控制的“箭头”部队围攻而来,我们完全被困在了敌人的重兵“陷阱”里。
我和为数不多的步兵被困在一处弹坑里,其中既有221旅的战士,也有苏联和拉丁同盟的士兵,苏近卫的“重装挂载”号带着先前轰炸所留下的残火,逆着敌人的密集攻势冲向前线,试图将陷入混乱的“箭头”部队重新集结组织起来。我们这眼弹坑附近唯一能够依靠的,是加夫列尔的“灾厄”坦克,他半缩在通讯舱里,拼命用轻武器向从四面八方围来的敌军射击,但还是无法阻挡厄普西隆步兵突击队列一波接一波地冲进坦克周围的几处弹坑里。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们消灭掉的第几队敌人了,先前被杀死的双方战士遗体堆满并垫高了弹坑底部。我用疾风突击队先前缴获的托卡列夫冲锋手枪自卫,朝着每一个从我面前冲进弹坑的敌人开火,但直射火力很快就不管用了,因为这场残酷的近距离战斗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手榴弹肉搏战”,一颗颗手榴弹像黑雪一样落向坑内或坑外,其中一颗在我右前方爆炸,将我冲倒在了坑底。在这死亡的最底层,我看到有右手受伤的战士用牙咬着装满了手榴弹的钢盔绳带,以左手继续向敌人投弹攻击;有被炸伤腿的战士不知所措地脱下靴子查看伤势,血像红酒一样从军靴里流出来。一名厄普西隆步兵跳过来试图杀死我时,彼得连科怒吼着另一个方向冲进我的视野里,他的工兵铲将敌人的钢盔连同头颅劈开成两半,我能感到敌人的血热热地流到自己背部下方。彼得连科试图把我拉起来,我眼看着一颗从侧面飞来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他的钢盔从头顶飞了出去,颅骨从后向前爆裂开来,他呆呆地望着我,带着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俯身倒下,张开双臂拥抱着斯大林格勒的冻土死去,我怔怔地爬过去,第一反应是伸手去合拢他后脑处的伤口,直到双手感受到血液的灼热,我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我抓起一把冻土摩擦着手上凝固的血液,然后为自己的冲锋手枪换上了一匣新的子弹,等着更多的敌人跳进这处坟墓来杀死我。但时间过去了很久,不断有坦克和步兵的身影从弹坑边缘掠过,却再也没有看到敌人了,我挣扎着爬出弹坑,第一眼就看到一尊硕大有如堡垒的双主炮炮塔轰然转动着碾压过来,炮塔侧面用俄语写着“казак(哥萨克)”的字样,这辆天启坦克看起来简直能冲进地狱里去把魔鬼揪出来!它那宽阔的履带像牙齿一样卷集啃咬着坚硬的积雪和冻土,将一辆拦在挡泥板前方的盖特坦克碾压成层叠的残铁,其中一名厄普西隆坦克手的半边身子被滚进的履带撕扯下来卷了进去。它是从斯大林格勒火车站方向冲过来的,而在这辆钢铁巨兽背后,苏联红军的步坦协同集群正轰鸣呐喊着冲过残破的街道和废墟。趁着厄普西隆部队被后方攻势牵制,老马迎着敌人的火力来到我所在的位置,然后又继续转过身去用他那半机械的金属后背丁丁当当地遮挡着子弹,将我拖回到了指挥型“犰狳”装甲车的车舱里,我这时才得知了斯大林格勒战场以外发生的一切:在其中一格屏幕上,遍布无际平原的两支大军正从不同方向冲入侦察镜头,像庆祝一场最光荣盛大的节日一样会合、拥抱和欢呼着,那是从南方越过伏尔加河下游的拉丁同盟阿尔卡扎部队,与从北方越过顿河大弯曲部完成包抄的琴科夫部队正在会师,在一条加密讯道中——这一频段被称为“共产国际讯道”,在曾经万众一心的那些日子里,苏联、中国和拉丁联盟的军队,正是在这条统一军用讯道的协调指挥之下,燃起了世界革命的燎原烈火,而自从两年前中苏交恶导致这条讯道被停用之后,它还从未被再次启用过——正庆祝似地播放着《国际歌》的旋律,这是军乐队出身的琴科夫所释放的信号:共产国际阵营再次联合起来了,斯大林格勒的厄普西隆部队落到苏维埃联军的包围圈里了!炮火和履带的轰鸣从各条战线呼啸而来,沉沉震颤着“街垒”火炮工厂这座在战火和冰川之间被围困已久的“烈焰之岛”。
雷泽诺夫的声音在指挥讯道里咆哮起来,把我和其他很多人从这狂暴的胜利旋律之中唤醒:“我们还没有胜利!敌人为了活命会更加疯狂地反扑,在战斗结束之前还会死很多人!保持攻势,死的就会是敌人,现在松懈,死的就会是我们!进攻!杀死他们!”
