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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四章(下半部分)

2023-04-18 22:39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星期天一早,一家人出发了,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他们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逢人便掏出来给人家看,打听那地址到底在哪儿。一英里半的路程竟然有那么远,但是他们还是一路走了过来。他们就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位代理人终于露面了。这位先生举止优雅、衣着考究,并且能讲一口流利的立陶宛语,这样彼此交流起来倒是很方便。他带着一干人来到房子前,出乎预料的是,这房子原来就是附近那种典型的低矮框架房,根本谈不上什么建筑设计。奥娜的心猛地一沉,因为这房子根本就不像广告上所描绘的那样。颜色搭配不一样,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大。不过,房子倒是粉刷一新,煞是惹眼。房子是刚建好的,代理人告诉他们,但是他说话连珠炮似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没有机会插嘴。本来想好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可是此刻他们或是忘了、或是没有勇气提问。一排房子除了这一个看上去都不怎么新,也基本上没有人住。他们仗着胆子委婉地提了一嘴,代理人的解释是那些业主们很快就会搬进来。他们不敢再追问,那样的话人家会认为你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一生当中从来没有人有机会跟一个属于“绅士”阶层的人这样讲过话,当然除了唯唯诺诺、恭恭顺顺地听命。

房子有一个地下室,在街面两英尺以下;地面以上只有一层,高于地面六英尺,登上一段台阶就可上楼。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阁楼,由坡屋顶隔成,两侧各有一面小窗。当街就是一条土路,没有路灯,顺着这条街望去,两边的建筑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跟这一样的房子,彼此间的空地上长满杂草,一片枯黄。来到房子里面,确有四个房间,刮了大白;地下室没有任何间隔,四面灰墙,地面没经过任何处理。代理人解释说房子本来就是建成这样,为了让房主按照自己的喜好对地下室进行装修。阁楼也没完工——他们本来筹划着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租出去,可是现在一看,这阁楼连地面都没有,只有几根托梁,下面钉着木条和石膏板,也就是下面房间的天花板。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打击他们的热情,这是因为代理人说得实在是天花乱坠。按他说,这房子有太多太多的好处;他的嘴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对房子的细节之处讲解得面面俱到,细到门上的锁、窗户上的插销,并演示如何使用。他让他们看了厨房里的水盆、自来水,以及水龙头,而这一切是伊莎贝塔大娘一生中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再挑三拣四的就显得不够厚道了,所以对那些瑕疵他们索性闭上眼睛,全当没看见。

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农民,他们会本能地把攥赚得紧紧的。不管代理人怎样催促,他们总是说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在没有考虑清楚之前他们是不会决定的。于是他们又回来了,到家之后他们便开始了热烈的讨论和认真的盘算。对他们来说,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总是有人坚决反对,于是其他人就得摆事实、讲道理地去说服他,可是他一旦被说服了,又会有人被他的观点弄得举棋不定。晚上,有那么一会儿大家已经基本达成了一致,买房子的事就要定下来了,谁知赛德韦拉斯突然来访,他又给一家人浇了盆凉水。他不主张买房子。他给他们讲了一些有关“买家”落入陷阱,致使一些人一直到死都无法摆脱的悲惨故事。他们无一例外地陷入困境,到头来落得个两手空空的下场。房子一旦买下,各种费用就会接踵而来,无尽无休,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什么时候到头。房子本身也绝不会是什么好房子,从上到下一堆垃圾,而这一点穷人也是无从知晓。他们还会利用合同欺诈你——穷人怎么会理解合同上的条款?这无异于赤裸裸的抢劫,要想不惹上麻烦,最好的办法是离这事远点儿。“那付房租呢?”尤吉斯问。“嗯,当然了,那也是抢劫,”赛德韦拉斯答道,“这个社会对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抢劫。”半个小时令人沮丧的谈话过后,大家都感觉到庆幸,他们是在悬崖边上被救回来的。但是,身材矮小、头脑精明的乔纳斯则提醒大家,赛德韦拉斯的熟食店生意一直不好,也许因此他就产生了悲观的处世态度。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又开始讨论起买房子的问题了!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能就这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他们终究得离开。他们一旦放弃买房子的计划,就得面临租房子的问题。可是一想到没有止境地每个月交九块钱的房租,这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一周以来,是买房还是租房的问题日日夜夜地困扰着他们。最后,尤吉斯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乔纳斯大哥已经找到了工作,在达拉谟的工厂推车。布朗的宰杀车间从早到晚一直在运转着,尤吉斯也跟着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作为一家之主的角色。他告诫自己,像买房子这样的大事,家里的男人必须负起责任来,该决断时必须决断。别人也许栽倒在这件事上,但是他不能——他要做给他们看。他会整天工作,必要的时候晚上也可以工作;在房费没有付清、全家人还没有自己真正的家之前,他决不会休息。就这样决定了,他告诉他们。

