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极光】《复活》【序】【已腰斩】

序 试探
今夜并不平静。
月上柳梢,星辰渐渐稀少,天穹空阔起来。
和微风拌匀在一起的微光,像冰凉的刀刃,把宽静的原野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而亮的一半,又使人感到凄凉。在这个时点,索拉兹号的众人已经睡下了,只有值夜班的启光哨兵与通讯员还在站岗。空裔很想听从薇丝的话,早早歇息,可是今晚有一位不速之客。他感应到了对方的气息。
空裔起身,穿戴整齐,给角落的狗舍添点水,就径直出了门。
开阔的原野向漆黑的地平线延伸,空裔离开索拉兹号才几十米,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一丝一丝的幽泣,声音低哑,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苦痛弥漫在四周,甚至浸透了整个月夜。这不是光灵的哭诉,也不是虫豸的哀鸣,它比那些都轻盈得多,冰冷得多。有时候几声高亢一点,犹如直接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火星似的婉转的哀诉,接着又慢慢低沉,几乎轻不可闻,宛若一阵微风拂过。
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震荡,使空气搅动,充满了悲哀。
空裔站在原野上,平静扫视。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前方十多步以外,伫立着一道漆黑的高挑身影。伴随它的出现,浓郁的暗能已清晰可见,化作黑雾,如涨潮的江水席卷而来,草木枯萎,风月凄厉,空中回荡的哀鸣更加沉重了。若是普通光灵存在此处,倏忽间已被暗能窒息而死。
不速之客已经到了,空裔闭着眼,什么都不想看。
在晦暗的夜色中,有无可名状的怪异在蠕动。
漂浮在空裔周围的,有巨大青蛙似的暗鬼展开蝙蝠的翅膀,长蹼的手脚互相摩擦着,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抓住他;有乌龟般匍匐在地,却背负着断桅之船形状的奇异重物的暗鬼,伸出爪子似乎要拧住空裔的脚踝;还有许多从土壤中跃出的怪鱼,一个个掏出镰刀却只有一顶斗篷飘荡的神秘怪物,甚至有狼人似的暗鬼张开血盆大口,嘴角裂到耳际,正要将胃中涌上的秽物呕吐到空裔的脸上。又有一头耷拉着长长舌头的怪鸟凑近空裔,恐吓着他。
然而,空裔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处变不惊,对暗鬼的行为没有丝毫反应。
“我对你的手影戏没有兴趣,收起你的伎俩吧。”
那些暗鬼透过了空裔的身躯,顿时如蒸发般消解在夜色里。
“最后的空裔,你比我以往遇到的空裔都冷静。你如果以为它们是真物,那么已经死在这里了。”空裔只是听清了它的话语,听见了它拍打翅膀的声音,没有睁眼观察它的样貌,从音色判断,它的模样可能类似光灵的中年男性。
“为什么不尝试(temptatiō)?
“为什么不攻击(temptatiō)?
“为什么不诱惑(temptatiōnem)?”
空裔依旧沉默站着,在重重幻影之中,他的洁白长袍如月光一尘不染。
良久,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你想将我从你手中夺回的灵魂再次夺走。”
“那只是一部分,”说着通用语的暗鬼爽快地回答了,“我还打算灭绝最后的空裔。”
“是吗?可是我都不正眼瞧你,你拿什么攻击(temptatio)我?”
夜色中响起了金石交击之声。
“我可以将地上万国的荣华与奢靡都演奏给你听。你是我所见的空裔里最强大的,但仍然是尘世的弱者,只要你俯伏下拜,我就让你成为尘世中最强大的人。”
“你的暗能很强大,暗鬼。所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在光灵中,恐怕没有多少人能与你比肩,所以你若是加入光灵,不也可以成为尘世的最强者吗?何不给你自己这个机会呢?”
“……你脑子坏掉了吗,空裔?”