发生在这个寒冷夜晚的一切,渐渐从战争变成了噩梦,胜利已经近在眼前了,但斯大林格勒战役仍在疯狂收割着她最后的牺牲品。敌人的空军开始循着无线电信号最强烈的源头打击我们的通讯指挥节点,以阻止苏维埃联合部队完成最后的合围,在追击敌军的进攻道路上,我的指挥型“犰狳”装甲车始终被厄普西隆“恶灵”战机的呼啸与轰炸追猎着,沿途已经有很多一线通讯指挥单位被这种精准的反制攻击摧毁在了逃离这场战争梦魇的最后一段路上,我的这辆“犰狳”也因连续不断的空袭受损而不得不停下来进行了好几次维修,受损后重新更换的装甲遍体鳞伤地分布在车身表面,也许就像古希腊那个“忒修斯之船”的哲学悖论所说一样“已经不是原来那辆车了”(“忒修斯之船”悖论:雅典国王忒修斯的船每次维修时被换上一块新木板,当所有木板都被换过一遍之后,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船?)。先前在弹坑里被手榴弹留下的冲击伤开始显现它的苦痛,尽管卫生员已经为我做过简单的麻醉处理,但我还是能感到受伤部位的钝痛永无止境地向整个身体扩散着,就像头顶这无休无止的空袭猎杀一样,仿佛成为了今晚这场噩梦的组成部分而纠缠着我,那种感觉就像在恐惧与痛苦的深渊中长久地坠落着,却不知道何时会摔到底。
这场残酷的追击在延伸到马马耶夫岗时走到了终点,这处高地是整片战场的制高点,它的山顶俯瞰着下方熊熊燃烧的斯大林格勒与川流不息的伏尔加河,追击停滞的原因在于,交战双方的坦克残骸与步兵尸体几乎将所有道路都堵住了,这是厄普西隆司令部直属部队与“箭头”部队这两头战争巨兽用撕咬下的血肉所形成的残酷足迹。厄普西隆部队护卫着他们所有的基地建设指挥车向城外突围,就像是一大群忠实而顽强的蚂蚁背负着百倍于它们巨大的蚁后在迁徙,而苏近卫的“箭头”部队,这块心灵控制增幅器摧毁而从战争天平的敌人一侧转压到我们一侧的至关重要的砝码,是追咬得最迫近也最凶狠的一支部队,我从面前这数不清且变形得不成样子的坦克残骸身上感受到了他们经历过“心灵俘虏”之后的屈辱与狂怒,这些残骸在战场上排列成一幅巨大的图案,清晰地留下了这场恶战的记录,它们越往眼下正在激烈碰撞着的交火位置延伸,就越发收窄成一道尖锐的漏斗的状,显示出“箭头”部队在追击过程中所受到的越来越顽强的阻碍,在这支由死亡和尸骸形成的巨大箭头尖端,“重装挂载”号像一头受伤而暴怒的野兽,突入了厄普西隆“蚁群”的最中心疯狂撕咬着,护卫指挥中枢机构的厄普西隆装甲部队从各个方向朝它聚拢,但跟进在这辆武装基地车身边的“女娲”加农炮编队同样散开成扇形队列展开反击,双方的炮声数十成百地同时轰鸣震颤着,像是一座顶天立地的炼钢厂在超负荷运作,而在所有这些辅助装甲单位所包围的最中间,“重装挂载”号与被它追及的厄普西隆基地车成为了战场中央最庞大的两座作战平台,正在那座雄壮的苏联红军士兵雕塑脚下冲撞拼杀着,几乎将这场雪地上的激战进行得如同风帆时代的海战,“重装挂载”号不断地转向机动,竭力在这钢铁、积雪与冻土的“海洋”上争取侧舷优势火力位置,试图把加装在车体上那些林立突兀的枪炮尽可能多地轰击到目标身上,而毫无武装的厄普西隆基地车则像一辆巨大的蒸汽火车头一样拼命试图把车头对准“重装挂载”的中腰部位,以期靠着最原始的冲撞战术将对手顶翻,争夺着制空权的双方战机不时将航弹投入这钢铁的角斗场中,反复将两辆基地车映入强光又噬回黑暗。