他们讨论过,在下决心买这个房子之前,他们还要看看其他的房子;但是他们不知道哪里有房子,也不知道怎么找房屋信息。他们看过的那所房子一直在脑海里徘徊,挥之不去;每当他们想象着自己身处新家的情景时,画面上都是这个房子。就这样,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代理人他们已经决定买了。事实上,他们的脑海里也有一个抽象的认识,那就是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抵挡不住那位巧舌如簧的代理人的诱惑,尤其是在继续拖延就有可能错过机会的威胁下,他们终于投降了。好在代理人告诉他们还来得及,于是一家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们被告知第二天来,签合同和各种协议。尤吉斯深知签合同的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决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可是他又不能亲自去——他的工作可不能请假,问都别问,否则就会丢掉饭碗。所以。他只能把这么大的事委托给女人们,还有赛德韦拉斯,他答应跟她们一起去。当天晚上,尤吉斯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他们从各自的身上、行李里最隐蔽的地方翻弄出一沓沓命根子般的钱,然后交给伊莎贝塔大娘,她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紧紧地包起来,牢牢地缝在衣服的夹层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尤吉斯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嘱和警告,吓得女人们脸色苍白,就连一向自诩为沉稳的商人的熟食店老板此时也不禁心生忐忑。代理人把合同递给他们,让他们坐下,好好读一读。于是,赛德韦拉斯开始读起来——这可真是个既吃力又痛苦的过程。赛德韦拉斯一边认真地读着,代理人一边闲适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伊莎贝塔大娘太过紧张,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淌下来。赛德韦拉斯这么认真地读会不会让那位绅士觉得他们不够信任他呢?可是,约伯斯·赛德韦拉斯还在字斟句酌地读着;很快就会证明他这么做是对的。他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于是,他一边读着,一边眉头紧锁。这哪里是销售合同?在他看来,这分明是一份房屋租赁协议!不过,上面那些古怪的法律术语他以前可从未听过,所以他不能断定。“甲方因此立此契约,同意租给乙方……”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还有,“月租金十二美元,租期八年零四个月”!这时,赛德韦拉斯摘下眼镜,看着代理人,结结巴巴地提了一个问题。