空裔岿然不动,精神却骤然汹涌。夜空恍若褪色,宏伟的意志之光如太阳照拂昏暗的大地,原野上激荡的乐曲是被月光透射的乌云,转瞬间消散殆尽。暗鬼不禁仰望夜空中虚幻的太阳,光辉照亮了视觉的黑暗,有一束情感仿佛要钻进它的心底。
“你不止想从我的手中,夺走那个女孩的灵魂,还想从母亲大人的手中,夺走暗鬼的灵魂?诞生至今,我闻所未闻有空裔、有光灵,敢在心里这么妄想一刻。”暗鬼重新审视,它忽然补充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灭绝最后的空裔是出乎我职权的‘恶业’,如此巨大的恶业不是我能自行支配的。”
“我看得出来。你只负责诱惑。”
“桀桀……真羡慕光灵能自由自在地作恶。”
“可是,光灵不能随意支取的金钱和权势,在你们眼中一如粪土。”
“回到之前的话题吧,我不能忍受你夺走已经到手的成果,”暗鬼以流利晓畅的话语总结道,“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她背叛了空裔族,投奔了母亲大人的怀抱。十七年前,她为我等大军打开了城门,纵容了空裔族的覆灭,如此行径在光灵和空裔中都不能被原谅。抛弃和平宁静的空之山谷,追求永夜日蚀的力量之旅,这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她在光明的世界中没有容身之所,所以立刻杀掉她吧!将她从无聊的肉身中解脱,让自由的灵魂飘向母亲!”
“我拒绝。”
“……那么,格兹德呢?……希尔特和夏尔?难道你一个灵魂都不想交出来?甚至费心以精神能力屏蔽我们对他们的感知?”
“……”
“你比‘贪婪’还贪婪,空裔。”
“他们的赎罪之道还没有完结。在那以后,要生要死,我会交给白夜城来判断。”
“事到如今,那些叛徒的罪恶还数得清吗?!”
“那就让他们赎罪到死吧。”
“……我可以鼓动白夜城的法庭审判你,你将因包庇罪而死。”
“那就来吧。在我倒下之前,我不会停止庇佑向我求救过的人。”
“他们给予了你什么好处?”诱惑的暗鬼追问。
“他们求救了——不止是他们,当时博物馆的卫兵,那条贫民窟的平民,都向无垠的苍天,自己的祖先,或是冥冥的众神求救了。我当时在场,我不能无视发出求救的人。”
“……”
“诱惑”之暗鬼沉默了,再度打量他。
有人的双手沾满血腥,有人的罪行万死难赎,无视他们的呼喊就擅自认定怙恶不悛,未经审判就击毙半路。这种事在大地上比比皆是,贵族专横,草菅人命,随处可见,因此暗鬼的腐化无孔不入。这些应该是光灵们都习以为常的现实。
可是,这位少年不能接受,不能允许这类事件在自己的面前发生。
他是比任何人都充满理想的人。他的理想如此单纯,希望所有的邪恶都回归正义,所有的黑暗都拥抱光明。并非由于复杂理论的牵绊而踏足深渊,而是仅仅出于内心的善良冲动而选择与大众不同的道路。他执拗地抓紧每一位孩童曾在心中怀揣、但在了解了现实残酷后,又被迫放弃的幼稚理想。
或许,孤独让他的心智异常;或许,沉默让他的思想愚钝;又或许,他就是背负凡人无缘一睹的天命,生前为众人追随,死后为众人纪念的“先知”。以旁人无法理解的宽容,鼓励血海中蹒跚而行的人们,活着、继续活着,为偿还哪怕一丝一毫的罪行而活着。即使斗转星移,即使光阴荏苒,当他们以某种方式走出前生的阴影与泥淖,获得了重新漫步于阳光之下的资格时,少年一定会在那里静静等候。
因为,他坚信这样的正义与慈悲。
“暗鬼,加入我们。”
空裔一往无前,踏进一步。
但是,他无法理解暗鬼的思维,无法阅读它们的思想和记忆,这是其他的空裔族人能做到,而少年却永远不能做到的。“诱惑”之暗鬼望着空裔,思索半晌,嘿嘿冷笑,“我手中的棋子如天上繁星,而你——生命短暂,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不可能比这片大地更加长寿。你迟早有一天会向我们寻求永生,因为我理解了,你就是那样的叛道者。”
“……”
“我现在向你展示一枚我的棋子——‘吞罗’。如果你能从我的手里夺走她,我就付出代价,告诉你白夜城中我的其他十枚棋子的名字。”
“期限呢?”
“没有期限。所以你无需支付代价。”
“……我接受。”
以桀桀怪笑作为离别的讯号,诱惑的暗鬼在暗夜中隐匿,令人窒息的暗能亦无影无踪。许久,空裔才缓缓睁开双眼,无云的晴空中,大颗大颗的星辰闪烁着耀眼的光辉,索拉兹号沐浴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中,路边的草径弥漫着白色的露珠,晚风无声无息地向远方穿行。忽然间,一道灯火落在地面,空裔房间的灯辉大亮,看来小狗发现自己的主人飘然离去了。
在静谧的、淡紫的夜里,一切都显得异乎寻常,神秘莫测。
“吞罗……空之山谷吗?那就让舒摩尔一个人回去吧。正好她还有应当了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