在这场钢铁与火药的角力进入最关键的时刻,一轮排炮从更高处击中了“重装挂载”号,使得它的攻势为之一滞——他们太多了!在与“箭头”部队交战的同时,位于外围的厄普西隆部队已经开始抢占马马耶夫岗高地,一部分坦克甚至等不及登顶,在半山腰位置就开始调转炮口向“重装挂载”开火,这简直比坐在树顶的猎篷上去射击一头大象还要容易,我眼看着“重装挂载”号在一轮轮炮火中被撕扯掉越来越多的枪炮身管和装甲部件,上下牙床咬着伤处传播开来的疼痛命令“弧线”旅进攻支援,步兵们顶着密集的火力去进攻和确定被敌人据守着的那些楼房废墟,并用自己的生命引导着后方坦克编队的炮火支援,就像是一群蚂蚁在拖动着背后的装甲集群前进,顶着敌人层叠交错的阻击火力前进实在是太慢了,而“重装挂载”在每一次炮火闪过之后都要会比先前被撕咬得更加残缺瘦小,行进在最前方的敌军队列已经接近山顶了,他们的炮火即将从马马耶夫岗的最高点压穿“重装挂载”的顶部装甲。
“箭头”部队的反击炮火不断紧追着夺占制高点的敌军向山顶延伸,当炮火的强光将马马耶夫岗顶部照亮时,我突然发觉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了战场上,借助火焰映出的轮廓,我发现那是屹立在山顶的“祖国母亲在召唤”雕像,在火光的闪动之中,她那高扬的大理石臂膀和宝剑仿佛真的挥动一下,随即便是众多螺旋桨的轰鸣随着她那无声的呐喊而响起,众多“猎狼犬”武装直升机形成一个巨大的整体,随着刺向天空的剑锋而从高高的山岗后面沉沉升起,那是从外围发起进攻的苏联红军部队终于抵达了,在直升机火箭弹覆盖敌军的位置上,一片苏联红军的装甲阴影正在他们的“祖国母亲”脚下越过山头,我看清楚那片阴影的组成部分时便知道,厄普西隆分子赢不了这场战争了,那是我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天启”式重型坦克集群,正震颤着整座山岗涌入战场,我想此时的敌人与我是同样震愕的——苏联人竟然还能制造这么多的重型坦克!在交火距离过近而不便使用主炮的情况下,它们甚至只靠装甲、履带和吨位就把厄普西隆分子从山顶撞了下去。从敌军优势位置火力中摆脱出来的“重装挂载”号,已经用车头位置的扫雷压路装置,将厄普西隆基地车从尾部开始“咬”入那两副巨大的钨合金研磨滚筒之间一点点绞碎,厄普西隆军的指挥人员像逃离沉船一样纷纷从毁灭中的基地车舱内跳出来,然后成片地倒在扫射与炮火之中。也许是麻醉剂的药力恰好在这时过去了,我突然感到伤处的疼痛空前剧烈地随着这砸入斯大林格勒的重装集群一同震颤起来,在这苦痛与恐惧的深渊中,我总算是摔到底了。