代理人非常客气,他解释说这是契约的惯用格式;格式要求契约上房子只能写明出租。他让他们读下一段,不过赛德韦拉斯的脑海里就是放不过“租金”这个词,当他把这个词翻译给伊莎贝塔大娘听时,她也不禁吓了一跳。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这房子,而且还要租将近九年!代理人倒是不缺少耐心,他开始再次解释。但是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伊莎贝塔的心中牢牢地记住了尤吉斯给她的最后一句庄重的警告:“万一出现什么差错,千万别给他钱,出去找律师。”这可是个折磨人的时刻,她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鼓足了勇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约伯斯把她的话翻译给代理人。她料想那人会暴跳如雷,可是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她找律师,不过她谢绝了。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目的是离代理人远一点,这样他们要找的律师就不可能是和他一伙儿的了。半个小时之后,当他们跟着找来的律师再次来到代理人那里时,他们听到律师竟然直呼代理人的名字!我们可以想象伊莎贝塔大娘他们当时是多么的沮丧。他们感觉到彻底无望了,坐在那儿就像囚犯等待着法官宣布死刑判决。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已经落入了圈套!律师通读了一遍契约,读完之后他告诉赛德韦拉斯这份契约没有任何问题,此类销售契约都是这种固定格式。“价格谈定了吗?”老先生问道,“首付三百美元,余款月供十二美元,直至一千五百美元总房款付清,是这样吗?”“是。没问题。”“某某房子连同地产以及所有附属设施一起出售?”“对。”于是,律师拿着契约给赛德韦拉斯指点相关的文字。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契约里没有任何的陷阱?他们可是穷人啊,那些钱可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产啊,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可就毁了。接下来赛德韦拉斯又问了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问题,女人们则死死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异常痛苦。她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知道他们以后的命运全部掌握在他手中。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于是到了她们下决心的时候了,成交或是放弃。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不知所措,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别哭出声来。约伯斯问她要不要签字,问了两次——让她怎么回答?她怎么知道律师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代理人的同谋?她又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理由问这样的问题?此刻,房间里每个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决定。最后,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她开始把手伸进上衣里面,那里面缝着那些如生命一般珍贵的钱。她把钱包掏了出来,在男人们面前打开。在此期间,奥娜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紧张得浑身像是要爆炸了似的。此刻,她真的想大喊一声,让继母住手,宣布这是一场骗局。可是,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莎贝塔大娘把钱放在桌子上,代理人拿起来,数了数,开了一张收据,然后连同契约一起递给她。这时,代理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站起身,跟在场的所有人一一握手,一如当初的优雅和礼貌。奥娜依稀记得律师告诉赛德韦拉斯他的收费是一美元,这也导致双方进行了一番争执,当然结果是收获了更多的痛苦。交了一美元之后,他们便离开了代理人的办公室,来到大街上,继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契约。由于极度的惊恐,他们现在虚弱得走不动路,于是大家便坐下来休息。

一家人回到家里,内心被死亡一般的恐惧撕咬着。晚上,尤吉斯也回来了,听他们讲述了一天的经历,他知道完蛋了。尤吉斯确信他们被骗了,这下毁了。他撕着自己的头发,像疯子一样咒骂着,发誓当晚就杀了那个代理人。他抓起那张契约,冲出家门,从屠场区一路狂奔来到霍斯泰德大街。他一下子拽起正在吃晚饭的赛德韦拉斯,两个人冲出去找另外一个律师咨询。当他们冲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律师腾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眼前的尤吉斯就像是个疯子,头发直竖,两眼血红。同伴赶紧解释,律师接过契约读了起来,尤吉斯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办公桌的桌沿儿,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

律师偶尔抬起头,问赛德韦拉斯几个问题。他说的话尤吉斯一句也听不动,但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律师的脸,希望能从他的脸上读懂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内心极度恐惧和痛苦。他看见律师抬起头笑了笑,于是他喘了口气。律师在跟赛德韦拉斯讲着什么,尤吉斯转过头看着他的朋友,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怎么样?”他喘着气问道。
“他说没问题。”赛德韦拉斯回答。
“真的没问题?”
“是,他说契约上的约定与事实完全相符。”于是,尤吉斯感到如释重负,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你能肯定吗?”他仍是喘着粗气,然后他又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他不厌其烦地听着,然后又不厌其详地问着。肯定了,这房子是买下了,真的买下了。现在这房子属于他们了,他们只需交剩下的余款,别无问题。这时,只见尤吉斯用手捂住了脸,因为他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就像是一个傻子。是啊,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啊!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律师解释说,契约上说的房租只是形式——契约上说房子只是租赁,直至最后一笔房款结清,目的是万一买方交不上房款,把他们赶出去更容易一些。只要能够交上房款,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房子肯定是他们的。

尤吉斯的心中对律师充满了感激,所以当他要收取五毛钱的律师费的时候,尤吉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打律师那儿出来后,尤吉斯飞也似的跑回家,向家人报平安。他刚一露面,奥娜就昏过去了,孩子们哇哇乱叫,整个房间一阵惊呼——大家都以为他去杀那个代理人了。过了很长时间,家人才平静下来。在这个残酷的夜晚,尤吉斯不时醒来,听到隔壁的房间里奥娜和继母在轻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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