在这一夜的血战进入尾声的时候,残存着最后一批成建制的厄普西隆部队集结起来,像进行一场开赴死亡并向他们的首领尤里宣誓效忠的阅兵那样,向着他们判定的苏维埃联军最薄弱位置发起了最后的突围冲击,然后被“天启”式重型坦克组成的“钢铁之雪”层层地掩埋在了冻土之下,正如那些已经被击毁的残骸迅速地被积雪所吞没。这是厄普西隆军在斯大林格勒最后一次有组织的进攻,他们的残部将分散在这座千疮百孔的废墟中继续抵抗很久,直到被围困他们的苏维埃联合部队一点点消灭,但也许真正消灭他们的将不是子弹与炮火,而是雪、寒冷和绝望。
当次日的阳光降临斯大林格勒时,我看到的仿佛是另一座城市。尽管已经残破不堪,围困残敌的零星交火声也还在废墟之间不时回响,但我却能想象到它在战前和即将到来的战后所建设而成的美丽,阳光被寒冷的冬天调和成一种柔和温婉的颜色,随着太阳不断升起而在高低起伏的残楼与废墟之间跳跃着,仿佛进行着一场日出的舞蹈。我和其他一些伤员被集中到了临时医疗点,附近就是六个孩子围着鳄鱼跳舞的“儿童圆舞”喷泉雕像,雕像旁围着一圈青蛙形状的石制喷水口,扎着白头巾的老妇人,抱着与自己身躯一边粗的大瓷瓮蹒跚来到石蛙身边,探身把小桶伸下去打池底的积水,之后只能屈着腰将那一整瓮水往后拖,由于气力不足,每拖动一两米她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名留着八字胡、戴瓜皮帽的男子,抱着比自己还要胖大、且琴弓已经折断的大提琴,像抱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穿过街道,在经过了随时可能丧命的战火之后,不知道他抱着这么一台再也拉不响的大提琴究竟有什么用……整座斯大林格勒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留声机,伏尔加河的波光像转动着的唱片上黑色的反光一样粼粼着,静止不动的渡口则像是固定在音轨上的唱针,奏响着这座城市从战争恶梦中苏醒时的种种旋律。
在医疗点左侧临时开辟的停车场上,方阵车组的“女娲”加农炮、加夫列尔车组的“灾厄”重型坦克,以及昨晚带头冲进斯大林格勒的那辆苏军“哥萨克”号天启坦克,正呈三角形排列成向心队列,长长的主炮身管像剑一样相互交叉着,三位车长则站在各自座车的首上装甲位置,相互碰击着水壶里的烈酒祝贺道:“英特纳雄耐尔!”而林驱仍然是坐在边上旁观着这场胜利仪式的沉闷者。那辆残破不堪的“重装挂载”号吭哧吭哧地从他们身边爬进空地等待维修,当半残的车舱门经受不住行驶震动而终于砸落下来时,我看到苏近卫从失去遮挡的舱门后面探出头来,并在注意到我的狼狈模样时,对着这边露出一种混合了快乐与嘲弄的笑。
就在阳光照耀斯大林格勒的同时,苏联红军北线方面军正在冲进乌拉尔山脉,将天启坦克生产基地重新纳入红旗之下;而在比天空更遥远的地方,将军同志的部队集结在月球要塞成排的运载火箭之前,已经做好了星际空投的准备。我望着从斯大林格勒通向北方的铁路线,它与其他方向的众多进攻路线一样,遥遥指向了莫斯科——这正是结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